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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菊花刀

        2013-01-01 00:00:00于德北
        青年作家 2013年2期

        堅硬的秋涼

        厭倦所有帶來詞的人,詞而不是語言,

        我走向雪覆蓋的島嶼。

        荒野沒有詞。

        空白之頁向四方展開!

        我遇到雪上的痕跡,

        語言而不是詞。

        ——特朗斯特羅姆《自一九七九年三月》

        一九七九年初秋。

        喬保爾從育同路小學(xué)畢業(yè),升入了市內(nèi)一所普通中學(xué)。那所中學(xué)離他家很遠,從斜街過去要走兩條馬路才能到。學(xué)校的對面是古樸的日式建筑——省圖書館,學(xué)校的側(cè)面是一片七扭八拐的棚戶區(qū)。他們的學(xué)校是一棟二層紅樓,紅樓四周圍墻已經(jīng)破舊不堪。喬保爾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描述余下的風(fēng)景。他第一眼看見苗麗就是在學(xué)校后面的楊樹林里。碗口粗的楊樹一棵棵筆直地立著,風(fēng)在林中玩弄它們的頭發(fā)。他第一眼看見苗麗時,她正用鋼筆在一棵楊樹上寫字,后來他才知道,她當時寫的字是:“一九七九年九月一日,我上中學(xué)了!”

        這有什么重要的嗎?

        現(xiàn)在回想自己上中學(xué)第一天的感受已經(jīng)淡然若逝,難以憶及,是興奮?是緊張?是陌生?是好奇?這在他的記憶里一片模糊。

        苗麗比喬保爾高,頭發(fā)又黑又長,一雙單鳳眼幾乎吊到了眉梢。

        苗麗看見喬保爾時,她的手扶在楊樹上停頓了一下,但很快就轉(zhuǎn)過臉去看樹林外邊的藍天。喬保爾對自己居住的這座城市的最初印象是它的沉重和發(fā)達。一九七九年,作為這座城市主要交通工具的有軌電車還沒黑沒白地從南往北、從東向西,默默忍受著生活強加給它的種種負荷;有軌電車的轟隆聲至今還可以隨時從喬保爾的耳廓內(nèi)流出,以致他半夜時分常常被這種聲音莫名其妙地驚醒。包括市內(nèi)日式風(fēng)格的小樓,黃色的外體,窄小而繁瑣的居室,對他來說都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迫。

        喬保爾說自己不知道如何描述余下的風(fēng)景是因為他無法擺脫這些風(fēng)景委托給他的敘述。幾十年過去了,他一直想脫離他的初中時代給他帶來的陰影——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些風(fēng)景的背后哪一處不掩藏著諸多少男少女的悲涼故事呢?

        學(xué)校的對面是省圖書館,它的古舊和蒼郁一下一下地吞噬著他們的好奇。

        學(xué)校側(cè)面的棚戶區(qū)是喬保爾的絕大部分初中同學(xué)的家庭所在地,他們的父母多半是工人或都市無業(yè)人員。在喬保爾眼里,他那些同學(xué)的父親都是一副灰嗆嗆的模樣,抽煙、喝酒,開家長會時也忍不住罵娘。他的那些在棚戶區(qū)長大的同學(xué),也大多數(shù)繼承他們父輩的人格和品質(zhì),他們偷穿父親洗滌干凈的藍工裝、舊皮鞋;戴軍帽,還在軍帽內(nèi)塞進棉紙,把軍帽的前沿弄高,有的還特意用大頭針或別針在軍帽上扎兩個小眼兒。他們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抽煙,用煙絲染黃中指,他們笑著罵人,像父親那樣放肆、直接而簡捷。

        他們總是竊笑,有時又故作冷峻,對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顧。不過女生例外,女生出現(xiàn)時,他們的手一律下意識地插進褲子口袋里,互相用肩膀推推搡搡,表情夸張而怪異。

        這是喬保爾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

        學(xué)校的另一個側(cè)面是醫(yī)院,在這所醫(yī)院里,至少有喬保爾的五個同學(xué)或校友接受過醫(yī)生的治療,其中有兩個死在醫(yī)院里。這所醫(yī)院的太平間幾乎和學(xué)校相連,生銹的鐵絲網(wǎng)和破碎的玻璃上掛滿灰塵。

        再有就是樹林。這片樹林有一坰地那么大,不知是什么單位什么人所植。三年的初中生活,小樹伴隨喬保爾一起生長,它記錄了他們的悲喜酸甜,也記錄了他們的盛開與凋零。喬保爾初中畢業(yè)那年,這片樹林也被一家施工單位伐了,齊刷刷的一排小樹樁在陽光的照耀下和他告別——在喬保爾的眼里,那樹樁瞬間幻化,它們變成了唱片,同時播放著同一首清純至極的歌謠。喬保爾對這片樹林記憶猶新,除了它是他少年生活的一段見證外,還有一個主要原因是,在它的懷抱里,他完成了一個男孩向一種代表著成熟男人才有的行為的撞擊。雖然,它是一種虛擬的不完整的甚至帶有缺憾的撞擊,但是,這種撞擊必然在少年的生命中形成明顯的、不容修復(fù)的情感凹凸。

        喬保爾的另外一些同學(xué)生活在距學(xué)校不遠的應(yīng)用化學(xué)研究所的家屬區(qū),他們的行為和棚戶區(qū)長大的孩子截然不同。他們穿著整齊,舉止優(yōu)雅,笑容里有著不可阻擋的優(yōu)越。他們獨來獨往,自成體系,不屑和棚戶區(qū)的同學(xué)為伍,甚至作任何交談。他們幾乎都會吹奏口琴,都會下棋,都讀過手抄本《第二次握手》。他們的父母是知識分子,是各個大學(xué)化學(xué)系畢業(yè)的高材生,雖然經(jīng)過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或多或少地受到這樣那樣的沖擊,但到了一九七九年,粉碎“四人幫”的第三個年頭,他們的地位有了明顯的提高。生活在家屬區(qū)的同學(xué)對數(shù)理化興趣濃厚;化學(xué)、物理公式對于棚戶區(qū)的同學(xué)來說是繁雜的,而在他們眼里不過是小菜一碟,他們樂于此道,并在這些方面顯現(xiàn)出不同于他們年齡的游刃有余。

        矛盾出現(xiàn)的原因往往就這么簡單。

        喬保爾不記得開學(xué)第一天的情景,他們班的第一任班主任祖老師羞澀而恬靜地站在講臺上。她剛剛從師范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畢業(yè),喬保爾他們班這五十四名學(xué)生意味著她教師生涯的正式開始,她雖然局促但也不失自豪地站在講臺上,緊張而認真地介紹自己。

        “親愛的同學(xué)們,你們好!首先,請允許我代表學(xué)校歡迎你們升入我們的中學(xué)學(xué)習(xí)。我是你們班的班主任,我姓祖,‘祖國’的‘祖’?!?/p>

        在一九七九年,“親愛的”一詞在喬保爾聽來真是親切又惶恐,感動又不安。

        一年以后,喬保爾他們班的第一起早戀事件多少與此有關(guān)。

        事實上,開學(xué)第一天的第一節(jié)課就已經(jīng)暗示了祖老師不會教他們很久。一九八〇年的秋天,二十五歲的她以結(jié)婚為借口,由班主任改做課任教師。她離開喬保爾他們班時,還下意識地往門上看了一眼,然后,無聲地消失在學(xué)校二樓陰暗的走廊的盡頭。

