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白雪云身邊，滿地的蒜薹正憋著一股子勁兒往上躥。雪云彎下腰，捏住蒜薹脖兒，身子一聳，“得”地一聲，便把一根滴著水的蒜薹拔了出來。拔出來的蒜薹抓在手里，一根，兩根……抓不下的時候便立住腳跟，將手中的蒜薹分成兩綹，將纓子一擠，順手搭在胳膊肘上。等胳膊上再搭不下了，便一揚手扔在蒜垅子里。不一會兒，蒜垅子里已經(jīng)堆起大大小小無數(shù)個綠色的小山頭。

古歷芒種節(jié)氣前后，正是收獲大蒜的時節(jié)。往年雪云在外面打工，農(nóng)忙時不回來，家里只有相謙一個人忙活，收蒜薹的時候總要比別人落后。今年不一樣了，白雪云一回來，這活兒就趕在了別家前頭。一扎扎粗大油綠的蒜薹堆在那里，散發(fā)著辛辣辣的清冽氣味兒。她男人相謙正一趟趟地把它們抱到地頭上，往那輛紅色的腳蹬三輪車上裝。車廂里滿了，剩下的就搭在車幫上、車把上。

白雪云在城里當(dāng)保姆，從結(jié)婚那年算起，已經(jīng)三年了。三年里，她還沒有換過東家。她心細(xì)，又有耐磨性兒，所以東家一家老小對她都滿意得很。她先是伺候著這家的老太太。老太太姓何，八十多歲，退休的國家干部。腦血栓，臥病多年，脾氣不好，一開始換了十來個保姆都不滿意。直到雪云接過這活兒，兒女們才不用整天為物色新保姆忙活了。老太太一兒一女，兒子是機(jī)關(guān)干部，女兒是大學(xué)教授，平時工作都忙。老太太的老伴兒姓劉，從前也是教授，前幾年做過腎臟切除手術(shù)，只剩下一個腎，身體也不好。

雖然每到農(nóng)忙的時候城里的保姆們大部分都要請假回家，多則十天半月，短則三天五天，可雪云卻很少主動跟東家開口請假。何老太太的兒子幾次想給雪云加錢，都被她拒絕了。雪云一直伺候到老太太走。老太太走得很安詳，面帶著微笑。老太太過世了之后，雪云收拾了收拾東西，想要回家?？扇藙偟搅嘶疖囌?，老人的兒子又打來了電話，說妹子你還是先別走了，我爸又住院了。

白雪云又回到了那家，開始伺候劉教授，價錢還是照舊。

每年到了芒種前后，到了蒜季，雪云的電話就會多一些。相謙在那頭給他匯報著蒜薹的長勢、價格，雇人所需的花銷等等。每到這時，雪云的情緒就會有些躁。今年，雪云照例沒有跟東家提回家收蒜的事兒。可劉教授知道她家里的情況，執(zhí)意要放她一個星期的假，讓她回去看看。劉教授之前并沒有跟她商量，等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讓女兒跟她說了這事兒。

“這咋能行呢？叔離不開我！”

“你就放心吧，爸我來照顧。我跟學(xué)校請了假，一個星期的時間，不要緊。”劉教授的女兒說。

“咋能為了這事兒請假？我們鄉(xiāng)下的事兒，沒要緊……”

劉教授的女兒不容分說，往她手里塞了一張回程的車票。

白雪云拿著車票，心里就非常感激。

其實，相謙前幾天在電話上也跟她說了，今年蒜季，無論如何你都要回來一趟。相謙說，這不僅是他的意思，哥哥嫂子也都發(fā)了話。雪云明白，相謙父母死得早，哥哥從小照顧著他，哥倆感情很深。再加上自己常年不在家，農(nóng)活兒哥哥嫂子給幫了不少。哥哥在這個家里說句話，還是有一定權(quán)威的。

