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的一天,在寧夏涇源縣崎嶇的山路上行走著一位頭戴白帽、身穿長衫的回族青年,他向送別的親友一一道了賽倆目,然后踏上了外出求學之路。后來,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在開封東大寺穿衣掛幛,成為河南著名經師馬長清大阿訇二十五位名徒之一。他,就是當代著名回族學者李華英的父親,出生于寧夏涇源縣興盛鄉(xiāng)的李文明大阿訇。
由于李華英從小受到濃郁的回族文化和伊斯蘭教的浸染與熏陶,在河南民權縣胡集鎮(zhèn)小學畢業(yè)后又分別在開封中學、山東曹縣讀完初中。因得益于父親的言傳身教,他又學習了阿拉伯——伊斯蘭文化的基礎知識。一個用心學習知識的人,一旦入門,頓感知識猶如浩瀚的海洋,即使用盡畢生精力,也只是從中吸吮滄海一粟。于是,他于1954年考入北京回民學院阿拉伯語專修班學習。幸運的是國家為培養(yǎng)伊斯蘭教人才,加強與阿拉伯國家的交往,于1955年在北京回民學院阿專班的基礎上成立了中國伊斯蘭教經學院,李華英有幸成為其首屆學生。在回族伊斯蘭教知名學者龐士謙、陳克禮、查然、拉提夫等國內外專家的悉心教授下,李華英系統(tǒng)學習了阿拉伯語文選、語法、修辭學、教法學、《古蘭經》、圣訓等伊斯蘭教基礎知識,還學習了中國古典文學等課程,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1957年6月21日,經學院首屆即將畢業(yè)的二十四名學生與中央民族學院的學生一道,在中南海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毛澤東、周恩來、朱德、陳云、鄧小平的親切接見,時任國家民委主任的劉格平向毛澤東等中央領導介紹了兩校學生的情況。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李華英仍深有感觸地說,對一個經學院的普通學生而言,那是非常大的榮譽,令他終生難忘。
李華英是一個干一行愛一行的人。他從踏進《人民畫報》(阿文版)的第一天,直到1998年退休,在這個崗位上一干就是三十六年?!度嗣癞媹蟆罚ò⑽陌妫┦侵袊詧D文并茂的形式, 向國內外介紹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成就的國家級主流媒體,當時除漢文和少數(shù)民族文字在中國境內發(fā)行外,還用十多種外文向世界各國發(fā)行。李華英加盟《人民畫報》(阿文版)后,很快成為對阿拉伯國家宣傳的業(yè)務骨干,并于1970年被任命為《人民畫報》(阿文版)的負責人。改革開放后,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畫報的某些內容不僅不受阿拉伯、伊斯蘭國家讀者的歡迎,而且會引起他們的反感。為了解決這個矛盾,當時已經擔任阿拉伯—烏爾都編譯室主任的李華英,要求編輯部授權阿拉伯和烏爾都(巴基斯坦、孟加拉等穆斯林國家流行的語言)兩個版用穆斯林喜聞樂見的內容取代他們忌諱的內容。在這個建議被采納后,他與烏爾都文版主編張世選先生同心協(xié)力, 十年間共撰寫上百篇有針對性的專稿,收到了良好的對外傳播效果。