        點名是方杞給她的第一次打擊。

        喬保爾他們班的花名冊上有五十四名學(xué)生,但開學(xué)的第一節(jié)課只到了五十三名,方杞是祖老師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時在門口出現(xiàn)的。祖老師用和藹的口氣第三次問“方杞,哪位是方杞同學(xué)?”時,一張消瘦的刀條臉從門后閃了出來。

        “到——”

        方杞的聲音不陰不陽,報到的尾聲高高后翹,形成一個怪異的拖腔。

        班上有幾個人笑出聲來。

        這幾個人有的和方杞是小學(xué)的同學(xué),有的是一片的鄰居,但笑的也好,不笑的也好,喬保爾敢保證,除了他和少數(shù)幾個男生外,班上余下的二十幾個男生都早已聽說過方杞的大名。

        方杞是個瘸子。

        他手上掛著一根鍍鉻的手杖。

        方杞用眼睛環(huán)視了一下班上的同學(xué)后,故意低下頭對祖老師說:“我不叫方‘杞’,我叫方‘記’?!?/p>

        祖老師當時非常尷尬她以為杞是多音字,自己誤把方“記”叫成了“方杞”,作為老師這實在是不該的事。她紅了臉說:“對不起方‘記’同學(xué),請你先回到座位上去吧?!?/p>

        方杞背對祖老師時,全班同學(xué)都看到了他臉上得意的笑容。

        關(guān)于方杞為什么開學(xué)第一天就遲到的事,班上當時流行著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他去師大附中堵許明心去了——許明心是我們那一帶有名的漂亮女孩兒;另一種說法則是男生們對方杞夸大其詞的崇拜,說他幫人去打仗了,仗未打起來,給事先得到情報的警察沖了。他在斜街一帶穿了幾條胡同避開警察的追趕,所以才來晚了。

        喬保爾當時對這兩種說法都深信不疑,在他認為,像方杞這樣的人除了干這些還能干什么呢?但直到幾十年后的一天,他才真正知道當時的情況,方杞到四平精神病院去看她的母親,誤了一班火車才遲到了。他母親在那里住院,他在醫(yī)院的院門外徘徊了一夜,天快亮?xí)r才又趕回火車站在墻角瞇了一覺。

        他誤了火車,這是真正的原因。

        早在一九七八年的冬天,喬保爾居住的這座北方城市就陷落在一片凝滯之中,大人們忙忙碌碌,沉浸在撥亂反正的喜悅之中,他們似乎對孩子的事不甚關(guān)心;包括喬保爾的父親,他每天鉆入到他的科普創(chuàng)作中,對喬保爾的學(xué)習(xí)生活很少問津,喬保爾每天早出晚歸干些什么,心里想些什么,對他來說都是個未知數(shù)。甚至,對當時的絕大多數(shù)家長來說,情況大致相同,他們壓抑的心靈剛剛得以復(fù)蘇,他們還未能及時地把他們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他們自身以外的其他事情上。

        一九七八年冬天,關(guān)于冶金學(xué)校大院內(nèi)經(jīng)常有人打群架的消息就已頻頻流傳,甚至二商店一帶有流氓用硫酸槍射擊行路女子屁股的事也被人繪聲繪色地描述;喬保爾小學(xué)同學(xué)的手里也傳抄著一本叫《少女之心》的淫穢小說,這種小冊子在喬保爾進入中學(xué)之后更從神秘變得半公開半透明。

        所有的這些都使喬保爾對以后發(fā)生的事情經(jīng)驚不奇。

        也許從那時起,喬保爾就已隱隱地進入了一種冥冥的狀態(tài)!

        首先是他對每篇語文課文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過分的演繹和闡述。他和方杞的沖突就在這里。到現(xiàn)在喬保爾也驚訝于方杞的聰慧和通變,上學(xué)時,他從來不聽課,不做作業(yè),但他每門功課的成績都在八十分以上;特別是外語,當班上其他同學(xué)還為誦讀課文而苦惱時,他已經(jīng)可以用簡單的語匯和英語老師對話了。連學(xué)校的老師都承認,方杞的學(xué)習(xí)狀況是個不解之謎。

        喬保爾當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用文具盒在方杞的后腦狠狠一擊是一九七九年初冬的事,那是他們?nèi)雽W(xué)不久。剛剛結(jié)束的語文課上,喬保爾出色的朗讀受到老師和同學(xué)的一致好評。下課時,方杞從喬保爾身邊過,突然粗著嗓子模仿他讀錯的一句課文,他的意外舉動引起尚未跑出教室的同學(xué)的哄堂大笑。

        喬保爾的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

        喬保爾站起身時,同桌的苗麗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她顯然意識到他要干什么。喬保爾現(xiàn)在回想,當時處于沖動狀態(tài)下的他對苗麗的輕輕一拉沒作任何思考和回味,其實,她的這個動作應(yīng)該比方杞的污辱還要過分和突然。

        文具盒重擊了方杞的后腦之后,文具盒內(nèi)的格尺、鉛筆、三角板紛飛而出,稀里嘩啦地散落一地。

        方杞被打愣了,他盯盯地看著喬保爾足有十秒鐘,然后,若無其事地一笑走了。方杞在他們那一帶打仗是出了名的,喬保爾為自己的勇氣提心吊膽了許多日子。但奇怪的是,直到他們畢業(yè)分開,方杞雖然沒再和他說過一句話,但也沒有找他的麻煩。有一次,喬保爾在斜街路口遇到小野的追打時,他還意外地救了他一次。誰用手指跳舞?

        啞默的秋之氣息。這

        雛菊,未摘的,曾經(jīng)

        走在家鄉(xiāng)與深谷之間,在

        你的記憶里。

        一個陌生的遺失,是

        伸手在即的贈禮,幾乎

        你將

        擁有生命。

        ——保羅·策蘭《啞默的秋之氣息》

        失眠的夜里,喬保爾經(jīng)常在煙霧的繚繞中突發(fā)奇想——說不定有一天我會讀到一篇署名苗麗的小說,如果真有這樣一部作品,那她的記敘將比我還要詳盡和生動。苗麗有記日記的習(xí)慣,她的書包里有一個紅塑料皮的日記本,她稚嫩但娟秀的小字幾乎把那里所有的空白都記滿了。

        苗麗是在初中二年級上學(xué)期的時候隨搞地質(zhì)工作的父母回的廣西桂林,她臨行時送給喬保爾一個團徽。苗麗走的那年,喬保爾的裝束和這個城市里所有的男孩一樣:軍帽、的確良的軍衣、藍的確良褲子、黑片鞋——唯一的不同是他從不帶刀。可去火車站送苗麗時,喬保爾在褲兜里放了一把水果刀,事先還用炮線把水果刀的刀柄纏死——前些日子曾發(fā)生過一件事:有人用水果刀打架,沒有剌傷別人,反而被回彎的水果刀刃割破了虎口。

        喬保爾去送苗麗,在車站意外地遇到盛子,他是他們班的班長,他經(jīng)常和方杞同出同入曾使喬保爾一度對他十分反感。

        在車站的柵欄口,盛子比喬保爾先到一步,他正和苗麗說著什么。從他面部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對喬保爾的到來也意外十分。

        他問喬保爾:“你怎么來了?”

        喬保爾沒有回答他。

        苗麗說:“來了?”

