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世界還有什么可留戀的?那一刻,我覺得天空頓時塌了。
我向單位請了長假,說去探望父母。但我沒到長途汽車站,而是走向了火車站。我只想快快離開這座城市,走得越遠越好。
我?guī)先糠e蓄,穿上我最好的衣服——一身淺綠色西服套裙和一件綴有七枚水晶紐扣的白襯衣。我挎著小皮包徑直走向車站。
可是售票窗口里那位高高在上的小姐說,硬座和硬臥均已售完。我木呆呆地站住了。
“有軟臥嗎?”我身后一個挺魁偉的軍人模樣的人問。他的聲音渾厚,好像有一種磁性。
這句話提醒了我。
他買到軟臥票后,看了我一下。他走兩步,又回頭看一下。
我不認識他。大概是我臉色很難看。
我把錢再次遞進窗口,里面摔出一把零錢和一張軟臥票。直到這時,我才知道了這列火車的終點、編號和發(fā)車時間。
還有兩小時發(fā)車。我走向廣場,又不知不覺來到人工湖邊,呆望著深幽幽的湖水。
“下去就罰款!”
一個戴黃套袖的老大爺晃了晃罰款票據(jù)。他的小眼睛微微發(fā)藍。我苦笑一下:大概他以為我想自殺。
我沿湖邊繼續(xù)走著??扉_車時,我才朝站臺走去。
一位不知愁的小姐看一下我的票,就揚著頭引我經(jīng)貴賓室上了火車。
軟臥車廂顯示著一種高貴。毛巾被、靠背上的裝飾花墊,以及小餐桌上的絹花,給人的感覺都不一般。四人的包廂,現(xiàn)在僅我一人。外面走動的人也不多。這樣好。我現(xiàn)在討厭和任何人說話。就讓我享受一次寧靜吧。當我的一切乞求都被一把利劍斬斷時,我只有跪乞上蒼給我一點點空間;當我所有的尊嚴都被粉碎時,我只希望用金錢買回一點點享受。
我向窗外望去。天空發(fā)灰,好像飄著一層淡霧,或是煙氣。太陽發(fā)著悶光。月臺上有哭有笑。有人用雙淚為遠行的人鋪就了路;有人已將思念提前支出,期待游人的回歸。離別的人傷悲,升遷的、發(fā)財?shù)模瑒t喜形于色……而我……
“就您一個人嗎?”
一個小男孩兒站在門口。他戴著軍官帽,橫挎沖鋒槍。他的兩只大眼睛真好看,還有小鼻子、小嘴兒……
我勉強笑一下。
“您身體不好嗎?”
我點點頭。
“吃藥了嗎?”
“吃了。”
“您上哪兒呢?”
“……我……不知道?!?/p>
“不知道?那您不會丟了嗎?”
我差點兒笑了:“沒事兒?!?/p>
他用胖乎乎的食指指住我:“您必須要小心!”
“謝謝你?!?/p>
“這沒什么。不過,我覺得,您的情緒不太對頭?!?/p>
“你覺得?我的情緒不太對頭?”真是個小大人兒,“你觀察得倒挺仔細的。你幾歲了?”
他用手比成七字,搖動一下:“七歲?!?/p>
這時一個男人在走廊里叫道:“大強,大強,你回來吧?!?/p>
這聲音真好聽,我好像在哪兒聽過。我探頭看一下,是那個在我前面買過軟臥票的男人。
小男孩皺皺眉頭,應(yīng)了一聲。
“你爸爸?”