不遠(yuǎn)處的村頭上，外面來收蒜薹的大卡車已經(jīng)停在了那里，足足七八輛，拉開架勢要大干一場了。這幾天蒜薹價格漲了上來，小學(xué)校里也給孩子們放了蒜假，村里都是一家老小齊上陣，可著勁兒地拔。裝滿蒜薹的大車小輛不斷地往這兒涌，停牢靠之后，周圍不一會兒就讓來賣蒜薹的村民圍了個水泄不通。蒜商給了價錢，討價還價的聲音便高起來了。接著一捆捆的蒜薹抬到磅秤上，農(nóng)人湊上去看稱，算賬；蒜商忙著從挎在腰間的錢包里往外掏錢；一時間連空氣都沸騰起來了。

白雪云從蒜地里走了出來。她穿著涼鞋，白腳趾上滿是泥，濕濕的衣服裹在身上，隱隱看見點兒里邊內(nèi)衣的邊兒。她一邊抖著衣服讓風(fēng)吹干，一邊懶懶地打著哈欠。走到地頭，相謙在前面蹬車，她在后面推著，匆匆忙忙地朝收購蒜薹的地方趕去。

村里像雪云這樣在外面打工的女人很多，平日里不著家，只農(nóng)忙的時候才回到村子里來。她們一回來，往日有些寂靜的小村便像是吃了興奮劑，又像是被輸入了新鮮的血液，一下子來了精神，有了聲色。她們站在田里干著活兒，跟其他女人一起嘰嘰喳喳，說著外面的新鮮事兒；在路上遇見了老遠(yuǎn)就會一驚一乍地打著招呼，開著半葷半素的玩笑，親熱得像多年沒見的姊妹。

走到蒜攤子前，相謙把三輪車往前湊了湊，把車上的蒜薹一扎扎抱到磅秤上。雪云看著稱，過一磅便把數(shù)字記在心里。蒜商手里把著砣，眼睛還滴溜溜往雪云臉上瞅。村里有些等著賣蒜的男人站在旁邊，也故意擠過來，踮著腳尖兒瞅雪云垂下來的領(lǐng)口兒。雪云不但姓白，面皮兒也白（在村里男人們的幻想里，身上不用說會更白），眼角挑挑著，天生帶著點兒媚氣。因為這些年一直在城里，身上自然有些村里的女人們不具備的那種說不上來的韻味兒。那韻味兒很讓男人們著迷，也很讓女人們嫉妒。

一共過了五磅，二百八十斤，蒜商按著電子計算器算完賬，從腰里的一個皮夾子里往外掏錢。這時候便有一個女人擠過來，趁雪云沒注意，伸手朝她乳房上摸了一把，驚詫道：

“呀，恁好一對奶?！?/p>

白雪云啐了一口，有些掛不住，紅了臉。還沒待她說話，后面一個等著賣蒜的女人便接過上一個人的話頭道：

“如果不給相謙養(yǎng)個娃兒，可就白瞎了這奶了！”

“在城里打工，哪有功夫哩？”雪云從蒜商手里把錢接過來道。

“雪云，你在城里做啥呢？”

“做保姆。”雪云道。

“給啥樣的人做保姆哩？娃娃還是老人？是男是女？”

“不是娃兒，是個上歲數(shù)的大爺?！?/p>

“我就知道是男的?！睂Ψ铰犃怂脑?，也不避相謙，便撇了撇嘴說。

白雪云聽她這樣說，心里便有些不悅，沒好氣地瞅那人一眼。

“下面有兒女不？”有人問雪云。

“有?！?/p>

“那就有些麻煩，不過也不要緊，就看你本事了?！?/p>

“相謙你可要小心了，別讓你的女人學(xué)了小翠，”有人對相謙吆喝著，“一個鄉(xiāng)下的女人，伺候著城里的男人，三伺候兩不伺候的，就伺候成一家人了?！?/p>

小翠是村里最早出去給人當(dāng)保姆的女人。她頭一年從城里回來，穿著紅色的貂皮大衣在街上站著，讓村里人羨慕得不行；第二年從城里回來，就給家里蓋了一棟三層的小樓。可到后來，小翠就不大回來了，單是每月把錢寄到鎮(zhèn)上的郵局，讓東升去取。村里人都說小翠是跟她伺候的一個老頭好上了。