        喬保爾沒有回答她。

        當苗麗在遠處父母不耐煩地呼叫聲中轉(zhuǎn)回身子又轉(zhuǎn)過頭時,一種少年從未體味過的悲傷流遍喬保爾的全身。他緊握柵欄的手微微發(fā)抖,心頭一陣一陣地泛起酸楚的感覺。

        他看見盛子的手飛快地在眼角抹了一下,這剎那的疏忽,使他沒有最終看到苗麗嬌小的身影是怎樣在父母大包小裹的挾從下消失在地道入口處。

        盛子是從祖老師那里知道苗麗要走的消息的,而同樣的消息早在苗麗的父母作出決定時喬保爾就已經(jīng)得知了——是苗麗的暗示。這兩者間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那天在火車站,盛子對苗麗說他想和她好,一向自信的他從苗麗的淡淡一笑中看出自己原本的自信是多么的不足。

        盛子后來在學(xué)校的樓梯轉(zhuǎn)角處逼問過喬保爾。

        他說:“聽說你和苗麗去過小樹林?”

        “去過?!?/p>

        “他們說……”

        喬保爾的臉一下子紅了。

        盛子的手反抽在喬保爾的臉上,熱辣辣的感覺正好掩飾了喬保爾的虛弱。

        盛子開始拼命追樊明潔,樊明潔長得又黑又矮,體形神態(tài)沒有一點可愛而言??珊头鳚嵔佑|過的男孩都說她有一手別的女孩無法比擬的絕活,那些若明若暗和樊明潔打過交道的人都一臉神秘兮兮地向其他人暗示自己的艷遇。

        樊明潔的外號叫“貓王”。

        盛子追樊明潔在外人看來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就連方杞也萬分不解地規(guī)勸過他。方杞說:“一個要盤沒盤兒、要條兒沒條兒的爛貨你要她干什么?”

        一九八〇年開春,樊明潔的名聲一下子大了起來,學(xué)校的老師和同學(xué)幾乎都知道了她是我們那一片有名的所謂“少女隊”的中心人物?!吧倥牎笔且粋€流氓團伙的指標,其核心人物在幾年后的全市大搜捕中無一漏網(wǎng)。樊明潔就是那時被判刑的,她被判了十七年。抓她那天響晴的天空突降暴雨,人們看見樊明潔圓圓的黑臉給新洗過的白襯衫映得發(fā)紅。

        盛子追樊明潔。

        令人意外的是,樊明潔對盛子的舉動無動于衷,盛子幾次約她出去,她都置若罔聞,她當著眾人的面把盛子給她買的襪子用小刀劃成兩截,然后默無聲息地把半截襪子放進盛子的書桌堂里。

        樊明潔曾經(jīng)和盛子同一課桌。

        盛子說:“她太冷靜了?!?/p>

        盛子所說的事情像一場小孩的游戲。

        曾一度,學(xué)校教導(dǎo)處對二、三年級各班進行突擊檢查,凡被查出帶刀和火藥槍的學(xué)生一律遭到警告、嚴重警告、記過一類的處分。上課間操時,這些被抓獲的學(xué)生被帶到領(lǐng)操臺上,他們一排排站好,手舉他們的罪證;從臺下觀看,他們就像一群被俘的土匪,由于過分掩飾表情而顯得更加滑稽、夸張。

        下午上自習(xí)課時,教導(dǎo)主任和體育老師突然推開喬保爾他們班的門,命令班上所有男生馬上起立退出座位、原地站好,又讓女生把男生的書包拿出來放在桌上。

        這一切來得特別突然。

        教導(dǎo)主任和體育老師已是搞此類行動的行家里手,他們迅速而敏捷地把那些男生沒有來得及藏匿好的兇器搜查出來??粗U獲的戰(zhàn)利品,教導(dǎo)主任滿意地嚴肅起來。如果教導(dǎo)主任是一個集刀愛好者的話,那我們學(xué)校這些十幾歲的孩子的創(chuàng)造力一定大大超出他的想象,他絕不會想到一根銅條要在鐵軌上壓幾次才有可能磨制成一把短刀。

        盛子的火藥槍逃過了此劫。

        樊明潔在教導(dǎo)主任一進屋的剎那,就已明白了他的動機,不知為什么,在幫盛子拿書包的同時,她把火藥槍轉(zhuǎn)移到自己的書包里。她神色自若地看著盛子慘淡無色的臉,同時也像其他女生一樣,關(guān)注著每一件被收繳的兇器。

        體育老師記下了這些人的名字,凡是被記上名字的男生就意味著在他的中學(xué)生涯中將要背上一個小小的黑鍋,用教導(dǎo)主任的話說——這個黑鍋將伴隨著他們一生。

        盛子長長吐出一口氣,他從樊明潔的手中接過火藥槍時略微停頓了一下,這個細小的動作是表示一種感激還是不自覺流露出來的一種遲疑?

        盛子要和樊明潔交朋友,樊明潔無聲地拒絕。有一次,盛子甚至頂著大雨騎自行車追趕樊明潔的有軌電車,可樊明潔的目光卻在他身后的一片雨霧之中“無限蒼茫”。有人說,樊明潔之所以拒絕盛子,是緣于她對自己的嚴重不自信——可樊明潔在日式小樓里以自己的魅力使劍拔弩張的正要火并的兩個團伙安定下來,她靠的又是什么?

        時間洗滌喬保爾的記憶,喬保爾的記憶一樣洗滌著時間。

        幾十年之后,喬保爾不止一次路過自己的母校,當經(jīng)過翻修的校園,聽到里面的朗朗讀書聲傳出來的時候,他鼓動的鼻翼總能感受到一種遙遠的青春初萌的歡愉和硫酸彌漫的令人窒息的氣味。

        棚戶區(qū)長大的孩子自然而然地結(jié)成一伙,但很為應(yīng)用化學(xué)研究所的子弟們的優(yōu)雅而自形慚穢了一段日子,于是主動向他們靠攏、和他們接近,可相隔不久,“應(yīng)化”子弟骨子里表現(xiàn)出來的高傲使他們和棚戶區(qū)的孩子格格不入,他們過分的舉動和語言終于激怒了方杞。

        或者說,陸大軍激怒了方杞。

        陸大軍的父親是“應(yīng)化”所長,這使他無疑成了“應(yīng)化”子弟的核心。陸大軍在家排行老三,由于是獨子,他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陸大軍的口袋里總揣著一張他二姐的照片,他的同伴們傳說,陸大軍對她二姐依戀頗深。他二姐下鄉(xiāng)的時候曾處過一個對象,而就是這個有可能成為他二姐夫的人險些死在他的刀下。那個男子送他二姐回家,在樓梯口陸大軍明晃晃地向他刺了一刀,若不是二姐眼快,用手隔了他一下,他一刀準能刺破那個男人的面頰。

        陸大軍發(fā)育很好,他比一般同學(xué)要高,方杞和他站在一起,即使不殘一條腿也顯得過分瘦小,但盛子說“方杞不輕易出手,如果出手的話,陸大軍還真未必是他的對手。”

        這句話后來得到驗證。

        陸大軍死在了方杞的螺絲刀下。

        方杞的螺絲刀是經(jīng)過特殊磨制的,刀尖扁平、鋒利絕不亞于一把真正的匕首。那是一把大號螺絲刀,方杞常常將它藏在袖管里。我們?nèi)雽W(xué)后的一九八〇年,關(guān)于方杞和許明心的故事里又給人添加進新的作料,陸大軍突然插入其中,并當著許多人的面散布說:“許明心說她喜歡我?!?/p>

        陸大軍坐在書桌上對著小圓鏡擠自己臉上的粉刺,他的一只腳踩著椅子,另一只腳蹬在臨座一個同學(xué)的桌子上——他這個姿式正好封住一條過道的出路。許多人看見方杞不動聲色地走過去。陸大軍沒看見方杞,他感覺有人要從過道經(jīng)過,就下意識地把腳拿下來。當方杞夸張的拐杖聲一點一點地從他身邊走過時,陸大軍拿鏡子的手在半空突然僵住。也許是為了挽回面子,陸大軍猛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他說:“德性,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還有臉拍婆子!”

