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陸寶英總在人前說,自從嫁給唐林根后她就沒過上過好日子,足足說了四十年。她說:“當年我可是民兵炮兵排長,有名的瞄準手。那時候半夜老集合拉練,號聲一響,我就一骨碌爬起來,第一個跑到靶場上。行軍時,別人只背一桿槍,我還要提一個瞄準器,我比別人負擔重,可我從沒掉過隊,民兵連里的同志們都知道,我是飛毛腿……”
陸寶英歪在沙發(fā)上對她的孫子孫女說這些話的時候,黝黑瘦削的臉上流溢出滿足的笑容。孫子孫女正在玩游戲,把繩子拉在椅子間,布成一張網,大人要過去,須得跨過繩子,還不許碰,說是碰了會觸電。陸寶英看孩子們在繩子結成的網下爬來爬去,忽然就來了精神。她一改平日氣短體虛的形象,竟亮開嗓門對著孫子孫女嚷道:“這是一種軍體運動,奶奶年輕時每天練的,來,我給你們示范一下?!?/p>
孫子孫女呼啦一下圍住陸寶英:“奶奶教我們,奶奶教我們?!?/p>
陸寶英霎時感覺回到了四十年前,東海灘上,女民兵們正在烈日下加緊訓練。四十年前的海浪似乎比現(xiàn)在更狂更猛,四十年前的海風把插在海堤上的紅旗刮得獵獵作響,四十年前的太陽熱辣辣地照在年輕的陸寶英身上。她出汗了,汗水使她黝黑的臉上透出健康的光澤。照例是匍匐前進,這是陸寶英最拿手的項目。她在隊伍的最前面,從蘆葦叢生的沙灘一路向大海深處爬去,泥漿裹了她一身,可她機敏銳利的眼睛卻始終注視著前方,好像前方有一只敵軍軍艦正向岸邊靠攏。作為先遣小分隊隊長,陸寶英的任務是炸毀那只敵艦……
那個年月,人人都要學會打仗,陸寶英是東海邊的漁家孩子,更要學會防御作戰(zhàn)的本領。東??墒呛7乐氐匕?!當年日本侵略中國,就是從東海的杭州灣登陸的。陸寶英肚皮里的國防知識終于在孫子孫女面前展示了一回。
這天下午,孩子們成了陸寶英的小戰(zhàn)士,陸寶英全然忘記了身上的病痛,在復合木地板上做了半天新兵教官,并且反復操練,樂此不疲。
二
陸寶英這些天有些懷舊。據(jù)說,鄉(xiāng)下的老房子要拆遷了,要造一個中國最大的國際機場。在機場規(guī)劃圖上,陸寶英的娘家、她二十歲之前居住的房子,正好是飛機起落的跑道。不久的將來,那些會飛的龐然大物就要在陸寶英生活過的土地上一遍遍碾軋,一路踐踏著陸寶英曾經放過牛、割過草、插過秧和訓練過的灘涂,展翅向著藍天昂頭而上。這情形,想想都震撼,陸寶英想了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被震撼得熱淚盈眶。她幾乎認為,她的故鄉(xiāng)就是一位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志士?,F(xiàn)在,她的故土就要失去生命了,它即將死去,可它一定死得比泰山還要重!
陸寶英是很有一些英雄情結的,她做夢都想成為一名生得偉大、死得光榮的革命戰(zhàn)士。遺憾的是,她只是一個民兵,雖然民兵也可以成為英雄,但是民兵變成英雄的機會顯然要比解放軍少得多,并且出嫁以后,她連民兵都當不成了。所以,她總覺得,是唐林根害她失去了成為英雄的可能。所以說,女怕嫁錯郎,陸寶英是的的確確嫁錯了郎。
周末,陸寶英叫女兒帶上相機,陪她回一趟老家。她要拍下老房子和屋門前院子里自己親手種的月季和臘梅,拍下那片一眼望去蘆葦翻滾的灘涂,還有那條通往村外的彎彎曲曲的小路……
陸寶英二十歲那年,媒人石老頭領著唐林根去她家相親,走的就是這條小路。后來陸寶英嫁到唐家去,也是走的這條小路。石老頭是濱海漁村眾所周知的名牌媒人,他撮合的婚事數(shù)不勝數(shù),年輕人被他領著在這條小路上走上幾遭,就改變了原來的生活,有變好了的,也有變壞了的。陸寶英說,石老頭把她領到了唐家,她的苦難生活就開始了。
其實,陸寶英的苦難生活并不像她說的那樣不堪,只是以她民兵排長的心氣兒,嫁給唐林根,多少與她的理想有距離。她為自己設計的結婚對象,應該是一個軍人,就像駐扎在濱海部隊營房里的兵哥哥,就像帶領女民兵練習投彈、射擊、匍匐前進的一連長、二連長、三連長。
按照陸寶英終其一輩子做漁民的父親的囑托,石老頭為她說了一戶不錯的婆家。陸家老爹對陸寶英說:“囡啊,唐林根是工人,每月拿工資的?!?/p>
陸家老爹的算盤打得精,嫁給唐林根,意味著陸寶英將擁有每個月三十八元人民幣的收入。哪個漁家姑娘有這樣的好運氣?陸寶英自知嫁給一連長、二連長、三連長的可能性完全沒有,便想,嫁不了軍人,嫁個工人也算上策,便抱著現(xiàn)實主義的榮譽感,出嫁了。
然而,婚后的陸寶英并沒有按期得到那三十八元工資。與結婚前一樣,唐林根的工資一拿到手,轉而就進了他母親的口袋,唐林根成了工廠財務科和他母親之間的二傳手,傳得準確,接得及時。那三十八元工資,與陸寶英基本沒什么關系。起初,陸寶英試圖以她民兵排長的資格與唐林根做一次開誠布公的談判,唐林根卻說:“談判?我們倆又不是敵我關系,人民內部矛盾也要談判?”
