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多年的姨夫去了,因?yàn)椴≈谢乩霞姨酵^,又因?yàn)榭梢哉业较鄳?yīng)的借口,我沒有去參加葬禮。把母親送上車,心里多少生出些愧疚的滋味兒。
姨媽對我們這些親屬一直都很好,每次去她家串門,她都會搜盡家中可以帶走的東西,送給我們做禮物。在困難時期,很多親戚都選擇去她家,返家的時候,大人孩子大都能吃上一陣飽飯。我家也不例外,還沒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母親每到了臘月那幾天,就會去姨媽家拿回一些粉條、地瓜丸子之類的東西,來豐富我們家的年味兒。因此,我們姊妹時常把對年的渴盼寄托于母親去姨媽家的路上。
記得有一次,我和母親去姨媽家做客,要走的時候,姨媽為我們準(zhǔn)備了很多吃的用的。小表哥一直翻著白眼兒看我,當(dāng)姨媽把小表哥最愛玩的彈弓子、口琴一起塞進(jìn)包里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了,死死地拽住姨媽的手,不讓拉鎖鏈。那一次,我們就在姨媽的催促和小表哥撕心裂肺的哭聲中上路了。母親含著眼淚說:長大了,別忘記姨媽的好!我很鄭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以前,我一直以為姨媽家日子過得很好,那一次,我知道了姨媽的家并不比我們家富裕多少,她比我們多的只是一份可以打包的愛。
姨媽是家中長女,從小就挑起全家的擔(dān)子。成家結(jié)婚后,挑的擔(dān)子更重了,不僅僅操心她的兄弟姐妹,連我們這些隔代人都在她牽掛的范圍。她的家中,最顯眼的地方是一面掛滿照片的墻壁,墻壁上幾乎都是一些小孩子的百天照片。只要知道哪一位親戚家里添了孫男娣女,就一定索要一張歡喜的照片貼到墻壁上。要是知道了哪一位親戚有了病,一定會親自去探望。記得1993年我哥哥出車禍,姨媽不知從哪位親戚那兒聽說了消息,慌忙帶領(lǐng)著姨夫去了長春。一直在小山村生活的姨媽以為長春再怎么大,醫(yī)院也就那么幾家,不至于找不到哥哥。結(jié)果在那個信息閉塞的年代,腳掌磨起了泡,也沒找到哥哥。姨媽和姨夫?yàn)榱耸″X在街頭露宿一夜,最終在瑟瑟寒風(fēng)中,失望地返回家中。那一年,她倆都已經(jīng)60多歲了。這件事被后來清醒的哥哥知道了,他無聲地哭了,那時我想他一定也像我一樣,被姨媽的愛感動,發(fā)誓要記住姨媽的好。
后來日子越來越好了,在我們已經(jīng)把野菜粗糧當(dāng)成綠色食品擺上餐桌的時候,姨媽仍不改對親戚們的牽心掛肚。親戚們?nèi)ニ姨接H的次數(shù)少了,姨媽便更珍惜偶爾的相見。每次要走,百般挽留,一定要她為我們定下返家日期才行。為什么一定要她來定我們的歸期呢?因?yàn)橐虌層袝r候要等她家的雞再多下幾個蛋,要等院落里的葡萄再紫些。要等我們小時候愛吃的甜桿兒再甜些,盡管我們已經(jīng)不愛吃那些東西了。但姨媽就像個指揮家,在院落里叫表哥一會兒上房一會下地窖的,直到我們已經(jīng)拿不動那些東西。還記得有一次,在火車上拿著大包小裹,被列車員嘲諷把火車當(dāng)成自家的貨車。因?yàn)槌?,被罰了款。我曾經(jīng)打電話給親戚們,抱怨姨媽給拿的東西,最終還抵不上罰款的數(shù)額。
姨媽后來患了嚴(yán)重的耳鳴癥,聽力幾乎為零。每次親戚們?nèi)タ此?,她很少起床,大多?shù)都痛苦地閉著眼。有一次,我出差順路去看她,她看見我,緊緊抓住我的手仔細(xì)地打量我,好像我就是她許久沒見到的兒女。滿心歡喜把所有認(rèn)為好吃的東西都拿出來,窮盡力氣為我做了一頓飯。我想,被病痛折磨的姨媽真的老了,她再也折騰不動了。這一次,我一定不用承受被包裹掛滿全身的痛苦了。
每次從姨媽家離開,她都會站在大門口,一直流眼淚,直到看不見我們的身影。這一次,我早早地起床,打算悄悄地離開。姨媽卻并不在炕上,東廂房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走近一看,地上不知什么時候又放滿了一大堆要帶走的東西,就連冰箱里的凍肉也不放過。我堅(jiān)決不拿,姨媽急了,費(fèi)力地蹲下,把一堆包裹抓起來就往我懷里塞。都拿上,姨媽沒幾年活頭了,還能給你們拿幾次包?說著眼淚就下來了。我只好又扛著一大堆包裹,狼狽不堪地穿行在列車上。
這一次,相伴一輩子的姨夫走了,我給母親帶了些錢,叫她捎給姨媽。我想,姨媽沒了老伴,這些數(shù)目不菲的錢,她一定會很感到很安慰。讓我始料不及的是,去車站接返家的母親,卻又看見一大堆包裹幾乎把矮小的母親包住了。
回家一一清點(diǎn):竟然還有一大捆糜子桿扎的笤帚,一只活著的大公雞,還有好幾件衣服。我責(zé)怪母親不該拿這些東西。我吃素很久了,而且住在樓上也用不到笤帚?。∫虌屧趺催€是老毛病,相伴一輩子的姨夫去了,姨媽的心該有多難受?怎么還顧得上弄這些東西?母親說:你姨媽知道城里的肉雞口感不好,特地喂了一群土雞給你們換口味。她最遺憾的事兒是還沒有看過你的孩子。母親又取出一個布包放在桌子上,長嘆一聲。我的心頓時緊了一下,我的錢姨媽為什么不收?母親流著淚說:姨媽說你年輕花錢地方多,她老了沒有花錢的地兒了!
我轉(zhuǎn)身回臥室,難過地蹲在地上。我以為親戚這關(guān)系,隔了三代就越來越淡了,歲月的車輪會把長久不來往的親戚們越送越遠(yuǎn)。我曾經(jīng)拒絕給我的表姑夫手機(jī)號碼,不出席多年不來往親戚的婚禮、葬禮。我一直以為,置身于他們中間,和陌生人沒什么分別。可是姨媽卻不管這些,她一直把愛打成大大小小的包,送給我們。
聽一位搞醫(yī)的朋友說,有一種叫“抗連O”的菌,平時隱藏在我們體內(nèi),看似很平靜,但指標(biāo)一旦過高了就會得風(fēng)濕病。姨媽讓我明白,親戚之間連接的那一份血緣,就像這種病菌,深深隱藏在我們的身體里。如果我們忽略了彼此的養(yǎng)護(hù),可能就會在陰天下雨的日子,每個骨縫都像有螞蟻在咬,一直疼到心里。只有親情,才能讓愛生根發(fā)芽。(責(zé)編/詩坤shikun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