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與一條河結(jié)緣是倍可珍惜的。我的老家河北省廊坊市的穆莊村就毗鄰永定河，這是京東南百余里的一個回族小村莊。大學(xué)時讀張承志的小說《北方的河》，感覺作家寫北方的每一條河流都是用灌注生命的文字抒寫的。讀到永定河時，血管里仿佛充盈了永定河的波濤。它從北京三家店來到了開闊的大平原，失去了劈開西北巍峨山脈的氣勢，時而是汩汩的細(xì)浪，時而是寬闊的卵石河灘；時而沉靜、含蓄，時而寬容、渾厚。我為作家的深厚功力嘆服。生于永定河畔，又歷半世浮生，我與永定河若即若離，又形影難分，沉在記憶里的是永定河恣情肆意的波濤和永定河泛濫后不可計數(shù)的沙子。

永定河在流出北京境后，流經(jīng)河北涿州和河北廊坊市的固安縣、永清縣、廣陽區(qū)、安次區(qū)，再流入天津境內(nèi)，注入渤海。穆莊村現(xiàn)隸屬于廊坊市廣陽區(qū)九州鎮(zhèn)，永定河就在村南不遠(yuǎn)處流過。永定河歷史上多次泛濫，多次改道，1939年，永定河大水在梁各莊決堤后形成新泛區(qū)。穆莊村便處在永定河新泛區(qū)，沿岸的村落與其說是坐落于永定河畔，不如說是處于永定河的灘涂上。河水流過，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河床上積下了寬寬的、厚厚的河沙，形成了永定河高低不平的河灘。河沙是永定河從上游黃土高原與蒙古草原沖刷、卷涌而來的。河灘似乎高過河水，水小時，它是岸；水大時，它是河道。站在河灘上，順著河道一眼望去，蒼茫遼遠(yuǎn)。村子三面環(huán)堤，村南是北小埝，村西是新天堂河左堤，村北是泛區(qū)左堤。新天堂河從村西的堤外流過，匯入永定河。村子的獨(dú)特位置使它看起來像是泛區(qū)里的一座浮島。鄉(xiāng)親們管這條河叫做大河、渾河。永定河在歷史上確是一條桀驁不馴的河，曾名無定河，又名小黃河。自清康熙三十七年（公元1698年）始稱永定河。

村上的土地都是沙土地，土質(zhì)瘠薄。記得河邊的麥地總是一塊塊稀疏得像禿子的腦袋。即使好的田地，那時不過打上五六百斤糧食。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我們上學(xué)的教室是村里最高的，高于住家。那是原來清真寺的北講堂和南講堂。清真寺在文革時被拆，直到1988年才得以重建。教室東南一家老房，伸手便能到頂，淘氣的孩子總要爬上去玩耍。那是尹先生的住宅，原是被大水淹沒了半截的，若是從門進(jìn)屋，就像跳坑，窗戶矮矮得差不多挨著地面了?？梢?，整個村子被大水淹了多少。我家在清真寺的后邊，房后曾有高高的土壕，這里地勢較高。姥爺、姥姥說過，房子的后邊就曾流淌過這條河，用他們的話說叫跑過流子。那時，一把土都是珍貴的，都可以擋住壕外的水，保住房屋和生命。那條渾河讓鄉(xiāng)親們見識了它的莽撞，一夜之間，它又從村后跑到了村前。老人們描述大水沖垮房屋的可怕情景，多少年后我在電視上見到了類似情景，難怪老人們總是唏噓感嘆。大興水利的年代，先是修整新天堂河，后是開挖村前的勝天渠。在挖勝天渠時，河工們在一兩人深的地方挖到了被水淹沒多年的高粱茬子和上好的膠質(zhì)土壤。我家在村東的祖墳，只能憑老人們的記憶說個大概位置。河沖水澇，只余下如今的沙土地了。被永定河吞噬的有河道、岸沿、房屋、牛羊與人口，還有良田與墳?zāi)?。在村民心中，永定河積淀的不是沙灘，是無以言說的苦難。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沙灘的低洼處，水草豐茂，而那些沙包地，白白的，陽光下發(fā)著刺眼的光，茅草也稀稀落落。老家的人貴能堅守，像是對土地，像是對岸，像是對生命與信仰，而堅守也是抗?fàn)帯＠先藗兂Ｕf起楊家將，七十二金沙灘。那些歷史上的真實故事與傳說，就發(fā)生在河泛區(qū)，發(fā)生在現(xiàn)今永定河南岸的永清縣境內(nèi)。近年在永清、雄縣和霸州等地，均清理發(fā)掘出了各類地下古戰(zhàn)道。古戰(zhàn)道區(qū)東西長約六十五公里，南北寬約二十五公里，面積約一千六百平方公里。這些戰(zhàn)道，可以容納大量的士兵和糧食，證實了當(dāng)年宋朝楊六郎率兵抵抗遼兵的種種傳說，被歷史和軍事學(xué)家們譽(yù)為“地下長城”、“沉睡千年的地下軍事奇觀”。不難想象宋朝的軍民憑借河流與戰(zhàn)道，在沙灘上與敵周旋、廝殺的壯烈場面。