“是的?!?/p>
小男孩走了,一切靜了下來。
多么好的孩子,天真爛漫,無憂無愁。他一定生活在一個非常幸福、很有教養(yǎng)的家庭。
二
車廂門一直半開著,小男孩卻再沒出現(xiàn)。晚上,火車過了一個大站。我走出包廂,呆坐在小側(cè)座上。我希望小男孩再次出現(xiàn)。我想聽他再說一次“這沒什么”。他說這話時,好像站在一個很高的層次上。
媳燈了。我回到鋪上躺下,呆望著上鋪,身子隨列車晃著。鐵軌和車輪的碰擊聲敲擊著心房……
我下了火車,漫無目標地走著。天空陰沉,時而刮過一陣風(fēng),塵土和紙屑在空中飛揚。我瞇著眼。我覺得人越來越多。開始時,我還能邁動步子,后來就無法走了。人們你擠我,我擠你。我奮力掙扎,我的腳仍然被擠得脫離了地面。這時,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我大叫他,向他招手。我哭喊道:“是我……”他看看我,卻像沒看見。他一閃,消失了。我還想呼喊,可是我被擠得貼在了墻上,喘不上氣來。我喊叫著,聲音磣人——列車一晃,我驚醒了。
我渾身是汗,心臟怦怦亂跳。我緊縮在毛巾被中,大睜著眼睛。好長時間,恐懼感才漸漸消失。
列車有節(jié)奏地顫動和震響。我呆望著上鋪……
我忽然聽到有敲門聲。我仔細聽聽,是有人敲門。那聲音既羞澀又膽怯。
我開開門,是小男孩。他仍然戴著大蓋帽,挎著沖鋒槍。
“這么晚了,您還在睡嗎?”
“晚嗎?”我看看手表——早上七點多了。車廂內(nèi)已經(jīng)大亮。
“如果您還想睡的話,我會為您站崗的?!?/p>
我差點笑了。我摸摸他的頭:“謝謝你,小戰(zhàn)士?!?/p>
他忽然想起什么:“對了,如果您不知道上哪兒的話,最好哪兒也別去?!?/p>
我愣怔住了。半天才想起,我昨天曾說過不知道去哪兒的話。
我一下子笑了。我有多長時間沒笑了?。∥乙詾槲矣肋h也不會笑了呢。
“你能進來玩一會兒嗎?”
他點點頭。
這時那個魁偉的男人站在了男孩的旁邊,撫住他的頭:“對不起……這孩子真鬧人,打擾您了?!?/p>
“沒什么,他非常可愛。”
“謝謝您的夸獎?!?/p>
他表情冷漠。我看出這個人很堅毅。說實話,我不太喜歡他,但應(yīng)該承認他的聲音有一種磁性。
他對男孩兒說:“你該做作業(yè)了?!闭f完,領(lǐng)著孩子走了。
又是火車那單調(diào)的響動。
我猜想他的身份、職業(yè),以及家庭情況。從他穿著的軍綠色襯衣、褲子和氣質(zhì)上看,是個軍人。至于級別,至少是個中尉。他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具有很高文化素養(yǎng)的妻子。除了他應(yīng)該有這樣一個女人外,我覺得他孩子的一舉一動也體現(xiàn)著那個女人的素養(yǎng)?,F(xiàn)在,離我不遠的那個包廂里正斜倚著一位無憂無慮、保養(yǎng)得很好的女人。有這樣的丈夫和兒子,哪個女人不幸福?
多么不平等的世界!為什么我和她比起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就是命嗎?淚水又不知不覺流出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聽見遠處響起玩具槍的連續(xù)射擊聲,喊殺聲也由遠至近。聽那激烈程度,好像有好幾個孩子在玩打仗的游戲。車廂頭上的門“咣鐺”一聲關(guān)上了,射擊聲和喊殺聲嘎然止住。
沉寂。火車依舊單調(diào)地響動。
我無意中一回頭,那雙大眼睛正注視著我。他歪戴大蓋帽,橫端沖鋒槍,臉上冒著熱氣。
“請進?!?/p>
“我向您,報告,一個,重要的消息,”由于有點兒喘息,他說話有些結(jié)巴了。
“哦?請講吧?!?/p>
“剛才吧,不久前,六號,車廂,發(fā)、發(fā)生了槍戰(zhàn),有個武警、武警戰(zhàn)士受了輕傷。經(jīng)過激烈的搏斗,兩名,持槍的歹徒吧,被當場擊斃?!?/p>
“?。靠墒俏覜]有聽見槍聲?。俊钡液芸烀靼琢怂墓适?。
“那么大的,槍聲,您沒聽見嗎?”
我索性裝下去:“沒聽見?!钡胰滩蛔。α艘幌?。
“您一定是睡著了?!?/p>
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轉(zhuǎn)身就跑了。
遠處又響起連續(xù)不斷的槍聲。沒出十分鐘,小男孩又跑回來了。這回他很沮喪。沒等他說話,我急忙問:
“這回打死了幾個歹徒?”
