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虛掩著房門，在黑夜的窗前培育指間的寇丹。迷離的燈光讓—切都變得朦朧，而我卻心神不寧，我在想另一座城市，我在想一個叫“修遠”的人。

五歲之前，我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暖暖”；五歲以后，我被父親的戰(zhàn)友從江南水鄉(xiāng)帶到了冰天雪地的北方，從此我改名叫做“柳迎燈”。養(yǎng)父是個溫和而善良的人，他教會了我如何識別一月的冰雪下面陰暗的太陽、空曠的山野、裸露的樹叢；他教會了我識別黃色的風、風中晃動的電線、透明的蝴蝶標本。他還教會了我去識別這個城市的某一段歷史，比如劉公島上的甲午風云，比如榮成的將軍碑。

十八年后我長成妖嬈的女子，開始懂得隨遇而安，從不在他們面前提起我與南方有關的一切。

在這座叫“威?！钡男〕?，我是一名建筑設計師。我和我的同事一起，讓那些歐陸風情在海邊、山角、城市深處，一點點地蔓延開來。從我設計的建筑前走過，我的養(yǎng)父母總是笑靨如花——我是點綴在他們胸前最耀眼的那枚胸針。

修遠是我的同行，他在南方的一個城市，去年冬天他來這里參加交易會，我們因此成為朋友。他告訴我說，我和他的女朋友長得很像，我把這句話當成是他的戲言。

回去以后，修遠給我寫來長長的信，我從他的文字里面看到了他香樟、百合的南方，和一場又一場的梅雨。

我也給他回信，偶爾寫一點自己的生活，只言片語，簡潔而跳躍。我們更多地是談論威海這座新興的海濱城市，我愿意讓“威海”這個詞像溫暖的季風在紙上穿行，我告訴他城市的寧靜、天空的蔚藍、路旁開滿紫色花朵的合歡樹……我還告訴他海水漫過海岸之后，會一直藍下去，一直藍到地老天荒。

修遠打來電話說：迎燈，你的文字很美。

我笑，我告訴修遠：我怕冷，小時候在冬天，我常把凍僵的小手伸到自己的腋下借暖；長大后，我學會了用左手握住右手，用身體的一部分安慰另一部分，用文字溫暖心——工作不忙的時候，我喜歡在紙上寫詞、花容、走投無路的愛。我寫女人的愛情故事，寫女人不停地戀愛卻找不到愛情的故事——我知道，只有愛情可以接近無限透明的蔚藍。

但是我沒有告訴修遠，在我們認識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了他燦爛的一面；從那時起，我就把他作為寓言、主題和抒情音樂寫進了我的私人歷史。

二

我們在網上聊天的時候，修遠對我說：今年的秋天，我想把簡晴娶回家，迎燈，如果你愿意，過來給簡晴做伴娘。

我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

我知道簡晴是修遠的女友，一個劇團里的青衣演員，每次談起簡晴我都能感覺到他的眉飛色舞。修遠曾在信中對我說過，簡晴是一朵淡藍的小花，于是他可以在寧靜的夜晚給我寫信，粉紅色的窗簾布很深地豎在他的眉際，小屋里的燈全部打開。他的女友簡晴在閑暇時總是喜歡做些瑣碎的事情，她的笑容很美麗。

我打字說：你的簡晴知道我嗎？

修遠說：是呀，我常和她說起北方的柳迎燈，說你是如何冰雪聰明的女子。簡晴很是羨慕，早就說想結識你。我們商量過了，到時候想請你過來做伴娘。

我的臉在黑暗中紅了紅，我不知道那個簡晴如何看我，如何看我與修遠之間的情誼。

三天后我坐飛機去了蘇州，我決定去看看修遠眼中盡善盡美的簡晴。

在他們排戲的桃園，我看到了簡睛涂滿油墨、光彩四溢的臉，看到了簡睛在臺上把角色演得風情萬種。在《董生與李氏》的那場戲里，她把那一個環(huán)春寡婦的饑渴、矛盾、患得患失，演得入骨三分。臺上的簡晴抹胸半掩，烏發(fā)委地，完完全全的一個攬鏡自傷、眉眼如絲的怨婦。

