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的閱讀是聽覺。五歲那年,二表姐領(lǐng)著我穿過孝豐鎮(zhèn)上最熱鬧的街道,這時,傳來高音喇叭的聲音。表姐說,你長大了后也可以寫一封表揚信,表揚爺爺,在上面廣播。我很震驚,就此,我有了一個志向:寫一封表揚信,并目廣播。我認為,這算是我文學(xué)生涯的內(nèi)在起點,也是最初的閱讀記憶。
之后在火盆邊聽長輩講故事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記得讀小學(xué)之前,我整天搬個小凳子坐在門口,抬頭看天;夏天的夜晚就躺在竹榻上看星空,因為幾乎有比四季還多的時間,我迷上了一本小人書《看云識天氣》——我一邊拿著書,一邊對照看天空上變幻莫測的云層——我現(xiàn)在還能清晰地回想出當時我的專注勁。可最終我沒有成為氣象學(xué)家,殘留在印象里的是穿透云層的光暈,魚鱗般、奔馬般的云朵,還有金絲編織的彩虹,以及積雨云。
十歲那年,全家搬至鄰縣長興。當時“文革”,父親保存了部分藏書,有戈寶權(quán)翻譯的《普希金文集》、梁真譯的《拜倫抒情詩選》以及手抄本的泰戈爾等等。“80后”這一代很難理解我們那時的精神貧瘠——在書店除了課本和馬列毛著作以外,你看不到任何中國古典以外的書籍。那是一個以不讀書為榮的年代。小學(xué)五六年級時,我完全被拜倫和普希金迷住了。我偷偷地把他們藏在書包里,在喧鬧的課堂上,帶著犯罪的心情和緊張的快感閱讀。在拜倫的詩集里有幾張黑白照片插頁,其中一張好像是他的夫人,總之非常美麗,裸露著乳溝,我不敢看,每一次翻到都提心吊膽——“性感”這個詞成為正面形容是多年之后的事。終于有一天,我害怕會被同學(xué)發(fā)現(xiàn)我如此大的流氓行為,我撕下了那張英國少婦的相片。對不起,寫《拿破侖頌》的拜倫和英國女王。
另外,我還要提一本書,可能是當時每家必備的《赤腳醫(yī)生手冊》,我對女性生理的了解是從那兒獲得的。那時,空氣里聞不到情愛的芳香,誰要是多談幾場戀愛就可能進監(jiān)獄。
毛澤東去世以及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國外的經(jīng)典名著逐步出版。記得有一天,我路過長興新華書店,發(fā)現(xiàn)排著長長的隊,很吃驚(我有過通宵排隊買豬油的經(jīng)歷)擠過去一看,原來是在買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
一九七八年,我得到了三卷本的《一千零一夜》。啊,一本偉大浩瀚的書!我不知翻閱了多少遍,少年的枕頭經(jīng)常被幻想打濕。世界頂級香水有一款,讓人聯(lián)想到璀璨的阿拉伯星空,我相信設(shè)計師試圖觸及的是天方夜譚里的瑰麗想象。后來,我在伊斯坦布爾機場作短暫停留時,我想到了飛毯和神燈。
講故事的宰相之女山魯佐德成了我寫作的一個隱喻:她為了拯救王國的其他女子自愿嫁給國王,她用故事吸引國王,未遭殺戮;一夜又一夜,國王醒悟,和她白頭偕老。反過來說,她必須先拯救故事才能拯救自己,先拯救自己才可拯救其他女子。寫作的核心也是創(chuàng)造了語言就創(chuàng)造了一切。
之后的書和閱讀就不斷增加、廣闊。現(xiàn)在我的藏書也有近萬冊了——家里隨處是書。我每天會收到各種贈送的書刊,來不及打開。每次外出旅行,肯定會帶上一兩本。電子書仍習(xí)慣不了,缺乏肌膚感。沒錯,書籍是身體的延伸部分,是生命和靈魂的秘密空氣,是可感知的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