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眼二百五十度,左眼三百五十度,米蘭達(dá)記起了最早的度數(shù);現(xiàn)在,兩只眼睛的度數(shù)倒是—樣:七百五十度。視力近點不正常地偏近,遠(yuǎn)點就更近。以前,她都把眼鏡度數(shù)背下來,這樣的話,不管出什么事,哪怕在旅行途中,都能馬上再去配副新的眼鏡。可后來,又有了散光,要背的東西更復(fù)雜了,就干脆不記了。這也讓她擔(dān)心,因為完全不明白,為什么中樞神經(jīng)會出問題,兩只眼睛的折射率也不—樣。還有“散光”這個詞,在她看來就不是什么好兆頭。她煞有其事地跟約瑟夫說:散光,你明白嗎?這簡直比瞎了還糟糕。
不過,米蘭達(dá)很有可能把她不正常的視力當(dāng)做是“上天的恩賜”。很快,她就有了這樣的格言:這是老天爺、上帝和神明的饋贈。是的,這就是上天的禮物,盡管可能僅僅只是遺傳而已。她感到驚奇的是,其他人每天是如何忍受雙眼所看到的一切?;蛟S對于其他^來說,這根本就算不上是一種煎熬,因為他們沒有如此獨特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有可能正是這種正常的視力、正常的散光,讓普通人變得不那么敏銳。米蘭達(dá)但愿自己再也不用抱怨,帶著這樣的恩賜和饋贈去生活。
有一點是肯定的,米蘭達(dá)對約瑟夫的愛不會有分毫的減弱,即便約瑟夫每次一笑就漏出他那發(fā)黃的牙齒。她很清楚,這些牙齒近看是什么樣的。她也會想,如果“一直盯著看”的話,也很讓人倒胃口。有時,她可能會覺得,其實也沒什么太大的關(guān)系;約瑟夫疲倦的時候,她也會被他眼角的皺紋嚇一大跳。盡管如此,她還是寧愿忍受這種近距離的注視,她希望,她對他的感情不會因此而減弱、消失,不管怎樣,她會在瞬間覺察出——因為她能接收到其他頻率的信號——約瑟夫是不是累了,他為什么這么累呢?他的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還是勉強的呢?她無須站在他的面前,就能精確地描繪出他的樣子。她從不仔細(xì)打量任何人,幫人照相也從不戴眼鏡。她總有—套自己的方式,靠其他方面的印象來描摹人。而約瑟夫,從一開始,她就以這樣的方式記住了他。她對他一見鐘情,雖然每個眼科醫(yī)生,面對她眼睛的狀況,都會搖搖頭,因為米蘭達(dá)在看第一眼的時候,給出的都會是一個錯得離譜的答案。她堅持自己第一眼的感覺,所有的男人當(dāng)中,約瑟夫是唯一一個——不管是最初的輪廓,還是后來熟悉的身影;不論在光亮處,還是在黑暗中,或是在任何其他可能出現(xiàn)的情景里,都讓米蘭達(dá)十分中意。
借助于鏡片帶來的小小改善,以及那副架在鼻梁上的金色鏡架,米蘭達(dá)能看透“地獄”。這“地獄”從未停止、減少她的恐懼,因此,她覺得自己得處處留心。在餐廳,為了看菜單,小心翼翼地帶上眼鏡;或者在街上攔出租車的時候也是如此。只要她稍不注意,那些一旦看過就再也無法忘懷的場景就會闖入她的視野:她看到畸形兒、侏儒,又或者一個斷臂女人。然而,在那一堆不幸的、丑陋的、該死的、做夢都難以想象的嘴臉和那些烙上了屈辱和罪過的面孔中,這些僅僅只是最刺眼、最引人注意的形象。這些嘴臉散發(fā)出的氣味,充斥著丑惡,讓她淚流滿面、全身無力。為了避免看見這些,她總是迅速看完菜單,或嘗試眨眼的功夫辨別清楚是私家車還是出租車,然后立刻摘掉眼鏡。她需要的只是一點點的信息,其他的事情她毫無興趣。曾經(jīng)有一次,為了懲罰自己,她戴上眼鏡在維也納游蕩了一整天,走過一個又一個街區(qū)。她后來決定,絕對不會再有第二次。這不是她的力量所能及的——與她認(rèn)識的這個世界相處,需要耗掉她所有的力量。
因為沒和人打招呼,或者對別人的問候沒有及時反應(yīng),米蘭達(dá)總要一再道歉。有些人鄭重地接受道歉,而另一些人認(rèn)為這只是愚蠢的借口,或是某種傲慢的表現(xiàn)。塔莎就用幾近于刻薄的語氣說:
戴副眼鏡去!