相比之下,上海工人唐林根似乎更愿意聽從目不識丁的母親的吩咐。當然,母親的意思是唐家有唐家的規(guī)矩,雖然窮,但也不能因為陸寶英來了,連規(guī)矩都要變。
身為工人階級的妻子,陸寶英并未享受到她丈夫的工資待遇“輻射”。相反,唐林根在外上班,一個星期回一趟鄉(xiāng)下,所以農田里的活兒就全落在了陸寶英一個人身上。陸寶英脫離了漁民的身份,又淪落于農民的生活。她開始以批判思維來審度自己的婚姻,最后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這樁婚姻除了讓她產生失落感外,更多的竟是悔意。
“林根,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有沒有把我當你的家主婆?”民兵排長終于主動出擊了。
“你不是我的家主婆還能是誰的?”唐林根不屑的口吻里帶著一絲自豪。
“人家男人領回工資都交給家主婆的,你都給了你媽,我算什么?”陸寶英顯然不太注意策略,搞得唐林根有些難堪,理由倒也是充分的,“媽養(yǎng)我這么大,我不能不管弟妹?!?/p>
“那你也不能不管我吧?”陸寶英從不認為自己是弱者,為了那三十八元工資,她把自己放在了需要男人保護的位置上,她忘了自己是瞄準手、飛毛腿、濱海漁村民兵排長。
“你有手有腳的,沒嫁給我的時候誰管你?”上海工人回答得思路清晰,陸寶英被說得啞口無言。惱羞成怒之下,她壓住心中即刻就要爆發(fā)的怒火,對新婚三個月的丈夫凌厲道:“好,那我們離婚,你去陪你媽和弟妹過吧!”
陸寶英與唐林根的談判以失敗告終,婚自然沒那么容易離。只是從那以后,她經常把自己沉溺于回憶。她想起做民兵排長時的呼風喚雨,想起帶領女民兵們進行軍事訓練的一連長、二連長、三連長,想起在海里抓魚網蝦自由歡騰的日子……想得多了,悔青了腸子的民兵排長陸寶英就出了毛病,她害上了挺嚴重的腸胃病。
三
民兵女戰(zhàn)士陸寶英二十二歲前的生活,用現(xiàn)在的話說:幸福指數(shù)很高。這份幸福生活,是她通過斗爭得來的,而不是上天下毛毛雨一樣把幸福降落到她頭上來的。她還記得,在懵懂無知的童年時代,每天睜開雙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牽著那頭老牛去海邊的荒草灘放牛。下午,和村里的孩子們一起下海撈點兒小魚蝦、海蟶子聊以度日。遇到半夜的潮汛,父母要去趕海,她就跟著一起去,一邊打瞌睡一邊幫忙收漁網。她以為,她這輩子的生活,差不多就是父母這樣的了。
村前張家老大福海和陸寶英同齡,十歲那年,福海不再和村里的孩子一樣每天放牛、趕海、玩泥巴,他上學了。那天早晨,福海背著土布書包去學堂時,陸寶英正牽著老牛出門。
“福海,你去哪里?”
“我去上學堂!”福海的回答干脆而驕傲,說完他丟下陸寶英,神氣活現(xiàn)的身影在土埂上蹦跳著遠去。陸寶英低頭看了自己一眼,又扭頭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牛繩,以及繩頭另一端無所適從的老牛,忽然明白,這世上除了放牛和趕海,還有上學堂這么一件事業(yè)。
福海放學經過陸寶英放牛的那條小路時,經常拉著嗓門背誦新教的課文:“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p>
陸寶英站在西斜的日頭下問:“福海,你在說什么?”
