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孩子們對資本主義的定義深感困惑,紐約的老師們則對性話題倍感壓力。韓國首爾和美國德州的圣安東尼奧盡管相隔11000公里,但這兩地的學生都因為類人猿與人類之間到底是何關系而感到苦惱,而這一切都是教科書惹的禍。如今,有關教科書到底應該寫些什么、不該寫什么的問題,在全世界范圍內引發(fā)了激烈的關注和爭論。
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從塑造民族文化的角度來說,幾乎沒有什么工具能夠比學校里的教材來得更為有效。大多數人接觸到的第一本書就是他們的教科書;甚至在很多地區(qū),人們能夠接觸到的書籍就只有教科書和宗教典籍。一項調查發(fā)現,在南非,只有不足一半的學生家里有超過十本書。埃及政府在2010年的一項調查則發(fā)現,除了課本以外,88%的埃及家庭根本就無書可讀。
從一個國家的政府控制課本內容的力度,就可以看出它對控制的意識形態(tài)的態(tài)度——雖然這么說來可能并不確切。在控制意圖強烈的國家,政府更傾向于自己編寫的課本,并嚴格限制寫入課本的內容。這種措施妨礙了那些本應就如何教育孩子而進行的積極健康的辯論,而這種辯論對于教育機構和教育者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只有通過這種辯論篩選出來的人或機構,才敢于去挑戰(zhàn)權威并不斷修正錯誤。
讓人警惕的宗教極端主義
美國國務院里就有這樣的一群雇員——他們密切關注著其他國家的教科書,試圖更好地理解這些國家的民眾思想及政府的思潮導向。而其他國家也可能正在做著相同的事。所以就有了各式各樣的教科書研究機構,比如在德國邊境的一個名為布倫瑞克(Braunschweig)的小鎮(zhèn)上,就坐落著格奧爾格·埃克特研究所(Georg Eckert Institute),這個教科書研究中心以自己的方式進行著研究。關于教科書的研究課題通常都十分敏感,即使作為獨立機構,這個研究所在從世界各地獲取教科書樣本時也舉步維艱。盡管如此,他們仍收集到了來自160個國家的教材樣本。該研究所的主任西蒙尼·拉希格(Simone L ssig)表示,雖然宗教書籍頗具爭議,但最具爭議的書卻當屬歷史和地理課本——尤其是那些包含地圖的歷史和地理課本。
長久以來,別國的教科書一直是各國煩惱的源頭所在。一戰(zhàn)以后,國際聯盟(League of Nation)曾謀求減少教科書中的民族主義成分。然而在2001年美國遭受9·11恐怖襲擊后,美國和沙特阿拉伯的一些人士(包括上層官員)一致認為,在殘忍的基地組織分支“伊斯蘭圣戰(zhàn)組織”興起一事上,沙特宣揚獨斷專權的意識形態(tài)的學生教材難逃其咎——至少,這些課本也應負部分責任。在各界的強烈聲討下,沙特領導人許諾改革。很快,包括阿卜杜拉國王在內的沙特人就對外宣傳,他們教材中的褊狹內容已被全部刪除。但在這樣一個頑固堅守純粹瓦哈比教義(Wahhabism)的國家里,很多褊狹的思想必將長期存在。
海灣事務研究所(the Institute for Gulf Affairs)是位于華盛頓特區(qū)的一個智庫兼人權游說團體,他們在報告中稱,從9·11事件發(fā)生至今,沙特的課堂仍在使用很多讓西方國家心生警惕的教材。該研究所的主任阿里·艾哈邁德(Ali al-Ahmed)即將出版一本研究沙特教科書的著作,他在著作中援引了諸如“猶太人和基督徒是宗教信徒中的敵人”和“猶太人在與伊斯蘭教為敵的十字軍的協助下占領了巴勒斯坦……但穆斯林世界決不會保持沉默”這一類的例子。沙特教育部長聲稱,沙特于三年前便開始修訂教科書,但新教材的最終問世可能仍需三年時間。艾哈邁德稱,沙特的教科書短時間內不會有變化:“因為短時間內大幅修改教科書,可能會將國家置于動亂顛覆的危險之中。畢竟教育的目的在于保證整個社會對統(tǒng)治者的服從。”