不,不戴,米蘭達(dá)回答說,我才不戴呢,你想戴眼鏡嗎?
塔莎反問道:
我?我為什么要戴?我的視力正常的很。
正常,米蘭達(dá)想。為什么正常?她啞口無言尋思著,又不是愛慕虛榮才不戴的,你明白了嗎?
塔莎讓米蘭達(dá)無言以對,這意味著:她傲慢自負(fù),愛慕虛榮,還有她同男人交往時有的那種運氣。倘若這些都是真的的話,這個拘謹(jǐn)克制的約瑟夫還真讓人琢磨不透。
塔莎現(xiàn)在輕松多了,以前她可沒這么討人喜歡。她肯定是談戀愛了,至少是遇到什么好事了。那個男人能從她身上得到什么?一個離了婚的帶著孩子的女人——這個故事真讓我難以理解。
約瑟夫講這些事的時候心不在焉,就好像他不知道所講的是誰似的。當(dāng)然,他也發(fā)覺塔莎現(xiàn)在越來越討人喜歡,都稱得上活潑了。也許是因為貝爾迪的醫(yī)術(shù),也可能是米蘭達(dá)或者其他所有的^讓她有所改變?;橐龅牟恍以欢劝阉峡?,變得惹人反感?,F(xiàn)在,法院把孩子判給了她。這些事米蘭達(dá)還是頭一次聽說,居然還是從約瑟夫這兒聽說的。她很想立刻打電話給塔莎,為她感到高興。突然一陣覺得很冷,是不是窗戶沒關(guān)好,她檢查了一下,窗戶都關(guān)地好好的。約瑟夫又埋頭看報紙,米蘭達(dá)盯著對面的屋頂。街道上昏昏暗暗,那些房子售價不菲、幽暗不明,屹立在那往昔的刑場上——那可眷念的往昔。
米蘭達(dá)在阿拉比亞咖啡店等了—會兒,現(xiàn)在到時間得走了,結(jié)賬起身,撞在了咖啡店的玻璃門上,擦傷了額頭。肯定又會腫起來,之前撞的地方腫還沒消,得立馬拿冰塊敷敷,可是到哪兒去找冰塊呢?玻璃門比人還難以親近,因為米蘭達(dá)沒有一刻不希望人們注意到她,就如約瑟夫那般注目于她。她信心滿滿地站在人行道上微笑。不過她可能弄錯了,約瑟夫打算要么先去銀行,再去書店,或者先去書店再去銀行。她站在格拉本大街上,想在路過的人群中找到約瑟夫。睜大雙眼,視線模糊,她走到沃爾泰勒購物街,—會兒朝著紅塔街的方向看看,—會兒又朝著公園環(huán)形道的方向看看。她覺得,他離她忽近忽遠(yuǎn),啊,他來了,從紅塔街方向走了過來。她滿心期待,等來的只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她認(rèn)出這個男人不是約瑟夫,他便立刻消失在她的視線里。她又繼續(xù)她的期盼,等待之心愈加強烈。在她朦朧的世界里,逐漸地有—種日出的澄明,沖破了昏暗,因為約瑟夫來了,她挽著他,幸福地朝前走。
這遮蔽的世界,是唯一讓她無比自在的世界,在這個世界,她所期望的再明了不過了——約瑟夫。一個清晰的世界——不管是維也納眼睛行、還是外國來的競爭者榮格眼鏡店的恩賜;無論是富鉛玻璃眼鏡,還是輕質(zhì)玻璃眼鏡;不論是塑料眼鏡,還是最先進(jìn)的隱形眼鏡——這樣的一個清晰世界,米蘭達(dá)是永遠(yuǎn)不會接受的。她曾費盡精神去嘗試,得到的只是頭痛、雙眼流淚,不得不躺在沒有光亮的房間里。以前有過一次,她戴上了慕尼黑產(chǎn)的最貴的德國隱形眼鏡,只是為了歌劇院舞會上給約瑟夫一個驚喜。發(fā)票上的廣告語寫著:留住眼睛好。米蘭達(dá)彎腰站在一張黑色毛巾前,記住了佩戴須知,想要戴上這個丁點小的玩意兒。但眼鏡藥水讓她的眼睛看不清楚,一只隱形眼鏡找不到了,在浴室里怎么也沒找著,不知道是掉進(jìn)了淋浴的下水口還是掉在了瓷磚上。另一只在米蘭達(dá)的眼皮下面,滑到了眼球的頂上。因為不停地流眼淚,到貝爾迪醫(yī)生來之前,什么也做不了。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貝爾迪用他專業(yè)的雙手取出了那只鏡片。米蘭達(dá)再也不愿意想起,貝爾迪是怎么找到那只鏡片然后把它取出來的。有時,她還一再地宣稱,至少能做的我都做了。