“我在念書!”福海的聲音越來越驕傲了。因為他會念書,陸寶英感覺他離她越來越遠。陸寶英并未聽懂福海在念什么,但他走在田埂上仰著頭張開嘴巴發(fā)出的聲音,在陸寶英聽來簡直如音樂般美妙。這就是念書的聲音。這種聲音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發(fā)出的,只有進過學堂的人才會用這種聲音來說話。陸寶英開始幻想自己去上學了,她和福海坐在同一間教室里,坐在滿屋子的孩子中間,和他們一起認認真真地念著“鋤禾日當午……”
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圖景,陸寶英甚至連去學堂念書帶什么樣的飯食都想過了。福海帶咸魚飯,自己就帶拌了白糖的糯米飯;福海帶芝麻餅,自己就帶荷包蛋。中午吃飯,大家都在吃著自己飯盒里的東西,她會走到福海桌邊問:“吃不吃我的炒雞蛋?”
福海必定是要搖頭客氣一番的,讀書人最喜歡講客氣的,只有在村里放牛的野孩子才不曉得客氣,不給都要搶著吃呢!陸寶英想象著,她比福海更“客氣”,客氣得硬是把炒雞蛋夾進了福海的飯盒里。她客氣起來他是招架不住的,于是,福海默默地接受了她的炒雞蛋,低頭吃著,神情靦腆,心生感激。
陸寶英的幻想持續(xù)到福海戴上紅領巾的那日,幻想忽然就成了一股渴望的狂潮,從陸寶英小小胸膛里洶涌地狂瀉而出,一發(fā)不可收拾。系在福海脖子里的那根紅色布條美得就像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幟,那面旗幟把陸寶英的魂魄都招了去。從那天開始,陸寶英白天黑夜地在父親面前央求,拒絕與那頭老水牛為伴。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她以少女的眼淚作為武器,堅持了七天的絕食斗爭。第七天,她的漁民父親終于走到她床邊,丟下一只土布縫制的書包,“明天上學去吧。”
陸寶英拋棄了她那頭老牛,移情別戀到學堂里去了。從此,她也可以用福海的聲音說話了,說自己的父母、隔壁人家的孩子聽不懂的話:“鋤禾日當午……”這種話對于漁民來說毫無意義,但越是沒有實用價值,越預示著未來她將脫離漁民最實際的生活。陸寶英是一個有追求的孩子,追求精神品質的脾性,她打小就有。
陸寶英背著她母親用土布做的書包去上學了。她沒有和福海在一個班,福海比她高一級,但她一點兒都不覺得遺憾,因為她勝利了,這勝利是她自己斗爭來的。
陸寶英坐在并不明亮的教室里,她的課桌破舊而骯臟,支撐著搖搖欲墜的教室的幾根木柱子經常會擋住老師的面目,讀書的感覺并沒有如傳說中那樣快樂自由。甚至,她再也不可能像放牛時那樣自由自在、毫無約束,但陸寶英心里卻充滿了勝利者的快樂和激動。下課時,她??匆姀母舯诮淌依餂_出來的福海,他和一群男生向著墻角遠處的廁所奔去。福海的身影矯捷而靈活,他離陸寶英一點兒都不遙遠了。他們之間只有一墻之隔,他們倆是村里孩子中每天不需要放牛而是去上學堂的唯一一對。他們被村里人歸為同一類,被稱為“識字人”。
福海成了陸寶英青少年時代的領路人,他走向哪里,她便跟隨到哪里。陸寶英像一只漂泊在大海上的小船,福海就像一盞航標燈在她的前方閃耀著。
陸寶英初中畢業(yè)那年,福海當兵去了,福海去的那個地方叫內蒙古,離濱海村很遠很遠。據(jù)說那里是一片廣闊的草原,草原上遍布著星星般的牛羊。福海上岸了,他不再是孤獨地漂泊在海面上的小船的航標燈,他離陸寶英遠得有些遙不可及。
福海去內蒙古前,陸寶英送給他一把口琴留做紀念。這把口琴是陸寶英走了三十多里路,又轉乘五分錢的公共汽車到縣城里去買的,花掉了她積攢了多年賣海蟶子的錢??谇俸芷?,有著銀色的冰涼外殼,握在手上沉重而堅硬。陸寶英把口琴交給福海的時候,福海笑了笑,笑得沉靜。他把口琴放到嘴邊,輕輕吹了一口氣,一縷優(yōu)美的滑音溜出來,就像在沒有臺風的日子里,陽光燦爛的海邊蔥蘢的蘆葦輕微擺動時發(fā)出的音律。
