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里,坐在結(jié)露的窗前,修改《幸福的眼睛》的譯稿,文中的一個情節(jié)不禁讓我想起策蘭寫給巴赫曼的情詩《卡羅那》中的最后一段:
我們相愛像罌粟和回憶,/我們睡去像海螺中的酒、血色月光中的海。/我們在窗口擁抱,/人們從街上張望:/是讓他們知道的時候了!/是石頭要開花的時候了,/時間動蕩有顆跳動的心。/是過去成為此刻的時候了。/是時候了。
這兩位偉大的詩人,他們之間罌粟般的愛情,痛苦、復(fù)雜、猶疑,充滿著悲劇性。同樣的悲劇,一再在巴赫曼的作品中上演。
《幸福的眼睛》中的米蘭達(dá)和約瑟夫,也“在窗口擁抱”,古老的街道矗立如昔,然而此次卻沒有路人張望——張望的是約瑟夫,而擁抱是離別的“判決”。米蘭達(dá)的痛苦是她通向人世間的唯一通道,出于對愛情和現(xiàn)實的失望,女主人公決定主動放棄那個背叛她的男人?!缎腋5难劬Α肥前秃章砥诘淖髌?,收錄于小說集《同聲》(一九七二年),但其基調(diào)卻與作者其他小說作品一脈相承。巴赫曼發(fā)表于一九六一年的短篇小說《溫蒂娜走了》,是巴赫曼有由詩歌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小說創(chuàng)作后的第一部小說集《三十歲》(一九六一年)的壓卷之作。巴赫曼筆下的海妖溫蒂娜首次作為語言的主題,用自己的語言控訴這個社會,道出了愛情與人的真實處境。在巴赫曼的以女性為題材的作品當(dāng)中,女主人公身處男性主導(dǎo)的社會中,在控訴現(xiàn)實的同時亦只能無能為力地離去;盡管每每在離去時還存在些許幻想,但這些幻想并沒有許諾出一個天堂。
毋庸置疑,英格博格·巴赫曼不僅是享譽文學(xué)界的抒情詩人,也是為人所稱道的小說家、廣播劇作家及散文家,一生獲獎無數(shù)。
中國讀者較為熟悉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艾爾弗雷德·耶利內(nèi)克在一九九一年接受法國一家雜志采訪時表示:“沒有任何一個女作家能像巴赫曼那樣,尖銳地以兩性斗爭為創(chuàng)作主題。在這方面她遠(yuǎn)在我之上,因為我所委婉表達(dá)的東西,她都能準(zhǔn)確地直呼其名?!彼€表示,若非巴赫曼英年早逝的話,她定會獲得諾貝爾獎。
一九六二年,巴赫曼出生在奧地利克拉根福特一個教師家庭??死L厥锹?lián)邦州克恩滕的首府,而克恩滕坐落在奧地利的最南部。一九五二年,巴赫曼在一篇名為《自傳》短文中寫到:“我的童年是在克恩滕度過的,在南部,邊界上……如此,在邊界的旁邊又是邊界:語言的邊界……這又成為一個邊界上的故鄉(xiāng):東西之間,偉大的過去與黑暗的未來之間。”從文中不難得知,“邊界”成為巴赫曼創(chuàng)作思想的關(guān)鍵詞,與她的童年生活密不可分。地理上,克恩滕與意大利和斯洛文尼亞接壤,巴赫曼的童年在上維拉赫度過;這里,由于長時間的各族混居,多種語言相互交融。在巴赫曼早期的邊界思想中,語言的界限占據(jù)著非常重要的位置。
邊界在巴赫曼的作品里,有兩個功能:分隔和連接,它指明了一個現(xiàn)象的結(jié)束和另一個現(xiàn)象的開始。在巴赫曼這里,對邊界的認(rèn)知伴隨著對出路的探尋——未來的出路到底在何方?要跨越不可能才能擴展我們的可能。
在巴赫曼的作品中,不斷出現(xiàn)一個詞,那就是“Grenzega-nger”,直譯成中文就是“跨越界限的人”。不論是《溫蒂娜走了》中的海妖溫蒂娜,還是《幸福的眼睛》中的米蘭達(dá)都是跨越邊界的人。《幸福的眼睛》中作者寫到,米蘭達(dá)是“所有跨越界限的人的代言者”,處在看與不看的邊界、看與被看的邊界、離開與不離開的邊界、明了與不明了的邊界,而外表膽怯,內(nèi)心堅強,幾經(jīng)掙扎卻并未跨過邊界,留下的是充滿矛盾和困惑的內(nèi)心世界。痛苦是通向未來的唯一的路,未來是漆黑一片的世界?!稖氐倌茸吡恕分械臏氐倌纫脖灰暈槭前秃章髌分械摹翱缭浇缦拚摺薄F渲?,看得見的邊界是海妖溫蒂娜生活的水世界和男主人公漢斯所代表的父權(quán)社會之間的林中空地,而看不見的則是溫蒂娜自我意識的界限。這里的女主人公追求一種語言,依靠這種語言,男性與女性能聯(lián)系在一起,利用這種語言才能說出“真實”。只有當(dāng)男人們“慢慢地說,以完全真實的、得救者的語氣說,不帶任何曖昧”這種方式說話,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愛才會變成現(xiàn)實——說話方式之間的“界限”在此處是“變與不變”。溫蒂娜吶喊“思考!做自己!說出來!”,但是,這種可言說的與不可言說的界限跨越以失敗告終。跨越,即意味著別離。
對此,作家作了如下闡述:“我們所做的一切,所思考和感受的一切,我們都希望做到最極致。我們滿懷希望,去跨越橫亙在我們之間的界限。在這個界限之內(nèi),我們把目光投射在完美的、不可能的以及不可企及的存在之上;這完美、不可能和不可企及存在于愛、自由和公平之中,存在在每一個純粹的偉大之內(nèi)。在不可能與可能的對立中去擴展我們的可能?!痹诖?,作者構(gòu)建了一個烏托邦的理想。
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巴赫曼才逐漸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從六十年代詩體風(fēng)格的《三十歲》到七十年代貼近現(xiàn)實的《同聲》,從《溫蒂娜走了》再到《幸福的眼睛》,界限指明了烏托邦的方向。對巴赫曼而言,烏托邦只是對界限的擴展,而不是跨越,只有行走于邊界才能達(dá)成理想。這樣的烏托邦構(gòu)想旨在持久地改善社會、緩和矛盾,而不是過激地去改變。從語言的烏托邦到文學(xué)烏托邦,從維特根斯坦到穆齊爾,巴赫曼深深地扎根于奧地利文學(xué)傳統(tǒng)中。在那一長串偉大的名字之中,巴赫曼的名字閃耀著獨特的光芒。
一九七三年九月,巴赫曼在羅馬的住所因煙頭起火被燒;由于燒傷,同年十月,年僅四十七歲的巴赫曼在羅馬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