約瑟夫跟米蘭達(dá)說話的時候,有時候連他也會忘記,與他談話的話是一個算不上失明的人,是一個跨越界限的人。眾所周知的事情于米蘭達(dá)反而不是那么明了。雖然她外表看起來猶豫膽怯,內(nèi)心卻不軟弱,甚至還很自主。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在她生活的這個叢林里在醞釀著些什么,因為她作好了最壞的準(zhǔn)備。由于米蘭達(dá)無法改變自己,現(xiàn)實就不得不暫時地容忍她的改變。她把一切放大,或縮小。她指揮著樹蔭、云朵。她贊賞那兩堆霉綠色的物體,她知道,那是卡爾教堂。在維也納森林里,她看不到樹,只看到整片森林,她深呼吸,想要辨別方向。
看啊,那是比薩姆山。
那只是利奧波德山,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約瑟夫很有耐性。你的眼鏡又放哪兒去了?——哎呀,忘在車上了。為什么就不能破例一次是比薩姆山呢?米蘭達(dá)自語道,她懇求利奧波德山,有一天能幫她一個忙,成為她心里想的那座山。
她總是半依偎著瘦高的約瑟夫,溫柔體貼,無比信任,邁過了路上的又一個障礙。“溫柔體貼”不僅是她當(dāng)下的感覺,她身上的一切也是那么的溫存,從她的聲音到她邁出去的雙腳,包括她在這世上的一切作用,都該是溫柔深情的。
米蘭達(dá)登上一趟維也納的有軌電車,站在AK線或BK線(AK、BK是維也納的兩條有軌電車線路,一九〇七至一九八一年間運行——譯者注)的乘客中,沒注意到,售票員赤著腳、那個老婦人買錯了車票;也不會注意到,朝前擠的人群就像害怕狂犬病一般朝前擁擠,擠不上車的人眼里燃燒著殺人的欲望。米蘭達(dá)重復(fù)地說著“抱歉”,擠上了車,幸運地及時認(rèn)出了蘇格蘭大街,沒有任何人的幫助,自己走下了那兩級臺階。她想,“這里的人都太好了”。AK線上的其他人,那些朝大學(xué)另一邊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的人們,不會知道,為什么她的心情會如此的好,仿佛是因為空氣變得清新了。只有那個售票員會注意到,有人忘記了拿找回的零錢,也許是那個女的,那個在交易所或蘇格蘭大街下車的那個女的?;顫姷娜藘海叩谜婵?。他把錢收好。米蘭達(dá)丟失的許多東西,都在什么地方被人拿走了。她平靜地與什么人擦肩而過,沒撞到人,或者她撞到了別人,也只是不小心碰到而已,只是一次意外,是她的過錯。她會為那些司機做彌撒,雖然她從沒搭過他們的車;她會每天為守護(hù)神弗洛里安捐獻(xiàn)蠟燭,在那段時日,她的房子沒被燒毀。有一次,她把一根點著的香煙放在一邊,幸好發(fā)覺得早,只把桌子燒了個窟窿。
