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家認為：“鄉(xiāng)愁”是最高貴的一種痛苦。

所謂的“故鄉(xiāng)”，是指我們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F(xiàn)代化城市的進程，導致幾代人開始新的流浪。然而世界變化越來越快，我們流浪的終點，已很難成為后一代心目中的故鄉(xiāng)了。

鄉(xiāng)愁并不是簡單的所謂“思鄉(xiāng)”，而是人類心靈中最難以釋然、又難以言明的精神痛楚；是人在遭受挫折時，希望回到的熟悉而溫暖的地方……

表侄小寶瓶

每逢春節(jié)，“回家”便成為身在異地他鄉(xiāng)的人們口頭上最為頻繁的詞匯。新一年的日歷被人們提前翻閱，在心里推演計算。

一年一度之中，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歷中的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開始占主導地位，陽歷的日子被推演出來，并主動與農(nóng)歷對接……在逼近春節(jié)的日子里，一些冷藏在記憶角落里的詞匯，被日漸濃烈的思鄉(xiāng)之情捂熱；內(nèi)心深處某些堅硬的部分，漸漸變軟、液化、流淌起來……

成都是一個外來人口比較多的城市，春節(jié)前幾天，人潮開始大規(guī)模流動，大街上開始出現(xiàn)滿負行囊的人群——整個城市彌漫著一種節(jié)日前的繁亂與匆忙。因為工作上的諸多原因，我回鄉(xiāng)的日期一直沒有定下來，時間仿佛在此打了一個結。

在大年除夕的前兩天，我收到表侄的短信。短信很長，前頭一截是感謝和祝福的話，感謝我對他這些年來的關心與栽培；后面的內(nèi)容，是說他今年寒假留在北京，找到一份家教工作，所以不回家過年了。表侄再三囑吩我代問他父親好，并要我返城之后，告訴他家里的詳細情況。有這么多話要說，表侄卻沒有打電話，他還是那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我仿佛都能看到他一字一句發(fā)短信時的鄭重與斟酌的表情。

表侄在北京一所有名的大學讀書，今年大二。他是我遠房的表親，從小到大，我都不知道他真實姓名，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在外地流浪多年，對于后來新成長起來的孩子們，并沒有多少印象。當然，在貴州那一類偏遠貧窮的小山村，一個人的學名是很少有人使用的。很多人的學名，僅限于在小學或初中那幾年被人知道并使用，稍后，這個名字就會被封存起來，而掛在口頭上的稱謂，則是那個人的小名。學名是一個人的印刷體，屬“書面語”，而小名則是手寫體，屬于“口頭語”。

表侄的小名叫“小寶瓶”（或者叫“小保平”）。不知他爹取這個名字時是怎么想的。也許他爹晚年得子，感謝觀音菩薩，想到觀音手里頭的那個“寶瓶”吧！當然，這個名字也許就只是“保佑平安”的意思，反正我從來沒問過他爹。與很多人一樣，我?guī)缀跻彩敲磕晖瓿梢淮芜w徙的“鳥”，來去匆匆，除開至親幾個，基本上沒有與故鄉(xiāng)其他人交流。

瞎子的故事

寶瓶的父親是遠近十里八鄉(xiāng)聞名的瞎子，學名叫“李明全”（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個字），小名叫“小林發(fā)”，我們通常叫他“林發(fā)哥”。因為他身上有著在當?shù)厝丝磥怼俺恕币话愕谋绢I，所以當?shù)厝税档乩锒冀兴敖鹣棺印?。還有人編成這樣的順口溜“瞎不瞎，小林發(fā)”——意思是說，這個人雖然瞎了，但卻比睜著眼睛的人還厲害。