        方杞停住腳步,回頭瞇著眼睛死死地盯著陸大軍。

        方杞說:“你要靠近許明心半步,看我不滅了你!”

        陸大軍不肯示弱地和方杞對視。

        他說:“許明心親口告訴我的,她喜歡我!”

        說完這番話,陸大軍背起書包去師大附中了,他出門時還打了一個漂亮的響指。他對那些“應(yīng)化”子弟說:“跟祖老師給我請個假,說我有病,我看病去?!?/p>

        他情不自禁地蹦跳著下樓去了。

        他以他的方式給了方杞一個有力的打擊。

        在屋的同學(xué)都跑到窗臺去看陸大軍的背影,上課的鈴聲緊追著陸大軍的腳步……

        陸大軍說,他一跑出校門就陷落在一片蟬鳴之中,他心底有說不出的動蕩和不安。一九八〇年的蟬對于喬保爾他們所居的城市是從天而降,某天上午,燥熱的陽光曬燙人們的皮膚,這座城市從未出現(xiàn)過的昆蟲突然齊聲合唱,它們單調(diào)的歌聲像一部龐大的留聲機的轟鳴。

        陸大軍說,這之前他只見過許明心一面,至于許明心對他的許諾不過是他的單方面想象而已。但他的確被許明心的美麗給迷住了。許明心清澈的雙眸使他一瞬之間擺脫了從童年起就一直籠罩著他的二姐的陰影,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愉快和輕松。

        他激怒方杞,一方面他覺得像許明心這樣的漂亮女孩不應(yīng)該落到方杞這個瘸子手里;另一方面,“應(yīng)化”子弟對方杞在同學(xué)中的地位早有不滿,他們不止一次鼓動陸大軍,讓陸大軍找機會擺平他。本來陸大軍也無意和方杞?jīng)_突,他還想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考上大學(xué),子承父業(yè),沒準兒自己也弄個“化學(xué)家”什么的當當——這是他的理想。但那天放學(xué),他路過四六一醫(yī)院的杏樹林時,看見方杞手拄鍍鉻拐杖,截住一個白衫黑裙的女孩在樹下說話——他一下子被女孩獨有的略帶無奈和憂傷的神色驚呆了。

        師大附中和四六一醫(yī)院僅一墻之隔,醫(yī)院大墻的豁洞成為少部分學(xué)生回家的近路。許明心是這少部分學(xué)生中的一個。她喜歡從醫(yī)院門診及住院部的樓下經(jīng)過,來蘇水的氣味常使她緊張的神經(jīng)得到松弛。

        她害怕那個叫“方杞”的小子,他是一個瘸子,他走路的姿式十分滑稽,但隱隱地也為他并不過火的言行而激動。他總在四六一醫(yī)院的杏樹林里等她,他做得很有分寸感。他總是在她一個人穿行杏林時來截她,雖然這樣的機會對于他來說并不多。

        他截住她,第一句話總是:“你最近好嗎?”

        她往后退一步,低著頭,并不看他。

        他問:“你最近好嗎?”

        她有些驚慌地四下看看。

        這仿佛成了一個模式。

        那天,陸大軍從杏林過,碰到的就是上述一幕。他的目光和許明心的目光無意中對視了一下。他看見許明心快速地繞過方杞小跑著走掉了,而方杞一直目送她的背影一動不動。陸大軍好像一下就知道這個女孩叫許明心了,他仰頭望天,被細密的杏樹枝分割的藍天是那樣高遠而透明。

        陸大軍的腦子里充滿許明心的影子,他給一種莫名的熱流沖擊著,把自己的頭死死地抵在一棵杏樹上。

        方杞發(fā)現(xiàn)了他。

        如果方杞?jīng)]有發(fā)現(xiàn)他,那以后的故事背景也許會有所移動,正因為方杞發(fā)現(xiàn)了陸大軍窺視了他和許明心的對話的情景,所以,那天陸大軍背著書包離開學(xué)校后,方杞輕而易舉地在四六一醫(yī)院的杏林里找到了他。

        方杞找到了他。

        方杞的位置和陸大軍的位置正好對調(diào)。

        陸大軍在杏樹下截住許明心,問她說:“你認識方杞?”

        許明心搖頭。

        “就是那個瘸子?!?/p>

        許明心驚愕地抬起頭,她不知道面前這個男孩和她提方杞干什么。

        陸大軍說:“他是個瘸子,你這么漂亮的女生不應(yīng)該理一個瘸子;他不是一個正經(jīng)人,他總出去打仗,他抽煙,他扒女廁所,他好不了,他早晚得被人抓起來?!?/p>

        許明心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像那天繞過方杞一樣,她從陸大軍身邊繞過去小跑著走掉了。奇怪的是,那天的呼吸里沒有她所熟悉的來蘇水的味道。

        一枚青杏落下來,打在陸大軍的頭上。

        陸大軍看見方杞時,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方杞是那么敏捷地一甩袖口中就探出了螺絲刀,白光一閃,一刀便刺進陸大軍的胸膛。陸大軍的嘴半張著,他“呀”了一聲,他想罵一句粗話,可方杞已經(jīng)轉(zhuǎn)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真刀真槍地玩命對陸大軍來說這是第一次,而且過程沒有他所想象的那么復(fù)雜。他捂著傷口向?qū)W校的方向跑去,他忘了他身邊就是一家市內(nèi)有名的部隊醫(yī)院,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他得去找那些“應(yīng)化”子弟——這時,他們正應(yīng)該走在放學(xué)的路上。血浸透了他的白襯衫,并順著他的手指流向小臂,他在奔跑中還奇怪:自己的血怎么不像電影中的血鮮紅鮮紅卻反而是一種柔和的粉色?他腳下的步子越來越輕……

        黑翅膀

        拉·洛娜

        在唱賽愛達。

        許多年輕的斗牛士

        圍繞著她。

        那個小剃頭匠

        從自己門口,

        跟著她的拍子,

        在晃著頭。

        在羅勒花、

        薄荷花中間,

        拉·洛娜在唱

        賽愛達。

        這位拉·洛娜,

        下面的小水池

        就這樣映著她。

        ——加西亞·洛爾加《陽臺》

        陸大軍的死給我們班原本沉悶的空氣注入蒼涼。那段日子,班上的紀律出奇地好,連盛子這樣刀槍總不離身的學(xué)生的書包也意外地整齊干凈起來。

        方杞那一刀刺破了陸大軍的肺膜。

        本來,陸大軍被“應(yīng)化”子弟們送進醫(yī)院還算及時,按醫(yī)生的診斷治療他已無生命危險。他在學(xué)校旁邊的那所醫(yī)院里住院,祖老師和不少同學(xué)都到醫(yī)院里看過他。方杞已被四分局拘留起來,“應(yīng)化”子弟把這個消息帶給陸大軍無疑是想給他帶去安慰。

        但這并未減輕陸大軍的不安。

        住院的那段日子,他明顯地感到身體不適,他對來探望他的二姐說:“你明天也來看看我吧,看一次少一次了。”