白雪云啐了一口，等過完最后一磅，匆匆地算了錢，便扯上相謙擠出人群回家去了。她知道再呆下去，那些人狗嘴里肯定吐不出象牙，不知道還能說出啥好的來。

2

相謙從地里回來，打來一盆涼水在院子里香椿樹下“嘩啦嘩啦”沖掉身上的泥汗，然后便趿拉著拖鞋，搖著大蒲扇出來，百無聊賴地蹲在街沿兒上看街景。

相謙是村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雖然連上鄰村的幾個孩子，三個年級總共才二十來個人，可離了他學(xué)校就開不成課。也正因為這個，當(dāng)初白雪云結(jié)了婚就去城里打工了，相謙在小學(xué)校長的懇求下卻留在了村里，沒有去成。相謙高高的個子，瘦長的脖子，給學(xué)生讀課文的時候，喉結(jié)老是一上一下十分活潑地動。按照理論說，常年跟孩子們呆在一起，他應(yīng)該永葆年輕人的朝氣和活力?？蓪嶋H上恰恰相反，相謙通身上下并沒有一絲生氣，他一臉老成相，表情木訥，行動也有些遲緩。

從前除了教書，地里有了活兒他一個人忙活，回家也是一個人做一個人吃。現(xiàn)在雪云回來了，他似乎理直氣壯地應(yīng)該啥也不干，應(yīng)該單等著雪云把飯食兒做好給他端上來。街上真熱鬧，小孩兒們放了蒜假，也干不了啥活兒，狗子一樣跑來跑去。有的踢毽子，有的玩石子兒。有時候玩著玩著，沒來由地就扭在一塊打了起來。遇到這樣的情況，相謙便趕緊跑過去把他們扯開，再教訓(xùn)兩句。他有時候看見別的女人抱著幾個月大的孩娃兒，也會接過來抱一下。伸出骨節(jié)粗大的手指捏捏那粉嘟嘟的小臉蛋兒，或者用硬硬的胡渣子貼人家的臉，把孩子扎得哇哇地哭。說實話，把個小不點兒抱在懷里，真是咋親也親不夠。親著親著，他就會想起自己來。如果一結(jié)婚就要娃兒，自己跟雪云的孩子也該恁大了。

可這些年來，因為在城里當(dāng)保姆，雪云的肚子就一直癟著。在雪云回來的恁短暫而有限的幾次里，他也跟她提出過那樣的要求。雪云總是說城里的老人離不開她?？伤拖氩幻靼祝煜卤Ｄ酚械氖?，你不做人家還能找不到個比你好的？這樣幾年下來，人家的莊稼都收了幾茬子，他的種子還沒有播到地里。漸漸的，村里人說的話就有些不好聽。一開始當(dāng)然是背著他，可后來漸漸就肆無忌憚了，就有些傳到了他的耳朵里。有人說白雪云進(jìn)了城眼光高了，要做女陳世美；有人說白雪云給城里人當(dāng)保姆，傍上了有錢的闊佬兒，就等著對方死了分遺產(chǎn)呢；甚至有人說白雪云進(jìn)了幾天城，想趕時髦學(xué)城里人做丁克一族，不打算跟相謙要孩子了。謠言就像村頭地里的草，一天一個樣兒，說啥的都有。這些謠言相謙聽到了不少，但聽到了也就聽到了，他從來沒跟雪云說過，也沒往心里去過。謠言可以不聽，可要娃兒這件事兒應(yīng)該慎重對待。所以雪云一回來，相謙心里就盤算好了，無論如何，這次決不能再由著雪云。

哥哥和嫂子跟他住前后院，嫂子已經(jīng)做好了飯，兩口子端著飯碗在門口吃。嫂子身旁還站著其他幾個女人，有的抱著孩子，有的端著碗，臉上都是對相謙家的事兒分外關(guān)注的模樣。

“相謙，回來幾天了？”

相謙抱完人家的孩娃兒，正蹲在街邊發(fā)愣，就聽到有人問了他一聲。忽然聽到這樣的話，他喉嚨里“咕?！蓖滔乱豢谕倌?，厚大的嘴唇蠕動幾下，碩大的喉結(jié)滾動幾下，才悶聲悶氣地說：

“兩天?！?/p>

“還能再呆幾天？”

“五天。”