還是有點傷心,是的,有那么一點傷心。米蘭達(dá)的房子里,到處都是火燒過后的痕跡,過熱的電爐、燒壞了的平底鍋,還好每次都有驚無險。門鈴響了,米蘭達(dá)打開門,她的好運又來了。那是胡貝特叔叔,是她的老朋友羅伯特,她撲到胡貝特叔叔和羅伯特身上。有時門外站著一個陌生人,雖然有可能是個小販,或者是個入室盜竊犯,也有可能是那個小混混諾瓦克,又或者是那個專殺女人的殺人兇手——這個殺人犯鬧得第一區(qū)人心惶惶。但米蘭達(dá)篤定地認(rèn)為,來的是她的好朋友。另外的一些,她不認(rèn)識的那些人,不管在大型的集會上、在聚會上,還是在劇院或音樂會大廳里,他們在與不在,都圍繞著米蘭達(dá)——那個不愛交際的米蘭達(dá)。她不知道,那個“布赫醫(yī)生”會不會過來跟她打招呼,但是那個身材,有可能是“朗柏先生”。她沒辦法確認(rèn)。在一個充斥著辯護(hù)和控制的氛圍里,米蘭達(dá)猜想的,當(dāng)然不是宇宙之謎,也不是別的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想的只是:那是朗柏先生嗎,是他嗎?這是一個秘密。只要走近一步就能搞清楚,但米蘭達(dá)退了回來。是的,她沒有這方面的心思,去探尋周圍的秘密。世上只有一個秘密,就是她心里想著的那個。兩米的距離對她而言足夠了,這世界早已看不透了,人也捉摸不透。
音樂會上,她的臉是最放松的,似和平的綠洲。禮堂里,二十個人朝她揮手示意,他們能看見她,但她看不見任何人。在這樣的場合,人們相互記住對方,互相打量,記下姓名、地址,又相互遺忘,相互回避,評頭論足。在這里,她學(xué)會了克服緊張。她不幻想,她能放松小憩一番。因為,別人希望的是內(nèi)心的安寧,而對于米蘭達(dá),只求眼睛的安寧。她的手套輕輕地滑了下來,掉在沙發(fā)下面。米蘭達(dá)覺得她的腿碰到了什么,她擔(dān)心不小心碰到站她旁邊的人的腿。她小聲地說,對不起。一只椅腳愛上了米蘭達(dá)。約瑟夫撿起了計劃書,米蘭達(dá)不安地笑了笑,想要把腿繃得筆直。那個“布赫醫(yī)生”,也不是“朗柏先生”,而是科普茨斯基先生,這位科普茨斯基先生氣憤地坐在她后面,離她三排遠(yuǎn),他想要弄清楚這個女人為何如此善變。曾經(jīng),他似乎是這個女人的一切,是的,她的一切……
約瑟夫問到:
你戴眼鏡了嗎?
當(dāng)然,米蘭達(dá)回答道,她把手伸進(jìn)了手提袋里。除此之外,她還覺得自己還戴著手套。但是她最好不要告訴約瑟夫,是的,別告訴他。她的眼鏡,真是太奇怪了,她的眼鏡肯定在浴室里,或是在進(jìn)門的什么地方,又或者在另外一件大衣口袋里,米蘭達(dá)也不清楚,不過她很快說到:
沒,我沒戴眼鏡。但是,音樂會上我又不需要看什么。
約瑟夫沉默了,不再問眼鏡的事,轉(zhuǎn)而說到:我可冷的天使。
在米蘭達(dá)看來,別的女人是沒有缺陷的。她們的頭發(fā)不會黏在上嘴唇,也不會掉在腿上,她們總是發(fā)型精致;皮膚沒有粗大的毛孔,也不粗糙,沒有痘痘;也沒有因為吸煙而發(fā)黃的手指。是的,只有她,寂寞地與鏡子中不完美的自我作斗爭。約瑟夫曾聽她這樣說過,看見鏡中的她,她希望,約瑟夫能慈悲地忽略那鏡中的不完美。那之后,米蘭達(dá)反省自己,站在臥室里畢德麥耶爾風(fēng)格的鏡子前,她覺得自己“還過得去”“還行”“還不算太糟糕”。當(dāng)然,她在自欺欺人。米蘭達(dá)有各種理由來迷惑自己。每天,在最好的與最壞的之間,她用自己的生命保持平衡。在最好的時期,米蘭達(dá)同時有三副眼鏡:一副打磨過的太陽鏡,金色配著黑色的邊框;一副很輕、透明又便宜的眼鏡,在家里戴;還有一副備用眼鏡,其中一只鏡片已經(jīng)松了(據(jù)米蘭達(dá)說,這副眼鏡戴著不合適,是按照以前的度數(shù)配的。戴上它,米蘭達(dá)看到的所有的東西都“在旁邊”)。
