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0年代:靈肉激戰(zhàn)驚世駭俗的丁玲
應該說,“五四”及20年代對女性欲望描寫得最大膽、最直露、最具叛逆性和驚世駭俗的女作家當推丁玲。丁玲被認為是“五四”精神乳汁哺育下成長起來的“現(xiàn)代文學的第二代女兒”,當她以其處女作《夢珂》登上文壇,以《莎菲女士的日記》、《暑假中》、《阿毛姑娘》、《自殺日記》等一系列不同凡俗的作品相繼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表引起震動,已是“五四”落潮以后的中國政治格局、文化轉向開始發(fā)生巨大變化的1927、1928年了。她的出現(xiàn)“好似在這死寂的文壇上,拋下一顆炸彈一樣,大家都不免為她的天才所震驚了?!睆呐宰杂X的兩個成長標記看出,此時的丁玲已從“五四”的女兒悄悄長成女人。
二、30年代中前期丁玲軌跡:棄卻中的保留
大革命以后的中國社會進入了以階級斗爭獲取社會解放的革命時代,“不僅人的思考中心發(fā)生轉移,思維方式也發(fā)生相應變化:對人的個人價值、人生意義的思考轉向對社會性質、出路、發(fā)展趨向的探求”。中國社會的歷史形態(tài)因此發(fā)生著不同于“五四”特質的另一場社會變革,文學也不例外。如果說,張揚個性解放的“五四”時代,家長與逆子、父輩與子輩的親子矛盾,構成了“五四”文學中的對抗性沖突,那么,左右新文學第二個十年的卻是一場不分輩分、不干親情的權勢者與被剝奪權勢者們的沖突。如果說,“五四”時代突出的是個性解放思想,那么,到了二十年代后期,個性解放思想逐漸為社會解放所替代,局限在個人戀情中的個性主義啟蒙理性顯然不符合當時已經(jīng)變化了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需求,階級解放成為繼“五四”以后社會革命的重要內容。
中國革命歷程已由“五四”時期的思想革命內容,轉向這一時期由于社會變革所引起的社會變革。這個變化在文學反映上,出現(xiàn)了一大批反映個人走向社會革命歷程的作品。如矛盾的《蝕》等,葉圣陶的《倪煥之》等。丁玲的《葦護》、《一九三0年春在上海》等作品,也著重表現(xiàn)了這一轉變過程的痛苦和艱難。
三、30年代后期丁玲風格:陽剛雄渾
(一)個性氣質的變化
20年代后期,初出茅廬的丁玲以《莎菲女士的日記》炸響了中國文壇。時代風云和個人經(jīng)歷互為因素,使30年代的丁玲創(chuàng)作逐漸放棄了“莎菲時代”的個性色彩,從30年代中前期的上海到30年代中后期的延安,丁玲跨越的不僅是從國統(tǒng)區(qū)到解放區(qū)兩個不同的政治空間,更是從知識分子啟蒙理性到工農革命斗爭、民族解放事業(yè)的兩個時代,其個性風格和個人特質也逐漸從過去的“文小姐”向延安時代的“武將軍”轉變。不同時期的不同因素激活了丁玲人格氣質的不同向度。30年代初期湖南老鄉(xiāng)沈從文眼里的丁玲,“凡屬于一個女子的某種品德她毫無所缺,她率真并不粗暴”,“沉靜而細致”,不乏女性沉靜恬淡的氣質;而30年代后期延安時代的丁玲則幾乎走向極端,常常表現(xiàn)出一種男性的粗獷、豪放、雄強、剛烈的特性,僅在外表形象和生活習慣上也變得更加男性化起來,“她大眼、濃眉、粗糙的皮膚、矮胖的身材、灰色的軍服,聲音洪亮,有一點像女人”,而且因為她的“豪飲、健談、又難于令人相信她是女性”,“煙抽得很密,大口地吸進,大口地吐出,似乎有意顯示她的豪放氣質”,習慣幾天幾夜不洗臉、不漱口、打赤腳,正如丁玲自己所說:“感情因為工作的關系,變得很粗,與初來時完全兩樣”??傊?,個性倔強的丁玲,既不甘心去做一個女性化的女人,也不甘心只做一個專寫女性的作家。延安時期的她,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具有男性氣質的女人和作家、成為花木蘭式的英雄。正因如此,她向往革命,自覺地接近和追求政治,崇拜英雄和雄強的男性,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把自己內化為男性。思想意識的變動,必然影響到她人格意識、審美情趣的變化,再加上時代社會諸種外因,丁玲的創(chuàng)作風格也相應地發(fā)生了變化。
(二)創(chuàng)作風格的變化
大致說來,從20年代末到整個30年代的丁玲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從女性自我到知識分子自我到革命大眾轉移的視點移位,其人物形象也從以女性為主——從倔犟 孤傲的叛逆女性,到沉溺愛情而被革命者愛人拋棄的小資女性,到背叛剝削階級出身的革命女性,逐漸轉移到以具有陽剛雄強特質的男性工農大眾、革命者、革命軍人為主。其30年代中后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更是明顯地體現(xiàn)了丁玲人格氣質中所蘊涵的不似男兒勝似男兒的豪情健質,以及有意識追求男性氣質和宏大革命敘事的理性訴求。這是丁玲創(chuàng)作中追求男性化敘事風格最強悍的一個時期,當然,隨之付出的也是她這個時期創(chuàng)作個性化消失和藝術水準下降的不菲代價。
四、40年代:最后的堅持與最終的放棄
性別意識并沒有從丁玲的文化心理深層消失,只是暫時蟄伏在那里,如同深埋在土壤中的菩提樹種,在春雨的滋潤下就會頂住重壓破土冒芽。40年代初期,丁玲的創(chuàng)作視野再次從民族、國家的宏大敘事中發(fā)生轉移,恢復了她慣有的理性思考——那站在女性立場審視男性制度的“莎菲眼睛”。1940—1942年,解放區(qū)明朗天空下的陰影促使丁玲思想中的女性意識表現(xiàn)出強勁的“復蘇”跡象,創(chuàng)作《在醫(yī)院中》、《“三八節(jié)”有感》等作品,代表丁玲對解放區(qū)婦女問題的集中思考和女性意識的頑強呈現(xiàn),揭示了解放區(qū)男女平等制度下以革命名義進行的性別壓迫和性奴役的男性中心主義實際存在并暢行的問題。丁玲對女性問題的思考更為成熟和寬廣,視點下沉到革命婦女、勞動婦女、受侮辱的婦女等更廣泛的婦女層面上,體現(xiàn)了她女性意識的強勁復蘇。丁玲女性意識在40年代初期陜北解放區(qū)的強勁復蘇,有人驚呼“莎菲女士在延安!”有人說該時期是“丁玲女性思想的高峰”,而《“三八節(jié)”有感》是“女性思想拋物線的頂點”,是“一篇真正富有‘革命’意義的女性主義宣言,標志著丁玲對女性解放的探尋已超越了革命的現(xiàn)實功利層面,又回歸到人性解放的大主題上”。這個時期的丁玲火山噴吐似的表現(xiàn)了她的性別思考和女性立場,這種力度和強度甚至超過了莎菲時代,但可惜只是最后的輝煌。隨之而來的延安文藝界整風運動,丁玲差點折損羽翼成為王實味第二。從此,她和她的創(chuàng)作就逐漸疏離了使她被文學史深刻記住的這個丁玲和這類作品了。
作者簡介:盛映紅(1973.5-),女,重慶人,廈門華廈職業(yè)學院,講師,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