雪云的肚子一直癟著，除了相謙，家里最急的就是哥哥和嫂子。前幾年，嫂子一連生了兩個都是女娃兒。從那以后，哥哥就把傳宗接代的期望都寄托在了相謙的身上。相謙結(jié)婚那年，哥哥就把生娃兒的彩禮給他準(zhǔn)備下了。甚至有一次他還悄悄給弟弟找來了生男娃兒的偏方，讓他把藥抓來，按期服用。一開始雪云每次從城里回來的時候，哥哥都是細(xì)心地瞅著弟妹的肚子。后來看老是沒有動靜，他便有些沉不住氣了。如果雪云的肚子老是癟著，老程家咋在莊上活人哩？所以每到農(nóng)忙的時候，哥哥就會一趟趟地往相謙家里跑，催弟弟趕緊打電話讓媳婦回來。

望了一眼哥哥，相謙心里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每次雪云回家，時間都恁緊，緊得像身后跟著個催命鬼似的。所以雪云在家的時候，相謙最怕人家問的就是回來幾天了或者還剩幾天。每次聽到這樣的問題，他臉上的肌肉都要有意無意地抽搐幾下。

“就剩了五天？”抱孩子的女人問。

“是哩，這次回來，只有一個星期的假。”相謙說。

“那得趕緊了，種上了嗎？”另一個關(guān)切地問。

跟從前每次被問及這個問題時一樣，相謙的臉紅起來，有些尷尬地?fù)u搖頭：“還沒?！?/p>

“自己的媳婦，還不讓種？”哥哥悶聲問。

“聽說小翠一從城里回來，就不讓東升近身哩！莫非這人一到城里，身子就金貴了？”那個女人盯著相謙問，“雪云現(xiàn)在也學(xué)得跟小翠一樣，不讓你近身？”

相謙低著頭沒有說話，他心里明白，雪云跟小翠不一樣。雪云倒是讓他近身，可每次都堅持采取措施。就這樣，白白耽誤了許多次機(jī)會，也白白浪費了許多種子。每次雪云回城之后，日子就如同流水，“嘩啦嘩啦”地向前沖了。這水一流就是一年，等下回雪云回來的時候，肚子還是癟癟的。雪云走后，別家的人都埋怨日子過得快。說結(jié)婚沒多久，小兩口的甜蜜滋味兒還沒有嘗完，就當(dāng)了爹當(dāng)了媽，要一天到晚給娃娃洗尿布了。除了尿布，還有奶粉、衣服。奶粉一天比一天吃得多，剛買的衣服沒穿幾天就小了，還得再買新的。跟他們不同，他的日子卻長得很。雖然每個月也通幾次電話，兩三個月再到鎮(zhèn)上郵局取回她寄回來的工資，可他的日子是以年為單位過的，他的日子一過就是一年。

一般情況下，嫂子是不說話的。如果不是她肚子沒本事，生不出男娃兒，自己的男人也用不著盯著人家的媳婦說事兒。但這一次嫂子的筷子卻從空中落下來，很響地敲著飯碗：

“相謙，你個男人家，你就不會想個辦法？”

有啥辦法呢？雪云不想要，總不能強逼著她。以前雪云每次回來，干完一天的活兒，吃了晚飯，相謙總會趕緊洗洗，火急火燎地就把門插上了。那時候雖然雪云每次都要采取措施，可他還是希望能有些漏網(wǎng)之魚。恁猛烈的火力，還能沒倆仨打在靶上？但這一次雪云回來，相謙甚至有些泄氣：反正都是白忙活，有啥意思哩？

“哎呀相謙，趕緊要個娃兒，不要娃兒，這女人在城里性子野了，早晚是人家的人?！睂﹂T的二嬸憂心忡忡地道。

“你一個大男人家，人高馬大的，就治不了她一個女人？”哥哥相芝撇撇嘴甕聲甕氣地道。

3

其實在這次雪云回家之前，哥哥跟嫂子就把相謙叫到他們家里去，跟他鄭重地商量過一次。

大哥說，要么趁著這個功夫，把種子強種到地里；要么就在她要回城的日子，把她鎖在家里幾天，改改她的性子，不能再讓她去城里野了。聽了哥嫂的建議，相謙直搖頭。雖然相謙心里也急，可他還是感到有些倉促。從整個家族考慮，要娃娃的事情是緊迫，可如果雪云不情愿，這事兒也不能操之過急。