陸寶英為自己能想到送福海這樣一件有意思的禮物而高興。當然,福海也回送給陸寶英紀念品了。那是一本牛皮紙封面的筆記本,封面上寫著:“工作日記”幾個字。陸寶英打開筆記本,扉頁上寫著一行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落款是——同學:張福海。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是毛主席說的話,這句話在那個年代的許多紀念品上出現(xiàn),成為時尚流行語言。福海送給陸寶英的禮物意義十分重大,但比起陸寶英的口琴來,又顯得過于刻板了??墒顷憣氂⑦€是很高興地接受了這件禮物,因為福海只送了她一個人紀念品,村里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們都沒有。
那以后,陸寶英有了新的夢想,她要和福海一樣,去當兵,當一個女兵。只有這樣,她才有資格與福海站在一起。其實那些年,陸寶英完全把福海當成了偶像,當然那時候是沒有偶像這一說法的,那時候叫榜樣。小時候,陸寶英以福海為榜樣爭來了上學的機會?,F(xiàn)在,陸寶英依然以福海為榜樣,她把當兵作為理想,為自己勾畫了一幅新的藍圖。
四
那是一次夜半的漁汛,潮水退卻后的海灘上魚蝦滿地,陸寶英和村里的姐妹們一起去趕夜海。沒有月色的深夜,民兵戰(zhàn)士陸寶英并未感覺絲毫恐懼。她挽起褲腿,兩只肥厚的腳掌踩在酥爛的沙灘上,就像兩只蘸滿甜面醬的粽子。她飛快地撿著退潮后露出泥灘的牡蠣和蜆子,才一會兒工夫,背上的籮筐里已經裝了小半筐,她低頭撿著海貨,不知不覺就走遠了。
夜風有些狂亂,魚兒在淺水里呱呱叫喚的聲音清晰哀怨,海浪與海浪沉悶地相互拍擊著,空氣里隱藏著一絲不露聲色的躁動。陸寶英只顧低頭撿拾白亮肥壯的貝殼,并未發(fā)現(xiàn)黑夜正在醞釀一場不期而至的癲狂。
龍卷風由遠至近喧囂而來的時候,陸寶英正挖出一只碩大的牡蠣,還未來得及把牡蠣扔進背后的籮筐,就被迅雷不及的狂風席卷倒地,暴雨剎那間狂瀉而下。她像一只折斷了翅膀的鳥兒在風雨中飄忽起來,她雙腳無法站牢在地上,身體被狂風卷離地面,騰空起來。年輕的陸寶英幾乎像一只紙扎的風箏,終于被狂風卷了起來。她掠過大片低矮的秧草,掠過無邊無際的蘆葦。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蘆葦掠過面目的刺痛??申憣氂⒁廊皇乔逍训?,她伸手抓住一把蘆葦,蘆葦斷了,她再抓,再斷,再抓。終于,像一頁紙片一樣飄著的陸寶英跌落在了狂風呼嘯而過的蘆葦蕩中。她死死抓住身旁的一叢蘆葦。龍卷風震動了整個世界,夜空里發(fā)出隆隆的聲響,巨龍肆虐踐踏過這片土地后,正漸漸地遠去。雨,依然瘋狂地下著。
陸寶英的眼前已經沒有路,舉目四望,一片漆黑。她趴在蘆葦叢中等待著,耳邊不斷刮過獵獵的風聲。半小時后,龍卷風搖著尾巴終于飛走了,可是陸寶英卻迷失了方向。她艱難地爬起來,舉目遠眺,可是周遭一片混沌,整個世界被雨籠罩著,除了一叢叢被風刮得東倒西歪的蘆葦,什么都看不見。
陸寶英害怕了,她不知道應該朝哪個方向走,她喊了一聲:“喂——有人嗎?喂——”
沒有人回答陸寶英,只有滂沱大雨的轟鳴聲。正在此時,她忽然發(fā)現(xiàn),雨霧迷蒙的蘆葦深處走來一個人,一個穿著軍裝的男人,并未打傘,身上卻沒有被雨淋濕。他挺著筆直的身軀,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向陸寶英走來。他靠近她了,他走到了她眼前,他開口說話了,他伸出纖長的手,指著身后的方向說:“來,跟我走吧,我?guī)愠鎏J葦蕩?!?/p>
“你是誰?”陸寶英看不清夜色中男人的面目,他挺直的身軀站在她面前,狂風沒有讓他彎下腰來。直覺告訴她,男人所指的方向是正確的。未等陸寶英回答,軍裝男人顧自轉過身,向著堤岸方向邁開腳步,輕捷而去。
陸寶英趕緊拖動裹滿了泥漿的雙腿,跟上了男人的步伐。雨依然在下,浩大的蘆葦蕩里,他們一前一后走著,陸寶英只能依稀看見前面的身影。那個若即若離的身影蹚開茂密的蘆葦,開辟出一條小路,引著她向前走。龍卷風的余威沒有完全消退,陸寶英拖著疲憊的身軀緊緊跟著前面的身影。一小時后,她終于看見了黑沉沉的海堤遠遠地攔在眼前。
陸寶英奮力爬上海堤,扭頭看身后漆黑的大海,什么都看不見,只有風的呼嘯和蘆葦?shù)男v。陸寶英想向那個帶她走出蘆葦蕩的男人表示她的謝意,可是放眼望去,根本見不到他的影子。她對著蘆葦深處大聲叫喊:“喂——你在哪里?你上來啊——”