還有一段時間,這三副眼鏡同時都找不到了、消失了、不見了,米蘭達(dá)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早上八點,約瑟夫就從普林茲歐恨大街趕了過來,翻遍了整個屋子,他呵斥米蘭達(dá),懷疑管理員和工匠??墒敲滋m達(dá)很清楚,沒有人偷走她的眼鏡,它們肯定就在她身邊的某個地方?,F(xiàn)實總是不放過米蘭達(dá),但是沒有線索就沒辦法找下去。有時候,現(xiàn)實在對她進(jìn)行小小的報復(fù)。米蘭達(dá)明白了這一點,她朝她身邊的東西點頭示意,好像自己是同謀一般。她臉上的皺紋——要是還沒長這些皺紋該多好啊——這些天里,在睜眼閉眼間,她臉上的皺紋變得越來越深。約瑟夫提議,馬上去眼鏡店,因為米蘭達(dá)離了眼鏡是不行的。米蘭達(dá)謝謝他,突然緊緊抱著他不松手,想要說點什么,不只是因為他來這兒幫她,還因為他讓她看見,讓她看得更遠(yuǎn)。米蘭達(dá)不知道,自己缺的是什么。她想說,幫幫我吧!她胡思亂想,她比我更漂亮。
那個禮拜,米蘭達(dá)不得不在家等著,沒法出門,也不清楚外面發(fā)生的事。約瑟夫兩次和安娜塔莎(原文中,“Stasi”是Anastasia的昵稱,譯文中的”塔莎”是安娜塔莎的昵稱——譯者注)共進(jìn)晚餐,為她離婚出點主意。他們第一次碰面后,第二天塔莎還打了電話來,第二次就沒有了。
是的,我們?nèi)チ肆_馬皇宮酒店。太差勁了,飯菜糟糕透了,還冷得很。
米蘭達(dá)答不上話來,因為對她來說,羅馬皇宮酒店是維也納最美最好的地方。約瑟夫第一次帶她去吃飯就是在那兒,現(xiàn)在突然就變成了他們說的最差勁的地方——米蘭達(dá),在聽我說話嗎?你瞧,就是我剛才講的那樣。吃完飯,我們?nèi)チ税蔷瓢伞T阃噶?,一幫子人在那兒?/p>
塔莎說的“一幫子人”肯定有特別的意思,但意思是什么呢?米蘭達(dá)靜靜地吸了口氣。她從沒和約瑟夫一起去過艾登酒吧,這還算是一點小小的安慰。艾登酒吧是這個樣子的嗎,像她所說的那樣?
塔莎向她保證,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跟她講詳細(xì)點:至少你也沒錯過什么。米蘭達(dá)可不會這么說,“沒錯過什么”,因為她擔(dān)心,這幾天錯過了所有的一切。這個星期還沒結(jié)束,每天都會迎來夜晚,這些晚上約瑟夫總是有事來不了。接著,眼鏡配好了。幾個小時后,他從眼鏡店把眼鏡給她送了來。但沒一會兒,眼鏡又不見了。米蘭達(dá)不知所措,她不得不躺下來休息,等待,心里估摸著,約瑟夫幾點能回到普林茲歐根大街。她終于聯(lián)系上了他,可她不知道該怎么告訴他,新眼鏡掉進(jìn)了洗臉池里。
是的,掉進(jìn)了洗臉池里。我覺得自己好像殘廢了一樣,我沒法出門,什么人也看不見。你明白嗎。
約瑟夫的聲音從第四區(qū)傳了過來:
只是意外而已。你不是也經(jīng)常不戴眼鏡出門嗎?
是,可是——米蘭達(dá)說不出什么有說服力的話——可是,這次不—樣。往常出門的時候,眼鏡至少還在我包里。
不,以前你出門都沒眼鏡的。不會有問題的。
所以我們才不像,米蘭達(dá)輕聲說到。
喂,你在說什么呢?
我能說什么呀?
