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美文選》:青海散文
寫作的切片
由青海散文報告文學學會編輯、祁建青先生主編的《青海美文選》出版了,近70篇精美文章,連同典雅大方的版式設計與精良的印刷,在歲末年初的時刻展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此書的出版可以視作是青海熱愛著散文并且致力于散文寫作的一群志同道合者的一次精神聚會,洋溢著祥和親切的氛圍,而這種其樂融融的氣息將因這本實體出版物的存在而長久傳遞。
當然,如果僅僅把《青海美文選》看作是青海散文寫作陣容的整體亮相和力量集結,顯然低估了此書的價值。了解文章編選特性的人們都知道,歷來傳之久遠的文章選本,從來就不是簡單的文章匯集,而是在明確題旨和價值取向的規(guī)約下,既要有實現(xiàn)編選目的的結構設計,又要兼顧入選者個性特征的體現(xiàn),對編選者的見識、眼光有極高的要求,是一件在披沙揀金的過程中呈現(xiàn)深邃判斷力和卓越建構力的工作。清人吳楚材、吳調侯編選的《古文觀止》,是為應試舉子提供的歷代古文名篇選本,雖為普及讀本,卻因以金針度人為目的,不囿于門戶之見,選文精當而盛行不衰。清人姚鼐編輯《古文辭類纂》,秉承古文言有物、言有序之“義法”,古文精粗之辯證關系,以此原則精心選文,而成為此后綿延百余年的“桐城派”所遵循的法度與典范。文人通過編輯選本所顯示的智慧魅力與文化力量,絕不亞于著書立說,同樣屬于名山事業(yè)。從這個層面來講,《青海美文選》是借助特定的編輯策略完成了對近期青海散文寫作的一次巡禮,絕非單純的同行間雅集的產物。
祁建青為本書所作的“跋”中曾交待書名的來由,說“大美”一詞為青海所專有,這成為確定書名的理由。翻閱《青海美文選》,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涉及青海風土人情與山川形勝之美的文章占據(jù)了全書的絕大部分篇幅,此中傳達了編選者對入選作品的題旨要求,那就是所選文章須具備贊美我們生存的家園,表達對本土人文歷史的探究和對大地的敬畏等基本內容。除了內容的要求之外,我覺得在編選者心目中還隱藏著另一個重要的編選尺度,這就是“美文”這一概念所決定的文體標準。我們知道,在現(xiàn)代漢語的文學寫作中,曾被稱作小品文的散文文體邊界一度非常模糊,雜文、特寫、通訊、報告文學等文體都劃歸到散文所包容的范圍之內,使得散文家族異常龐大而錯雜。周作人在上個世紀20年代初期提出了“美文”的概念,他參照西方文學的樣式,倡導一種與議論性文章相對立的兼具敘事與抒情特征的藝術性小品文即美文,這實際上就是日后被寫作者廣泛認同的散文文體的特質,“美文”的概念厘清了散文與其他文體的界限,特別強調了其“藝術性”的品質。《青海美文選》的書名沿用“美文”概念,隱約透露出編選者重視文學審美功能的選擇取向和編輯意圖,所以,在此編選目的的支配下,全書呈現(xiàn)出在審美的視野中表現(xiàn)本土生活與文化的鮮明特色,不同的作者用各自搖曳生輝的筆墨塑造著大美青海的詩意化形象。
縱觀青海的當代散文寫作,有著幾個相對穩(wěn)定的題材領域。一是伴隨建國后大規(guī)模開發(fā)建設的興起便始終引人注目的表現(xiàn)拓荒者生活和精神的創(chuàng)作;二是表現(xiàn)青海自然景觀和風土人情的創(chuàng)作;三是表現(xiàn)青海人文歷史和地域文化的創(chuàng)作。這幾乎覆蓋了從上世紀50年代至90年代的青海散文創(chuàng)作可能涉及的題材界域,上述題材之所以被青海的散文作者持續(xù)關注并成為傳統(tǒng),是與青海社會及生長于斯人們的生存境遇密不可分,拓荒題材從青海新文學發(fā)生之初出現(xiàn)至今不絕如縷,實際上源自一個后發(fā)展地域的現(xiàn)代化想象和國家倫理對個體生存價值的規(guī)定,而表現(xiàn)本土歷史與文化,則是源于一種根深蒂固的家園情懷和“尋根”情結,故此,我們不難理解青海當代散文寫作在長達數(shù)十年的發(fā)展歷程中,眾多寫作者呈現(xiàn)趨同的價值選擇和情感指向的原因。穩(wěn)定題材領域的形成,固然能凸顯某種特色,但也因此出現(xiàn)在慣性的創(chuàng)作思維影響下對生活模式化的處理,以及書寫方式和抒情方式的雷同,從而制約青海散文寫作走向多元、開放、豐贍的境界。