眾所周知,從1960年以后的二十一年,在中國的主流媒體上,幾乎聽不到穆斯林的聲音,這使外國,尤其是阿拉伯世界對中國的宗教政策持懷疑態(tài)度。1980年,在中國社會還沒有完全走出文革陰影之時,李華英把握時機,以《人民畫報》(阿文版)記者身份到大西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采訪調研,撰寫了《中國的穆斯林》一文,以二十一種文字、一百萬份的印數(shù),發(fā)表在《人民畫報》(阿文版)上,其發(fā)行范圍遍及一百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李華英作為一個通曉阿拉伯語的回族學者,在搞好本職工作之余,以一個知識分子的情懷,協(xié)助中國伊斯蘭教協(xié)會做了許多對外交流、合作工作,展示了中國穆斯林的形象。中國伊協(xié)連續(xù)五次派他出訪阿拉伯、伊斯蘭國家,兩次以首席阿語翻譯身份履行朝覲義務。一次在沙特國王接見中國朝覲團的宴會上,李華英與中國臺灣一位姓伍的哈吉相遇,并互相致意。后來團里有不同意見,認為他不該向臺灣哈吉致意,有人還將此事反映給了國家宗教局負責人。李華英不以為然地說:“既然中國的乒乓球運動員可以與他們的美國同行握手言歡,我跟臺灣的回族同胞打個招呼,又有何妨?”事實上,李華英率先與臺灣穆斯林對話,反映了其當時的對臺交往水平。有關領導不僅沒有指責他,而且還表揚了他敢于率先與臺灣穆斯林對話的膽識。
1987年,李華英代表中國伊協(xié)出席摩洛哥國王主持的齋月講學會,并交流了《中國伊斯蘭教的今昔》論文。他還給哈桑二世國王贈送了中國出版的《古蘭經》原文、馬堅翻譯的《古蘭經》中譯本、馬金鵬翻譯的《伊本·白圖泰》等書。由于該書作者是摩洛哥人,加上這是第一個中文譯本,此事在摩洛哥引起了轟動,電視、廣播、報紙作為重要新聞爭相報道,中國駐摩洛哥大使韋東特意接見了李華英。中國駐摩洛哥使館文化處為李華英舉行了招待會,把他作為中國伊斯蘭教學者介紹給摩洛哥各界名流, 并請他在國家電臺發(fā)表講話。另外,沙特《今日報》駐摩洛哥記者對他進行了專訪,并以答記者問的形式刊發(fā)了整版專訪文章,向阿拉伯世界宣傳了中國的情況。
1989年李華英應邀參加了伊朗革命勝利十周年慶典,受到拉夫桑加尼總統(tǒng)的接見;1994年赴馬來西亞出席了伊斯蘭與中國儒家文化學術討論會,同年他還曾率中國新聞代表團訪問科威特?;貒笤凇度嗣癞媹蟆罚ò⑽陌妫┥习l(fā)表《科威特紀行》一文??仆厥紫嗨_巴赫親王通過其駐華大使館特來函表示衷心感謝。
一直以來,回族伊斯蘭文化研究領域有一個觀點,認為中國學者把伊斯蘭教儒化了。在李華英看來,伊斯蘭教與儒家文化在倫理道德方面是一致的,但意識形態(tài)有別。王岱輿等人用儒家術語介紹伊斯蘭教體現(xiàn)了伊斯蘭教與其他理論求同存異的豁達思想,各種宗教文化對真善美的追求是一致的,談不上誰同化誰的問題。為此,李華英撰寫了《伊斯蘭教與儒家文化》,并在北京召開的國際研討會上進行了交流。后來,史學泰斗白壽彝對文章提出了修改意見。白老認為,個別知識分子在闡述時用一些儒家術語,不等于伊斯蘭教被儒化,還把文章標題改為《中國伊斯蘭教儒化辯》,對李華英的觀點予以肯定。《中國穆斯林》刊發(fā)了經白老予以肯定的文章,在讀者中引起較大反響。從此,李華英義無反顧地走上了伊斯蘭文化研究的道路。
2003年1月,李華英應約在沙特“第十八屆哲納迪里亞文化節(jié)”學術討論會上發(fā)表了其撰寫的《伊斯蘭教是倡導和平的正教》一文,引起討論會組織委員會的高度重視,特指定他在沙特王儲阿卜杜拉親王殿下舉行的盛大招待會上,代表各國與會專家、學者發(fā)表講話,其言簡意賅而流暢的講話受到沙特朝野和各國來賓的高度贊揚。在沙特媒體報道了李華英以中國學者的身份在王儲殿下舉行的盛大招待會上發(fā)表講話的消息后,他一時成了引人矚目的 “新聞人物”。中國駐沙特大使派使館政務參贊把李華英一行三人接到使館予以熱情招待,贊揚李華英等為國家贏得了榮譽,為發(fā)展中沙友誼做出了貢獻。旅居沙特的著名學者高文遠的兒子高邁從塔依夫市連夜打電話給李華英,激動地對他說:“在這樣的場合,代表各國專家、學者講話,在沙特是最高的禮遇。您的演講讓我們振奮,使中國穆斯林找到了自信?!?/p>
