亞丁女孩薩拉納姆
318國道途經(jīng)稻城,又盤旋了幾百公里山路,用了一整天,傍晚時分,過日瓦接待站,進(jìn)入亞丁。
亞丁位于川西邊緣,甘孜藏族自治州南部,一個坐落在三怙主雪山圣地的藏族山村群落。我們租住在一戶藏家的木屋里,傍晚,夕陽映照下的仙乃日神山,白色雪頂蒙著一層金色羽翼,美到令人窒息。我們的木屋,就在雪山下的松濤中藏身。
藏家有一個孩子,叫薩拉納姆。日落時分,她已與我混得很熟。她問我,你從哪里來?
我拿起一根樹枝,在木屋前的泥地上畫了一個中國地圖。我指著四川的位置說,你在這里。
她脫口而出,亞丁,我在亞丁,仁村。
對!我又指著地圖最東的邊緣說,我在這里,這里是上海。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不知道“上?!笔鞘裁吹胤健N覇?,知道北京嗎?
她點頭,我便指著地圖中部北京的位置告訴她,北京在這里。
她恍然大悟,哦——離仁村很近。
我笑,你想去嗎?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我爸爸上山挖蟲草,蟲草賣了,就有錢了,有錢了,就可以去北京,也可以去上海。
去北京干嗎?去上海干嗎?
上學(xué)!薩拉納姆干脆地回答。
余暉完全落盡,吃過白菜臘肉米飯做成的晚餐,我和寶音圖——一位蒙古族越野賽車手,一起去藏家買蟲草。此次出行,他是我們的司機(jī)。
山里的夜很黑,我們摸黑走到百米之外的薩拉納姆家。推門入屋,屋里點著一堆柴火,一家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火堆,正諾諾而語。所有人的臉,都是黝黑的。亞丁山里,一個月前剛通電,但藏族人家里還是不拉電線,只有租借給客人的木屋內(nèi),才安一盞瓦數(shù)很低的燈。
薩拉納姆見我去她們家做客,跳起來,拉起我的手,給我看她的作業(yè)本。
那是一本完全寫滿字的本子,納姆說是舅舅送給她的,上面的字,是舅舅寫的。說完,又拿出兩段煙蒂一樣的鉛筆頭獻(xiàn)寶。
湊近火堆,才發(fā)現(xiàn),本子上的字,寫了好幾層,層層覆蓋,已無法辨別是什么字。
寶音圖與納姆的父親談好了價。白天,他們?nèi)胰ド缴贤谙x草,今天挖到了五根,加上前幾天的存貨,十五元一根,一共二十七根,我們?nèi)抠I下了。臨走前,我悄悄在納姆耳邊說,到我房里來,我送你本子和筆。
納姆點頭,看了一眼她父親,一個精瘦的藏族男人,然后湊到我耳邊說,你先回去,等一下,我去找你。
其實,這次遠(yuǎn)行并未準(zhǔn)備本子和筆,但買了三個記賬的小硬抄本,還有兩支水筆、兩支圓珠筆。我想把其中的一個本子和一支圓珠筆,送給納姆。
十分鐘后,納姆慌里慌張朝我的小屋跑來,我早已準(zhǔn)備好,伸手把筆和本子遞給她。她接下后,立即回頭往自家木屋跑去。我喊她,你不到我屋里來玩嗎?
她邊跑邊回答,爸爸要打的。
這里的夜,真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習(xí)慣了城市的處處燈火,我竟無法在夜色中用目力看到百米之遙的納姆家的小木屋。而她小小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漆黑的夜中。
洗車攤的姐妹
從芒康至八宿,一路山嶺,沒有人家,開出兩百公里后,終于看見山腳邊有一個洗車攤位。寶音圖把越野車停下,我們下車。一位藏族阿媽拉(母親),張嘴笑著,笑出一口焦黃的牙齒。她手里捏著一根皮管子,管子從山路下的江水里接上清涼的水來。阿媽拉的身邊站著兩個女孩,一大,一小,滿臉泥垢。阿媽拉說這是她的兩個孫女。
我從旅行包里拿出一把“大白兔”奶糖,分給兩個孩子。大女孩把糖塞進(jìn)口袋,沒有吃。小女孩立即剝開一顆,塞進(jìn)嘴巴,隨即,混合了奶汁的口水沿著嘴角淌下來,下巴上立即淌出幾條奶油的溪流。
我拿著相機(jī)給她們拍照,大女孩直瞪瞪地看著我,小女孩躲到奶奶的袍子后面,探出腦袋偷偷看我。
同行伙伴小馬哥問阿媽拉,大的幾歲,小的幾歲?
阿媽拉笑著說,大的八歲,小的六歲。
小馬哥問,不上學(xué)嗎?
阿媽拉依然笑著說太遠(yuǎn),走到學(xué)校,要翻幾座山。
小馬哥又問,什么學(xué)校?是希望小學(xué)嗎?
阿媽拉繼續(xù)笑著說,是,是,希望的,援助的……
我折身上車,又從旅行包里掏出兩個真空包裝鹵雞蛋,下車塞給兩個孩子。阿媽拉沖我笑得更歡了,她只會笑,我想,她是用笑來表示感謝。
越野車經(jīng)過江水的洗浴,滌盡了滿身塵埃,露出瀟灑的白色身軀。
我們要上路了,車啟動前,向兩個女孩揮手告別。大女孩瞪大眼睛看著我們,面無表情。小女孩低頭拆鹵蛋的真空包裝,包裝太牢固,她正咬緊牙關(guān)使勁兒拆,顧不上看我們。阿媽拉站在她們身后,看著我們笑,笑出一口牙齒,焦黃的牙齒。
接下去的旅途中,我們無意中聊到了5·12汶川地震。我的同學(xué)銳強(qiáng)說起這么一個故事。地震那天早上,有一個孩子覺得身體不舒服,不想去上學(xué)了。媽媽說,吃點藥,忍一下,學(xué)還是要上,功課落下了,補(bǔ)不上怎么辦?
孩子帶病上學(xué)去了,下午,地震發(fā)生,這個孩子,被埋在地下,再也沒有出來。
小馬哥嘆息,哎,地震中,遇難最多的就是學(xué)校里的孩子。要是這天早上,他媽媽同意他不上學(xué),也許他不會死。
銳強(qiáng)說,孩子是走了,最殘酷的是,勸孩子去上學(xué)的媽媽還活著。
沉默,只有汽車在盤山公路上爬坡的吼聲。扭頭看坐在我同排的銳強(qiáng),他架著墨鏡的鼻翼邊,一行淚水正悄然滑下,滑到了下巴上。
我忍不住伸出手,將銳強(qiáng)臉上的淚水一把抹去,然后扭頭朝向車窗外,再也不敢看他。
上學(xué),孩子要上學(xué)。彼時,我想象著洗車攤的那對姐妹,背著書包,翻山越嶺去上學(xué)的樣子。山是那么高峻,路是那么遙遠(yuǎn),她們奔跑在山路上的身影,是那么小,那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