“不是歹徒,是間諜。一男一女,一個、也沒打著。就晚了一步,溜了。氣死我了?!?/p>
“用不著生氣,只要你提高警惕,敵人下次就鉆不了空子啦?!?/p>
他點點頭,忽然說道:“您哭啦?”
我慌忙搖搖頭:“沒有啊?!?/p>
“您干嘛要說謊呢?太傷心的時候可以哭嘛。但別老哭,老哭就沒出息了?!彼f這話時好像突然變大了。
我握住他的小手:“你懂得真多。能陪我說會兒話嗎?
“可以。”他坐在了對面的鋪上,一手撫在沖鋒槍的把上,“您可以向我提問。”
“好。你叫大強嗎?”
“對。原來不叫。原來叫小飛。是我自己改的。”
“哦?為什么要改呢?”
“男子漢要勇敢堅強。”
“對的,你是個男子漢?!?/p>
“可是,我怎么稱呼您呢?”
“你叫我阿姨好了?!?/p>
“叫阿姨?”
“怎么?”
“可是您像個姐姐?!?/p>
“???我那么小嗎?”
他點點頭。
“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比姐姐大呀?!?/p>
他皺起了眉頭:“真難,我上小班的時候,讓我管老師叫阿姨;我上大班的時候,又讓管阿姨叫老師。其實都是一個人,和您差不多一樣大?!?/p>
“那叫什么好呢?”
“叫……女士吧。”
“好,好的……那么我再問你,你這是上哪兒去呀?”
“旅游,去泰山。爸爸說泰山很高,看看我們能不能爬上去?!?/p>
“那還不隨便?”
“那可不一定。爸爸說,關(guān)鍵看最后的緊要時刻,能不能堅持下去?!?/p>
“沒有錯。媽媽也和你們一塊去嗎?”
他愣怔一下,小眉頭擰在了一起:“我希望您不要提到她?!?/p>
“啊?對不起……真對不起……你看……”
可是再說些什么呢?情緒被打亂了??吹贸?,這個孩子遭受了什么磨難。也許他母親背棄了這個家庭。不久前,我還幻想他的母親如何好,如何令人羨慕呢。
“您繼續(xù)問吧。”
我真不知再說些什么好了。
“您怎么不問哪?”
“你來問我吧?!?/p>
他一下子高興了:“好。請問……女士,您真的不知道上哪兒去嗎?”
我點點頭。
“那您出來干什么?”
“我就想胡亂走走?!?/p>
“胡亂走走?那您……您結(jié)婚了嗎?”
我心里一鉸:“結(jié)過?!?/p>
他忽然明白什么似的:“噢……那您沒有小孩?”
我點點頭。
“怪不得?!?/p>
“什么怪不得?”
他聳聳肩,未置可否。片刻,他又問:“您的工作一定不忙?”
“不忙。”
“我爸爸可忙死了。我長這么大,這是第四次見他。前幾次我都不認識他。他這次回來說,無論如何要帶我去旅游。我知道,他要是一回部隊啊,我又沒戲了?!?/p>
果然是軍人。
他撇撇小嘴兒,做了個夸張的表情:“誰知道哪年才回來?他怕我想他。他真聰明,他以為帶我出去玩玩,我就不想他了?我想啊。有一回,老師罰我呆在教室里——說我的本子保護得不好——別的小朋友都回去睡覺了,她還不叫我走。我就告訴她,等我爸爸回來,看他教訓(xùn)你!可是她不怕。她拿小棍子敲我。那天我一夜沒睡,我就想,她為什么欺負我?
爺爺奶奶住在很遠很遠的農(nóng)村,我去不了。我平常住在姑媽家。我上了幼兒園,只有星期天才能見到姑媽。姑媽知道我挨打,也不敢去問。她就知道哭?!?/p>
我坐在了他身邊,撫摸他的小肩膀。
“你哭了沒有?”
“哭了。后來再沒哭過。后來我就堅強了?!?/p>
“為什么?”