不一樣的,就不一樣。
約瑟夫沒答話,她又很快說到:
親愛的,我跟你—起去。我只是覺得沒什么安全感。昨天,我差點,差一點就昏過去了,真的,真是太糟糕了。我試過那副備用眼鏡了。看見的東西都“在旁邊”,變了樣了。你知道的。
約瑟夫沉默了,這意味著,他沒明白。
很抱歉,這對我來說沒什么邏輯,約瑟夫的聲音聽起來怪陘的,接著掛斷了電話。
米蘭達(dá)坐在電話旁,有罪似的?,F(xiàn)在,她也給了約瑟夫這樣一次機會,可是,有什么用呢?為什么眼鏡會掉進(jìn)洗臉池里?為什么是約瑟夫?為什么是這個世界?噢,上帝啊,這不可能。難道在維也納就沒別的酒店了嗎?為什么約瑟夫非得和她一起去羅馬皇宮酒店?米蘭達(dá)一定要大哭一場,要生活在更黑暗的地獄中。她沿著書架走過去,臉緊貼著書脊,然后找到了一本書《關(guān)于愛》(原文為法語,De L’Amour——譯者注)。費力讀完頭二十頁,她頭昏腦脹,深深地陷進(jìn)了沙發(fā),書蓋在臉上,和沙發(fā)一起倒在了地上。世界一片漆黑。
她很清楚,她的眼鏡并不是偶然掉進(jìn)了洗臉池。她很肯定自己會失去約瑟夫,因此她寧愿自動放棄他。她行動了起來,朝著結(jié)局邁出了第一步??傆幸惶?,恐懼奪走她的視力,她終會看到這個結(jié)局。是她讓約瑟夫和安娜塔莎走到了一起,這一點,他們兩個都不可以知道。塔莎本來就不清楚這些事情。為此,她得編造一個完整的故事,一個說得過去的、比事實更圓滿的故事:對她而言,約瑟夫?qū)⒆兊貌荒敲粗匾@才是最重要的,她已經(jīng)開始熟悉自己的臺詞——約瑟夫是一個貼心親切的老朋友,別的再沒什么。她不想猜想:他們兩個人在做些什么?有什么打算?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哪一步?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米蘭達(dá)打了電話給恩斯特。幾天之后,恩斯特鼓起勇氣給她打了電話。她跟塔莎說了幾句讓人費解的話,接著她坦白道:恩斯特和我,別人是不可能看到的,不會。誰告訴你的呀?沒有,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出去過,真的沒有。我會告訴你的。一直都是這樣,這種流言比實際的多,你知道的……
她含糊不清地又說了些什么,聽起來像是跑題了。困惑的安娜塔莎聽說,米蘭達(dá)一直都沒和恩斯特分開。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情,可據(jù)說在這座城里,每一個人都知道別人所有的事請。
米蘭達(dá)下決心不再和塔莎碰面,但還定時在房門口見恩斯特,她開始在門口吻恩斯特。他總是猶豫不定、膽怯害羞。她吻他的時候,還帶著不安的笑問他,是不是不記得怎么開她的門了。
塔莎和約瑟夫談起這一幕,她看得真真切切。約瑟夫不想知道太多,他沒有絲毫興趣,同安娜塔莎一起去想那一幕——一個叫米蘭達(dá)的女人在門口和恩斯特?fù)肀?。約瑟夫堅信,米蘭達(dá)只有他一個男人。但是第二天早晨,在他給安娜塔莎做好早餐之后,他高興了起來。他覺得這件事還不算太壞,心也輕松了。安娜塔莎真是聰明,有著敏銳的洞察力。他很快就會習(xí)慣這種想法的,米蘭達(dá)需要別的男人,因為有共同的興趣,恩斯特終究更適合她。甚至他還看到她和貝爾迪在一起,或者是弗里茲。這個弗里茲提起她的時候,樣子真是讓人討厭,他總是得不到機會,所以當(dāng)她需要他的時候,他肯定會飛奔而來的。米蘭達(dá)對于約瑟夫而言,又有了—種新的吸引力,這樣的魅力在米蘭達(dá)身上他還沒有見識過。安娜塔莎又開始相信,米蘭達(dá)肯定會做出傷害她的事請來的。
可憐的弗里茲,從那時起開始酗酒無度。
約瑟夫并不像安娜塔莎那么肯定,因為弗里茲老早前就有喝酒的習(xí)慣,而且有一次,還無精打采地為米蘭達(dá)辯護(hù)。塔莎剖析了米蘭達(dá)的個性,說她沒有男人,她一直在改變。曾經(jīng)有人看到她優(yōu)雅地在劇院里,然后又被人看到她不修邊幅,裙邊都不平整,或者幾個星期都不去做頭發(fā)。約瑟夫說:
你不懂。這些都取決于,她有沒有找到她的眼鏡,有沒有戴眼鏡。
蠢女人,塔莎心想,他總在幫她。不,我才是那個蠢女人,我總是指望約瑟夫,可現(xiàn)在連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這個狡猾的、邋遢的、愚蠢的,這個——塔莎再也找不出別的形容詞了——她裝得楚楚可憐,牢牢把約瑟夫攥在手心,引得約瑟夫總想保護(hù)她,可誰來保護(hù)我呢?
