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津這個人在唐詩史上的位置可能有點尷尬,雖然他是大歷年間文藝青年“組合”——“大歷十才子”中的一員,代表著一個詩歌的流派與風尚。但是,在“組合”中,他似乎只是一片點綴的綠葉,李端、盧綸、吉中孚、錢起、司空曙這些響當當的名字及其代表作早已掩蓋了他的光華,而且史家在撰史時幾乎不提他,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即便如此,這也不意味著耿津被歷史的洪流所湮沒,更不會在人們的記憶中被刪除,他的詩文給支離破碎的陸羽生平留下了些許線索。二人之間有過一次“面對面”的聯唱,你來我往,詩賦閑情,詩淳情篤,不帶星點雜質,猶如嚴冬里一杯暖暖的香茗,溫潤心懷,亦如酷夏里一道徐徐的清風,沁涼心脾。詩香何須花,茶醉何必酒。
耿津在寶應二年(公元763年)中了進士。但是,登第的耿津似乎不太給力,朝廷只授了個九品芝麻官盩屋(今陜西周至)縣尉給他做。的確,他的官運不怎么樣,即便是做了京官(左拾遺),也就八品。
也可能正因為仕途不得力,他才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和工夫花在交友寫詩上,像劉長卿、錢起、盧綸、戴叔倫、陸羽、皎然、顏真卿等和他都有詩歌互答往來。特別是像和顏真卿、皎然、陸士修等這一批湖州文人雅集時,常常作聯句形式的詩,即后世之謂的“柏梁體”。這種兩人或多人同作一首詩的形式,自漢以降,并不鮮見,至唐則彬彬稱盛,像顏真卿、皎然等人作的《五言月夜啜茶聯句》堪稱詠茶聯句的隋珠和璧。這首耿津與陸羽同作的聯句,亦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詩,因為它是全唐詩中唯一一首關于陸羽生平針對性很強的聯句,而且其中有好幾句都是對茶圣的傳奇人生最精辟的概括。
一生為墨客,幾世作茶仙。(耿漳)
喜是攀闌者,慚非負鼎賢。(陸羽)
禁門聞曙漏,顧渚入晨煙。(耿漳)
拜井孤城里,攜籠萬壑前。(陸羽)
閑喧悲異趣,語默取同年。(耿漳)
歷落驚相偶,衰贏猥見憐。(陸羽)
詩書聞講誦,文雅接蘭荃。(耿漳)
未敢重芳席,焉能弄彩箋。(陸羽)
黑池流研水,徑石澀苔錢。(耿漳)
何事親香案,無端狎釣船。(陸羽)
野中求逸禮,江上訪遺編。(耿漳)
莫發(fā)搜歌意,予心或不然。(陸羽)
——《連句多暇贈陸三山人》
耿滓一開口,就馬上給陸羽戴了一頂高帽,把他捧得很高:一生為墨客,幾世作茶仙。這句可謂是對陸羽事文事茶一生的經典概括。后世在論及陸羽的事跡時以及當代很多茶店和茶莊的門首、背景墻也都常用到這一聯,影響深遠。陸羽聽了以后,很平靜,把這句話當作了“浮云”,很謙恭地回應:“我只喜歡做個山林野夫,慚愧沒能成為輔佐君王的賢才。”
耿津又進一步點出陸羽的超脫之處:天剛朦朦亮,你就踏著還未斂跡的星光,入顧渚山中探幽采茶,身影慢慢消失在晨煙霧靄中。
輪到陸羽了,他引用了東漢名將耿恭拜井出泉的典故:漢明帝永平18年(公元75年),耿恭因與匈奴鏖戰(zhàn)失利,將防御據點轉移到水源相對充足且有險可據的疏勒城(今新疆疏勒縣)。七月,匈奴再度來襲,并狡猾地切斷城邊山澗水源,疏勒成了座孤城。炎炎夏日,將士們飽受缺水之苦,耿恭便率眾在城中掘井取水,然而挖了十五丈都沒水,以至于渴乏的士兵們竟然榨馬糞汁來解渴。無奈,耿恭只好正衣拜井祈禱,并率士負籠以示虔誠。過了一會兒,奇跡發(fā)生了,飛泉噴涌,眾人驚喜萬分,山呼萬歲。匈奴以為神助漢軍,乃罷兵而去。陸羽引耿恭的典故,蓋因二人同姓,此其一也;又以耿恭的將才以喻為官的耿津。