“因為爸爸頂看不起愛哭的人。有一回我聽見爸爸對別人說,他寧可死也不會掉眼淚??墒撬试S我哭。就拿上次我生病來說吧,爸爸就說,你實在忍不住,就哭吧。我還是沒有哭?!?/p>
“你真堅強?!?/p>
“我差點兒沒忍住?!?/p>
“一定很疼?!?/p>
“不疼?!?/p>
“不疼?”
他點點頭:“那回我病了吧,姑媽就帶我去看,看完了,她就上班了。她聽大夫說,讓我吃了藥,看一看,下午還發(fā)燒,晚上就來打一針。姑媽走了,我在家躺著,看書,畫畫兒??墒俏疑砩虾軤C,我知道是發(fā)燒。我量量體溫,你猜多少?”他舉起小手比著,“42度!我想,這么長時間,我自己去醫(yī)務(wù)所打一針算了,等姑媽回來還不知到幾點呢?我不想打電話叫她,她上一天班夠累了,就是請十分鐘的假也要扣錢。
我穿好衣服,自己向外走。哎,怪了,我看見路上的人吧都是兩個影子,晃來晃去。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管它。我的腳發(fā)軟,老不聽使喚。路上好幾個人都看我。我好不容易走到了醫(yī)務(wù)所。我看見有好多人,也分不清哪個是大夫,就說:阿姨,我心慌。我記得可清楚了,說完這句話,就啥也不知道了。后來我就在天上飛。我看見了爺爺奶奶,還有姑媽。姑媽直喊我回來。我說我要找爸爸……”他忽然停住了,忽閃著兩只大眼睛,片刻,他接著說,“爸爸回來了。他是坐飛機回來的?!彼鲋砟?,點著頭,那神情既得意又滑稽,“您知道嗎?我差點兒死了,爸爸只有坐飛機才能來得及看到我。
我睜眼一看,是在爸爸懷里。我知道是做夢。我叫他一聲,他答應(yīng)了。我說,爸爸,我真想……”
他再次停頓下來,強忍住什么。
我輕聲安慰他:“我知道你想……媽媽,對嗎?”
他點點頭,大眼睛一動不動看著我:“可是她太壞了!”
我的心顫抖一下,“哦”了一聲。
我撫摸著他的小臉龐:“你真是一個堅強的孩子?!?/p>
“我偷著哭過?!?/p>
“沒關(guān)系的?!?/p>
“爸爸也說沒關(guān)系。他一回來就說,真正的士兵一般不哭,要真哭了,哼哼,那敵人就完蛋啦!您說,是吧?”
“是。”
我差點兒又被他逗笑了。我偷著擦了一下眼淚。我想起一首歌兒來——
不要說你有多憂愁
不要說你有多傷悲
世上的痛苦千千萬
這一生誰都會遇幾回
你不知我心頭流了多少血
你沒看見他擦去了多少淚
……
沉默。
大強看我好長時間沒動靜,就抬起臉來:“對了,我還沒向您提問題呢?”
“你提吧?!?/p>
“您為什么要胡亂出來走呢?”
“當一個人窮得什么也沒有的時候,他只好去流浪。我就是去流浪的?!?/p>
“您去流浪?可是您不窮???”
“我很窮很窮。我不用和別人比,就和你比吧,我都是一個窮光蛋?!?/p>
“可是您不像街上流浪的人???”
“我外表不像,心里像。我是說精神,你懂吧?”
“精神?”
“你長大就會懂的。因為我精神上很窮,所以就軟弱;因為我軟弱,也就容易失去方向。所以你看我,出了家門,就不知要上哪兒了?!?/p>
他點點頭,但臉上表情更加迷茫了。這一串話讓我自己也吃驚。
由于聽不明白,他可能覺得談話沒有意思了,就看看小時裝電子表:“對不起……女士,我該回去了?!?/p>
“去吧,爸爸該著急了?!?/p>
“沒事兒,他知道我在這兒。”
三
廣播員第二次告訴餐車快開飯了。我決定去餐車就餐。
我拿出化妝盒,打開小鏡子,看到了一張憔悴的臉龐。這張臉只讓人可憐而不會喜愛。多少天來,我第一次修飾了一下。我又在這件綴著七枚水晶紐扣的真絲襯衣上套上了淺綠色西服上衣。
路過大強的包廂門口,我放慢了腳步。門緊關(guān)著。
我來到餐車,要了兩份菜,又要了一杯白葡萄酒。我慢慢吃著、喝著。大強會不會也來吃飯呢?