那個神秘的男人不見了,陸寶英打了一個激靈。天吶!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半夜的蘆葦蕩里?他衣衫整潔,不像遭遇過狂風暴雨,他帶領她走出了蘆葦?shù)拿詫m,走回了堤岸,可是他卻沒了蹤影。他消失了,他到底是人,還是鬼?陸寶英越想越害怕,向著村子方向拔腿狂奔起來,海堤上響徹著雨聲和她因為飛奔而踩得雨水飛濺的聲音。陸寶英奔跑著,她究竟被龍卷風刮到了哪里?村子怎么還沒到?忽然,她看見前方有一盞燈火也在閃閃爍爍地前行,她大叫起來:“等等我,等等我?!?/p>
陸寶英以為,那是和她一起去趕夜海的村里人,這會兒也正往家里趕路??赡侨藚s似聽不見她的喊叫,那盞燈火只一味地向前、向前,并沒有停歇下來。陸寶英跟著燈火追趕、追趕,眼看著就在跟前了,卻終是沒追上。半個時辰后,陸寶英看見了他們的村子,看見了村口那條熟悉的土路。土路邊的那棵大槐樹被龍卷風攔腰折斷了,路坡上的野草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掌用力撫摩過一樣,緊緊依附著地面。陸寶英向著村口的土路跑去,她幾乎聽見了村里人哭喊叫喚的聲音。始終在她前方閃爍的那盞燈火,卻早已悄無聲息地隱匿了光亮。
陸寶英安全到家,當她看見自家那間倒塌了一堵墻的屋子時,才知道這場龍卷風造成了多大的災難。村里的房子被吹倒了一多半,大樹連根拔起,灘涂上種的莊稼幾乎全被水淹了,趕夜海的村里人,有兩個被龍卷風刮走后,再也沒有回來……
陸寶英自始至終沒想通。那個引領她走出蘆葦蕩的男人,到底是誰?那盞在她走向村子的路途上閃爍的燈火,究竟是哪里來的?
三天后,福海家來了兩個穿軍官服的中年人。他們表情嚴肅,雙眉緊鎖,他們踩著沉重的步伐進了福海家。片刻后,巨大的號哭聲從福海家迸發(fā)而出。福海死了,就在龍卷風襲擊濱海的那天。福海死于一起實彈訓練事故,從此埋葬在了內蒙古的大草原上。
多年以后,當陸寶英再次回憶起這件往事時,她依稀覺得,那個領著她走出蘆葦蕩的男人,就是福海。福海的亡靈化做一個挺直的身軀,化做一盞閃爍的燈火,他帶領著她,指點著她,保護著她,把她帶回了家。
民兵戰(zhàn)士陸寶英在知曉福海的死訊后,經常悄悄翻開那個筆記本,扉頁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字跡依然清晰;可福海卻已經不能再“天天向上”了,他已經到了天堂,那里也許是最高的地方了,沒有再向上的余地。
福海死了,陸寶英的夢想忽然失去了實現(xiàn)的動力。假如沒有福海,她當兵還有什么意義呢?她不需要與一名軍人平起平坐的資格,她不需要與兵哥站在一起的那份自信。她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過去她為自己所進行的每一場斗爭,都是為了能與福海在一起。
村里人并未看出陸寶英有多大變化,人們依舊看見她背著槍、提著瞄準器,半夜三更集合拉練的身影。只有陸家老爹心里明鏡似的,他把女兒的親事托給了石老頭。不久以后,陸寶英就出嫁了。
五
唐家老太唐林根的母親認為,陸寶英這樣一個漁家姑娘,嫁給她的工人兒子,實在是有些高攀的意思了。陸家老爹不敢委屈女兒,給辦了不少嫁妝,綢緞被面腳桶馬桶一應俱全。陸寶英還用私房錢為自己置了一件呢子大衣和一條華達呢褲子。結婚那天,唐家用三只船來接陸寶英和她的嫁妝,穿著藏青色呢子大衣和華達呢褲子的新娘在爆竹聲中上了船。船隊啟動時,陸寶英回頭看了一眼送行的村里人,并且默默地對著河岸上的村莊說:再見了爹爹、姆媽,再見了福?!拥览飶浡竦幕鹚幬叮L吹著陸寶英年輕的臉蛋,吹干了她臉蛋上的淚痕。
唐家莊離東海灘遠,唐家莊人只種地,不捕魚。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陸寶英不再是一個漁家姑娘,更不是一名民兵女戰(zhàn)士。現(xiàn)在,陸寶英成了一個女農民。
唐家老太早年守寡,獨自撫養(yǎng)著三子兩女,在沒有男性長輩的家庭中,母親唐老太便是絕對的權威。然而陸寶英的到來,使唐老太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脅。唐林根周末回家不再首先到老娘屋里去報到,新婚宴爾,唐林根上了一個星期班,就想著回家和老婆親熱親熱??墒翘屏指淖靹倻惿详憣氂⒌哪樀埃€沒來得及咂出響聲,唐老太幽怨的聲音就從門外傳來:“回來的是一條狗嗎?是一條狗回家了嗎?”