除了傳說，更值得一書的是現(xiàn)實中沙灘上的人和事。先說種柳，種柳本是為防洪固沙的。柳是笨柳，笨柳易生長，一插就活，枝條沒有垂柳那么長而柔順。鄉(xiāng)親們有心栽柳，堤壩兩側(cè)、田野地頭、荒灘上到處都有柳樹，有單棵的，有成行的，就是夾在籬笆中的柳枝子也有的長成了柳樹。大人種，孩子也種。在村里上學(xué)時我就參與過種柳。柳樹是改良土壤的功臣，是村里百姓的財富。高大的柳樹長在護(hù)河堤上，隨堤形蜿蜒，雖無垂柳的風(fēng)姿，但也別有一番韻味。生火的夏日，勞作在田野的村人在大柳樹下歇一會兒，那愜意是只有勞作者或者疲憊的旅人才能體嘗到的。與柳樹伴生的還有我們兒時的勞作與快樂，像摟樹葉、摟柴火、捅知了皮、擗柳條等等，這些多是與過日子有關(guān)的勞作，快樂是伴生的。

最該說的是筐。上小學(xué)的孩子常常七八歲就背上了背筐。筐是就地取材的，多數(shù)人家都會編筐，我的姥爺、父親、哥哥都會編筐。哥哥編的筐還弄到集市上去賣過。養(yǎng)羊、養(yǎng)兔是家庭副業(yè)，割草是每個家庭成員的任務(wù)，干草還可賣給生產(chǎn)隊。因此，家家戶戶，大人小孩兒都會參與打草，利用農(nóng)閑、學(xué)余的時間打干草。夏秋時節(jié)，每個家庭的院內(nèi)院外都曬滿了草。手上的繭子、肩上的筐印成為光榮的印記。寬闊的河灘是人們割草的理想場地，一茬又一茬的茅草，割也割不完，一筐又一筐的草壓彎了人們的腰。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農(nóng)家的日子有了些積累，不少家庭造了手推車，于是揚(yáng)塵的路上就又多了幾支小車隊。如果說筐、小車見證了河灘上生活的艱辛，那么，馬車和馬車裝載的生活該是河灘上農(nóng)人生活的另一個記錄。騾馬車在沙灘上行走時，騾馬低首奮蹄，振鬃揚(yáng)塵，那種亢奮和精神勁兒自然傳給車上的人。上堤坡時，車上人總要和車把式一同吆吆喝喝，發(fā)出陣陣人歡馬叫之聲。那些不用真力的牲口，車把式會把它們叫做“假馬”。穆莊村里回族人的勤勞、能干出了名，他們的身影在太陽下拉長、縮短，汗珠子摔到沙地上不要說八瓣兒，連個影子恐怕都找不到。

永定河和永定河灘承載了鄉(xiāng)人的生活，也是鄉(xiāng)人生生不息的搖籃。早年，孩子生下來，父母就給孩子穿土褲子。那沙子要細(xì)沙，篩過，秋冬要炒熱，再裝入土袋即土褲子里。少年的苦樂也與永定河結(jié)有不解之緣。每當(dāng)初夏，永定河水一來，總有一人搶先喊著：“來水了！來水了！”水流由小變大，河水挾帶著泥沙，漫過高高低低的沙灘，形成了一兩里寬的河面。隨著喊聲，村里人情緒鼓脹起來，瘋狂起來，游泳成了小伙伴們爭相追捧的事兒。家長們關(guān)切孩子們的安全，總能聽到父母們種種嚴(yán)厲的呵斥。但游泳畢竟是件美事，男孩子是游泳的主力，他們站在河邊脫光了衣服“撲通、撲通”跳下河，然后一個個“狗刨”起來。那種快樂何止是如魚得水??！最有趣的恐怕是逮魚摸蝦了。“逮魚摸蝦，耽誤莊稼?！边@是古訓(xùn)，但孩子們總要嘗試一下。會水的下水摸魚，不會水的在岸上觀看。大大小小的鲇魚、鯉魚、鯽魚、鰱魚，是下水的收獲。我是只旱鴨子，既不會水，更不會摸魚，最多只有嬉水的份兒。草沒割多少，挨一頓父母的罵是難免的。有廊坊或者外地人到河邊撒網(wǎng)、摸魚，讓我們開了眼界。那撒網(wǎng)的優(yōu)雅，那從水中把魚“撲棱棱”扔到岸上的驚喜，讓人心馳神往。割草也有割草的快樂。放了學(xué)，小伙伴們互相招呼，背上筐，手里拿著餑餑、烙餅或者玉米面餅子、餡餅什么的。把玉米餅子切開，姥姥、奶奶以及父母為孩子們夾上咸菜、紅糖、白糖，或者干脆只是鹽、香油，都可成為孩子的美食。糖塊兒是維持孩子熱情的奢侈品。多年過去，那種香甜味道還回味在口。一群小伙伴里總有三兩個人帶著他們的愛犬，而看狗追兔子、狗咬架，那種逍遙和神氣勁兒算是達(dá)到了少年快樂的極致。說到趣事，還有不少。像拔嫩嫩的茅草，咀嚼它淡淡的甜味。像采蘑菇，雨中在河灘找茅草根上剛剛長出的小蘑菇，回家曬干，做成包子餡或者燉著吃。像掃煤渣，在秋后的河灘上掃上游沖下來的煤渣。掃來的煤渣篩后加黏土和水，攥成煤球，解決了煤不夠用，甚至買不到煤的困窘。