飯后,我在車廂來回走動,幾次路過大強的門口。我希望那扇門突然打開,大強說:“請進,女士?!焙苓z憾,那扇門絲紋不動。他們大概在午睡。
一中午,我都在看風(fēng)景。那山山水水就像一部風(fēng)景片。不知不覺間,太陽掛在了藍天上,或許這地方本身就是一片晴空。陽光在山野里跳蕩,我的眼睛有些花了。
“篤篤,篤篤。”有人敲門。
我拉開并沒有閂住的門。小男孩——大強站在門口。
“請進?!?/p>
“不會打擾您吧?”
“不會?!?/p>
“您干嘛老是一個人待在車廂里?怎么不出去活動活動?比如上餐車吃飯,或者在走廊里走走?!?/p>
我笑笑:“謝謝你的建議,其實你的想法和我一樣。我在走廊里走了,也去餐車吃了飯。”
“???真的?我以為您不會出來呢!今天我恰恰隨便吃了點兒就睡了。平常我怎么也要跑一陣兒,再不就和爸爸下棋?!彼f完又嘆口氣。
“真遺憾。要不我們可以一起就餐了,而且還可以玩一中午?!?/p>
“不要緊,只要您不下車,就還有機會……下午我不能陪您了,爸爸要帶我去八號車廂看望一位伯伯。晚飯去餐車吃,您能去嗎?”
“完全可以?!?/p>
他有些憂疑,似乎想說什么,小嘴巴動了好幾下,才說:“我認為吧,漂亮的女人一般都神經(jīng)質(zhì),而且……多變。”
我愣怔住了,接著,笑起來:“你認為?你這個小大人兒……我漂亮嗎?”
他點點頭。
“我神經(jīng)質(zhì)嗎?”
他沒有回答。
“我多變嗎?”我笑得更厲害了。
“請原諒,阿姨,如果我說錯了……”
我捧起他的臉蛋兒,在腦門上親一下:“沒有,大強,你說得很好。我謝謝你夸獎我的長相,也謝謝你提醒我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不過,我可不多變??墒俏也幻靼?,這與我去餐車吃飯有什么關(guān)糸呢?”
他正要說話,外面?zhèn)鱽硭职值穆曇簦骸按髲姡蹅冏甙?。?/p>
他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頭對我說:“別忘了晚飯去餐車?!?/p>
四
大強一下午都沒來,我很焦燥??纯纯扉_飯了,就梳梳頭,輕淡地描一下,朝餐車走去。
在路過大強的包廂時,我想叫他。望著關(guān)著的門,我猶豫再三。還是去餐車等吧,如果他能來的話。
我剛要推開餐車的門,門卻自動開了,大強撲出來:“快,就等您了?!?/p>
我看見他那位長得挺魁偉的神情冷竣的爸爸,在餐車中部的一個座位上做著就餐的準備。大強拉著我,走到他跟前。
他說:“來啦?”
“來啦。是這位小朋友和我約好了的。”
大強說:“對的?!?/p>
冷竣的人微微一笑(我第一次看見他有點笑容),指指他對面的空座:“請坐。”
“謝謝。”
我讓大強挨著我坐下了。我坐在了里面,大強坐在了外面,正對著他。
大強說:“我還以為您不會來呢。我一直在那兒等著呢?!?/p>
“我不會失約的?!?/p>
大強趴在我的耳朵上小聲說:“一下午,我都想逃跑來找您玩,沒敢,急死我了!”
我也小聲說:“怎么?”
“硬座車廂的人太多,我過不來。您等我著急了吧?”