晚上，相謙累了一天，先在竹涼席上躺下了。他瞪著眼睛，聽著雪云在廚房里忙活。水“嘩嘩”地流著，鍋碗瓢盆恣意地碰撞著，那有些溫吞不清的聲響，真讓他感到了一絲家的氣息。平日里他一個大男人在家里呆著，一夜夜聽著院子里瓦縫中間喝了露水的蟋蟀的歡叫，心里就會躁得常常睡不著。可說來也怪，只要有個女人在屋檐底下，只要有個女人的氣味兒在屋子里飄著，蕩著，甚至藏著，這心里便踏實了。

過了一會兒，雪云洗了洗，在涼席上挨著相謙躺下了。她身上還帶著一股香胰子味兒，頭發(fā)稍兒挨著他的脖子，癢癢的。他聽到了她“沙沙”的呼吸，像早晨露水地里黃瓜紐兒上的絨毛，讓人一瞅心里就發(fā)癢。

“跟東家打個電話，就說你不再回去了，讓他們另找人，成嗎？”他問。

“大叔離不開我呢！”雪云一開始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輕輕地說。

“啥離開離不開？伺候個城里的老頭兒，也不怕別人嚼舌頭！你聽聽村里人說得多難聽哩！”

“你就聽那些人嚼蛆？他們整天在村里呆著，啥事兒盡會瞎猜?！毖┰朴行┥鷼?，“城里人到底咋生活，倒是讓他們出去看看啊?！?/p>

“人家都說，再讓你在城里浪，就浪成小翠了?！?/p>

“小翠那樣的女人能有幾個？小翠長得好，你媳婦能跟人家比？”女人扭頭用拳頭朝相謙胳膊上狠狠捶了一拳，嗔怒道，“你再說這話，從這我就不理你！”

“你就恁惦記那城里的老頭兒？”相謙卻似乎偏要說，偏要惹惱她，“大叔離不開，家里就離得開？你就跟他過去吧。”

“村里人說那些混話，你也跟著嚼舌頭？”雪云怒道，“你咋能這樣說話？俺在外面從來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兒。俺這兒有東家女兒的電話，不信你打……”

“俺不打，”相謙說，“要證明你也不難，這次咱就把孩娃兒要上，要上之后，我送你回城?！?/p>

“啥時候叔不用我伺候了，咱再要?！毖┰茷殡y地說，“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叔一星期后就回去?！?/p>

“你不回去，他能把你咋地？”

“話不能恁說，”雪云道，“老輩人不就講究個信義嗎？說話不算數(shù)，你咋在村里活人？”

“村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到了城里，誰認(rèn)識你哩？”

雪云不再說話，賭氣扭身朝著墻，給相謙個冷背。這回回來，她覺得相謙越來越讓她琢磨不透了。從前一在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兒。有時候一回到家，話還沒說完，他就火急火燎地把她往床上按?？涩F(xiàn)在說不了兩句話他就勾勾下了頭。俗話說“紅燦燦的辣椒、白皮的蒜、抬頭的婆娘、低頭的漢”這四樣都是惹不得的，現(xiàn)在相謙成了“低頭的漢”了。

雪云不說話，但相謙能夠感覺到，雪云的心里其實沒有一絲的動搖。

但是，那個問題又在困擾著相謙：還剩多少天？在雪云回來之前，哥哥嫂子就商量好了，一定要趁雪云在家的時間，把種子種上。只要雪云的肚子腆起來，就能堵了村里人的嘴，也能讓哥哥嫂子把心放下來。無論如何，要趁這個機(jī)會把種子種上，若不然耽誤了農(nóng)時，就又要荒上一年了。

黑暗里，相謙忽然扭身抱住了雪云，兩只胳膊像鉗子一樣緊緊地把她抓牢了。

“我腆著個大肚子，是我伺候叔，還是叔伺候我？”雪云死命扯住了相謙的手，阻攔著他。

“啥叔不叔的，又不是咱爹，咱該伺候他咋的？大不了一走了之，人家有錢還找不到合適的保姆？”