有時,教科書遺漏的內容反而能夠更加清晰地表達國家的需求。在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作品《1984》中,執(zhí)政黨聲稱:“誰控制了歷史誰就控制了未來;誰控制了現在誰就控制著歷史?!?/p>
一個國家,一本教科書
2012年7月,中國香港政府開始向市民推廣一門名為“國民教育”的新課程,希望由此來對香港市民進行愛國主義情懷教育,而這引發(fā)了香港民眾的抗議和游行。這次抗議行動的結果是,香港行政長官梁振英承諾這次課程修改不是強制推廣而是市民自愿選擇,同時也使得香港政府不太可能再次嘗試推行類似的教育計劃。
長期以來,中國和其他一些國家都在嚴厲譴責日本教科書漂白本國歷史的做法——特別是其掩蓋日本戰(zhàn)爭罪行的行為。(日本政府并沒有編寫這些教科書,政府僅僅對其使用進行審批。)于2000年提交日本政府審核的該版課本,淡化了日本的一系列侵略占領行為,比如1894-1895年間的中日甲午戰(zhàn)爭和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發(fā)動的侵華戰(zhàn)爭,并且對慰安婦和南京大屠殺等敏感問題予以回避。隨后,該教科書得以出版,并使用至今——但對這些教材的使用僅局限于日本的一小部分學校。
在美國,絕大部分圍繞教科書的爭議都與國內事件有關。自由主義者擔心孩子們正在接受一種包含民族主義歷史觀的教育,這種歷史觀大肆強調并鼓吹工業(yè)化奇跡,而忽視推行奴隸制和屠殺印第安土著等罪行。與之相反,保守主義者抱怨愛國主義教育欠缺,世俗主義教育卻太過盛行。2010年,德州教育局曾設法將美國《獨立宣言》的作者托馬斯·杰弗遜從該州的重要革命人物名單中剔除,這很明顯是因為杰弗遜堅決主張政教分離的政治觀點。
這樣的爭論在加州和德州尤為盛行。過去30年來,這兩個人口大州的教材內容一個支持自由主義,另一個則站在保守主義一邊。德州的學生數量占到了全美的10%,當地的教科書出版商一直優(yōu)先考慮州教育局的偏好,對此,各個學區(qū)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自2009年以來,對于選用州教育局審核通過的教科書,還是選用其他教材(比如網絡上的教材),德州的學區(qū)有了更大的選擇空間,不用再遵循政府的指導方針。
性教育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五年前,幾乎所有的德州學校都施行禁欲教育,因為他們知道這是政府所倡導的。而現在,在得知家長的需求后,大約四分之一的學區(qū)開始進行更加全面的性教育。
達爾文、性及其他
性,似乎是一個美國特有的教育難題。2012年9月,紐約公民自由聯盟(New York Civil Liberties Union)公布了一份針對紐約州北部的研究報告,這個報告涉及這個保守主義地區(qū)內所有學校中進行的性教育。該報告顯示,哪怕是最為普遍的健康教材,都只字不提安全套之類的避孕器具和避孕及避免性病傳播的方法。教師們可以在課堂上加入自己的內容并隨心所欲地授課;但他們仍須從課本出發(fā),并警告學生,性濫交“有悖自身的價值觀,有悖家庭的指導方針”,同時忠告學生:禁欲是良好個人品質的一種象征。
長期以來,美國的神創(chuàng)論者——他們絕大部分都是基督徒——要求在課本中替換現有的以物競天擇作為人類起源和自然界發(fā)展動力的進化論 學說,而他們絕非唯一要求這么做的團體。2012年6月,由韓國教材修訂團體(Society for Textbook Revise,)推動的運動,已成功說服韓國的教材出版商將某些與進化論有關的信息刪去。