《青海美文選》所收文章除少量創(chuàng)作于上個世紀90年代,絕大部分是近年的新作,這就為我們了解在中國散文寫作百舸爭流、更加注重個人話語創(chuàng)造的背景下,青海散文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提供了可能,此書事實上成為透視青海散文創(chuàng)作現(xiàn)狀的切片。本書的60余位作者面對青海的大地都力求發(fā)出屬于自己聲音,在眾聲喧嘩的嘈雜中,我們依然可以清晰地聽到其中占據(jù)主流的聲音,那就是對青海歷史文化的追索與對自然景觀的描摹。或許是對國內方興未艾的文化散文創(chuàng)作的回應,青海散文寫作在文化自覺意識的燭照下,十分注重本土文化資源的挖掘,或追尋一個民族、一個族群的歷史蹤跡,或描述一種生活方式形成的緣由,或探究民情風俗所蘊含的情致,在富有學理的闡發(fā)中力圖抵達與我們的生存休戚相關的文化命脈的根部,這類創(chuàng)作因展示了悠遠的歷史場域,包含著殷切的文化關懷而顯得厚重、深邃。與此相關的還有一種可稱作“文化地理”散文的創(chuàng)作也頗受青海作家的青睞,在青海大地上行走,與某個包含著歷史記憶的地名以及此地名指稱的地域相遇,往往引發(fā)了作家的思古幽情,于是追昔撫今,書寫記憶便成為對曾經出現(xiàn)過的璀璨文明的深切緬懷。
對青海自然景觀的觀照與感悟是《青海美文選》所選文章另一個涉及的重要內容,這些文章多采用游記的體式,以一個旅人的眼光觀察著自然,在推己及物的體悟中發(fā)現(xiàn)著自然的奧秘及其與人類生存的關系。上述幾類創(chuàng)作,延續(xù)了青海散文寫作的傳統(tǒng)題材,當然在解讀歷史的方法,認知人與自然關系的角度和以往的創(chuàng)作相比已有了諸多變化,但是在借古抒懷,寄情于景的書寫策略和抒情方式中依然可以清晰感受到青海當代散文傳統(tǒng)基因的存在,可以感受到某種已成窠臼的模式化構思套路的存在。尊重自己的藝術感覺、堅守傳統(tǒng)的藝術領域當然值得尊重,而在固守與轉化之間進行調適,勇于走出成規(guī)、另辟蹊徑的寫作姿態(tài)更值得贊許,從這個意義上講,收入本書的王文瀘的《央依草原一日》、祁建青的《在駿馬與茶葉之間》、肖黛的《土族新娘的喜淚》、唐涓的《注視我生長的城市》、野鷹的《大河在尕瑪羊曲以下》、李萬華的《金色河谷》等篇所顯現(xiàn)出的新質,正是努力與青海散文寫作固有路數(shù)疏離的成果。
從《青海美文選》中,可以看出青海散文有一種莊重嚴肅、高蹈曠遠的藝術氣象,殊少閑適詼諧、世俗煙火的氣息。這與散文創(chuàng)作的筆墨更多指向了滄桑曲折的歷史圖景和岑寂而又奇崛的自然風貌有關,與不懈追求精神的高度相關。然而在青海散文家面對奔來眼底的雪山荒漠和涌上心頭的歷史往事進行抒懷的時候,那持重又有幾分矜持的文字中隱隱存在著一縷虛浮之氣,一種因為僅僅取決于理性認知而缺乏感同身受體驗支持的凌空蹈虛之氣。長久以來,青海散文描山繪水,渲染風土人情,挖掘人文歷史,卻缺乏對現(xiàn)實生活“人事”的關注;我們似乎不停地在大地行走,不停地俯察大地,而事實上所審視的大地卻是過濾了實際生活體驗的詩意化的大地。在青海散文不斷強化著穩(wěn)健持重、溫柔敦厚風格,卻有意無意地流離于現(xiàn)實,丟棄了個體生命在局促無奈的俗世生活中那灼燙的切膚感受;在理應正視人生,發(fā)出誠實聲音的時候,我們的文字卻喑啞無聲;我們緣理作文,我們?yōu)槲脑煳?,最終喪失了與現(xiàn)實對話并直陳生命痛感的能力。因此,我認為《青海美文選》出版的另一重意義在于,它是這樣一個標本,既標明了青海散文創(chuàng)作的成績,也標明了不足,并進而對青海散文寫作者提出了誠懇的建議:在保持青海散文傳統(tǒng)特色的同時,能夠更充分發(fā)揮散文自由率性的特性,給其增添一種潑刺、尖銳的風骨和直面現(xiàn)實的擔當意識。