“嬸跟叔就相中了我嘛！”雪云說，“再等一等就不行？”

相謙不說話，喘著粗氣，濕漉漉的嘴就往雪云臉上親，越親呼吸越急促，仿佛有一把火在黑暗里燒，燒得越來越旺，燒得“噼哩啪啦”炸響……

“不行，不行……”雪云掙扎著說，“你先去那頭炕席下拿出那個東西來?！?/p>

相謙知道雪云說的那個東西是啥，每次她就知道惦記著那個東西。他聽見了，但他沒有停下，反而出氣更加粗重。

“不行，不行……”

雪云一邊喊著，一邊拼命揮舞著手臂，抓著，撓著……那動靜聽上去，仿佛兩個人在黑暗里還真打了起來，打了一陣之后，相謙忽然“啊”地叫了一聲，不動了。

雪云也不動了，過了一會兒，她感到有些不對勁兒，伸手到床頭“啪嗒”拉開了電燈。雪云看了一眼，立刻心疼地湊了上去。原來她在黑暗里不小心真的抓在了相謙的臉上，給他撓出了兩個血道道……

4

那天晚上，相謙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坐了一夜，任雪云咋勸，也不回屋里去。

雪云知道，相謙喜歡娃兒，喜歡得不行呢！在家的這些天，她發(fā)現(xiàn)他一從地里回來，就到街上抱別人家的娃兒玩。摸摸他們的小腦袋，親親他們的小臉兒。哎呀，其實哪個結(jié)了婚的男人不喜歡娃兒呢？那粉嘟嘟的小臉兒往你臉上親，那顫巍巍的小手往你身上抓，那感覺受活得很呢。其實她也喜歡娃兒，不知道多少次，她做夢都想給相謙生個娃娃。自己一個女人，不給男人生娃兒，男人要你干啥哩？所以這些天，一看見相謙臉上的傷痕，雪云就內(nèi)疚得不行。

可是，一想到要腆著個大肚子留在村子里，再不能跟現(xiàn)在一樣去城里打工，她心里就又隱隱地有些害怕。一旦留下來，那就可能一輩子也出不去了。就像一棵樹一樣，一旦把根扎在土里，就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長在這塊黃土地上了。就算死了，也是爛在這塊土里，朽在這塊土里。在以前何老太太活著的時候，她總是說何老太太離不開她；后來何老太太走了，又是劉教授需要照顧。這些固然都是事實，可現(xiàn)在想想，如果自己真的不做了，他們未必就找不到一個比自己更合適的保姆。那為啥自己還不趕緊跟相謙要個孩子呢？現(xiàn)在靜下來想想，真的連她自己也說不清了。

這些年，她還真有些習(xí)慣城里的生活了。每天伺候老人吃了早點，然后便提著菜籃子去市場買菜。買完菜坐公交車回來，晌午頭兒伺候老人吃了午飯，等老人睡了午覺，她也可以把電視打成靜音，看上一會兒。晚上時間就更充裕了，劉教授的兒子女兒下班后可以過來替一替她，而她呢，就可以到街心公園跳跳舞。說起跳舞，就等于打開了話匣子。一開始她是呆呆地坐在一邊，后來就有了一些固定的舞伴兒。那些舞伴兒都是些退休的干部，比她歲數(shù)大得多，但都很熱情，開朗?！?dāng)然，這些事兒她回來從沒有跟村里人講過，也沒跟相謙講過。他們不知道城里人的生活，她怕他們誤解。

她又想，自己不愿意要孩子，是覺得現(xiàn)在還早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要說早，其實已經(jīng)不算早了。在小村里，像她這個年齡的女人，好多已經(jīng)是一兩個孩子的媽。當(dāng)然，要是在城里，像她這個年紀(jì)的，正讀著書也不稀罕呢。遠(yuǎn)的不說，就說劉教授的孫女，甚至比她還大兩歲，不是仍然在大學(xué)里念著書嗎？但她再仔細(xì)琢磨琢磨，覺得這樣想既有道理，又沒有道理。因為人跟人的命不一樣。你一個農(nóng)村的女子，一個進(jìn)城當(dāng)保姆的，怎能跟人家教授的千金比呢？