教科書修訂協會的小把戲引發(fā)了一陣騷動(雖然基督教在韓國不斷發(fā)展壯大,但仍有相當一部分的韓國人聲稱他們沒有宗教信仰),為此政府成立了一個工作組,該工作組由韓國科學技術院(Korean Academ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領導,由幾位生物學家和古生物學家組成,專門負責監(jiān)督并審核對科學教科書所做的任何更改。該委員會強調,進化論是現代科學的一個重要分支,全體兒童都應該學習進化論。而教科書修訂協會認為,將他們排除在委員會之外是一種偏見,他們將繼續(xù)戰(zhàn)斗。
在世俗化的法國,進化論沒有任何問題,但有關經濟體制的問題卻麻煩多多。多年以來,法國人已經對那些充斥著頑固迂腐內容的經濟學課本十足厭煩了。彼得·坎伯爾(Peter Gumbel)是一位研究法國教育體系的英國記者兼學者,他說,這種書都固守著這樣一個觀點:猖獗的經濟自由主義應該為二戰(zhàn)之前法國的積貧積弱負責。即使如今的法國教科書編寫得已經相當謹慎了,但仍能看出其內容對資本主義經濟體制的批判態(tài)度。
法國前總統(tǒng)薩科齊曾對經濟學教學進行過改革。在2008年,法國曾有過一次針對經濟學教科書的官方“審查”,這次審查的焦點集中于課本描繪市場和企業(yè)的方法。但是幾年后,一個專門致力于提高法國學校經濟學和商學教學水平的委員會就被解散了。
當然,也不能只看表面現象就對教科書隨意指摘。2011年12月,當時的美國共和黨總統(tǒng)競選提名人紐特·金里奇(Newt Gingrich)曾提到巴勒斯坦教科書上的一道數學題:“假設有13個猶太人,其中有9個被殺,還剩幾個猶太人?”其實,希拉里·克林頓早在2007年就炮轟過巴勒斯坦的教科書——認為這些教科書在教育孩子們歌頌死亡和暴力。但美國國務院2010年出臺的一份報告卻斷定,巴勒斯坦教科書僅僅是有些“失衡,帶有偏見且不精確,同時對當今世界的政治現實描述得不確切”;換言之,它們并沒有煽動人們去用暴力對待猶太人。
格奧爾格·??颂匮芯克难芯繂T薩米拉·阿拉揚(Samira Alayan)表示,雖然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巴勒斯坦當局編纂的課本時常會回避某些敏感問題,但卻并未否認猶太人曾經居于巴勒斯坦這一事實。是否應按照歷史上對巴勒斯坦的理解對其進行描述呢?如果要描述的話,是從巴以定居點出發(fā)呢,還是從年復一年的混亂紛爭出發(fā)?這些問題讓巴勒斯坦當局難以決斷。為避免有爭議的政治邊界,很多地圖都是按照歷史或地形學來繪制的;另外一些地圖則用不同顏色或虛線來標注約旦河西岸地帶和加沙地帶,至于為何如此標注,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在喬治華盛頓大學的政治學家南森·布朗看來,巴勒斯坦教科書中濃烈的民族主義色彩不足為奇——他認為,當一個實體從與另一個國家的沖突中誕生時,這種現象便會自然而然地產生。以色列教科書也不是沒有問題。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的努里·佩雷德(Nurit Peled)曾研究過以色列涉及歷史、地理和公民教育的教科書。她表示,在那些書中,巴勒斯坦人總會被被描繪成難民、農民或是恐怖分子,而非醫(yī)生、工程師等正面形象。
在2003到2008年間,格奧爾格·??颂匮芯克臀挥谥袞|的和平研究所共同編寫了一本能被巴以雙方共同采用的巴以近代史教科書。拉希格女士表示:“這件事進行得異常艱難。”每一件事都要從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的角度分別敘述,并且印在相對的兩頁上——兩頁中間留有一大片空白,學生們在閱讀了兩個對比鮮明的故事之后,可以在這片空白上寫下自己的看法。然而,時至今日,巴以雙方都沒有正式采用這套教科書。