唐林根慌忙扭身出了房間,唐老太正坐在客堂里高聲嚷嚷:“宅后的林家媳婦,只曉得吃啊睡啊,不曉得做生活,被她公爹罵,罵她爛貨色?!?/p>
唐老太是要把這話傳到廂房里的陸寶英聽見。陸寶英卻窩在房里默無聲息,不知是沒聽見,還是裝聾作啞。唐林根小心翼翼地勸母親:“姆媽,不要罵了,被人家聽見不好!”
唐老太眼睛一橫,沖著廂房說:“媳婦做事不稱心,怎么罵不得?”
廂房里依然沒有動靜,唐老太就拿起一根搟面杖,敲得桌子“咚咚”響,“大白天,躲在屋里孵小雞啊!”
那年月,新婚的民兵戰(zhàn)士陸寶英還是個血氣方剛的鐵姑娘,她怎么可能聽任唐老太指桑罵槐。她繞著一團出嫁時娘家給的全毛紅色絨線,一邊出了自己的房,嘴里慢條斯理地說:“公爹罵媳婦爛貨色?這公爹也實在沒有公爹的樣。聽過這句話嗎?大人不記小人過,要不就不能叫大人,只能叫小人了。那媳婦呢,也是天生懦弱。要是我,我就告訴公爹,媳婦要是爛貨色,那你兒子也不會是什么好貨色,這叫一塊饅頭一塊糕,搭配好的。”
“只有船頭朝前,世上哪里聽說過船梢朝前的?”唐老太勃然大怒,唐林根頓時像一只受驚的貓一樣躲在她母親后面,頭都不敢抬了。
然而唐老太畢竟老了,年輕男女的事兒她怎么可能阻止得了,小兩口的廂房里常常傳出嬉笑打鬧聲。這聲音強烈地刺激著唐老太。唐老太起先總是想,忍一忍,再忍一忍,可最后總是在忍無可忍之下破口大罵。罵聲一經躍出她的老嘴,唐林根便像一只老鼠一樣從廂房逃竄而出,然后搬一個小板凳,在母親身邊呆呆地坐上半天。母親也并不給他安排什么活計,只這么靜靜地坐著,看著這個依附在她身邊的成年兒子,驕傲不已。這個大男人,是她的兒子,不是別人的。她肚皮痛了三天三夜生出來的兒,她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兒,怎么可以不待在老娘身邊,而是一回家就纏在別的女人身上?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陸寶英總是在唐林根周末回家休息的夜晚聽見屋外有蛇蟲八腳游動的聲音;木窗欞“咯噠咯噠”響,像是有很多手指頭在摳剝著窗戶;墻角邊窸窸窣窣石灰脫落的聲音,這些動靜時有時無,隱隱約約。蟲子似很愿意在唐林根回家這一夜來騷擾他們的夫妻生活,這讓陸寶英產生了迷惑和好奇。陸寶英從不害怕鬼,她使過槍,打過炮,蛇蟲八腳怎么可能嚇倒她?那一夜,墻角邊的蟲子再一次出動了。守候在墻內的陸寶英突然推開窗戶,舉起木棍向發(fā)出聲響的角落打去,屋外的墻角里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慘叫,一個佝僂著的身影踉蹌著逃離而去。陸寶英大喊“捉賊啊——”,那身影一閃就進了堂屋的門,再也沒有出來。
唐林根緊隨在陸寶英身后,他看見了黑暗中的那個身影。那個身影,他是再熟悉不過了??!他一把捂住陸寶英的嘴,“別喊了,什么賊啊?你做夢了吧?睡覺睡覺!”
陸寶英點上燈檢查墻角,竟發(fā)現(xiàn)一個不小的洞,洞外堆著柴草,洞內黑咕隆咚的,是擺馬桶的角落。這個洞看起來光滑整齊,顯然是有人挖出來的。從洞外往內探看,角度正好對準唐林根和陸寶英的床。
“這就是人家說的‘聽壁角’吧?”陸寶英似笑非笑著問唐林根。唐林根黑著臉不說話,陸寶英便發(fā)出兩記冷笑,“哼哼,真不要臉?。∵€長輩呢,呸!就是一個小人!”