“哦,沒關(guān)系?!?/p>
冷竣的人接道:“這孩子很調(diào)皮。”
“很懂事,也不認生。我喜歡他?!?/p>
“謝謝?!?/p>
大強說:“我也喜歡您?!?/p>
“謝謝你。小大人兒。”
我不太敢正視大強的爸爸,我多數(shù)是看著大強說話的。
我對大強說:“既然是咱倆約好的,那么就由我來請你吧?!?/p>
大強按住我的手:“不?!?/p>
冷竣的人笑笑:“您的意思是,你們吃飯,讓我在一邊看?”
“不不,哪能……我的意思是,由我來買單?!?/p>
他伸出大手在空中擺動一下,就像首長說話似的:“不要爭了,你們請客,我掏錢。”
大強說:“對的,哪能讓女士掏錢?本來我掏錢,可是我的壓歲錢放家了?!?/p>
冷竣的人又笑笑。
我笑著撫摸一下大強的頭。
我們一人點了一個菜。冷竣的人又要了一份海鮮湯。
這頓飯我吃得很慢。我好像突然不會使用筷子了。
我偷看這爺倆的吃相。一個吃得滿臉都是飯粒,另一個呢則把菜嚼得脆響。聽聲響,就覺得他香極了。我食欲大增,可就是手不太聽使喚。我越害怕他們看見我的窘相,越不敢夾菜。
他們爺倆一再讓我。最后,當他們宣告結(jié)束戰(zhàn)斗時,我還有半碗飯呢。我的臉發(fā)燙了。
冷竣的人說:“您吃這么少?不舒服嗎?”
我搖搖頭。大強看著我。我看出,他想說,吃不了就剩下吧,但又怕剩飯不好。
我撒謊說:“我不太餓?!?/p>
冷竣的人說:“你看我,吃得太快了,也沒等等您?!?/p>
“沒什么……不是……我想我是不餓?!?/p>
我終于剩下了飯。我對大強說:“讓你見笑了?!?/p>
大強搖搖頭。冷竣的人做了個無所謂的手勢。
吃完飯,我們朝回走去。路過他們的包廂時,冷竣的人說:“在我們這兒坐會兒吧?”
我按著大強的指點,坐在他們鋪上。他們爺倆一進門,廂內(nèi)就更狹小了。高大漢子弓著身子給我找出了許多零吃。大強則把一塊大巧克力放在我的手里。
“您們爺倆這是去爬泰山?”
“對?!?/p>
“沒去過嗎?”
“沒有?!?/p>
再說什么呢?我期待著他說點什么。他什么也沒說。也許只是沉默了很短的時間,可我覺得很長。我希望他向我發(fā)出邀請,參加他們這對父子兵的遠征。
他清了一下嗓子,終于要說什么了。然而,他是呵斥大強:“你在上面折騰什么,快下來?!?/p>
大強爬在上鋪上,在行李箱里找著什么:“找我的畫集。”
高大的男人對我說:“他想讓你看看他的畫兒。”他又對大強說,“你別亂翻,等會兒我來拿,我知道放哪兒了?!?/p>
大強翻了半天仍沒有結(jié)果。我有些坐不住了,就找個借口要走。我對大強說:“你慢慢找,找著了送給我看,好嗎?”
大強應(yīng)一聲。冷竣的人將我送出門。
回到自己的包廂,我將廂門開個縫,等著大強送畫集來。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大強還沒來。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真想去看看。我也想對那個高傲的男人說,謝謝你的晚餐。從我的門口到他們門口不過七八米遠,可我沒有勇氣縮短這點距離。我找了許多理由,最終都放棄了。
我走出包廂,坐在小偏座上,盯著那扇門。
我知道,還有半個小時車廂的燈就會關(guān)閉,而且我也知道,明天早晨六點列車到達泰安車站,他們父子將在那兒下車去攀登泰山。
而我呢,還將隨列車遠行嗎?或者在他們下車之前我就下車,去繼續(xù)自我流放?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列車頂上的照明燈是何時打開的,可我看見了它在一瞬間的媳滅——黑暗立即降臨。我顫栗一下。然而,走廊底部的腳燈卻突然亮了。車廂內(nèi)有了些許光亮。也就在這時,我看見了那扇緊關(guān)著的門慢慢移開了。它一點一點動著,動著……那個男孩手捧著什么,向我走來。
“大強!”