她有時候就想，如果相謙考不上村里的民辦教師，跟她一起去城市里闖蕩，也許就不會恁急著要孩子，也許就不會跟她的想法差別恁大。她身邊那些一起出去闖蕩的小兩口兒不多得是嗎？租房子在一起住著，攢著錢，卻都沒有要孩子。最后想想，就得出了結(jié)論：相謙說的對，是她在城市里呆了兩年把心呆得野了，所以讓她的想法總是跟相謙不一樣，跟村里人不一樣。

雖然有了結(jié)論，可雪云還是左右為難：回去吧，可能要惹相謙不高興；如果真不回去了，又覺得對不起劉教授。人家主動讓女兒請假照顧家里，才給你騰出空兒回家?guī)兔?；你竟然一去不回，咋能對得起人家哩？一會兒說去，想要吃了飯趕緊去鎮(zhèn)上買火車票；一會兒又打算干脆不去了，恨不得馬上給東家打電話，辭了這個活兒，留在村里踏踏實實過日子。

這些天，不管是睡覺的時候，做飯的時候還是在地里干活兒的時候，她總是琢磨著這些事兒，琢磨得連腦漿都有些隱隱作痛了。這天傍晚，她邊琢磨著這事兒邊從地里往家回，走到村口東升家門前，就看見一群人圍在那里。她緊走兩步過去，湊近人群，就聽到有些人叫著：、

“小翠回來了！小翠回來了！”

小翠這些年在城里打工，就算農(nóng)忙的時候也不大回來，所以這次一回來就引來了恁多村人看熱鬧。她也鉆進(jìn)人群，擠進(jìn)小翠家院子里。小翠家對著門一棟三層的小樓，刷著緋紅色的涂料，很是奪人眼球。雪云沒有看見小翠，卻看見一輛白色的救護(hù)車停在院子里。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正進(jìn)進(jìn)出出，往屋子里抬著啥。

“咋啦？這是咋啦？”她驚訝地問。

“小翠把個老人伺候得美，老人臨死時就留下遺囑，把房子給了小翠，”有人悄悄地說，“可哪有恁便宜的事兒？老人的兒女就找人把小翠打了。這不，在醫(yī)院里住這些天，命是保下來了，可恐怕要留下殘廢了……”

雪云一下子呆在了那里，她仿佛被雷擊了一般，渾身麻木，似乎沒有了知覺。半天之后才回過神來，轉(zhuǎn)身慢慢挪動著步子朝外走的時候，才覺得腿軟軟呼呼像兩根面條。真的嗎？真的嗎？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回到家里，雪云做好了飯，在堂屋里呆呆地坐著。不知為啥，她今天心里很難受，很不是滋味兒。她坐在窗戶前，瓷眼兒從窗子里往外望，幾個孩子正在外面街上玩耍，他們打著，鬧著……

這會兒，她心里只盼著相謙趕快回來。

但是這天，相謙遲遲未回。

5

她自己吃了點兒飯，然后把剩下的扣在鍋里，收拾了自己用過的碗筷，便去桌上拿起電話，撥通了劉教授家的號碼。

電話打了很長時間，一開始是劉教授的女兒接的，后來又轉(zhuǎn)給了劉教授。總之對方說她脾氣好，又會照顧，所以還是希望她能夠回來。如果嫌工資低，回來后還可以加錢。最后對方看她主意已定，答應(yīng)幾天之后把行李寄來，同時寄來還沒有結(jié)算的近兩個月的工資。

放下電話，雪云眼里紅紅的。

說實在的，她的心里有些舍不得，有些難受。城里是個啥樣的地方呢？真是讓她又愛又恨，又著迷又害怕。她不敢想，她也不愿意再去想了。她這會兒就想緊緊地抱住相謙，把臉貼在他結(jié)實的胸脯上，好好地哭上一場。她就想緊緊地抱住他，緊緊地，再也不離開，一輩子再也不離開了……

