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 看
這是一個新娘子在遭人看。
在我的印象里,記得當(dāng)一個新娘子自是很喜氣的。新娘子在那短短的一兩天里,心思、眼神都是等、等、等,在她們的一生中再也不會重有;但新娘子也是很不好當(dāng)?shù)?,要被人前前后后、從頭到腳地看,看了還不免議論,眼睛啊鼻子啊嘴啊牙啊手腳啊服飾啊,如此等等,無一不被議論到。她們看新媳婦是有一套的,從新娘子的眉毛、顴骨一類能看出許多深藏不露和隱而未發(fā)的東西來。
這算是一看。
還要看針線和茶飯。
所謂針線,也即女紅。在新娘到夫家的當(dāng)天就會被考察,將新娘所做的衣服、鞋襪,加上娘家的陪嫁,一一在院子里陳列開,或置于案,或懸于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在那里,任人察看由人評說;并且還專門請兩個善言能夸之人(一般由阿訇或滿拉充任)就著這一片琳瑯滿目述說一番。男女雙方各請一說客,先由男方說,總不免要一通夸。新娘子如果確實女紅好,陪嫁也豐,就會使這說客左右逢源,滔滔不絕,嘴邊說出白沫子來;要是女紅勉強(qiáng),陪嫁又寒酸,不但說客牙根里無力,找不到說詞,連看客也覺面上無光的。這個儀式名字就叫“擺針線”?,F(xiàn)在被褥啊衣服啊什么的商店里大都現(xiàn)成,而且到商店去采購也成了一種時尚和顯擺,因此新娘子們的針線活兒是輕了許多。但總還是得看一看的,幾雙鞋總還是要做的嘛。一般是公婆各一雙,小姑子也得一雙的。也有些新娘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買了幾雙皮鞋代為應(yīng)卯。既為買來的,自然就難見出新娘子女紅的功夫來,然而又畢竟是皮鞋啊,豈是土里土氣的老條絨鞋可以比得,因此大家也都樂于被一同蒙混過去。
“茶飯”比較來說就顯得簡單,就是新娘子做一頓長面讓大家嘗嘗。要看這長面真的長也不長,要看這長面薄不薄、韌不韌,要看切得細(xì)不細(xì)、勻不勻,顏色正否,鹽味適中否,還要看速度快不快,手腳麻利不麻利,案板上凌亂不凌亂,干凈不干凈,灶膛里的火熱旺不熱旺。許多的規(guī)矩一出來,就把一頓長面吃成了一個頗有意味的儀式。
但新娘子被看一關(guān),總是免不掉的。原以為若在現(xiàn)場,看新娘子自是最要緊的,但現(xiàn)在置身事外,就發(fā)現(xiàn)看那些看新娘子的人才是更有意思的。
新娘子正前方那個仰觀的老人的面孔,看來很是耐人尋味。她眉頭緊鎖,神情嚴(yán)峻,倒似乎她看的不是一個新娘子,而是一個令她困惑、讓她難以接受的什么。和周圍那些雖然也各異,但都顯得新鮮和喜氣的面孔比較,老人的這一張臉如米粒中的石子一樣,顯得多么地不同。是什么樣的心思竟使老人一時有了這樣一張臉呢?要是新娘子抬頭張目,突然地遇到這老人的臉,不免會嚇一大跳吧。
好在新娘子還算平靜,還算大方得體,她知道免不了被人看,于是就坦然了讓大家看。當(dāng)然新娘子的大方和坦然也是自有其理由的??磥磉@個新娘子是蠻俊的,這給了她相當(dāng)?shù)淖孕艁響?yīng)對人們的看。要換成一個丑姑娘,在這樣一大片咄咄逼人、古里怪氣、挑三揀四的目光里,想來真是不好過關(guān)的。
也總有小孩子來湊熱鬧。畫面中這兩個小孩子,年齡雖相差無幾,心思卻已大不相同了。一個似已能看出好來,眼睛爆豆子似的熱烈和不安分。新娘子若看到自己膝下有這么一對眼睛,也會暗吃一驚的吧;另一個卻還顯得懵懂無知,既不明白身后的一伙人圍擠在這里做什么,也不大清楚身前站著的這個姑娘是什么身份。他一定是被身邊那個亮眼睛的小家伙牽來的,他的心思也一定只在糖果、花生上。