李明全早年給村里看碾房，靠幫助別人碾米營生——碾米不給錢，每碾一百斤稻子，別人給他三斤白米。村里的碾房背靠趕集的大路，面朝流動的河水，每天都有很多人在路上走過。不論親戚朋友，還是熟悉的人，他不需要開門，就可以在房子里高聲喊出過路人的名字，并盛情邀請到他們屋里頭去坐。我大哥對此一直覺得不可思議，他曾經(jīng)問過李明全，說河水聲那么大，你怎么曉得就一定是我。李明全咧著嘴笑，說我們兩老表，都很熟悉了，你的腳步聲，我還能聽不出來？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后期，上面派了幾批工作組上山下鄉(xiāng)指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說河流彎道太多太大，占用很多土地，所以把河流改成直道。河流改道之后，從上水游沖下來的泥沙越來越多，流床日漸變寬，河水也越來越淺。再后來，水碾房就不能用了，李明全便干起爆米花的營生。他這人干什么都挺像那么回事，一只手搖著鼓風機吹火，另一只手搖著架在火上的爆米花機子；最不可思議的是，他用手去摸機頭的壓力表——壓力表的表針被密封在玻璃罩內(nèi)，隔著玻璃，他如何能“摸”出表上的壓力值？這件事情，我直到現(xiàn)在也無法整明白。不論放進機器的是玉米、大米還是小米，他用手摸一下表盤面上的玻璃，就能準確地把握火候，恰到好外地確定開爆的時間。當爆米花機“轟”地一聲響之后，他爆出來的米花總是最好的：米料爆炸充分，“啞吧”（不能炸成米花的那一部分米粒）非常少。

這些還不算，更絕的是，金瞎子可以把一臺X195型、十二匹馬力的柴油動力機，完全拆卸下來進行大修，修完之后再完好地裝回去，從來不會弄錯、弄丟一根螺釘。那時候偏遠的故鄉(xiāng)沒有電，柴油動力機是作為碾米機的動力源來使用的，李明全在村里安裝柴油動力的打米機，當了十幾年打米匠。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早期，隨著國家電力農(nóng)網(wǎng)改造工作的進行，貴州那些偏遠的山村終于陸續(xù)用上了電。李明全拆掉柴油動力機，換成了電動機，繼續(xù)干著碾米的活路。但那個地方的電很不正常，在一次突然停電的間隔中，李明全拆下碾米機進行清理，沒想到中途來電，機器突然啟動，他因此失去了右手的三個手指頭……

三個月之后，我的表侄兒小寶瓶就出生了。

苦難的生活

如同李明全本人一樣，他老婆在方圓十里八鄉(xiāng)也是非常出名的。

李明全的老婆名叫“陳二妹”。年輕時嫁在一戶姓楊的人家，因為一直沒有生產(chǎn)男孩，受到公婆與丈夫的虐待，成了遠近聞名的瘋婆娘——據(jù)說有人看見她在河邊給孩子洗澡：她雙手倒提著孩子的腳，把孩子一次次浸到河里，像在辣椒水的碗里醮豆腐一樣，口中還不停地唱歌……

某次在丈夫睡著之后，陳二妹拿來菜刀，用刀背抹丈夫的脖子，并發(fā)出殺豬的嚎叫。此事之后，她徹底被趕出家門，成了附近村頭田間游蕩的瘋女人。很長一段時間，當孩子們不聽話哭鬧的時候，大人們就說：再不聽話，讓陳二妹把你抱走……

至于瘋女人陳二妹與瞎子李明全是在什么時候、怎么結成夫妻的，大家都說不清楚。比較普遍的說法是：某一天，瘋女人陳二妹游蕩到李明全的碾米房去胡鬧。瞎子并沒有趕她走，瞎子看不見瘋女人，以為只是一個搗蛋的孩子，就給了她一碗熱騰騰的飯。陳二妹吃完之后就不鬧了，也不走了……再后來，她的瘋病發(fā)作次數(shù)越來越少……于是，她就成了碾米房的女主人。

瘋女人陳二妹后來為瞎子李明全生了三個孩子，表侄小寶瓶是其中之一。

前幾年回家，提到李明全，總能聽到年邁的母親感嘆連連小林發(fā)兩口子太可憐了，生了那么多娃娃，咋個養(yǎng)??！據(jù)大哥講，他們家的房子破得關不住風，加上缺衣少被，冬天的晚上，陳二妹就早早讓孩子們睡下，然后把火塘子燃起來；等孩子們睡著之后，就把他們抱起來，讓孩子們環(huán)繞著睡著火塘邊；下半夜氣溫下降得很快，陳二妹像烤紅薯—樣不時翻動著熟睡中縮成一團的孩子們，不讓他們凍僵，直到天亮……

李明全失去三個手指頭之后，打米房就再也沒有了機器的聲音，已經(jīng)接近正常人的陳二妹成為了這個破敗家庭的支柱。當然，她沒有瞎子丈夫的超能力，她的主業(yè)是挖野菜，到別人的菜地里去揀菜葉，用來養(yǎng)豬喂雞。三個孩子表現(xiàn)出強勁的生命力，并一個接一個地長大……