        二姐為他這樣喪氣的話還嗔怒地打了他一個嘴巴,她責(zé)怪他不要胡思亂想??申懘筌姸⒅巴獾臉湔f:“二姐,你找根竹竿把那些蟬轟走吧,我聽它們的叫聲鬧心。”

        他起身要上廁所,廁所就在他的病房隔壁,陸大軍穿著病號服和拖鞋,出去后又轉(zhuǎn)回來,他把自己平日常穿的短袖襯衫套在頭上,他說穿病號服上廁所拖拖拉拉不得勁兒,他把病號服隨手拋在椅子上,病號服下落時像一個巨大的蘑菇。

        他二姐說:“沒人樣。”

        陸大軍笑了。

        這是他入院以來第一次露出笑容。

        他去上廁所,轉(zhuǎn)眼的工夫,他二姐就聽見廁所里發(fā)出一聲人體倒地的巨響。她不顧一切地奔了過去,陸大軍已躺在廁所的地上人事不知。方杞的一刀使陸大軍住進醫(yī)院,而醫(yī)院的誤診又使他過早地奔赴黃泉。這是一場不了了之的官司,有著說不清的原因和結(jié)果,陸大軍的父母本想一告到底,可又為兒子不爭氣的行為感到慚愧,他們從醫(yī)院拿到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賠款,把擴大的事態(tài)悄悄壓下。

        方杞在陸大軍死后的第三天出了拘留所。

        他想洗個澡。

        他徑直去了工人浴池。

        工人浴池是市內(nèi)最大的一家浴池,“文革”中被改稱為“紅星旅店”,一年前恢復(fù)營業(yè)。方杞什么也沒帶,他用口袋里的四分錢乘坐電車,又用一角錢買了門票,他赤裸裸地拖著一條患小兒麻痹的腿進入大池子,木然地站在那些老頭的中間。他往身上撩水,然后慢慢地坐下,他感到自己的身上奇癢無比。

        他去找盛子。盛子偷了家里兩個雞蛋給他炒飯,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大碗飯后,盛子才跟他說:“陸大軍死了。”

        方杞手中的碗一下子掉在地上。

        盛子說:“祖老師說是醫(yī)院的誤診?!?/p>

        方杞?jīng)]說什么,他艱難地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撿拾破碎的瓷塊。

        接下來的日子相當安靜,方杞要被學(xué)校開除的消息已在全區(qū)傳開。那幾天,方杞的話明顯減少,他似乎也在等待這個決定的下達。棚戶區(qū)的學(xué)生和“應(yīng)化”子弟之間的矛盾已在加深——陸大軍死后不久,“應(yīng)化”子弟們手中的硫酸槍使棚戶區(qū)的學(xué)生膽顫心寒。

        就在這時,喬保爾他們班內(nèi)部的第一起透明的早戀事件發(fā)生。

        喬保爾他們班的第一場戀愛風(fēng)波竟出在語不驚人、貌不出眾的四海身上,他給班里的英語課代表袁敏寫信,并在信上引用了一句祖老師開學(xué)第一課上的一句話。他在信中寫:“袁敏,祖老師說,我們是親愛的同學(xué)……”這封信以最快的速度被一部分同學(xué)傳看,又以更快的速度傳到團委老師手里,這期間,袁敏一直是個局外人。

        上課間操時,故意落在后面的四海鬼鬼祟祟地往袁敏文具盒里放紙條時被留下打水掃地的值日生看見,四海前腳出了教室,兩個值日生就心跳加速地傳看了四海的“求愛信”。

        四海姓蘇,大腦發(fā)育不是十分健全,他是班里唯一一個受到各課任老師特殊照顧的學(xué)生,他幸福地不用聽課,只要他安靜即可。四海有一套《三國演義》小人書,他上課時,常用一盒十二色蠟筆給小人書上的人物上色。關(guān)公紅臉兒,張飛黑臉兒,劉備黃衣白臉兒,他涂得認真準確。

        誰會想到他這樣一個學(xué)生會給女生寫條。

        教導(dǎo)處找他,他竟說是祖老師讓他給女生寫條的,他說:“祖老師早就讓我寫了,有幾個字我不會,才拖到今天寫的,不然,我也早就寫了。”

        他哭了,拼命承認錯誤,他發(fā)誓不再給女生寫條了,再寫就讓他上課聽講——在他看來,這是對他最大的懲罰。他的舉動令人哭笑不得。教導(dǎo)主任說:“你回去吧,叫你家長來,你這個樣子還上什么學(xué)?!”

        教導(dǎo)主任的話還沒有說完,四海就撲通一聲仰面摔倒了,他眼睛泛白,四肢急劇地抽搐起來。

        原來四海還有抽瘋病,這是他家里一直沒告訴學(xué)校的。

        四海的母親是哭喊著沖進校門的,由于奔跑,她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忽高忽低。當時全校的學(xué)生正在上課,四海母親的哭喊令所有的老師終止授課,他們站在自己班教室的門口觀看動靜,小心防備著意外的事情發(fā)生。四海的母親抱著已經(jīng)蘇醒過來的四海一口一個“兒呀”“兒呀”地叫著,她的聲音尖細而怪異。

        四海的故事短促而有力。

        四海退學(xué)了。

        這是情理中的事。

        他母親對校方的決定無可奈何,便遷怒于祖老師。四海退學(xué)那天,已走出校門口的她突然轉(zhuǎn)回身跑上二樓,把正要去上課的祖老師堵在教研室門口,她破口大罵:“操你媽的,沒有本事教好學(xué)生還當老師干什么!班上盡出殺人犯、出傻子、出流氓!”不知為什么,她把自己的兒子也罵了,大家都說她對四海的憤恨比對學(xué)校的憤恨還要大。

        四海退學(xué)了,他犯抽瘋病的頻率明顯加快。

        他那涂了一半的小人書在家無法操作下去,十二色的蠟筆也因他常常用力過度而斷裂。他無法追尋以往對顏色很好的認知,他不能再和諧地把那些黑白紅黃種種色彩涂到人物身上。

        他在自己的幻想中飛翔。

        他的夢中出現(xiàn)了同學(xué)們的讀書聲,他每天半夜起來,拉亮電燈,把桌子上擺放雜亂的小人書一本本碼齊,然后一頁一頁地涂上顏色,這一切幾乎都是在半睡眠狀態(tài)中完成的,他的身體一天一天地垮掉。

        終于,他的抽瘋病又犯了,因而不得不住進醫(yī)院。

        秋季來臨,學(xué)校后面的小楊樹林的樹葉開始變黃,秋雨擊退蟬鳴,連綿的秋雨成為一九八〇年這座城市接替蟬兒聒噪的又一幅意外的風(fēng)景。寒冷迅速降臨。學(xué)校秋季運動會一拖又拖之后在十月的一個晴天里隆重召開。

        這時,蘇四海正在學(xué)校側(cè)面醫(yī)院的某個病房內(nèi)養(yǎng)病。

        幾天來他一直沉睡,鎮(zhèn)靜藥物的作用使他的思維干澀。他對陽光異常敏感。陰雨的天氣使他顯得安靜詳和,他慵懶地蜷曲在潔白的被子里,大滴大滴的口水把扁平的枕頭浸透。他喜歡醫(yī)院離學(xué)校如此之近,學(xué)生上體育課的喊叫聲,帶給他一種熟悉的氛圍。其實早在幾個月前,他退學(xué)的最初的日子里,他就不時偷偷地帶著那些蠟筆和小人書坐在校園外的馬路牙子上了——他藏在一片樹蔭里,目光凝滯,學(xué)校二樓玻璃窗的反光常常刺傷他的眼睛——上課鈴聲一響他就在樹下涂那些顏色,學(xué)生下課他就翻墻退到圖書館的院里去了。