在西海固,甚而在整個西北,對于那些生得俊秀可人的女子,大家都習(xí)慣于用一個詞夸她,這個詞就是“受看”。
碎媳婦
讓我憑著我的經(jīng)驗和感覺來說說吧。
這樣的小媳婦在她做姑娘時,一定不會有媒人爭搶著踏她家的門檻的;在情竇已開的同伴們嘰嘰喳喳地說一些秘密的話時,她即使側(cè)身其間,也大多會悶聲不響。她的婚前經(jīng)歷要比其他女孩子簡單一些,但終于還是有媒人來了。當(dāng)這樣的媒,一般來說,媒人的報酬也不會很高的,因而媒人也慣于擺出一副成事在天的樣子,不很賣力,但媒竟然往往就被他當(dāng)成了。因此給這樣的女孩子當(dāng)媒,即或成功,媒人也不會有多少成就感的。
女孩子婚前總不免有幾天心慌神亂、忸怩作態(tài),實際上這也是在所難免,也正是女孩子之讓人覺得憐惜和可愛處。有的女孩子會有很長一段這樣的日子,使人心疼地覺到女孩子原來是什么。但此類女孩子似乎是沒有這個階段的,明天就要去給人家做新娘了,今天晚上還是照舊系著圍裙洗鍋抹灶,或者是吭哧吭哧地洗著一大盆衣服。而且來日早上,娶親的人馬來了之后,她又給了人們一個意外和遺憾:她竟沒哭,她竟不知羞恥似的自己就向那車子走去。沒辦法。她就這么平平淡淡但也踏踏實實地由姑娘而成了媳婦。
一般來說她沒有什么馭夫之術(shù),更缺乏博取婆婆、小姑歡心的策略。家里的每一個成員,很快就有了一個共識,覺得可以不怕她;可以在她在場的時候也視她若無,毫無顧忌地說自己的話。他們有時候覺得她有如一個多余的人,但是她回了娘家或去了別的什么地方(雖然這樣的例子是很少的),哪怕只一兩天,他們立刻就覺出生活里的空缺和不便來了:飯沒人做了,鍋沒人洗了,水沒人燒了,地沒人掃了,炕沒人填了,被子沒人往開里鋪了……連牛羊也餓著肚子叫喚起來了。于是丈夫就會臉陰陰地去帶她回來,好使家里的一切運轉(zhuǎn)如常。丈夫偶爾會對她有些怨氣,甚而揚言要休了她重娶,她還沒來得及著急,丈夫就被公公、婆婆、大姑、小姑牽到一個暗處,指指畫畫,擠眉弄眼地一通教育,“說句實在話”——大家又會悄悄地說出許多實在話的。
她的化妝品比自己丈夫的也多不了多少;她的一面小鏡鏡經(jīng)年累月,鏡面已起了薄霧那樣,有些看不清了;她的一把小木梳也只剩了一半,一半早不知哪里去了。她有過私房錢嗎?她似乎用一片舊花布包過一點兒錢的。一輩子,經(jīng)她親手花出去的錢,有五百元嗎?可以肯定的是,她身上從來沒有一次裝過大于五十元的票子。丈夫詭詐地把一張五十或一百的票子放在一個顯眼處試探她,但他后來從原地原封不動地把他的詭詐拿回去了。
她一生所照的相是屈指可數(shù)的。幾乎找不出一張她的單獨照,她有數(shù)的幾張照片都是與人的合影。在任何一張照片上,她明顯都不是主角,她類似于一個補缺或布景的一部分。要是特意地為她個人留一幀照片,不僅她自己,連別人也會覺得意外吧。
農(nóng)村有一個鄉(xiāng)俗,客人茶飯過后,告別之際,要向女主人道飲食之謝。這樣的時候,戴著圍裙的女主人就會被邀出廚房來。但這樣的邀請和感謝往往是輪不到她的,雖然每一碗飯、每一碟菜都是她做的,但是卻由她的婆婆或伶牙俐齒的嫂嫂來替她受謝,當(dāng)然會搞得禮儀周到,皆大歡喜。
一些攝影家的作品也很好地揭示出了這類小媳婦的個性和命運。由于勤勞和心安,她的面孔是大方而富態(tài)的;她的眉毛有些潦草,說明她在這方面從不多用心。最讓人難忘的是她的眼神,寧靜而又踏實,似乎這世上不會有什么格外的歡樂,但也不會有什么經(jīng)不起的難處。