內(nèi)心的光亮

表侄小寶瓶從小就表現(xiàn)出一種難以想象的忍受力，除了要照顧瞎眼殘手的父親外，還需要面對瘋病不時發(fā)作的母親；在學習上表現(xiàn)出超常的刻苦，他的書基本上都是翻爛了的。因為長期在外面拾菜葉、挖野菜，表侄經(jīng)常把書卷起來放進衣兜里，因而他所有的課本幾乎都成了圓筒形，掉在地上都可以滾動。

二〇〇八年，我回到故鄉(xiāng)，在大哥的家里見到過黑瘦瘦的表侄，沉默得像一塊睡著的炭。我問他林發(fā)哥還好吧，他說他就那個樣子，以前只是眼睛瞎，心里還是亮的；自從手斷了之后，他心里的亮光也就徹底熄了。我再問你媽如何，他說，偶爾還是要犯病，不過多數(shù)情況下，還算是個媽。

他平靜的語氣讓我的心底生出一絲寒意，難以想象這樣的話出自一個十五歲少年之口。我說，聽說你成績不錯，學習也很努力。他說沒有什么，反正生活也就那個樣子，讀書可以讓我暫時忘記苦難與辛酸，我需要一種暫時驅除恐慌的辦法。我問他，你想過上大學嗎？他說當然想啊，叔叔你是知道的，越是長在暗處的東西，越是要努力地向上長，因為它的本能，是要曬到外面更多的陽光……

寶瓶的話觸動了我心中某個隱秘的地方。這么多年，我對于故鄉(xiāng)的思念與情感，如同一個人走進內(nèi)部松馳的礦洞?，F(xiàn)在，那塊搖搖欲墜的石頭終于掉下來，礦洞一下坍塌了，我感覺到一下被埋入地下，頭上很重，四周很擠，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大哥遞過來一根煙，我本能一般麻木地接過來，接著大哥打響火機，聲音清脆而又短促，火苗一下子冒出來，映紅了他和表侄的臉……我對表侄說，我們出去走走，寶瓶你帶我轉轉吧，我都好久沒回家。寶瓶說可以啊……

在故鄉(xiāng)熟悉而陌生的田野上，我和表侄漫無目地走著。還未立春，眼前一片荒蕪的景象。因為進城打工的人多，老家養(yǎng)牛的人也少了，田埂上的草無所忌憚地生長，把田間小路全部掩蓋。寶瓶一邊走，一邊在草上使勁蹭膠鞋上的泥土。我指著前面不遠外的樹林告訴寶瓶：我小時候有一次餓極了，在那片樹林里摘了一個生柿子就吃，結果發(fā)現(xiàn)那個柿子居然是甜的，一點都不澀，還有蘋果的香味；以后，每年那棵樹的柿子，都是我摘了吃完的。我獨自把這個秘密守了二十年，直到后來離開故鄉(xiāng)，都沒有告訴過別人。我說寶瓶你不知道，有一年我把柿子給你爸吃，他居然說，兄弟這蘋果香得很。我悄悄告訴他，是柿子不是蘋果，他不相信。后來我把真相告訴了他……但沒有說清楚這棵柿子樹是在哪片林里。

寶瓶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說叔叔那棵樹我知道呢，我前年去樹林里揀干柴的時候就知道了！我和你一樣，餓極了，隨便摘一個來吃，沒想到是甜的……我內(nèi)心的情緒一下子涌了上來，眼睛突然有了潮乎乎的感覺。寶瓶拉起我的手，說叔叔我?guī)闳タ词磷訕浒桑?/p>

我隨著寶瓶，來到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柿子樹下，每每想起童年，我的記憶總是無邊的苦楚與灰暗，唯有這根柿子樹，組成了我童年記憶中最溫暖最甜美的部分……

在樹下，寶瓶告訴我，秋天柿子開始泛黃的時候，他就來樹下看書，餓了不用回去吃飯，就摘柿子吃，每天摘幾個，可以一直摘到開學后的一個月。寶瓶說可惜現(xiàn)在沒有了，等明年你早點回來，我給你留一些哈。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似乎是他沒有經(jīng)過我的同意，就偷吃了我的柿子一樣……

回城的時候，寶瓶過來送我。在鄉(xiāng)村公路上，在那根相當于“站牌”的老槐樹下，他悄聲地問叔叔在成都還好吧。我說也好也不好，就我個人本質而言，我更喜歡鄉(xiāng)村的質樸與寧靜，不過對于接受知識與信息而言，自然是那邊要好得多；當然，我希望你能走出去，結交更多更有見地、更智慧的朋友……