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李華英與《回族研究》主編楊懷中相識,楊先生鼓勵他為回族伊斯蘭文化的研究做點事情。從此,李華英以大半生對回族伊斯蘭文化的積淀與熱愛,為在中國學術界和宗教文化界做出突出貢獻的回族者馬松亭、馬堅、龐士謙、納忠、納訓、張秉鐸、陳克禮、馬金鵬、安士偉等撰寫了紀念性文章,從學術、人格的角度對他們進行了總結回顧。因為這些學者從事的工作、取得的成就也正是他所敬仰,所從事的,一些學者還是他的師長、同學、摯友,因而他寫起來得心應手。對他們在學術上的成就,對他們高潔的人格文品,對他們在發(fā)揚光大回族伊斯蘭教文化方面做出的巨大貢獻,予以客觀的總結;讓更多的讀者看到了一代回族學者對信仰的執(zhí)著,對學術的專注,對事業(yè)的追求。
退休后的李華英,只爭朝夕,為回族伊斯蘭文化的研究不遺余力,他的一系列研究成果和文章,即使是從事這一領域研究的專業(yè)人員也自嘆不如?;刈逶谥腥A大地的來源與發(fā)展軌跡,歷來受到學術界的關注,但論者大多只能以漢語文獻為依據(jù),而缺少其他相關文字記錄的文獻佐證。2006年,河南沁陽水南關清真寺發(fā)掘出了一塊阿拉伯文古碑,古稀之年的李華英聞悉后義無反顧地承擔起了對古碑的考證工作。他往返于北京、河南之間,以嚴謹求實、尊重歷史的治學態(tài)度,多次實地考察,對古碑進行了細致的考證與剖析。李華英撰寫了《沁陽回回古碑考》《回回歷史重要里程碑的失而復得》《回漢聯(lián)袂,乃有所成》等考證文章?!吨袊褡鍒蟆芬浴肚弑?,回族的歷史記錄》為題,刊發(fā)了對李華英的專訪,《今日中國》用阿文發(fā)表了《沁碑,中國穆斯林新的歷史見證》一文。這些文章,從不同角度對古碑的出土發(fā)掘考證過程、文獻歷史價值和意義進行了獨到的解讀和研究。最后認定古碑是宋末回族先民刻立,為回回大將曷思麥里駐守沁陽時所立,為研究中國伊斯蘭教史、回族的歷史淵源與發(fā)展,提供了最新的實證資料和依據(jù)。
1984年,李華英第一次踏上了故鄉(xiāng)涇源的土地,盡管他以著名阿語翻譯家的身份受到縣委、政府領導的盛情接待,但遠未擺脫貧困的鄉(xiāng)親們的一片真情,更給他留下了永不消失的記憶。當李華英準備為十余戶親戚各買上一件衣料時,旁邊的人連忙告訴他說,最好都買黑布或藍布,一年四季,男女老少都能穿。這件事,使他在感受鄉(xiāng)親們的純樸時,也為家鄉(xiāng)人的貧困生活潸然淚下。在三叔家的土炕上,他與親友們海闊天空地憶往事、話家常,體味人間真情,徹夜難眠。這么多年過去了,故鄉(xiāng)仍如此貧窮的原因與地理條件、教育有關,更與歷史因素有關。他深感極有必要呼吁學術界志士仁人對涇源回族的歷史進行挖掘整理,搜尋回族先民生存、發(fā)展的軌跡,分析造成這塊地方仍十分貧窮落后的深層原因。
2008年,當我完成《涇源回族史略》書稿,寄去請李華英先生寫序言時,他高興、激動之情溢于言表。讓他情牽縈懷,奔走呼吁的事情終于有人完成了,怎令他不高興呢?他手持放大鏡認真仔細地讀著厚厚的書稿,懷著對故鄉(xiāng)先民的敬仰,懷著對家鄉(xiāng)故地的牽掛,一氣呵成,完成了《一部真實的回族歷史》長篇序言。他在開篇里說,我與學英還沒有見面就有了“如故”的感覺。他認為原因在于,我們既同是陜西先民的后裔,又都是回族文化人,都在力所能及地為回回民族做點事情;更重要的是回回民族的心是相通的,他呼吁為家鄉(xiāng)回族撰寫歷史的想法與我業(yè)余付諸的行動且已有結果的事實不謀而合。