早謝的花
這幅照片,我禁不住看了許多遍,同時心里就有些感慨和惆悵。
在西海固,總覺得姑娘們的青春期會短暫許多。
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但這樣的時候往往又成了姑娘們最危險的時候。
像嗅到了腥味的蒼蠅一樣,媒婆們會從各道四處屁顛顛走來,鬼祟地踏過那道矮門檻去,指東說西,搬油倒醋。于是,或者十六七,或者十七八,她們就成了侍候丈夫和公婆的人。再見到她們時,當(dāng)然是很不一樣了,或者是臉面上有了許多的米面氣和腌菜氣,或者是已抱了一個流鼻涕的小娃娃在懷里。真是感到時光對人的游戲和捉弄。
也許是連她們也感到自己青春的稍縱即逝吧。一般來說,她們打扮起自己來都是很厲害的。二姑曾說到她的女兒的一件事,說她婚前的一段日子,一天要洗許多遍臉,洗完了就對著鏡子往臉上抹那些油啊粉啊的。過一陣子,風(fēng)也沒有吹著,雨也沒有淋著,但她卻又洗了,重抹。二姑是在她女兒的產(chǎn)床前流著淚說這些話的,還不滿十九歲的表妹經(jīng)受了剖腹產(chǎn),險些送了命。看著她病果子一樣的臉,亂糟糟的頭發(fā),二姑說的這些話,算是有感而發(fā),撫今追昔吧。
還記得一次和妹妹在村巷里走,正碰到浪縣城回來的小舅母和她的女兒梅旦。表妹梅旦就使我的眼前突然一亮。后來青年女導(dǎo)演劉苗苗去我們村時也見過我的這個表妹。并稱贊她簡直像一只小鹿,尤其跑起來那種味道,簡直不可說。但那天我發(fā)現(xiàn)表妹的神情頗有些不自然。等她們母女走過去后,妹妹才告訴了緣由,原來表妹上身那件牛仔衣是借妹妹的,原本說是借去照一張相就還回來,但直到今日她還穿在身上。我忽然覺得辛酸,真想勸告妹妹不要要回那件衣服。農(nóng)村常有這樣的事,某姑娘的一件衣服好看,會難免地被別的姑娘借去,或者是去浪親戚,或者是去照一張相。這一年齡段的姑娘們,都是很喜歡照相的,照相可以說是她們生活中的一件相當(dāng)大也相當(dāng)神秘的事。先是將錢細(xì)細(xì)周周地準(zhǔn)備好,再暗暗串通好幾個同黨,悄悄地去留了影,悄悄地返回,一般是不告訴家里人的。即使不很好看的,對自己缺乏信心的姑娘,也會忍不住在自己的這個時候為自己留幾張影的。這一定是她們一生中最愿意照相的階段,也一定是她們一生中照相最多的時候。一些姑娘過了這一階段后,也許一生都沒有照相的機(jī)會,也沒有照相的心境了。
照片中的這個小姑娘,看來是正當(dāng)其時,青春的神秘性和優(yōu)越感已經(jīng)把她從眾人里面分離出來了。她現(xiàn)在得獨自經(jīng)受和應(yīng)對數(shù)不勝數(shù)微細(xì)的歡樂和煩惱了。她已經(jīng)對人們津津樂道的柴米油鹽家長里短不感興趣了,輕蔑了。你看她穿衣服的樣子,手掏在口袋里的樣子,支腮的樣子,那樣如一只蝴蝶支起雙翼立在花瓣上的樣子,你看她未曾忘記的小包……所有這些,你讓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來做做試試,像花朵自有色香和風(fēng)姿一樣,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絲毫不能學(xué)來的啊。
小母親
她雖然已經(jīng)結(jié)婚,且已經(jīng)做了媽媽,但我們依然覺得她還是個小姑娘,真是太年輕了,我們甚至不忍心把她稱做一個少婦。