鄉(xiāng)村圖志背后的掙扎與悲愴
記得在一次聚會時,我曾把王文中先生致力于打撈河湟過去歲月記憶的工作稱作“困獸猶斗”,使用這一詞語,我沒有絲毫玩笑的意思,倒是由衷地表達了對文中先生的敬意。近些年的城市化進程吞噬著承載了太多鄉(xiāng)土中國情感、道義的田園與村莊,改變了人們世代依土地、山川的形勢而居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活方式,他們離開了傳統(tǒng)鄉(xiāng)村,實際上也就遠離了曾經賴以相互依存,精神可以托付的文明根脈。許多人對此憂心如焚,對這種新形式的“圈地運動”表示了極度憤怒,繼而認為欲壑難填的人性弱點是人類現(xiàn)代化歷程中過度索求、背棄自然法則的緣由。但我們這個時代太多坐而論道清流式的“話語英雄”而缺少將認識轉換為實際作為的履行者。王文中卻不是一個僅僅勤于思索而疏于行動的人,面對鄉(xiāng)土的流逝,他沒有停留在痛惋的嘆息中,而是背起行囊,拿起相機,開始了經年累月在河湟谷地的行走,尋訪掩映在河流兩岸、大山褶皺之中,那些行將消失的水磨、拱橋、莊廓、木雕、磚雕等等鄉(xiāng)土文明的物質符號,用相機記錄留存,雖然,“在路上”的他深知僅憑照片與文字根本無法阻遏鄉(xiāng)村遠逝的步伐,但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以苦苦掙扎的方式與所謂“建設”腳步賽跑,他因此獲得了大量的圖片,并且用典雅的美文加以串聯(lián),形成了《歲月的痕跡》、《遠逝的村莊》兩本河湟鄉(xiāng)村圖志,這不僅是河湟鄉(xiāng)村記憶的保留,而且是對飄零的鄉(xiāng)村文明魂魄的召喚。
如果說《歲月的痕跡》更著重于河湟地域民俗事象的記錄,那么《遠逝的村莊》則以完整的體系對河湟鄉(xiāng)村民居的建筑風格及其文化內涵進行透視。王文中絕非單純依靠存留古老民居記憶的熱忱以及對生長于斯土地的情誼走進那被稱之“戳在土地上的黃泥大印”的農家莊廓的,而是為了更深刻的理解這些出現(xiàn)在農耕文明時代的古樸村莊進行過長期的知識儲備,他顯然對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民居建筑演變的歷史有著深刻的認識,對其庭院格局、建造法式、裝飾特點有過深入地研究,他是在中國鄉(xiāng)村民居發(fā)展的整體框架中體認河湟鄉(xiāng)居的。因此,當他穿過黃土夯筑的高高院墻之間的村巷,推開厚厚的門扉,進入農家庭院時,審視那屋檐斗拱、門楣窗欞、木雕磚雕的眼光是非常專業(yè)的,他能判斷一椽一卯的功能,能解讀精美雕刻的內蘊,能識別一所房屋形制的由來。比如,在分析樂都西來寺的山門時,通過結構的比對,令人信服的說明了這是廟宇建筑接受民間建筑風格、技藝影響的產物。再比如,在介紹房屋梁枋下邊檐柱兩側的雀替木雕時,先說明這是河湟農村民居最常見的裝飾形式,然后將雕刻的手法,結構與內容及其功能,如數(shù)家珍般娓娓道來。知識運用自如而無掉書袋的匠氣,從容不迫的解說毫無局促之感,這非一日之功乃是厚積薄發(fā)的結果,這使得《遠逝的村莊》一書避免了出自純粹感性體驗可能導致的偏狹與膚淺,而顯出學理深厚,根基扎實的品格。
梁思成、林徽因在《平郊建筑雜錄》中曾這樣描述建筑所具有的生命體征:“頑石會不會點頭,我們不敢有所爭辯,······但經過大匠的手藝,年代之磋磨,有一些石頭的確是會蘊含生氣的。天然的材料經人的聰明建造,再受時間的洗禮,成美術與歷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賞者一種特殊的性靈的融會,神志的感觸”,“無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里,無形中都在訴說,乃至歌唱”,他們試圖說明每一個歷史留存的建筑都蘊含著靈性,真正理解建筑的人當以尊重的態(tài)度與之進行心靈的溝通,獲得彼此精神的契合,要善于傾聽哪怕已成廢墟的建筑那靈魂的絮語,他們還把古老建筑特殊的情調引發(fā)人們的悠遠深沉的聯(lián)想與感興稱作“建筑意”。