這樣的女子由不得修遠不愛，我在心中輕輕地嘆息。

從桃園里出來我在街頭給修遠打電話，修遠說：迎燈，你在哪里？電話里的聲音怎么這么吵？

我說：修遠，我在你的城市，我想見你。

他一定是大大地嚇了一跳，我感覺到他有一小刻的沉默。

然后他問清了我所在的位置，他說：迎燈，你在那里別動，等我馬上去接你。

那個午后，我站在蘇州城的陽光下面，清晰地感到了午后的沉寂、竹子的芳香以及竹籬外的河道上敞亮的陽光。

三

我坐在一株株紫槿中間，抵制著時光的流逝。這些植物看上去更像臘梅花，無葉，卻有著瑣碎的花瓣。我想我與這些紫槿有著相同的心情。

我來這里已經有幾天了，蘇州對于我來說更像是一個久違的夢境，我在這里感受到了許多久違的氣息。我對自己說，因為修遠的原因，我對它情有獨鐘。

簡睛端了水過來，我們聊天，像是多年未曾謀面的老友。

在沒有見到簡睛之前，我嫉妒她的美好，我在心里暗暗地以為：簡晴不過是一個漂亮的繡花枕頭而已！卻沒有想到，她“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用修遠的話說，生活里的簡睛全無半點鶯聲嚦嚦的脂粉氣。

那天，當修遠幫我把行李搬到房間的時候，回家的簡睛已經笑盈盈地站在那里對我微笑。

見面的那一刻，我們愣了愣，因為我們像彼此的一面鏡子。修遠在一旁笑著說：我早說過你們很像的，簡晴還不信。

有一種念頭在我心中一閃而過。

簡晴和我聊威海的天空、街道、雨中開放的合歡樹，她熟知威海的一切，仿佛她剛從那個地方過來。

簡晴對我的驚訝一點都不奇怪，她說：修遠從網上下載了許多有關威海的知識，比如地理、人情、文化等。我們在乎它，是因為那個城市里有一個“柳迎燈”呀。

簡晴看了修遠一眼，說：修遠，你說是不是？

修遠笑著看我，他的目光中永遠都有那一種陽光般的親切感。

我們從城市的街巷中穿過，感受著春天的氣息。簡晴和修遠為我講這里每一處的典故，我為這里所有的東西著迷，我愛上了蘇州城——帶著一種憂傷愛它。在我經歷過這么多事、走過這么多路之后，仿佛就是為了尋找這樣一個帶有濃烈宿命意味的地址，我覺得我的內心從此帶上了那種憂傷，渾沌而又黯然的色彩——這種感覺不是修遠與簡睛所能感覺到的。

黃昏的風里飄過了我們的笑聲，我側過頭去看簡晴和修遠，這是一對很美滿的伴侶，而我走在他們身邊，很像樹木多出來的枝椏。

四

我喜歡照鏡子，但是鏡子照不見一聲口又息，照不見“叮咚”的碎響。簡晴說：柳迎燈，我越來越喜歡你深邃的目光了，很像我們南方人。

我笑笑，沒言語，她不會知道，我與南方有著怎樣的淵源的。

我們一起去吃飯，酒喝多了的時候，修遠撫著簡睛的長發(fā)說：迎燈，你知道嗎？簡晴有一個很好聽的小名叫暖暖，我喜歡小時候的暖暖——我喜歡她的精靈古怪，她學她的祖母唱戲，如影隨形；夏天的黃昏，我喜歡靠近他們家的后花園，聽她用稚嫩的嗓音唱戲，她的母親在屋子里喊她“暖暖”，她總是用她清脆的嗓音來應答。那時候我就有了一個念頭，那就是，長大后我一定娶暖暖，沒想到長大后還真的與她有了這段受不了的情感。