過了會兒，她決定自己出去走走，散散心。她沿著村里的那條土路，一直溜達(dá)到了村口兒的土場子上。土場從前是打麥子的場所，這些年村里不種麥子，單種蒜，這里便顯得有些荒蕪。幾個散落的石磙、石碾盤，都讓草淹了。雪云脫了鞋子，赤著腳坐在一個光溜溜的大石頭上。她抬起頭來，頭頂是青藍(lán)色的天，星星一眨一眨的。城里沒有恁清朗的夜空，城里的夜空似乎總是被燈光映得橘紅。接著，她聞到了土地里泛出的那種潮濕的帶著腥味兒的氣息。雪云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遙遠(yuǎn)的，漫長的童年。雪云感到渾身無力，一歪身子躺在了大石頭上。石頭上帶著涼氣，又有些白天太陽留下的余溫。溫溫吞吞，讓人感到有些奇怪。

“在這兒……在這兒……”

“對，她在這兒……”

雪云聽到有女人在不遠(yuǎn)處低聲說著啥，然后她聽到了稠密的腳步聲。這腳步聲就像緊湊的雨點兒，像緊張的鑼鼓，沙沙沙，咚咚咚，哐哐哐，似乎就在耳邊。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咋回事兒，幾個娘們兒已經(jīng)朝她小跑過來，七手八腳抓住了她的胳膊和腿。雪云掙扎著半坐起身子，她心里想，她們肯定是在跟她鬧著玩兒。因為她看見為首的是自己的嫂子。她喊了聲：“嫂子?！鄙┳有ξ?，沒有答應(yīng)，卻過來跟那些女人一起把雪云撂倒在石頭上了。撂倒了還不算，這些人中間有的開始揣她的奶，有的開始撕扯她的衣服……

“救命，”她笑著喊道，“救命?！?/p>

她在大石頭上翻滾著，笑著，叫著，眼前是晃動的人影和干枯的草垛、黑色的莊稼地、青藍(lán)色的天空和上面的幾顆蒼白的星星。在這晃動的風(fēng)景中，雪云看見了自己的男人相謙。相謙呆呆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些娘們、這些胡鬧的娘們兒。

雪云連忙朝相謙喊道：“相謙，快來救我，快來救我，了不得了，她們把我的褲子撕掉了……”

相謙站在那里看著，沒有過來。

這時候她看見嫂子把她的腿交到了另外一個女人的手里，轉(zhuǎn)過身沖著相謙大聲喊道：

“相謙，你這頭蠢驢，還愣著干啥啊，趕快??！”

相謙張著兩手站在那里，樣子訕訕的，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你有啥抹不開？當(dāng)著老嫂子們的面兒還不好意思？快點兒，抓緊些?！?/p>

雪云“啊啊”驚叫著，她看到相謙一步步朝自己走來了。相謙的鞋子拖著地，腳步有些散亂；兩只手張著，在身子兩旁擺來擺去，顯得出奇地大。整個人樣子顯得有些笨拙。

“趕緊啊，”嫂子有些焦躁地對相謙喊道，“還慢吞吞的，快，抓緊時間！”

6

第二天，雪云沒有起來床。

頭天晚上她回到家里，湊著月光，打來一盆又一盆的清水，在屋檐下洗著自己，一遍又一遍。而相謙跪在一邊，張開巴掌，一下下打著自己的臉。雪云洗完之后，沒有理他，自己回到屋里，躺在床上，腦子里糊里糊涂，感到肩膀和后背還在隱隱作痛。

后半夜里，她不知咋睡著了。第一次醒過來的時候，月光透過窗子照在床上。相謙在她身邊躺著，一下下粗重地打著鼾。第二次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jīng)泛出魚肚白。她睜開眼望了望窗子，緊接著又閉上了。她感到眼睛澀得要命，疼得要命。她不知道時間是啥時候，她只是聽到窗子外面街上相謙正喜滋滋地跟村里人搭話。

“相謙，你恁早就去鎮(zhèn)上，給雪云買著了車票沒有？”

“買著了，臥鋪，今天晚上九點的?！?/p>

“你真會疼你媳婦，現(xiàn)在還讓她睡著？”

“是啊，晚上還要坐車去北京，上了車就睡不成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