以此類比,王文中就是河湟民居靈魂訴說的傾聽者,在尋訪的過程中,他不斷地與這些曾經鮮活的建筑生命進行對話、交流,努力捕捉著河湟村莊歷史積淀而成的那令人心馳神往的韻味。在他的眼中,那一所所民居建筑及其構件都是一個個完整的生命體,它們負載著歷史的煙雨,連接著與農耕文明相關的一切夢想、感念、詩情。于是,他的筆下出現(xiàn)了那些衍生在古老村莊中的溫馨、詩意的畫面,炊煙“是村莊的靈魂,是村莊醞釀成熟的詩行”,季節(jié)因村莊而顯現(xiàn)出不同的韻致,“臘月因為村莊而美麗,臘月因為村莊而幸?!?,還有月夜里窗前被風輕輕搖動的樹影。然而在一切,只能是作者童年鄉(xiāng)村生活記憶中的印象,在現(xiàn)實的農村已難覓其跡,當一個建筑的群落開始衰敗之時,事實上與之如影隨形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傳統(tǒng)也面臨著解體的危險,尤其是這一建筑群落不是作為一個自足的生命體經歷自然生長、發(fā)展、衰敗的過程,而是被人為因素促其消亡之時,無疑會引起對它們懷有深刻眷戀之情人們的傷感乃至悲愴情緒的,我猜測,王文中置身即將消失村莊的時候,聽到的是來自那一個個院落靈魂深處的啜泣聲。
《遠逝的村莊》囿于題旨和全書的結構設計,基本沒有涉及河湟鄉(xiāng)村農人的四季輪轉、晨昏交替的生活形態(tài)的照片,但作者并沒有忽略民居建筑與人的關系,他在《自然·建筑·人》一節(jié)文字中,強調了河湟民居與自然山水相互融合、相互依賴的建筑特色,這實際上契合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天人合一的哲學理念。他還從河湟民居格局的對稱、均衡原則和住房的分配原則中看到了儒家文化仁愛中和、長幼有序的倫理精神,認為這是傳統(tǒng)文化在民居建筑結構中的體現(xiàn)。我特別注意到這部很少記錄個人行程經歷的圖志,在《斜陽庭院》一節(jié)中描述了一個守護著古老庭院的白發(fā)老者一再邀請素不相識的作者進屋喝茶的熱情以及在門道側身讓客的謙恭姿態(tài),這讓作者重新領略了在都市中已然丟失的人情世故和禮儀文化,并且由此聯(lián)想到那句“禮失而求諸野”的古話。在這里,作者將棲息在河湟院落中人們遵循的禮義仁智信的道德原則與院落本身的存亡聯(lián)系在一起,凸顯民居建筑與人的行為方式之間相互依賴的聯(lián)系。
閱讀《遠逝的村莊》時,我隱隱感到王文中有將瀕臨消亡的村莊以及與之相連的生活形態(tài)“詩意化”的傾向,或者有將過去“浪漫化”的傾向,這無須苛責,“詩與真”從來都是對立統(tǒng)一的,魯迅以啟蒙立場描述的魯鎮(zhèn),沈從文書寫的“純粹的詩”的湘西都不盡然是現(xiàn)實的直觀呈現(xiàn),王文中攝影與文字中的河湟農村,滲透著他的價值觀、美學觀以及情感取向,因此他不能容忍面目相似,實用性原則至上的鋼筋水泥建筑替代洋溢如詩如畫情致的古老民居,近乎宿命般地成為河湟文化的守望者,因此我們才感到了他徹骨的傷痛——為正在消失的傳統(tǒng)。陳寅恪評說王國維時曾說,一個文化衰亡之時,被此種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從小浸淫在傳統(tǒng)鄉(xiāng)土文明之中的王文中,自然也會在村莊消失的當下遭遇幾乎難以撫平的心理傷痛,他顯然不愿意用時代發(fā)展的必然作為傳統(tǒng)鄉(xiāng)村沉淪的理由來模糊自己的情感。他在掙扎,以鄉(xiāng)村圖志形式追念、甚至是憑吊寄托了自己“愛與美”情愫的鄉(xiāng)村,他的心中,或許有這樣一個祈愿,希望《遠逝的村莊》僅僅是一部鄉(xiāng)土圖志,而不要真的變成一部鄉(xiāng)村墓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