“哎?!?/p>
我起身去迎。這時列車正通過一個叉口,突然晃動一下,我們站立不穩(wěn)。我一手扶住車廂,一手把大強攬在懷里。大強的頭靠在了我身上。
進到我的包廂,我打開臺燈,廂內(nèi)頓時明亮了。
“怎么這么長時間?”
“……明天一大早我就下車了,我想把這個送給您?!?/p>
“是你畫的?”
“嗯?!?/p>
我撫摸著畫集。畫集是用白粗線釘成的,針角寬疏而規(guī)整??梢钥闯觯b釘?shù)娜烁苫詈苡幸?guī)矩性,而且認真。
“謝謝你??墒俏宜湍泓c什么呢?”
“我不要?!?/p>
我發(fā)現(xiàn)他哭過。
“你看,我出來慌促,什么也沒帶。”
“我不要?!?/p>
“我既然接受你這么貴重的禮物,還能什么也不給你嗎?”
忽然,我看見我的胸前有好幾處閃射著光亮,頓時高興了:“哎,有了?!?/p>
我從襯衣領(lǐng)口處拆下一枚水晶紐扣。這件襯衣是我一位女同學(xué)在國外學(xué)習(xí)時送給我的,光上面這七粒天然水晶紐扣就非常昂貴。
我拿起大強的小手,把紐扣放在他的掌心。他把手掌動了動,水晶粒立即放射出光彩。
“這是水晶的,送給你吧?!?/p>
他看看我,推辭著。
我一再說,如果你不要的話,那么我也不要畫集了。他猶豫一下,接受了:“謝謝您。”
他攥住小手,把拳頭放進褲兜里。
我正要打開畫集,大強按住我的手:“您待會兒再看吧。”
“好吧?!?/p>
他那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忽然蹦出一句話來:“我向您提個問題,好嗎?”
“哦?還有問題?說吧?!?/p>
“您知道什么叫背叛嗎?”
我愣怔一下,看著他的小臉龐一時沒有說出話來??蓱z的孩子,這么小一點兒,就開始思考什么是背叛了!
望著他的眼睛,我點點頭。我從字面上解釋了什么叫背叛。
大強聽著,點著頭,他舉起握著水晶紐扣的拳頭:“謝謝您?!?/p>
五
我們交換了通信地址后,大強離開了。
我翻開大強的畫集:
——一只大狗在給兩只小狗剝糖塊。
——一個背著書包的孩子,手提沖鋒槍,歪戴大蓋帽,一臉汗水,一臉悲傷??礃幼邮莿偼嫱陸?zhàn)斗游戲。畫面的遠景里有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孩朝學(xué)校走著。
……
窗外,夜已經(jīng)很深,但星光燦爛??梢钥闯隹諝獾那鍍舫潭?。這樣的天空標志著萬里無云。明天肯定是個好天氣。
我想像著大強爺倆在陽光下攀登著高高的山峰。
他們什么時候能回家呢?回到家,大強能給我寫信嗎?如果他丟了我的地址,或者他給我的信在路上丟了呢?那么就只有我給他寫信了。要是我給他的信丟了呢?那他還能給我寫嗎?而我接不到他的回信,再怎么給他寫呢?
一切都將聽天由命了。幾個小時后,我們之間的距離將被時空重新拉大。
我躺在鋪上,瞪著大眼,腦子里空白一片。
我不知何時睡著了……列車震動一下,我猛然驚醒。當我看到天已亮?xí)r,第一個感覺就是沮喪:他們下車了。
我抬起手腕,表針卻指著5點10分。 我把表放在耳邊仔細聽聽,自動鐘擺聲清脆悅耳。
我起身開門。我想我應(yīng)該主動向他們告?zhèn)€別。
我拉著門。天,這么沉重。我好不容易拉開了,然而,我呆住了——一個服飾整齊的高個子軍官站在門外,旁邊是他的兒子大強!
他說:“這孩子真鬧人,我不得不來征求您的意見……”
我看著他。
那充滿磁性的聲音繼續(xù)說:“能不能和我們一道去……”
他的話沒完,我已經(jīng)在點頭了。
大強埋怨道:“應(yīng)該說請問女士,您教我,教我,自己倒忘了!”
軍官微微一笑,連連點頭:“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