在農(nóng)村人口不能流動的年月，村人的生息勞作、吃穿用度都離不開這片沙土地。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年代，村里人苦干實干，獲得了谷子、紅薯和糧食的豐收，公社曾在村里開過現(xiàn)場會。村里種的東瓜曾銷往天津，贏得過聲譽(yù)。在永定河的沙灘上，村人們留下了辛勤勞作的成果，也留下了深深的嘆息。村里人差不多家家養(yǎng)羊，即使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時代依然以此來改善生活。那時，個戶養(yǎng)，集體放。一群羊少說也得五六十只，老羊倌兒把羊鞭抽得脆響，不慌不忙地走在羊群前壓住頭羊。牧羊人要保證羊群不吃莊稼、不啃樹木，四條腿的羊由兩條腿的人來放，累是可想而知的。羊倌兒通常還要捎上一些柴火、草背回家。我在暑期，不止一次飽嘗了放羊的自由與勞頓。

在永定河的沙灘上生活，人們臉上似乎總有洗不凈的沙土。不用說風(fēng)沙天，就在平時也是一樣。我寫過《爹是土人》一詩，描述了爹在沙塵中的種種形象。我寫道：“爹說，莊稼人是土人/爹的身上有種磁性吸引著沙?！保弧暗f，莊稼人是土里刨食/他的臉上總有洗不凈的泥”；“爹說，寧隔千山不隔一土/他以潔凈的身體靜躺在土下/與我們隔著比千山還遠(yuǎn)的一層土/而那是你的天堂。”這幾句詩，我每次讀來，都悲情難抑。父親的形象或許是眾多鄉(xiāng)親的寫照吧。而那一片沙土地，對于有著向死而生觀念的虔誠穆斯林來講，更是難以離開的。即使早年離鄉(xiāng)已在京城或外鄉(xiāng)安享晚年的老人，也愿意無常后葬回這片沙土地上。

1984年夏天，我從省城師大畢業(yè)。那時，我二十歲。有多半個暑假，我都換上舊衣服，用家里的小牛套上雙輪小拉車，帶著鋤頭、鐮刀和耙子到大河灘打草，想借以體驗父輩和村人的苦辣酸甜，我用特殊的方式留下了對永定河的記憶。在我，更多的是體嘗并感悟了永定河的任性、粗野與苦澀。這種記憶揮之不去，讓我寫出了《永定河的濤聲》《爹是土人》《老家的房前屋后》《又見閏土》《搖籃》等詩歌。在永定河之外，我已游歷了松花江、額爾古納河、運(yùn)河、嘉陵江等河流，引以為榮的是，我恰是從一條河出發(fā)的。從1984年至今，我?guī)缀跻恢惫ぷ髟诶确弧．?dāng)初，像鄉(xiāng)人們一樣，我急切地想離開永定河，而當(dāng)歲月的河流沖蝕過后，永定河以及它的河灘、風(fēng)物及變遷竟又強(qiáng)烈地吸引著我。昔日莊稼稀疏的河灘種上了麥子，種植了楊柳，仿佛經(jīng)歷了滄海桑田。而由于工業(yè)化、環(huán)境、氣候等因素，永定河下游已干涸數(shù)載。多想聽到那沉到沙堆深處的濤聲啊。其實，我居住的廊坊以龍河為鄰，而龍河也是永定河支流，所以，我沒有離開永定河。黎巴嫩作家紀(jì)伯倫在《沙與沫》中寫道：“我永遠(yuǎn)在沙岸上行走，在沙土和泡沫的中間。高潮會抹去我的腳印，風(fēng)也會把泡沫吹走。但是海洋和沙岸卻將永遠(yuǎn)存在?！比松且粭l河流，又是岸邊沙灘上永遠(yuǎn)的行走，所幸我沒有離開永定河，所幸我始終在虛無的沙岸上行走，不管是河，還是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