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村子都有異鄉(xiāng)人。當(dāng)他們拖家?guī)Э冢瑏淼揭粋€新的村子,他們并不知曉自己要經(jīng)過多久,才能完全融進(jìn)這個村子。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一百年,也許永遠(yuǎn)都不可能。有些異鄉(xiāng)人很快就會把這里看成自己的家,而產(chǎn)生了類似于故鄉(xiāng)般的深情,另外一些人則寧愿生活在回憶中,盡管那回憶不一定都讓人感覺甜蜜。
在我們村,二叔就是這個“另外”,他一直渴望回到水上去?!靶谴蛊揭伴?,月涌大江流”這些意境他無從知曉,但村子的低矮、逼仄,他看在眼里,悶在心里。更讓他煩惱的是村里的地也越來越少。
地
村里五年分一次地。上次分地前幾個月,很多人家已經(jīng)開始扳指頭盤算村里新死的人和新添的人,然后看自己還能分到多少。很明顯,地是越來越少,而且少的速度比一條大青蟲一夜之間糟蹋掉一大片綠油油的棉苗還要讓人心慌。就在今年,王柱子他們把河灘里僅有的一點地也種上了莊稼,但夏天一來,發(fā)一次洪水,連莊稼秧都被沖沒了。
分地那天的事,二叔應(yīng)該記得最清楚。盡管后來他不愿和人提起,但那天留下的不快像生了銹的鐮刀,雖然生了銹,但依然掛在墻上,每天晚上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
分地那天,村長一念完名單,下面就亂了。分到劣地的王柱子帶著他兩個兄弟跳出來要鬧事,二叔去解勸,不想被他狠狠推了一把,還氣勢洶洶地罵道:“你們這些姓張的,滾回河里去!就是你們把村里的地占沒了?!?/p>
人群立刻安靜下來。幾個張姓的人悄悄挪向二叔,在他身后站成一堆。
他們?nèi)撬蟻淼娜思摇T趲资旰?,這道隔閡已漸漸被淡忘的時候,又猛地被揭出來了。
最后,地沒分成,架也沒打起來。雖然幾個張姓的人抄了家伙,但二叔不發(fā)話,誰也不敢動手。有人曾經(jīng)問過二叔,為什么不趁機教訓(xùn)王柱子一下?反正村里人都恨他,沒人會幫他。二叔沒回答。那還是個秋天,剛秋收完,麥谷場上有一陣小涼風(fēng),二叔說幾乎把他刮倒了。
人群散后,孩子們很快就把這事給忘了。晚上我去找軍軍玩,看見那幾個張姓的湊在二叔家,像地下黨開秘密會議,神秘兮兮。我剛在門口露個頭,就被轟出去了。
第二天,軍軍告訴我,他爸說他想回水上去了。我聽了就大笑:“怎么回?你看那條河,淺得還駛得動大船嗎?”
船
村里原來是有一個艄公的。艄公這詞太文縐縐,我們那兒都叫撐船的。撐船的死了以后,村里誰也不愿意出錢辦喪事,村長就把他那條船賣了,換了一口棺材。村長這么做很英明,因為二叔還有一條船。
二叔這條船是水上帶來的。當(dāng)初張姓的人都把自己的船賣了,或者直接破開來做家具,唯獨二叔把它留了下來。它比村里原來的那條船大,也比它結(jié)實,畢竟是在長江里闖蕩過的。記得重新下水那天,二叔掂起長篙,往河岸上一戳,猛地一用勁,船就擦著光滑的水面離了岸。
撐到河中央時,村長說:“這船真穩(wěn)!”王柱子說:“這船真他媽坐著安生!”