        他的舉動被父母發(fā)現(xiàn);怕他出事,父母決定把他反鎖在屋里。夏天,他父親用釘子釘死窗戶,上班時除了鎖好暗鎖還在門上加了一把明鎖。他父母工資不高,可他們幾乎跑遍了市內(nèi)所有的商店,為四海采購比他手上那套十二色蠟筆更加美麗的顏色。

        但,這并不能減輕四海的心病。

        學(xué)校開運動會那天,四海從沉睡中驚醒。

        他聽見了學(xué)校方向傳來的歌聲和鑼鼓的歡響。

        他病房的窗戶正對著操場,陽光把拉嚴的窗簾照成柔和的模樣。四海坐起身,發(fā)現(xiàn)母親斜靠在椅子上昏昏入睡,病房內(nèi)寂寂寥寥地空無一人,他輕輕地赤足下地,掀開窗簾的一角,眼前呈現(xiàn)了一派熱火朝天的場面像紅燈籠一樣點亮他。

        他喃喃地說:“他們叫我呢,叫我上學(xué)呢?!?/p>

        他返回床邊把小人書和蠟筆小心地抱在懷里,然后拉開窗簾,打開窗子。北方十月的空氣像泉水一樣流入,刺眼的陽光不再成為四海的障礙,他爬上窗臺,聽見學(xué)校的廣播喇叭正在廣播:“女子三千米決賽剩下最后一圈了,跑在前面的是二年四班的袁敏同學(xué),她開始沖刺了,同學(xué)們,第一個沖到終點的是……”

        誰也想不到,第一個沖到終點的是學(xué)校的退學(xué)學(xué)生蘇四海,他懷抱著他的小人書和蠟筆從醫(yī)院四樓的窗臺上一躍而下,完成了他對愛情的最后的渲染。

        蘇四海是死在這家醫(yī)院里的喬保爾的第二個同學(xué),他的尸體和陸大軍的尸體停在一個太平間。喬保爾曾一個人翻越醫(yī)院的柵欄,趴在太平間后窗落滿灰塵的玻璃上窺視里邊的情景,除了陰冷的霉腐味從窗框的縫隙間飄蕩而出,其余的,他什么也看不見。

        那時,他的腦子里總會出現(xiàn)一個幻影,它來源于一個十分恐怖的故事,說一個精神病患者潛入太平間把室內(nèi)的尸體一個個依墻排好,她站在尸體的前面喊著口令對這些無動于衷的男男女女進行操練……

        說實話,喬保爾無法接受蘇四海的死訊,也許他的死比陸大軍的死更加不可思議。喬保爾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蘇四海只不過是去操練那些尸體了,他的神經(jīng)衰弱就從那時落下了病根兒。

        蘇四海的死給袁敏造成了直接傷害。

        袁敏從平日里和她關(guān)系不錯的幾個女生的不同尋常的議論中探知了事情的經(jīng)過,她跑到廁所干嘔起來,委屈的淚水打濕衣襟。對她這樣的好學(xué)生來說,碰上這樣的事情無異于一場恥辱,尤其是像蘇四海這樣的男生竟往她的文具盒塞過紙條,而她對此卻一無所知。她從書包里翻出那個鴨子媽媽教小鴨子游泳的文具盒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丟出窗外,她伏在書桌上抽泣起來。

        袁敏轉(zhuǎn)學(xué)了。

        袁敏是一個黑發(fā)大眼睛的女孩,她平時舉止文靜,嘴角微斜,左眼下的兩個黑痣像一個大大的冒號。二年級上學(xué)期開學(xué)不久的日子,文靜的袁敏突然用鉛筆刀在蘇四海的書桌上狠狠地劃了一刀。

        她像一則無法自愈的黑色幽默。

        袁敏轉(zhuǎn)到距市區(qū)較遠的學(xué)校讀書去了。一別數(shù)十年,喬保爾再也沒有見過她,只聽說她后來考取了南開大學(xué),戴著一副眼鏡到天津讀書去了。她在喬保爾他們班時不戴眼鏡,喬保爾無法想象她戴上眼鏡會是個什么樣子。袁敏在喬保爾的故事里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但她留給喬保爾的三個印象比任何人都深。

        一個是蘇四海的求愛信。

        一個是學(xué)校秋季運動會上,她代表班級參加了三千米決賽。之所以說蘇四海是第一個到達終點的人,是因為袁敏在拉第二名半圈的情況下向終點沖刺時,她的運動短褲的松緊帶突然進蹦開,短褲脫落,絆住雙腿,她跌倒在距終點線五六米的地方久久未能爬起。那是一個十分尷尬的場面,體育老師在全場戛然的靜止中用一面紅旗遮蓋了她的全身。

        這是袁敏轉(zhuǎn)學(xué)的又一個原因。

        還有一個就是袁敏臨走那天用小刀劃蘇四海的書桌。

        蘇四海退學(xué)后,樊明潔以眼睛近視看不清黑板為由向老師提出由后排調(diào)至前排,她坐到原來蘇四海的位置上。袁敏用刀劃她的書桌時,她正好從門外走進教室。她站在教室門口,眼見著袁敏恨恨地完成她的動作,便脫口罵了一句:“小雞巴崽子你干啥呀?”

        袁敏不輕不重地回了一句:“你知道吃雞巴兒從哪兒剝皮嗎?”

        袁敏的這句話在相當長的一段日子里成為班上男生的口頭禪,他們的語氣里充滿對袁敏的機智的贊賞。不久,這句話在校外以至全市廣泛流行,只是除了我們班的幾十個同學(xué)外,很少有人知道發(fā)明這句話的不是什么爛糟糟的人物,而是一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可愛的女孩。

        早已敞開的窗戶

        黎明時我向窗外望去,看見一棵年輕的蘋果樹在晨光中幾乎變得透明。

        當我又一次向窗外望去,一棵蘋果樹綴滿果實站立在那里。

        或許經(jīng)過了許多歲月,但我記不清在睡夢中發(fā)生了什么。

        ——切·米沃什《窗子》

        二年級上學(xué)期,樊明潔的家在斜街的中段居住,她父親是個鐵路工人,母親的早逝使她過早地擔負起家庭的重擔。她有三個弟弟,最小的一個才上小學(xué)一年級。她父親是一個愛酒如命的人,常常半夜爛醉而歸。樊明潔不常在家,她和幾個要好的小姐妹住在郊區(qū)菜農(nóng)的大棚里。她定期往家里送錢,她的三個弟弟對她的依賴遠遠超過了父親。樊明潔曾用磚頭砸爛家中所有的玻璃,點名道姓地對父親破口大罵,那時,體校的一個“體育棒子”掛上了樊明潔,他們的身影出雙入對地在電影院、飯館頻頻閃現(xiàn)。樊明潔砸家玻璃那天,那個大塊頭的“體育棒子”懷揣一把三角刮刀抱著雙臂在她的身后,樊明潔說:“他敢回一句嘴,你就給我捅了他!”