想她的丈夫也肯定比她大不了多少的,還不足二十吧。那么,結(jié)婚證是怎么領(lǐng)上的呢?這倒不是多么棘手的問題,只要打算結(jié)婚,結(jié)婚證總是領(lǐng)得上的。也許像西海固的不少青年男女一樣,婚雖然結(jié)了,但根本就沒有個結(jié)婚證,山高皇帝遠(yuǎn),悄沒聲息就把婚結(jié)了。誰還會惹是生非地來查這個呢?反正他們也用不著離婚的。
說千道萬,小伙子倒罷了,只是這小姑娘讓人總難釋懷,總覺得心里不是個滋味。
她自己都正是長身體階段,還沒有發(fā)育好吧,但是卻被提前催生出乳汁來,哺育另一個生命了??此龖牙镎诔阅痰暮⒆樱荒痰梅筋^大臉的。狠心的小東西,已不知從這小姑娘身上榨取了多少情感和乳汁。
早開的花早謝,她把生命中的一切都提前了。提前結(jié)婚,提前當(dāng)媽媽,自然,也得提前當(dāng)奶奶了??此F(xiàn)在這個年齡,她當(dāng)奶奶的時候,不會超過四十歲。
但是看她開滿了花朵的暖暖的被子,看她整潔的戴著的袖套,看她那安適的面龐和順靜的眼神,她的生活應(yīng)該是有條不紊的、充實的,她對自己的生活也是滿意的、無抱怨的。
那么,再說什么都已顯多余,還不如讓我們一道為她和她的一家祝福。
送 飯
我拿這一幅圖片給好幾個人看,然后讓他們猜,這小姑娘是去給誰送飯。我問的當(dāng)然都是非回族的朋友,結(jié)果沒有一個人能猜到真的答案。
這個小姑娘是去給清真寺里的阿訇送飯。
回族人家的孩子,自然大部分是同其他民族的孩子一樣,入學(xué)校接受九年義務(wù)教育,但也有一小部分到清真寺里習(xí)學(xué)經(jīng)文?;刈宸Q之為經(jīng)堂教育,實際上類似于中國舊時的私塾教育。當(dāng)然沒有發(fā)工資一說,負(fù)責(zé)教授經(jīng)文的阿訇的報酬,由村莊集體負(fù)擔(dān)。每年秋后,視莊稼豐歉,按人頭計,一人幾斤幾斤糧食,一般是小麥,聚攏起來給阿訇,算是一年的學(xué)費,回族人稱之為“學(xué)糧”。像舊時的異地做官一樣,一般本坊的阿訇不能在本坊開學(xué),坊上的阿訇大都是從別的坊搬來,因此阿訇的一日三頓,也由村里人家輪流供給。
像這個小姑娘一樣,我小時候就常給阿訇送飯的。記得給阿訇管飯這一日,家里氣氛總是有些異樣,多少有點喜慶的意思在里面的。那一日,家里要比平日香一些,母親會做出平日難得一見的飯菜來,當(dāng)然,數(shù)量是很有限的,我們最好還是不抱指望為好。
因為我家與村里絕大多數(shù)人家不屬于同一教派,加上我和妹妹又都是上漢語學(xué)校,從來未曾進(jìn)寺做過正式滿拉,因此有時到收學(xué)糧的時節(jié),給阿訇管飯的時節(jié),父親會咕噥出一點牢騷來,說我們又沒有娃娃在寺里,但是阿訇的飯呢,年年月月,月月日日,卻是一頓也沒有欠下。這時候母親就會責(zé)備父親說,哪怕不管都可以,千萬不要說這樣的話。實際上父親的這話是站不住腳的,寺里的滿拉不過七八個,許多給阿訇管飯的人家都沒有孩子在寺里。都知道父親也不過說說而已,要是母親真的停了給阿訇管飯,他一定會覺得很不對勁兒、很失面子的。
幾十年過去了,母親已經(jīng)老了,我也漸近中年,但母親仍在給坊上的阿訇管飯,只是我和妹妹都已經(jīng)鳥大離巢了。現(xiàn)在去給阿訇送飯,母親就央求小舅舅的女兒去。
記憶原來是這么容易地被勾起來,我忽然想起,那時候最盼的是阿訇不要把飯吃完,最好是能剩少許一點點。
記得回到家,母親總是要問阿訇吃得怎么樣,要是說阿訇吃得香,夸贊味道不錯時,母親流露出的那份欣慰和滿意,真是無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