簡睛淺淡淡地笑著。我卻酸酸地想：啊，簡晴也有這樣一個美好的名字呀，而這個暖暖是多么的有福。

修遠去洗手間的時候，簡晴俯在我耳邊低低地說：他的眼線很長，相書上說，這種眼線會招惹桃花。迎燈，你說我要不要嫁這樣的人？

我看簡晴，簡晴卻用她靈光四射的目光看我。

我說：簡晴，你開什么玩笑，我這個做伴娘的都來了，你還打什么退堂鼓？你究竟是在耍我還是在耍修遠？

簡晴笑了笑，然后她給我看修遠留在她通訊錄上的文字：暖暖是個女子，暖暖是個唇語，暖暖是我心底的一聲呻吟，眉頭之下，心頭之上。秋天，秋天什么都沒有留下，只留下一個暖暖。

我茫然地看著簡晴，簡晴輕輕嘆了口氣說，迎燈，你姓簡，你叫“簡暖暖”，你才是修遠心中那個永遠的“暖暖”。

她握了我的手，淚光盈盈：迎燈，我是大你一歲的姐姐簡晴晴呀。當修遠從威海歸來，帶回你的消息，我就知道了你柳迎燈就是簡暖暖，但這是父母與柳叔多年苦苦相守的秘密，我不能一下子揭開它。迎燈，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在后花園里玩耍，那時候，我是娘子，你必定是官人；你叫一聲“益春”，我就成了牽紅線的小丫頭。

我看著簡晴，記憶在一點點地回放，淚光中，我終于看清：四月的后花園，穿戲服的祖母、奔跑跳躍的簡晴晴。啊，我唱過的歌被我聽見了，我路過的地方被我想起了——我明白了這個城市為什么讓我憂傷。

五

那個夜晚，我們和衣而臥。

我是媽媽的孩子，但是她卻把我送給了別人，只因為他是他們的朋友。我對簡晴說。

簡晴說：被帶走的那一個應該是我而不是你，只是當時我躲在媽媽的懷里哭著不肯出來，而你卻乖乖地站在柳叔的身邊，你說你愿意跟他去。你的懂事，讓媽媽哭得很傷心，要不是爸爸，媽媽一定會去把你領回來。

我無語，我想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種宿命吧。我注定要在威海那個城市長大成人，我注定要擁有養(yǎng)父母給我的愛。

簡晴說：你走后，媽媽一直把我叫做“暖暖”“簡暖暖”。

我問：他們好嗎？

簡晴說：還好吧，只是仍會想起你。

我不知我該怎么說。

簡晴說：修遠從那個城市歸來后常常會提起你，我就知道，修遠將從我的身邊走開，不管我是不是很好，我終究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暖暖”。修遠曾說過，他這一生最不能忘記的就是簡暖暖，他童年的記憶里只有簡暖暖，而我只是一個替代品。當年我們相遇的時候，他問我，你是簡家的那個暖暖嗎？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是那么優(yōu)秀，我默認了我是“暖暖”?，F在，你回來了，我應該各訴他，柳迎燈才是“暖暖”。

我急忙拉著她的手：簡晴，不要告訴修遠我是“暖暖”，我沒有愛過他，我的心目中沒有修遠的半點印象。他對我而言，只是一個同行而已。

六

第二天早晨，我用只有簡晴才懂得眼神與他們告別，我告訴他們，秋天的時候，我一定會來給簡睛做伴娘，會來看望所有的親人。我看到了簡晴的淚水，但我很快轉過身去。

我回到了我的海濱小城。

這個春天轉眼就過去了，我不能說它像一個夢，但它確實有夢的特質：甜美、寂寞、干凈。我在這個春天里真正地長大了。

這個春天與往昔的春天有那么多的不同，陽光潮水般地涌進來，照著一只藍色的茶杯，也照著一些散發(fā)著茉莉清香的信箋，一只紅色的小鬧鐘在桌子上緩慢地敲打出時間。

我在我的電腦上打出這樣的文字：有多少夜晚，等穿了，也不見曙光？有多少花朵，在芳菲時，就看到了蒼涼？有多少春風，吹啊吹啊，就吹出了人間的淚水。

【作者簡介】阿華，原名王曉華，山東威海人有詩作入選各種年度選本，著有詩集《往事溫柔》《我們的美人時代》；另有小說發(fā)表于《滇池》《膠東文學》《山東文學》《青島文學》等；參加詩刊社第二十五屆青春詩會，獲首屆“紅高粱詩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