        斜街中段的街坊鄰居說,樊明潔罵街的那天,是因為她父親領(lǐng)一個女人回家里,她最小的弟弟衣衫單薄地被驅(qū)出門外一小時之久;小弟弟病了,她父親竟不聞不問依舊和那個女人親昵、鬼混。甚至鄰居們說,樊明潔初一的時候,酒后無德的父親就曾動過占有她的念頭,她常在睡夢中被父親弄醒,這是樊明潔離家出走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樊明潔是否受到她父親的襲擾已無從考證,但那時,我們的周圍確實彌漫著一個父親弄大三個親生女兒的肚子的恐怖流言,說那三個女兒中最大的十七歲,最小的才十四歲。我不知道樊明潔的事是不是街上閑散女人們的飯后演義,但她和“少女隊”中幾個主要人物住在菜農(nóng)大棚里的事卻是事實。樊明潔被捕后,警察從大棚里抄出大量女孩的鞋襪、乳罩、小鏡子和避孕套等物品,作為樊明潔犯罪證物之一的道釘錘也是從那里查獲的。

        樊明潔還沒有離家的時候,她的潑辣兇猛外界已有所聞,她像老狍子一樣把三個弟弟護在自己的腋下,誰欺負她弟弟,她敢拿命和人拼打;一些和她交過手的有名有姓的人物都說她不怕死,下手黑,她和男生打仗起腳就往他們致命的地方踹,她出手的準確落點不是對方的后腦就是對方的眼睛。

        曾有一個在火車站一帶打仗出了名的女流氓慕名來會她,那個女流氓腰圍一根七節(jié)鞭站在樊明潔家門外和她叫號,樊明潔不聲不響地砂后窗跳出去,出奇不意地站在她身后,用她父親的道釘錘在她頭上狠狠地敲擊了一下。

        那個叫“四姐”的女流氓對外人說:“她走路一點聲也沒有,像只貓。”

        喬保爾曾翻閱了初中時代的照片,努力從照片上尋找樊明潔當年的影子,在他的記憶中課堂上的樊明潔絕不像一個學(xué)壞的女孩——她面色莊重,不茍言笑,每有老師提問她總是第一個舉手發(fā)言;她的作業(yè)工整干凈,考試成績還曾經(jīng)排過班上的第七名。她向喬保爾借過一塊橡皮,那是父親從上海帶給妹妹又被喬保爾偷偷帶到班里顯擺的、包有玻璃紙的香橡皮,樊明潔拿在手里把玩半晌,還在鼻下捕捉橡皮上那帶有甜味的清香。

        她對喬保爾說:“像雪花膏?!?/p>

        樊明潔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天真的笑容。

        喬保爾當時還沉浸在苗麗走進火車站地道口那一幕情景留給他的憂傷中。他第一次真心實意地想念一個女孩,他到學(xué)校后面的小樹林里尋找苗麗開學(xué)第一天刻在樹干上的字——因時間的推移,那幾個用鋼筆刻畫的字已變得模糊不清。喬保爾手撫樹干,腦海里全是苗麗的音容,他看見苗麗用眼角瞟了自己一下,很快轉(zhuǎn)過臉去看樹林外的遼闊的藍天。

        喬保爾想念苗麗臨行前的某個黃昏,她輕輕伸出她的手,在兩只少年的手輕輕碰握時,全身的熱血似乎都涌到她的面部。也許是受手抄小說《第二次握手》的影響,喬保爾把丁潔瓊想象成苗麗的模樣,這使他感到他們的第一次握手神圣而莊嚴。他在心里暗暗發(fā)誓,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將來當個科學(xué)家到廣西去找她。整個初中時代,喬保爾都被這個念頭鼓舞著,每天每天死記硬背那些物理、化學(xué)公式;他還在家里搞幻燈實驗,積攢所有的零錢到斜街百貨商店買大小不一的凹凸鏡。

        喬保爾一直固執(zhí)地以為苗麗會給他寫信。

        他常常在放學(xué)以后坐在小楊樹林的凝重的黃昏里。

        “吊腿褲子黑皮鞋,小白襪子露半截”,這是班上男生背地編排苗麗的歌謠。誰會知道,這兩句歌謠帶給喬保爾多少美麗的遐想!

        香橡皮是喬保爾下意識中帶給苗麗的,但樊明潔卻說:“像雪花膏?!爆F(xiàn)在回想,那一刻,樊明潔臉上的笑容用“天真”二字來形容是多么的準確無誤。她這時已坐到蘇四海的位置上,喬保爾和她是前后桌。

        盛子開始拼命追樊明潔。

        盛子和樊明潔的事像一個被人無形操縱的玩笑。

        盛子當時是喬保爾他們班的班長兼體育委員,他高大的個子,穩(wěn)重的外表和愛護同學(xué)的行為足以服眾。他曾為了蘇四海險些和體育老師大打出手。那是一九八〇年夏天,體育課我們班練習(xí)投彈,蘇四海蒼白纖弱,抖抖索索地總把手榴彈甩到身后,老師幾次校正,他也無法投擲準確,最后,體育老師憤怒地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腳。

        體育老師粗暴的動作激怒了盛子,他走過去就推了老師一把,用胳膊護住蘇四海說:“不投了,前面又沒有日本鬼子?!?/p>

        脾氣暴躁出名的體育老師這一次竟出奇地平和下來。

        盛子的父母都是省京劇團的演員,他會勾各種各樣的臉譜,他曾因病在家休學(xué)一年,勾臉譜就是那時跟父親學(xué)的。他比喬保爾他們年長一歲,所以當初選班長時祖老師一眼就看中了他。盛子總和方杞在一起,社會上的混子幾乎都認識他。盛子和他們一起玩,但他不打仗,他手中的那支雙筒火藥槍只噴了一次,這一次就毀了他的一生。

        總而言之,沒有人相信盛子會追樊明潔,更令人不能相信的是盛子追了樊明潔而樊明潔卻不靠他。

        少年的心也是驛動的心!

        關(guān)于樊明潔拒絕盛子的原因大概緣于她對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前途的極度絕望。一九八一年元旦前夕,和她一起住大棚的幾個女孩中有兩個被送進了工讀學(xué)校,她的大弟弟也成了斜街一帶打仗出名的主兒,她弟弟還常打著她的旗號四處騷擾,一些本來就對她懼怕三分的小混混很快就臣服在她弟弟麾下。并且,她最小的弟弟也學(xué)會了扒竊,還不時用扒竊來的錢給她父親買煙買酒,她的小弟弟一下成為備受父親寵愛的孩子。

        在樊明潔眼里盛子和她沒有什么不同,她無法想象以后的日子會是什么樣子。

        方杞被開除的決定是喬保爾他們二年級上學(xué)期開學(xué)不久作出的,學(xué)校征求祖老師的意見,祖老師頹然地說:“開除吧,我沒意見,一條魚腥了一鍋湯?!边@句話不知怎么傳到了方杞的耳朵里,他對祖老師采取了報復(fù)行動。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第一節(jié)是祖老師的數(shù)學(xué)課,預(yù)備鈴響過之后,全班同學(xué)都已回到座位上坐好。這時,方杞卻從座位上站起來。他走到講臺前,把小課桌搬到門口,然后,蹬著課桌把一盆臟水放到半開的門上。

        事情可想而知。

        祖老師推開教室門的時候,那盆臟水兜頭而下,她被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嚇呆了,當她明白是怎么回事時,她一扭頭哭著跑回教研室。不久,祖老師結(jié)婚了;同時,她向校方提出,堅決不再擔當喬保爾他們班的班主任。