兩滴淚水流了下來,從她那美麗的、視力正常的藍(lán)色眼睛里流了出來,滴進(jìn)了橘子汁她發(fā)誓,她一輩子都不會再哭了,至少今年不會再為了約瑟夫流半滴眼淚。
約瑟夫親愛的米蘭達(dá)——跨越界限的人的“代言者”,被塔莎煎炸、切開,用叉子叉起、燒焦。米蘭達(dá)的身體感覺到了,盡管她沒有聽到只字片語。她不敢再走出房門,戴著第二副新眼鏡坐在那兒——她不想出門。恩斯特來坐坐喝杯茶,他們倆計劃去薩爾茨卡默古特山地旅行。貝爾迪來看她,他斷定她缺乏維生素。米蘭達(dá)信任地看著他,深信不疑。貝爾迪建議她,要多吃點生胡蘿卜。他寫滿了一張長長的紙條,還說:
這對你的眼睛也有好處。
米蘭達(dá)感激道:
是的,你知道的,我最重要的就是我的眼睛。
只有約瑟夫,她幾乎再不能注視。她總是看左邊或者右邊,又或者她的視線繞過他落在別的什么地方,眼神放空。她總想拿手蒙住眼睛,因為她總是無法抑制、著迷地看著約瑟夫。她的眼睛生疼,且他欺騙她這件事,不似其他,它疼在心里,令她痛徹肺腑、頭痛不振。她所有的痛楚都要由她的眼睛來承受。于是,每天循環(huán)往復(fù):不看約瑟夫,或別被約瑟夫看到。
米蘭達(dá)添了幾塊冰在約瑟夫的杯子里。像往常一樣,約瑟夫懶洋洋地坐在那里,只是,他總提起塔莎,就好像一直以來他們的話題都是塔莎一樣。有時,他鄭重地提起她的名字安娜塔莎。米蘭達(dá),讓約瑟夫處處迷惑的米蘭達(dá),盯著自己修剪整齊的指甲。Porcelaine,她用的指甲油,這種指甲油陪她走過了和約瑟夫在一起的歲月。可是現(xiàn)在,約瑟夫只在來去的時候匆匆親吻她的手背,不再贊美她的指甲油,也許,她也可以不再涂這種指甲油了。米蘭達(dá)跳了起來,關(guān)上了窗戶。她對聲音有點過分敏感。近來,城里就只剩下這些聲音,收音機、電視機、小狗的叫聲,還有送貨小卡車的聲音,這些聲音都讓米蘭達(dá)無比厭惡,她可能也希望自己聽覺遲鈍。只是這樣的話,她就再也聽不清楚那些她所喜歡的聲音了。
米蘭達(dá)沉思著,說:
所有的一切都鉆進(jìn)了我的耳朵。我得先喜歡上某人的聲音,否則的話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
她從不否認(rèn),只有英俊的人才能討她的歡心。除了米蘭達(dá),沒有人能認(rèn)識這么多英俊的人兒。他們吸引著她,因為和其他的品質(zhì)相比,她更喜歡英俊。當(dāng)她想離去的時候,約瑟夫正離她而去,這大概意味著,安娜塔莎更漂亮或者特別漂亮。這就是米蘭達(dá)人生浮沉的注解。
(貝爾迪,你懂嗎?她比我更漂亮。)
約瑟夫一直都在說些什么呀,噢,好像又提起了她,如果她沒聽錯的話。
這真是太少見了,約瑟夫說。
是嗎,你這樣覺得呀?米蘭達(dá)還沒聽明白他在說什么。她愈發(fā)不怎么聽他講話了。
是的,他說,和你一起也是有可能的。
原來他是這個意思,幾個星期以來,米蘭達(dá)第一次看他。噢,是的,她將把這個可怕的善意的謊言變成事實。他難道還沒看出來嗎?朋友——約瑟夫、她、朋友?
是的,米蘭達(dá)說,這樣也不算很少見,變成朋友。米蘭達(dá),那個內(nèi)心沒那么優(yōu)雅的米蘭達(dá)不可能相信:我的上帝啊,他傻了嗎,他是傻子嗎?他怎么一點都沒察覺呢?難道永遠(yuǎn)都要這樣嗎?為什么,我唯一愛的男人是這樣的!