二叔來來回回?fù)瘟撕脦滋耍驗榇謇锼械娜硕枷塍w驗一把。那會兒,是二叔和村里人關(guān)系最好的時期。也就從那一篙開始,二叔成了新的撐船的。
我經(jīng)常去找二叔。尤其是夏天的夜晚,村里悶熱難耐,我和軍軍就跑到河邊,光著身子躺在船板上。二叔也光著身子,但他喜歡蹲在船頭,盯著黑黝黝的水面,仿佛有很多故事就藏在水下,要等他濕漉漉拎出來一樣。
故 事
二叔講得最多的故事跟日本鬼子有關(guān)。有一回他遇上日本兵,逼他押送糧食,他偷偷把船底的木塞拔開(那年頭,每個水上人家的船都有這么一個機關(guān)供逃命用),趁江水涌進(jìn)船艙人群慌亂之際,一頭扎進(jìn)水里。亂槍響后,二叔在老遠(yuǎn)的水面露出個頭,看著和鬼子一起沉沒的大船,號啕大哭。
我經(jīng)常被這段故事迷得神魂顛倒。但軍軍后來告訴我,那全是假的。那根本不是他爸爸,而是他爺爺?shù)氖隆K麪敔斠矝]有鑿船跳江,而是老老實實地跟日本兵運完了糧食,結(jié)果船還是被霸占。唯一相同的地方,是他爺爺跑回家,對著暫且安頓在岸上的一家人號啕大哭。
沒有了船,還能在水上混嗎?他們就在我們村子里住下了。那時候,離村子不遠(yuǎn)的集鎮(zhèn)上需要一些會做木工活的人,而他們由于經(jīng)常和船打交道,造船、修船……個個技藝精湛,身手不凡。所以,說不上來是誰收留了誰,也許只有沉默無言的時代和大地才能收留一切被遺棄的人。
二叔還講過一個搭救落水女子險些結(jié)成良緣的事。這事軍軍不知道,二叔只對我一人講過。但我當(dāng)時年齡小,只迷戀著與日本鬼子斗智斗勇,哪里顧得上這類男女私情?所以,故事內(nèi)容多半都忘了。后來我相信,它一定是真的。在那些我因不耐煩而翻身睡去的深夜,二叔蹲在床頭,像一只失眠的魚鷹,水面遼闊,漆黑無聲,日后我回憶起這畫面,才隱約感覺到那時候,二叔一定是想二嬸了。
二 嬸
二嬸到我們村沒多久就死了。所以,根本沒給人們留下什么印象。 她天天念叨著要回去,終于一病不起。臨咽氣的時候,二叔抱著她說:“要不我們回水上去吧?!?/p>
這個世世代代都在水上過活,如今像一條干魚在岸上痛苦掙扎的女人睜了一下眼,眼里黯淡無光,話也有氣無力,她說:“現(xiàn)在到處都是新修的水壩、大橋,我們能回哪兒去?”
橋
千萬不要以為是大橋奪去了二叔的渡客。二叔的船,是自己沉下去的。那一回,幫高寨的人拉木頭,僅僅兩根大榆木,船就吃不消,眼看著一個勁兒地往下沉。二叔脫了衣服下去撈人,赤條條一入水,就神勇得像條蛟龍。二叔把人推上岸,回頭一看,大船只剩下一個船尖了。
“以前這樣的木頭,十根它也拉過?!倍宀环獾睾碗S后狼狽爬上來的人說。那些人一邊擰身上的衣服,一邊安慰二叔。二叔坐著,一言不發(fā)。也許他那會兒在想,這下連換棺材的東西都沒有了。
沒有了船以后,我們只能去鄰村的渡口過河了。二叔也去。他推著一輛破自行車,往往剛上船,撐船的就招呼他:“老把式來了!來,試兩篙?!?/p>
撐船的知道他技術(shù)好,也知道他手癢。所以二叔也不推辭,把車往船上一扔,掂起綠油油的長篙,往水里一扎,雙臂一抬,就見一道閃亮的水線嘩啦一聲從河里扯上來,迅疾又散開成一串串雪白的水花,在空中四濺。這時候,鄰村撐船的就蹲在船頭,抽著煙,樂滋滋地盯著那道水線看。他們畢竟是同行,同行最懂同行,不是嗎?
到了對岸的河堤上,我騎起車呼呼生風(fēng),二叔卻無精打采,不緊不慢。我扭頭說:“二叔,要不咱再弄條船吧!”
“弄條船?”二叔頭也不回地答道,“你也不看看高寨?橋墩都壘好高了!”
一年后,這座鋼筋水泥大橋就修成了。非常寬,可以并排走好幾輛車。剪彩通車那天,橋上歡聲雷動,只有二叔一個人坐在屋里看電視。我們喊他去,他說嫌遠(yuǎn),愣是沒去。
從此以后,我和軍軍開始坐著班車過橋去縣城上學(xué),然后又坐著班車過橋回家。經(jīng)常在暮色蒼茫的傍晚,一閃而過的車窗外面,會隱隱約約看到有一兩團(tuán)灰黑的東西守在渡口一動不動。軍軍說,那是船。
軍軍在武漢上的大學(xué)。這是二叔的主意。記得第一個假期,我去找軍軍玩,在武漢長江大橋上合了一張影,發(fā)給二叔看。二叔說不錯,人都長胖了,然后又說:“能拍個空的再發(fā)我下嗎?”
“什么?”軍軍迷惑不解。
“就是不要人,只拍橋。我想看看現(xiàn)在那水面有多寬?!倍逶谀沁呏е嵛岬亟忉尩?。
這下,我倆都明白了。軍軍拿起手機,對準(zhǔn)江面就要拍,我說不行,江面太寬,回去借個好的相機再。軍軍看都沒看我一眼,他說行,再寬的江面這屏幕也盛得下,然后就緩緩地極其莊重地按下了快門。
責(zé)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