與其說李華英先生是為《涇源回族史略》寫序言,還不如說是他以一個回族知識分子的良知,站在較高起點上為歷經磨難好不容易生存下來的涇源回族人民說公道話,為家鄉(xiāng)代言。
李華英在洋洋灑灑一萬余字的序文中,除了對筆者以對先民的敬重和緬懷,抱著高度責任心撰寫《涇源回族史略》給予首肯外,對造成涇源落后的深層歷史原因進行了剖析;對少數(shù)所謂學者不尊重客觀歷史事實而得出涇源回族素質低下在于“重經而輕書”的觀點給予駁斥;對回族經堂教育在培養(yǎng)人才上的巨大作用給予肯定;對一些人記述歷史有意避而不談真實情況,只記述“滿園春色”,而對人們飽嘗的“數(shù)九寒天”之苦只字不提的做法予以批駁;對涇源先民歷經十余年堅持反清斗爭的壯舉給予肯定;對涇源先民歷經的磨難和艱難的生存給予深深的同情。他的序言站在辯證唯物史觀的立場上,觀點公允,論據(jù)充分,以理服人,有思想深度,有歷史的厚重感和對歷史對后人負責的責任感,是一篇閃爍著真理和思想光輝的,敢于說真話、實話的序文。
著名回族學者楊懷中先生看了序文說:“沒想到,華英先生把一篇序言寫得這么有邏輯有深度。”能為一部著作寫序的學者很多,但能為一部著作寫出如此有深度、如此長篇幅序文的學者少有。難怪李華英感嘆說:“為《涇源回族史略》寫長篇序言,為家鄉(xiāng)人民代言是我平生所做的大事之一,我是飽含熱淚寫完序言的?!?/p>
一個有著民族情懷的回族學者,他的筆端始終伸向民間,記述著民族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執(zhí)著于回族伊斯蘭文化歷史研究的李華英在這一領域辛勤地耕耘著。他在翻譯工作之余,從事回族伊斯蘭文化方面的研究,發(fā)表在《回族研究》《中國穆斯林》等刊物上的系列文章,內容涉及人物介紹、學術探討、專題研究、友好交往、時事評述、國內外見聞等。
李華英雖去過許多阿拉伯國家,但卻沒有機會在那里鍍金,也沒有進過什么名校。但作為一個專業(yè)翻譯人員,翻譯行當里的所有榮譽,幾乎都有他的份兒。 1983年,他與中國阿語界的老前輩納忠、納訓、張秉鐸、劉麟瑞,以及新中國成長起來的后起之秀陳嘉厚、華維卿當選為中國翻譯協(xié)會第一屆理事會理事;1985年,獲譯審學術職稱;1992年,應聘擔任全國翻譯系列高級職稱任職資格評審委員會成員,工作達十五年之久,同年10月,開始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被譽為對國家新聞出版事業(yè)做出突出貢獻的專家;2006年,被中國翻譯協(xié)會授予資深翻譯家稱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這與他幼承家學有密切關系。李華英曾多次講:“在學習阿拉伯語方面,父親是我的啟蒙老師。他的言傳身教,給我從事的事業(yè)奠定了基礎,使我終身受益!”一個矢志于做學問的人,要有所成就,經受住各種誘惑很關鍵。面對經濟的誘惑,一些學有外語專長的同行紛紛出國撈外快去了,李華英仍然堅守自己的翻譯崗位??仆匕倏迫珪?、半島電視臺都曾高薪聘請他,但均被他謝絕了。他不圖錢,只想為回回民族做點事兒,為伊斯蘭文化的發(fā)揚光大盡一點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