禮拜日的音樂會,他們倆當(dāng)然還是要一起去,約瑟夫順帶說了句。米蘭達(dá)不再覺得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這可是因為塔莎得在周日去她前夫那里,去為了孩子“簽協(xié)議”,才留了個星期天給她。
什么,馬勒第四交響曲?又是呀?她說。
不是,我說的是第六交響曲。你還記得倫敦嗎?是的,米蘭達(dá)回答道,她重拾對他的信任,她會和約瑟夫一起再去聽一次馬勒。而且他們的塔莎不會破壞任何音符,她和約瑟夫也不會站在音樂會的木樓梯上為了她吵架,前提是塔莎星期天的時候離開這里去簽離婚協(xié)議。
聽完音樂會,約瑟夫和米蘭達(dá)一起去了她那里,就像不是最后一次似的。他不會告訴她,幾個星期后她將發(fā)覺,她表現(xiàn)得是多么理智。他緩緩地穿上鞋,找他的領(lǐng)帶,一副要走的樣子,打好領(lǐng)帶、挪正位置,一眼沒看米蘭達(dá)。他給自己倒了杯李子白蘭地,站在窗邊,朝街上看去:布盧特一街。我可憐的天使。有那么一會兒,他把米蘭達(dá)攬在懷里,用嘴唇輕輕地摩挲她的頭發(fā),看不見也感覺不了別的東西,除了那個詞“布盧特街”。誰對我們做的這一切?我們互相做了什么?為什么我得這么做?他很想吻米蘭達(dá),但是他不能;他想,這是判決的結(jié)果,這是一場處決,因為,我做的一切都是犯罪,一切都是罪行。他的天使張大了眼睛盯著他,疑惑地睜著雙眼,仿佛想讓約瑟夫知道,這是最后的擁抱。終于,她換上了一副無視他的表情,因為他已宣告自己無罪,赦免了自己。約瑟夫知道,再也不會有人用這般的眼神看他,安娜塔莎不會,他閉上了雙眼。
米蘭達(dá)沒留意,門是什么時候關(guān)上的。她只聽見樓下車庫門的聲音,聽見遠(yuǎn)處酒館傳來的喧鬧聲,街上醉鬼的吵鬧聲、還有電臺節(jié)目的音樂序曲。米蘭達(dá)不想再生活在這樣的聲音里,不想再在這般光亮和黑暗里。她只有一個通往這世間的入口,那就是頭痛欲裂的痛苦,這痛楚壓迫她睜得太久的眼睛。剛才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約瑟夫。
薩爾茨堡,他們重逢在巴扎爾咖啡館。安娜塔莎和約瑟夫一起走了進(jìn)來,米蘭達(dá)顫抖了一下,因為塔莎看起來是那么的糟糕、那么的不幸福,她到底得到了什么?我怎么會在這兒呢?——米蘭達(dá),一直朝約瑟夫飛去的米蘭達(dá),聽到約瑟夫正在說一些好笑的事情,塔莎陰沉地朝她走了過來。約瑟夫在進(jìn)門的時候,為什么不走到我面前來呢?他還得和霍夫阿特·佩施、阿爾滕維勒一家,還有咖啡館里的一群人打招呼。米蘭達(dá)穿著涼鞋,猛地站起來,笨拙地走到蒼白的塔莎面前去,臉上微微發(fā)紅,吻了一下塔莎的臉頰,有點點緊張,違心地說到:
我真為你感到高興,當(dāng)然還有約瑟夫。噢,對了,卡片,謝謝,我收到了。
約瑟夫微笑著,倉促地向她伸出了手,你好。塔莎大方地說:約瑟夫,你該吻米蘭達(dá)一下。
米蘭達(dá)裝作沒聽見她說的話,退了一步,牽起安娜塔莎的手,臉越來越紅,悄悄地跟她說,哎,這次在薩爾茨堡真是太混亂了,不,不,沒發(fā)生什么糟糕的事。我得馬上去見恩斯特,他突然來了,你知道的。你幫我跟約瑟夫說—聲,你知道怎么做的。
米蘭達(dá)很匆忙,不過她還是看見了,安娜塔莎明白地點了點頭,有那么一瞬間看起來很“可愛”,臉上突然又漲得緋紅。也有可能,只有她才這么緊張,只有她對這個污穢的世界的感情愈加強烈。她滿臉通紅回到了旅館,一臉的羞愧,這種感覺爬滿全身。她看到了那扇雙扇門,不過她只看見,兩扇門沒在身旁打開,而是其中一扇門朝她撞來。門朝她撞過來,把她猛地甩到一堆玻璃碎片中,撞得她全身燥熱,血從鼻子、嘴巴里噴出,這個時候,她想的是:留住眼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