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了!
西北茶!
如幻似夢的西北茶!
……
數(shù)年前,我離開了大西北,就再也沒能喝上西北茶。那釅釅的紅茶和白花花的奶子,只留在殘存的記憶里。如今,讀了張承志先生的美文《粗飲茶》,激起了我沉淀多年的情感。那些情感,不說出來,心里就老不是個滋味。
西北的冬季是離不開茶的。
冬天的日子很漫長,且經(jīng)常下雪,積雪被凜冽的狂飆一吹,常常將低矮的房屋埋沒。人都躲在房子里,任外面風(fēng)雪撲打,樹濤澎湃。我或安然靜臥,或佇立窗前,眺望沃野瑩瑩的白光,自己恍惚而靜默。寒光閃爍,使我記憶的心窗霍然敞開,心靈似在品讀春季淙淙的清流,清麗婉約。
風(fēng)停的時候,雪也住了。
風(fēng)光月霽,矚目了數(shù)天的云潮,眼光此時卻盯住門前的積雪,久久不能移開。無奈之下,我就用鐵鍬挖出一條長長的雪洞,以便人能從屋里貓著腰鉆出來。房子被厚厚的積雪一蓋,加之生了爐火,房子里的人是一點兒也不覺得寒冷的。那些覆蓋房子的積雪,要到次年四月份才能完全消融。積雪一化完,又預(yù)示著夏季來臨了。因此,住在西北的人,感覺春秋季非常短暫。
我在西北住的那一年,鄰居是一個叫安尤布的小伙,待人極為熱情。冬天閑來無事,書看多了,腦袋鼓脹脹的,便尋思去他家玩。一進(jìn)院門,我高聲說一聲“賽倆目”,房子里便有回應(yīng)的聲音。稍后,安尤布就樂顛樂顛地出來,將我接進(jìn)房子里。西北很多民族朋友,都具有正直豪爽的性格,他們知道你一個人待在家里心發(fā)慌,便煮了奶茶或炸了香噴噴的油香,叫你一起去吃。
房子里的火炕上擺放著一張四四方方的低矮木桌,桌上放著一個
挺大的鋁制茶壺。待我坐定,安尤布便在我面前的一個白瓷碗里倒上白花花的奶子,然后提起茶壺,往奶子里沖進(jìn)釅釅的紅茶。我用竹筷輕輕攪拌了一下,先呷一口,嘗嘗味道,或者從桌上另一個木盤里取幾塊方糖放進(jìn)去,然后便可以慢慢地喝了。
西北的茶,與口里不同??诶锏牟枰话憬凶鲋性?。
古代北方的游牧民族是多么喜歡喝中原茶,他們不惜用強壯的馬匹來兌換中原人的茶葉,久而久之,形成了一條條寬敞堅實的道路——茶馬古道。提起它,人們的思維恍然之間便進(jìn)入一個遙遠(yuǎn)的時空,中原的茶葉與游牧民族的馬匹在邊塞互市交換?!安桉R古道”和“互市”的繁榮,恰恰說明中原茶不朽的魅力。
中原茶魅力四射。但是,喝西北茶的心情就完全不同了。
如張承志先生一樣,喝慣中原茶的人,仍會念念不忘西北茶。這恰恰說明了,從根本上,中原茶代替不了西北茶。
喝西北茶,一股濃烈的民族文化的氣息迎面而來。張承志先生在《粗飲茶》一文中,如此描寫藏民族熬茶后加入酥油的情節(jié):
藏民熬茶后加入酥油,這個詞又在北亞各牧區(qū)各有其解。當(dāng)然說清楚游牧民族的黃油、酥油、奶油不是一件易事,難怪日本學(xué)者總聽不懂;因為他們對這些其實是奶制品的油只有一個詞描述,而且是外來語:butter。加酥油的茶拌上炒青稞面,就是使偉大的吐蕃文明溫飽生衍的糌粑。
Butter和糌粑原來是一回事!這,我也是從張承志先生的這篇散文里知道的。在這之前,我只知道,有些地方,糌粑被叫做奶茶面,用白開水調(diào)開調(diào)勻了,既可當(dāng)面食充饑,亦可當(dāng)茶來飲,且有提神醒腦的功效。許多外出的旅客或生意人,都喜歡隨身帶上糌粑,在找不到飯館或者在野外行走時,就拿出來沖上水吃一些,以解暫時的腹饑。
若是沒有親歷過,是沒有資格談喝西北茶的心境的。因我青少年時去過新疆,在那兒住過一年時間,曾親口品嘗過新疆的民族茶。所以,當(dāng)我讀了張承志先生的散文《粗飲茶》之后,便與先生有了共同的語言、共同的感悟。