墻角事件敗露后,唐老太變得很容易害病,一到周末,她便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唐林根回家后就得守在她床邊,半夜醒來若發(fā)現(xiàn)他溜回了陸寶英的床上,唐老太那巨大而凄厲的哭聲即刻就會傳遍整個村莊。
陸寶英民兵女戰(zhàn)士英姿颯爽的風姿正在漸漸消失,生活似乎陷入了某種困境,可居然也懷孕了。唐老太總是以豐富的經驗教導拖著笨重身體的媳婦兒,“要多走動,多干活,小囡養(yǎng)起來才快,這是為你好?!碧评咸坪跻矠橄眿D煮過一回紅燒肉,吃飯的時候她伸出顫抖的筷子夾了一塊肉放進陸寶英碗里,然后端著碗去了灶間,嘴里嘟噥著:“要獻灶王爺?shù)?,先給你吃了,你比灶王爺都金貴呢……”
陸寶英以她懷胎多月的身體爭得了一塊紅燒肉的待遇。自此,那碗擱在灶頭上的紅燒肉便不知去向,恐怕灶王爺是真格地吃掉了唐老太敬獻給他的肉了。唐林根周末回家,看到陸寶英的確有些面黃肌瘦,便小心翼翼地向母親建議給陸寶英增加點營養(yǎng)。
唐老太把一根三尺長的搟面杖狠狠地戳著黑色的泥磚地大聲嚷嚷起來:“我都給她做紅燒肉啦!可我還不知道她給我下的團子是不是我喜歡的餡兒。我喜歡吃甜團子,不要給我下咸團子,要是不稱我的心,別說營養(yǎng)了……”
言下之意,陸寶英肚子里包的如若是唐老太不喜歡的餡料,連那塊吃下去的紅燒肉都最好要叫她吐出來。然而,事與愿違,陸寶英用九個月時間包出來的那只團子,果然不是唐老太中意的餡兒。這樣,唐林根就休想從工資里分出一部分給陸寶英了。
陸寶英一連生了兩個女兒。第二次挺起肚子時,她對唐林根說:“老妖精想要兒子,我這回生出來,是個兒子也捏死他。”
唐林根罵道:“你這個女人腦子有毛病,哪有生了兒子不要的?”
陸寶英咬牙切齒,“我為什么要叫她稱心?我為什么要讓她滿意?她歡喜什么,我就不給她什么!”
其實,陸寶英并非真的會把生出來的兒子捏死,她只是放出這樣的口風,她就是不想遂了老妖精的心愿,那樣,即便真的生不出兒子,她也心安理得。結果,老天爺很給陸寶英面子,果然讓她又生了一個女兒,這樣她就不用去實現(xiàn)捏死一個嬰兒的承諾了。當然,這個結果讓唐老太把陸寶英視為了唐家的掃帚星,兩人的關系惡化到完全不可挽回的地步。
陸寶英也做了母親,可她與丈夫的母親卻依然進行著一場殊死的搏斗。這場搏斗將會相當持久,甚至有可能會持續(xù)一輩子。而作為唐老太的兒子、陸寶英的丈夫——唐林根顯然處境尷尬。陸寶英為了爭得自己的權利,與唐林根也鬧翻了。她甚至獨自坐了半天車,去市區(qū)唐林根的廠里向領導告狀。當然,領導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他們表揚了唐林根贍養(yǎng)老人、撫養(yǎng)弟妹的一片孝心,同時又表揚了陸寶英視組織為親人,向組織敞開胸懷,揭露丈夫問題的大義滅親的舉動。組織調解的結果是,唐林根每個月把工資中的十元交給陸寶英,十元留著自己吃飯,剩下的十八元交給母親。
陸寶英堅決反對,“我要養(yǎng)兩個女兒的,十元怎么夠?”
領導卻說:“怎么能討了老婆忘了娘呢?作為男人,要負責嘛!就這樣決定了,回去吧,不要影響唐林根同志的勞動生產了?!?/p>
陸寶英終于給自己爭來了每個月十元的經濟補貼。然而,她為此真的過到了眾叛親離的地步,陸寶英身上的女民兵作風也漸漸地消磨殆盡。最后,她成了一個沉默寡言、體質羸弱的女人。
六
唐老太終究是要老的,生活就是這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翻身解放的日子也就這么來了。盡管陸寶英生的是女兒,這輩子是做不了婆婆的,可她當真是熬了出來。唐老太老了,老到步履蹣跚,老到口齒不清,老到臥床不起,只有躺著喘息怒罵的精神;可即便是罵,也發(fā)不出過去那般尖銳而中氣十足的聲音了。
陸寶英對唐老太恨之入骨,卻依然為她端屎端尿,猶如一個對戰(zhàn)俘抱以寬容之心的勝利者,充滿了居高臨下和不屑一顧。已經動彈不得的唐老太氣得怒目橫視,卻無能為力,喘息著依然罵,直罵得兩眼翻白、口吐泡沫。老脾氣,到死也改不了的。陸寶英卻并未因唐老太的謾罵而生氣,這種躺在病床上的怒罵,其實給陸寶英帶來了某種快感。一個快要死去的人,那回光返照般的罵聲,正預示著陸寶英的勝利已經迫在眉睫。