一道關于AK-47的算術題
想找到金里奇口中的那道關于猶太人的算術題,你需要去回憶一場歷史稍微有點久遠的沖突。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阿富汗難民營里,孩子們遇到了這樣的數學題:“50名俄國士兵遭到一群圣戰(zhàn)者的襲擊,其中20名俄國士兵被擊斃,問有多少俄國人逃脫?”如今新版的教科書中,這種赤裸裸的暴力說教已經淡化了很多,即便如此,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如何介紹近代歷史依然是個讓人頭疼的問題。
阿富汗當局表示,教科書中沒有任何過激的言論,他們只不過是想將過去三十年的歷史展現為一系列事件的集合。阿富汗教育部一位名為阿托拉·瓦代亞(Attaullah Wahidyar)的顧問解釋說:“三十年前活躍在阿富汗政壇上的那些人物,至今仍然大權在握,如果教科書中過多地包含對近代歷史事件的評價,無異于制造了一個政治雷區(qū)。當前的要務是努力進行國家和地方建設,我們沒必要冒這種風險。分析阿富汗的近代歷史對我們的教育毫無幫助,學校也不應該成為孩子們爭論阿富汗歷史的地方?!苯奉I域之外的另一個棘手領域便是宗教。瓦代亞說:“阿富汗的新版教科書仍將對伊斯蘭教的信仰和傳統(tǒng)習俗進行闡釋,比如禱告和洗禮,因為那些事對我們來說不存在任何爭議。比起塔利班統(tǒng)治時期,現在的教科書已經平衡了不少。”其他處于內戰(zhàn)或政權交替中的國家,也將面臨相似困境。比如,利比亞就需要一套新版教科書,這不僅因為已不能再向孩子們灌輸“人民委員會”提出的“人民大眾無錯”的思想,還因為卡扎菲曾堅持在“泛阿拉伯地區(qū)”的地圖上不劃分任何國界線,以推動“泛阿拉伯地區(qū)的統(tǒng)一事業(yè)”。隨著卡扎菲政權的倒塌,“人民委員會”不復存在,這些地圖連同課本,也馬上變得不合時宜了。
幸運的是,數字技術的普及使得這樣的修訂變得簡單——盡管這并不能化解各方在修訂方向上的矛盾。學生在課本上涂鴉的日子也許將一去不返了。電子書可以隨時更新,修訂費用也十分低廉,未來有望取代紙質課本。有些國家的學校已經開始嘗試采用這種電子教材了。2012年9月,美國加州州長杰里·布朗(Jerry Brown)簽署法令建立了一個網站,讓學生們可以從網上免費下載通用的大學課本。
“只要不同形式的教科書仍在被使用,只要它們還是由政府來發(fā)行或審批,它們就將作為一個政治問題繼續(xù)存在下去。但隨著教科書的種類越來越多樣,一些現有教科書的支配地位將會被削弱?!崩8衽空f。
另外,教師也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影響因素——教師的個人偏見,往往同教科書中的偏見一樣根深蒂固、難以去除,這種偏見比課本中的偏見更難約束。格奧爾格·??颂匮芯克难芯繂T亨寧·休斯(Henning Hues)曾研究過南非的教科書和教學活動。他觀察到,在南非的一個課堂上,學生使用的一本非洲國民大會黨執(zhí)政后發(fā)行的教材中,有一張曼德拉的圖片,這張圖旁邊有一個問題,關于“為何該國的第一任黑人總統(tǒng)是一位英雄?”講課的老師是一名即將退休的、講南非荷蘭語的白人,他不僅完全跳過了既定的教學任務,還將曼德拉描繪成一名武裝游擊隊員和殺手。
通過智能手機來瀏覽維基百科并不一定就能幫助孩子們找到看待這些分歧的客觀立場,但多少總會對他們有些幫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