        方杞自己離開了學(xué)校,那天,祖老師被臟水潑得渾身透濕之后,他把書包里幾本干凈整齊的書嘩嘩啦啦地倒在地上,把空書包一甩搭在肩上,頭也不回地走了。不久,社會上傳來他進了少管所的消息,從此,方杞在喬保爾的生活中徹底消失。

        喬保爾和方杞之間還有一件事可供敘述,那是方杞被學(xué)校開除前的一段日子,喬保爾因為在斜街一帶四處張望地走路惹怒了一個叫“小野”的流氓——他站在馬路邊上吸煙,正斜靠在電線桿上無所事事,喬保爾看了他一眼,他就把煙丟在腳下用力一踩,然后,沖喬保爾擺了擺手。

        他的手少了三個指頭。

        喬保爾就知道他叫“小野”。他平頭,片兒鞋,走起路像飛。他的百米賽跑曾破過區(qū)運動會記錄,斜街的孩子叫他“草上飛”。他能踢腳過肩,別讓你從后面抱住他,他一抬腳能把抱住他的人的臉踢起一道青痕。他冬天出去幫人打仗,被警察追上抓住,警察用鐵絲把他的手綁在水泥桿上,然后又去追捕他的同伙——當時和他一起奔逃的還有一個;他的三個指頭無法忍受奇寒,后被醫(yī)院的大夫齊齊截去。

        小野的資本就是和他的同伙炫耀這失去的三個手指。

        他向喬保爾招手,他的三個死指像三個可笑的小丑。

        小野問喬保爾:“你看什么?”

        喬保爾不能回答,經(jīng)驗告訴喬保爾,你回答他們的每一句話都是錯誤,所以,最好的態(tài)度就是任他們漫罵。果然,小野輕輕地用手拍打喬保爾的面頰,嬉皮笑臉地說:“你是哪個校的?”

        喬保爾說:“前邊那個學(xué)校的。”

        他說:“前邊那個學(xué)校的你就牛昃嗎?”

        喬保爾知道自己終于給了他發(fā)泄的機會。小野狠狠地在他的臉上拍打,他本能地向后掙脫,往家的方向跑去。小野在后面緊緊追趕。喬保爾的奔跑速度無法和他相比,當喬保爾絕望地靠在斜街的一棵楊樹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時,方杞意外地在街角出現(xiàn)。

        他一眼看見了喬保爾的狼狽相。

        他看見了小野,就一點一點地走過來,他問小野:“怎么了?他惹你了?他是我們班的同學(xué)?!?/p>

        也許小野也覺得和喬保爾如此大動干戈有損于他的面子,他不好意思地對方杞說:“沒啥,我和他鬧著玩呢。”說完,他就走過去摟住方杞的肩膀向斜街日雜商店走去。日雜商店進來一種扁長飛薄的菜刀。喬保爾猜想,小野一定是拉著方杞去看那些刀了,他一個人回家,心里充滿落寞和憂傷。

        喬保爾注意到方杞?jīng)]有回頭。

        在喬保爾的印象中方杞不習(xí)慣回頭。

        方杞和陸大軍相繼出事以后,棚戶區(qū)的學(xué)生和“應(yīng)化”子弟間的陰影一點點地擴大;班上的一部分同學(xué)與此無干,但他們都感覺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包括喬保爾。自從祖老師離開他們班后,他們班的班主任一直是個空缺,教導(dǎo)主任兼管了他們班一段日子,但他繁雜的事務(wù)使他對喬保爾他們過于疏忽。直到新班主任到來——這段時間,緊張的空氣挾帶著火藥和硫酸的氣味在喬保爾他們班內(nèi)彌漫。

        先是幾次小的磨擦,然后,震驚全市的毀容事件發(fā)生了。

        那天許明心如同往常一樣獨自一人穿行杏林,她心情舒暢,嘴里不自禁地唱一首新學(xué)的歌。她們剛剛公布一次小考的成績,她幾門功課都得了九十幾分。有什么能比一個愛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拿到好分數(shù)更令人歡欣?許明心穿過樹林,往四六一醫(yī)院門診部的大門走去,這時,幾個文雅的男孩擋住了她。

        “你叫許明心?”

        許明心停下腳步。

        “你叫許明心?”他們又問一句。

        這時,他們當中的一個人說:“不用問了,就是她!”

        緊接著,許明心感到一注涼水和著剌鼻的氣味迎面而來。

        四六一醫(yī)院的大夫、護士從未聽過如此凄厲剌耳的慘叫,他們紛紛從門診部跑出來。一些準備下樓的人把他們的臉貼在玻璃窗上,極力想看清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還有一些患者,他們說,許明心的樣子令人駭然。許明心被醫(yī)生抱進急診室,但他們手中的剪刀無法織補一個女孩的美麗夢想。

        許明心大叫:“我要鏡子!給我鏡子,鏡子!鏡子!”

        可每一個心存良善的人都知道,這個叫“許明心”的女孩今生今世已與鏡無緣。

        案件的偵破往往不難。

        在四分局的警察還為毀容事件焦急地四處查訪時,盛子已經(jīng)把“應(yīng)化”子弟新的核心人物梁易杰約出了校門。盛子默默地在前邊走著,梁易杰無聲地跟在他的身后,他們自然而然地來到了四六一醫(yī)院。

        盛子一轉(zhuǎn)身就拔出火藥槍,把梁易杰死死地頂在大墻上。

        盛子說:“是不是你干的?”

        梁易杰驚恐地搖頭。

        盛子把槍用力頂進他的腮里。

        “是—不—是—你—干-的-?”

        梁易杰腳一軟,身體向下滑去。一股熱流分襠而下。

        一切發(fā)生得這樣突然。

        梁易杰的下滑帶動了盛子手臂,他的手指一下觸動了扳機,一聲轟響,梁易杰的血在四六一醫(yī)院的大墻上噴涂了一朵不大不小的紅花。

        一九八〇年的冬天,作為斜街一帶這一年最后一個狂奔的少年,盛子高舉雙手,聲嘶力竭地喊著:“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盛子的身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

        和喬保爾初中時代有或多或少關(guān)聯(lián)的幾則消息來自多年以后,他從一些陌生人的嘴里知道一個叫“樊明潔”的女子死于大出血。她做過幾次人流。最后一次不是在醫(yī)院,而是在她即將拆遷的家里。樊明潔死時,她的三個弟弟除了一個在重慶大學(xué)讀書外,其余的兩個都蹲在市內(nèi)剛剛翻建的監(jiān)獄里。

        還有人對喬保爾說,他們初中畢業(yè)后的幾年里,斜街一帶經(jīng)常有一個坦胸露乳的婦女在垃圾堆里撿拾別人丟棄的食品,她坐在馬路的快行道上愉快地阻塞交通,她向車上的司機和乘客要鉛筆、蠟筆以及各種顏色,她還用各種色彩把壘砌廣場的石頭涂得艷麗繽紛。

        人們說,她是一個叫“四?!钡暮⒆拥哪赣H。

        喬保爾的耳邊響起一陣尖細而怪異的哭聲。

        學(xué)校后面的小楊樹被砍伐了,喬保爾曾著了魔似地一棵一棵地細數(shù)小樹樁上還不甚清晰的年輪,苗麗送給他的團徽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丟失的。那時,他就已經(jīng)知道,早晚有一天,他將被這些永無休止的懷念無情地擊傷!

        【作者簡介】于德北,生于一九六五年;出版有小說集《秋夜》《杭州路10號》,以及長篇隨筆兩部、童話三部、科幻小說一部、兒童小說七部:第三屆小小說“金麻雀獎”得主:現(xiàn)供職于某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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