唐老太終于敵不過生老病死的人生規(guī)律。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日,她兩眼一翻撒手人間,離開她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離開了她寵愛一生的兒子唐林根,離開了她視為眼中釘?shù)膬合眿D陸寶英。
陸寶英如任何一個兒媳婦一樣,以傳統(tǒng)的哭喪向人們昭示了她的婆婆已經壽終正寢。此地的哭喪是很有特色的,它更像是一場音樂劇表演,唱腔類似于歌劇,具有完整的旋律和唱詞。一般的小輩哭長輩,都是盡訴長輩的關懷和離開長輩之后無依無靠的痛苦。陸寶英也會哭,當她以脆亮的嗓音唱出喪歌的旋律時,人們聽到了與別的哭聲毫無區(qū)別的音調。然而再細細聽來,就隱約聽出了陸寶英的唱腔和唱詞里,其實充滿了火藥味,充滿了對階級敵人的控訴,就像一位與敵人斗爭了一輩子的民兵戰(zhàn)士,正為自己沒能親手殺死敵人而發(fā)出悲憤的哭聲。浪費生命啊!假如不去斗爭,敵人終究也是逃不過一個老死,白白斗爭了一輩子。
陸寶英哭得很盡興,她的唱詞內容十分豐富,她控訴命運對自己的不公,她責怪自己男人的無能,她甚至還哭了自己這場誤入歧途的婚姻。這么哭著、唱著,倒也是真心真意傷心著,眼淚鼻涕涂了一面孔。隔壁鄰舍都說陸寶英真是個有良心的女人,換了別的女人,死了才高興呢,可她哭得那么傷心,真正的良心??!
陸寶英聽到了人們的議論,于是“哇”的一聲,真心實意地大哭起來,哭得死去活來,哭得肝腸寸斷。陸寶英一邊哭著,一邊由衷地為自己感到驕傲,她的忍辱負重,她的含辛茹苦,她的委曲求全都隨著唐老太的死去而煙消云散,民兵女戰(zhàn)士又做回了自己的主人。
唐老太死了,家里清凈了許多,再也沒有人和陸寶英明爭暗斗,也沒有人在身后監(jiān)督著自己。陸寶英感到了充分的自由,卻又有些百無聊賴起來,就像打了一輩子仗的軍人,忽然進入和平年代,渾身力氣無處用,心里卻一直做著準備,準備著隨時上戰(zhàn)場。
陸寶英當家做主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終于病倒了,肝膽疼。她去市里的醫(yī)院一查,肝上長了一個囊腫。已經結婚生子的女兒把陸寶英接了去,此后,她便離開住了幾十年的唐家莊,去女兒家生活。
現(xiàn)在,陸寶英每天要熬制中藥,醫(yī)治長在肝部的那個囊腫。孫子孫女已經能跟著她在地板上練匍匐前進,女兒對她也孝順。唐林根依然在工廠里上班,退休了,還被廠里留用著看倉庫。這樣,唐林根幾乎就是賺雙份工資了。當然,不管幾份工資,都要如數(shù)上交陸寶英的,一分都不會流失。唐林根每周去一趟女兒家,算是和陸寶英一起過周末。當然,家庭氣氛融洽,一家人和和氣氣、美美滿滿的,再也沒有過去的爭執(zhí)和火藥味。這日子,看看也是讓人羨慕和眼紅的,可陸寶英的身體卻有些每況愈下的意思,好似沒有唐老太作對,就沒有了斗志一般,整日病懨懨的。陸寶英總是把病根兒推脫在唐老太身上,她對任何一位關心她身體的親朋好友都說,幾十年過著不如意的日子,積勞成疾罷了。
老家房子的拆遷已經迫在眉睫,國際機場也破土動工了。陸寶英帶著照相機回了一次東海邊,她想拍下自己年輕時生活過、勞作過的農田、村莊、房屋、蘆葦,還有民兵女戰(zhàn)士在一連長、二連長、三連長的帶領下訓練過投彈、射擊、匍匐前進的那片海灘。
東海邊的那片土地,現(xiàn)在成了一個巨大的、熱火朝天的工地,農田里打起了密密麻麻的水泥樁,海灘延伸出去很遠很遠。圍海造田使過去一望無際的蘆葦完全消失,一根也找不到了……陸寶英在灘涂邊站了很久。女兒說:“走吧,姆媽,風太大了,別著涼了?!?/p>
陸寶英不動彈,自言自語般說道:“福海要是活著,差不多該是國際機場的總指揮了吧?!?/p>
女兒沒聽明白,追問:“姆媽,你說什么?要是誰還活著?”
陸寶英好像根本沒聽見女兒的話,眼神有些定怏怏的,嘴里又吐出一句話:“老妖精要是活著,這房子拆遷了,可叫她住哪里去?”
這回女兒聽清了陸寶英的話,女兒咧開嘴角笑起來,她知道,“老妖精”是母親對奶奶的“尊稱”。她向來這么叫奶奶的,從不掩飾。
(插圖:李蘭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