記得有一次,偶爾路過一家哈薩克人的房子,門口站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手里拿著冬不拉,這是哈薩克族同胞喜愛的一種彈撥樂器。我與他說了“賽倆目”,他樂呵呵地回應(yīng),然后我便與他攀談起來。他說他叫安賓,自己一人在家。談得熟了,他便請我進(jìn)他房子玩一玩。
房子,是西北少數(shù)民族對“家”的另一種稱謂。尤其是新疆的哈薩克族,一般是不提“家”這個字眼的,他們喜歡將“家”稱做房子。
我跟他進(jìn)了房子,里面很寬敞。在西北的少數(shù)民族家里,有一種待客的禮節(jié),那就是一般客人來了,都被邀請坐到上席。這時,客人都主動脫下鞋子,上炕,坐在一個四方桌旁,主人準(zhǔn)備好茶,加上雪白的牛奶,就變成了香噴噴的奶茶。然后用一個木制托盤端上松散散的“包爾沙克”。然后,主人也于靠近地面的桌子一側(cè)坐下,與客人攀談。
在哈薩克人房子里飲茶,少不了音樂。應(yīng)該說,西北民族在其豪爽性格的背后隱藏著細(xì)膩,這從他們的音樂中就能體會出來。四壁掛滿民族繡花地氈的氈房里,常??吹綊熘话讯焕鸵槐着Q蛴玫牡毒摺N覀冋勂鹆硕焕?,安賓問我會不會樂器,我說不會彈冬不拉,便請他給我彈奏一曲。
安賓羞赧一笑。
我略覺驚訝,因為在我原來的印象中,西北的民族小伙都是剽悍異常的,沒想到個頭兒高大的安賓也會露出害羞的神色。他最終推辭不過,取來那把冬不拉,慢慢彈奏起來。我慢慢飲著茶,品嘗著奶茶中苦甜苦甜的味道,呷著一口,不愿立即咽下去,而是屏息聆聽冬不拉發(fā)出的美妙的樂聲,覺得在喝奶茶的時候聽主人彈奏一曲美妙的曲子,是多么地尊貴和享受。
安賓演奏完一曲,將冬不拉掛回到墻上。我將心思告訴了他。
安賓莞爾一笑,說道:“在我們哈薩克人的房子里,朋友就是尊貴的客人。”
我們又聊了許多話題,范圍當(dāng)然極廣,有家庭生活、牧民放牧,詢問養(yǎng)了多少只羊、多少頭牛,然后是春天、冬天的牧場……
安賓漢語說得挺好,完全沒有我聽不懂的詞語。我想請他說幾句哈薩克語,他就說了“阿瞞色澤巴”、“泰兒巴熱嘛”兩句。
我當(dāng)時心情極好,請他教我這兩句,并向他請教這兩句話的意思。
安賓高興極了,又將這兩句話重復(fù)了幾遍,告訴我“阿瞞色澤巴”是“您好”的意思,“泰兒巴熱嘛”意思是“皮子賣不賣”。
我不解他為什么會想起“泰兒巴熱嘛”,又喝了一口奶茶,臉上的不解表情還是被他發(fā)現(xiàn)了。
安賓讓我側(cè)耳諦聽房子外面的聲音。我豎起耳朵,仔細(xì)聽了,果真聽到街上接二連三的吆喝聲:“泰兒巴熱嘛?!?/p>
原來,每到冬天下雪之后,牧民無甚可做,便騎著馬到各民族村莊收買牛皮羊皮,做些皮子生意。我原是聽不懂哈薩克語的,原不在意,這時聽安賓一說,才豁然開朗。
我跟著安賓學(xué)說了幾遍,就將這兩句話悄悄記在了心里。茶過三巡,我謝了安賓,起身告別了他。
后來,我去口里的阿語學(xué)校求學(xué),便離開了新疆,再也沒見過他。
……
歲月如煙。
多少年過去了。
張承志先生也如我一樣有著類似的經(jīng)歷,也如我一樣對哈薩克族家里的奶茶如此情有獨鐘。就如先生在文中所說:
我總盼望到哈薩克人家里去,放松身心,喝個淋漓痛快,讓汗出透,讓郁悶發(fā)散。北京有兩家哈薩克族朋友,他們已經(jīng)熟悉了我的內(nèi)心,總是不問時間地,在我敲門進(jìn)屋以后,馬上就開始對茶。
眾所周知,北京人一般是喜歡喝中原花茶的,但是,張先生卻總想起哈薩克族朋友家里的奶茶,這足以說明西北茶的魅力了。
久違了!
西北茶!
如幻似夢的西北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