相互“吹捧”了一陣子,耿津轉移話題了。他說:“安靜和喧鬧,取向都各不相同;不論善談,還是沉默,都是同科中榜的人?!边@話聽起來有點莫名其妙,什么意思呢?其實,他是將自己和陸羽作比較,“閑”暗指陸羽,不爭名逐利,清閑自在;“喧”暗指自己,皓首窮經,考取功名。因而,二人的志趣是不盡相同的。同時,他也聯系自身的遭遇,同樣是金榜題名,有的人聲名大噪,即“語”,有的卻名不經傳,即“默”。陸羽對答道:“參差不齊的事物總會有出乎意料地成雙成對的時候,衰老瘦弱也總會有被同情的一天?!甭撓登昂笳Z義,這應該是陸羽安慰耿津的話,就是說:你也不要郁郁寡歡,很多事在時機成熟時,自然就水到渠成了。不過,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你我走的雖是不同的路,你求功名我歸隱,但是卻能成為無所不談的好朋友,這就是緣分啊。
耿津一聽,很是感動,又來夸陸羽了:“你的詩書聞名于講授誦讀,你的文雅接近于蘭花香草?!标懹鹨仓t虛了一把,說:“我都還不敢參加文友集會,哪談得上會舞文弄墨呢?”這兩個人用詩聊天,跟打太極似的,你推過來,我推過去,蠻有趣的。
大概兩個人覺得這樣捧來捧去也沒什么意思。接下來,耿津再次把話題引開,說:“池子里因為流著研墨時留下的水而變黑,小徑上因為長滿了青苔而變得不通暢?!边@兩句無疑又是講陸羽的。“黑池研水”指陸羽筆耕不輟,著作頗豐,這是事實。據考證,陸羽除了著述《茶經》,還有《茶記》、《茶論》等茶學著作,《吳興志》、《吳興圖經》、《顧渚山記》、《杼山記》等方志以及詩歌、傳記等藝文著作,要不也不會稱為“陸文學”了;“徑石苔錢”指陸羽隱逸避世。按常理,如果路常常有人行走,就不至于苔錢多得把路都給遮蔽了,這說明他的隱居地是人跡罕至的,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陸羽作為隱者的超然。陸羽心領神會,也不多說什么,因而說道:“我也沒做什么,有事沒事,就是喜歡燃燃香,釣釣魚?!彼卮鸬枚嗟▍?!
耿津似乎還窮追不合,重點還是回到陸羽身上,說的是陸羽走遍大江南北,窮山水之勝,搜求失傳的禮儀,調查遺漏的篇什。這話雖有恭維的味道,但一點兒也不假,前文說過他不光在茶學方面很有建樹,在詩詞、方志學方面的造詣也頗深,顏真卿還邀他加人大型韻書《韻海鏡源》的編委會。其實,這一聯更適合耿津,他自己不就是充括圖書使,干的活不就是“求逸禮”、“訪遺篇”?不過,他不會這樣自吹自擂。陸羽最后總結道:“就此打住吧,你就別在搜腸刮肚地找詩句了,你所說的這些,也許我心里并不這么認為哩。”此是陸羽自謙之語。
耿、陸二人“聯”來“聯”往,看得出,耿津是非常了解陸羽的,而且對他的人格魅力是由衷欽佩的,是陸羽的“藍顏”知己。他贊賞陸羽的詩句,三言兩語,就把陸羽的生平都說盡了,并且十分到位,可以說是迷你版、詩詞版的《陸羽傳》。
另外,他們之間酬和的詩,除了這首,還有他們和顏真卿、皎然、裴幼清、楊憑、楊凝、左輔元、權器、陸涓等名士一起完成的《與耿津水亭詠風聯句》,把風的各種情態(tài)和特質描寫得惟妙惟肖。而耿、陸單獨往來的詩,存世的僅此一首,顯得彌足珍貴,但它足以光芒萬丈長了,畢竟知己難求,友情無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