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圖瓦人喝酒是在幾年前。先前就聽說這個村子里的人特別能喝酒,突然碰到了仍大吃一驚,兩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坐在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各舉一個酒瓶在對飲,不一會兒半瓶酒就下去了,但她們卻仍無醉意,各自舉著瓶子向對方示意,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她們喝得很鎮(zhèn)定,偶爾抬起頭看一眼遠處的山,似乎又有了興致,便舉起瓶子又喝一口。
離山近的人都喜歡望山,望山望久了人便也變得像山一樣。在綿延不絕的阿爾泰大山中喝酒確實是一種難得的享受,遼遠的山地影響著人的心胸,這時候再有烈酒助興,人便有了飛翔的感覺。這只是我在一次酒醉后的感受,長期生存于此的圖瓦人一定有著比我們更強烈的感覺。
就像那兩個對飲的姑娘,在挑水的間隙買兩瓶酒喝一通,喝完了挑著水回去做飯,有誰知道她們在喝酒的間隙,望一眼遠處的山時心里想的是什么。
不久又見到一個小伙子喝酒,更是讓我驚嘆。他騎馬從山里出來,像是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似的打馬奔跑到一家小商店前,將馬拴好,進商店大喊著讓店主拿酒。店主遞給他一瓶酒,他遞給店主一張鈔票,就在店主給他找零錢的這一小會兒,他舉著酒瓶咕咚咕咚全喝完了。
店主見狀,問他還要不要,他豎起一根手指頭,店主又給他拿了一瓶,重新找了錢。他舉著那瓶酒邊往外走邊喝,等走到馬跟前時又喝完了。他轉身返回,又買了一瓶,上馬一邊喝著一邊離去,馬越跑越快,他的身子左右搖晃,但就是掉不下來,走遠了,見他手一揚,白色的酒瓶便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入草叢。短短時間,他便喝了三瓶酒。
后來又聽說了幾個有關喝酒的故事。一個故事說,村子里到了深冬便被大雪覆蓋,兩個老朋友想對飲,卻苦于無法接近,于是兩個人想了一個辦法,從雪地里挖一個洞鉆過去。
兩個人挖呀挖呀,用了很長時間,終于在兩家之間的雪地里挖通了一個洞。掘掉最后一層雪的時候,兩個人興奮至極,各自從腰間掏出一瓶酒,在洞中就對飲了起來。
另一個故事說,有一個人一天晚上住在白哈巴村,第二天早上起來晨跑。村中寂靜,空無一人。他正跑著,有十幾條狗將他圍住汪汪大叫,做撲抓之狀。他左沖右突跑不出去,情急之下,他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裝酒醉的樣子東倒西歪。眾狗知道村中多有醉漢,以為他是村里人,便低低地“嗚嗚”了幾聲,將身影閃進了柵欄內。
在村子里,經(jīng)常能見到醉臥在地的人,這時候他自己似乎不存在了,以大地為床,天為被,舒舒坦坦地躺在了這里。偶爾,他會高興得大叫,手舞足蹈,這時候的他是另外一個自己,處在極度的自由之中,幾近于飛升。人們從他們身邊走過,不打擾他們,也不扶他們回家。
村里人說,不能打擾一個喝醉了的人,他們在這時候是最快樂的。在地上躺一會兒后,他們就會起來,歪斜著身子往家走。路邊有水渠,他們朦朦朧朧看見了,便一躍而過,向柵欄貼近。
很多人無比快樂地喝了一輩子酒,巴車的父親年輕時善飲,到年老后仍有能喝兩三瓶的酒量。后來,他在去打獵的時候帶上一瓶酒,等到獵物出現(xiàn)時就打開瓶蓋,一邊喝,一邊瞄準。乘著酒興,他往往百發(fā)百中,彈無虛發(fā)。
一次,他被兩只狼逼到一個山洞里,子彈已經(jīng)打光,槍也不慎掉入山谷,他一著急從腰中抽出酒瓶,準備打狼。一只狼爬上斜伸入山洞的一根朽木,慢慢向他逼近。
他隱藏住身子,待它接近后突然閃出,一瓶子砸向狼的腰,他當了一輩子獵人,知道狼的腰像麻稈一般細脆,輕微一擊就斷了。那只狼被他打個正著,慘叫一聲落入谷底,在一堆石頭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成功了。然而,他在取得成功的同時卻遭到了更危險的襲擊,另一只狼以摔死的這只狼做掩護,選好一個進攻的最佳位置突然向他撲來,他只覺得眼前有一條黑影一閃,左臂便發(fā)出一陣鉆心的疼痛,他低頭一看,那只狼已用雙爪攀在自己的腰上,咬住了自己的左臂。
他怕狼再次竄起咬自己的脖子,便慌忙用右手去按狼的頭,狼死死咬住他的左臂不放,嘴張得很大,發(fā)出很難聽的嗚嗚聲,無論他怎么按都不松口。情急之下,他打開酒瓶蓋將瓶口塞入狼嘴里,使勁給它灌酒。一陣火辣辣的灼痛漫過傷口后,狼叫了一聲,身子一軟跌倒在了地上。他在狼跌倒的一瞬,又用勁把酒瓶往里塞了一下,塞入了它的喉嚨。他想,這樣狼就沒辦法來咬自己了。
狼大概被酒嗆著了,在原地打滾,好不容易才把酒瓶子甩了出去,但狼已經(jīng)醉了,東倒西歪不知該往哪里去。他嘿嘿一笑說,毛驢子生下的狼,酒量不行嘛。不一會兒狼便倒在了地上,他走過去一看便笑了,狼和人不一樣,喝醉后渾身抖個不停。
他見那只狼的皮毛不錯,就又一揮手一瓶子將它的腰打斷,用一根粗藤把它縛住拉回了家,在路上,狼沒發(fā)出任何聲響,他停下一看,狼早已死了。他想,狼可能是喝酒喝死的。后來,那張狼皮被他每天晚上鋪在身下,變成了他溫暖無比的褥子。
我快要離開村子時,聽說他已經(jīng)躺在床上不能動了,人們給他吃任何藥都無濟于事,眼看著一天不如一天。有一天早上,他突然有了精神,讓家里人給他拿酒,喝下半瓶酒后,精神更加煥發(fā)了。家里人想讓他吃點東西,他說自己有點累了,想休息,說完就躺下了。這一躺下,他再也沒有起來。
家人給他張羅后事,他的身體已經(jīng)枯瘦無比,但臉色卻很紅潤,跟活著時一樣,家人對此都很驚訝,下葬時,還專門把兩瓶酒放在了他身邊。
(選自《羊城晚報》2012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