汽車開動，我看見寶瓶依舊靜靜地站在樹下，表情有些木木的。我發(fā)現(xiàn)在這個少年身上，重疊著我童年的影子。我想拉開車窗對他揮一下手，但我沒有，只是眼睛里灰蒙蒙的，看不太清楚。轉過彎道，故鄉(xiāng)荒涼的田野又一下子撲入視線，恍惚中，田野上揮著竹竿奔跑的少年，已年近不惑……我腦子里突然閃過湖北詩人張作梗的詩句：

三十年后。我的歸來像離去

故鄉(xiāng)一如異鄉(xiāng)

在蓬頭垢面的后園

我遇到一塊兒時的石頭

它打坐在初次見面的地方

仍是那么笨拙、

倔犟——

想想這么些年

它不說話，不走路

抱著內(nèi)心的大孤獨

仿佛就是為了等我

把我等老。

苦藤上的果

表侄小寶瓶在二〇一〇年考上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學，這是鄉(xiāng)村里所有的人都無法想象的，尤其是在貴州那樣偏遠的山村。用我大哥的話來說，那是上天看他們一家子實在太可憐了，所以送給他們一個有出息來的孩子。一個瘋子、一個瞎子，生出了一個名牌大學的大學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負負得正”了。大哥的話讓我的心里酸楚得有些痙攣。

我不知道一個剛剛上大學的孩子，能否承擔起一個苦難家庭的未來。就我所在的城市而言，一名應屆畢業(yè)生的工資，僅僅是兩千元，連一個人在城市里生存都顯得異常艱難?？忌洗髮W可以脫貧、可以改變家庭貧困的時代，早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這個“有出息”的孩子，他的未來，是否可以讓那個家庭不再陷入絕望，我不得而知。不過，越是暗處的植物，“趨光”的本能就越強烈，這種特性，在我表侄的身上，卻是最明顯不過的。

表侄寶瓶上學的時候，我把自己用過的一臺筆記本電腦送給了他，里面有我精心挑選的一些文章。那些文字，在與他相當?shù)哪莻€年齡段，曾經(jīng)感動過、溫暖過我……

寶瓶上學的學費，當?shù)氐恼块T解決了一部分，其余的，是附近村里的人們湊起來的——五元、十元的都有。據(jù)說表侄小寶瓶離開鄉(xiāng)村的時候，背包里背著鼓鼓的一大包“零錢”。

寶瓶到北京上學，是我的一個畫家朋友去接的站。因為寶瓶沒有手機，無法聯(lián)系，大哥拍了一個彩信發(fā)給朋友。朋友把寶瓶的照片畫成了一張大大的油畫，舉到火車站接人，并寫著：接小寶瓶。朋友事后給我說，在異鄉(xiāng)，叫孩子的小名，會讓他有一種親切感，少一些身在異鄉(xiāng)的陌生與不安……

朋友是對的。感謝我的朋友。

二〇一一年秋天，寶瓶給我發(fā)了短信，說他課余的時間，在跟接他的王叔叔學畫畫。他說想畫老家的山山水水，我說很好，不過我還要給你一個題材。他問什么題材，我說就是咱們叔侄倆相依為命的那棵柿子樹，和它秋天經(jīng)霜后的紅色葉片，以及在柿子樹下讀書啃柿子的少年……

后記：

二〇一二年春節(jié)，我回到故鄉(xiāng)，專門去看了一下我那個瞎眼的表哥李明全。他一見面就告訴我，說寶瓶剛來過電話，不回家了，在那邊幫別人教孩子、掙錢；還說兄弟你今天就別走了，陪我喝一杯吧。我說可以，就陪林發(fā)哥你整二兩。

酒到一半，表哥李明全告訴我，說寶瓶給他寄了一個小禮物，是一個太陽能的小燈，別在衣服上會閃光……他說搞不清楚什么意思，他是一個瞎子，兒子送他燈做什么呢？我說，寶瓶是怕晚上別人撞著你啊，你經(jīng)常習慣了在暗處走路，你看不見別人，別人也看不見你……你別了個燈，別人遠遠就能看到，不會撞著你啊。

發(fā)林哥哈哈哈大笑起來，說我一個瞎眼的人，居然整出了一個這么有心眼的兒，太日怪（四川及滇、黔一帶方言：“奇怪”的意思，含有“詭異、不敢相信”的意味）了……干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