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齒是伴隨著欣喜來到人世的,在眾多親人的尖叫聲中,在一綹綹透明的口水里,一粒白米似的乳牙無中生有,使柔若無骨的肉體瞬間具備了力量。你不一定還記得第一顆乳牙誕生出來時的情狀,但你一定還記得第一顆乳牙脫落時的慌張,我就記得那樣的一個夜晚,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我也皺著眉頭扒拉著瓷碗里的米飯,突然感覺其中的一粒怎么也嚼不爛。我把它吐了出來,當(dāng)我看清楚它是什么東西時,便嚎啕大哭起來……從乳牙到恒牙,這期間發(fā)生的事大多已經(jīng)從記憶庫里淡出了,懵懂的人間,寡淡的味道,值得用力咀嚼和撕咬的食物真的很少,但我記得,每一次把脫落的乳牙使勁擲向屋頂時的喜悅,那是希望新牙快點(diǎn)長出來的喜悅,更是對明天有肉吃有骨頭啃的期盼。在乳牙脫落的空洞里,等待是那樣的漫長和凄迷,你只有不停地用舌尖去舔觸清涼的牙齦,才能確認(rèn)那樣的希望不至于會完全落空。
小時候我的牙很好。一口好牙無所事事,于是便咬牙切齒。我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中悲憤地回憶過那一段生活,談到一個連水果糖也很少能夠吃到的少年,當(dāng)他聽說糖果源自甘蔗,而臺灣盛產(chǎn)甘蔗時,第一次有了“解放臺灣”的念頭。那念頭如此清晰,確鑿,使得他立志長大從軍。大概八歲左右,我有個當(dāng)兵多年的舅舅從東北回鄉(xiāng)省親,帶來一袋核桃,當(dāng)別人用鐵錘石塊敲打核桃時,我居然毫不費(fèi)力地用牙齒咬開了核桃殼。我問過舅舅,臺灣什么時候能夠解放,舅舅馬上摸出一顆糖果,剝開糖紙,喂到我嘴里,戲謔道:“這不,已經(jīng)解放了!”舅舅喜歡開玩笑,那段日子里我纏著他教我行軍姿,瞄準(zhǔn),之后我又把這些動作教給身邊的玩伴。我們整天在山坡上殺得天昏地暗,有時不免頭破血流。也是在那段生若蝗蟲般的日子里,牙齒的功用被全方位地開發(fā)了出來,我們不僅用它啃過樹皮,還用它相互撕咬?!澳菚r候,我們不可能想到會有這么一天,更不可能想象我們會在有朝一日離開糖果,即使最甜蜜的糖果,我也會有毫不動心的時候。我甚至相當(dāng)武斷地認(rèn)為,凡是牙齒健康的人都是我童年的伙伴,而那些齲病患者活該倒霉,因為他們吃了太多的糖,在我們吃不到糖的年代里。這才是‘以牙還牙’的真正涵義。”這是我在那篇題為《內(nèi)心的糖果》的文章里寫下的一段文字,然而,當(dāng)我寫下這段文字時,我也沒有想到過會有這么一天,即便我“遠(yuǎn)離”了糖果,牙齒依然會疼痛難忍。
“原諒我這么老了還在長智齒”,這是一個我用過多年的ID,充滿了自嘲的意味。十多年來我受盡了智齒的折磨,為了緩解牙疼的痛楚,我想到過多種討好它的方法,其中,最拿手的還是給它寫文章。我為我的智齒寫過小說,也寫過隨筆和詩歌,我希望它能記住,我從來沒有忽視過它的存在。在智齒發(fā)作的日子里,我下過毒誓,一定要將它連根拔除,但每次炎癥一消,疼痛不再,我就將誓言拋到了九霄云外。有一次,我捂著腫脹的臉頰去看醫(yī)生,醫(yī)生戴著探照燈拿著鑷子,在我的口腔里搗鼓了半天,然后告訴我:你的智齒處理起來比較麻煩,必須先挖,鑿,才能拔?!巴凇保拌彙?,“拔”——這三個動詞從來沒有像當(dāng)時那么生動過,以至于我渾身僵硬,忘記了牙疼。我捂著臉頰從醫(yī)院里逃離出來,一路上看見紅男綠女進(jìn)出于酒店,大街飄香,人間可惡,而我連咬牙切齒的能力都沒有了。
從乳牙到恒牙,再到智齒,從柔軟到堅硬,再到柔軟,口腔里的變化在悄然發(fā)生著,這樣的轉(zhuǎn)變也會牽扯到我們的內(nèi)心。為了提醒牙齒的重要性,我將女兒的最后一顆乳牙保存了下來,洗凈后裝進(jìn)了一個小木盒里。我告訴她,等她長大了,我將用這顆牙齒為她打磨一顆“鉆石”,那也算得上是一份人生的厚禮。年幼的女兒當(dāng)然不會明白我的用心,她更感興趣的是如何讓牙齒變得更白。
1986年夏天,我的世界近代史老師給我們出了一道名詞解釋題目:拔牙者起義。沒有一個同學(xué)準(zhǔn)確地將這道題目解答出來。若干年后,這道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我們教材上的題目出現(xiàn)在了互聯(lián)網(wǎng)上。就在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幾個朋友坐在民主路的一家小酒館門前飲酒,我再一次想到了它。那晚風(fēng)輕云淡,空氣中漂浮著麻辣蝦球和烤肉串的味道。我在喝酒,老王在谷歌,老艾在百度,他們幾乎同時脫口而出:“還真的有‘拔牙者起義’啊!”是的,真的有,就像這世上真的有一個地方叫米納斯,有過一個人叫沙維爾,有一道題目一旦你沒有做出來,就永遠(yuǎn)也不用再去做,因為你早晚都會明白,再好的牙齒也有盡數(shù)脫落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