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枚美食工作者,看到曾經(jīng)鐘愛過的館子被他殺或自殺,心情如同寶玉悼晴雯。
“小心翼翼藏著它,從不將枯燥無味的公事飯局約在此;也生怕它,有朝一日被拓開大路,變成大擺婚宴的場所;它曾是我作為東主的驕傲,每有遠(yuǎn)方好友到,會將它作為頭牌隆重引薦;熱情地與老板攀談,對心儀菜肴不吝贊美,希望它能成為武漢的百年老店;某盤魚,某株花,某個小妹,某天映在湖里的月光,某個給你帶來幸福感的傍晚……”
呵呵,寫不出寶玉悼晴雯的《芙蓉女兒誄》。
如果有個外地好友,難得來一次武漢,只能有機會吃一餐飯,你會帶他去哪里?補充,你們都已過而立之年,眼界閱歷,早已不是攜手蹦跶戶部巷吃油炸糍粑就能滿足的了。
風(fēng)景,要高分,相信再出眾華麗的餐廳包房,來自北上廣的他最多淡淡一句“這么貴,何必呢”。唯有武漢獨有的自然風(fēng)光,能令他印入腦海一晚難忘;
菜品,要地道靠譜的本地做法。不能不承認(rèn),無論粵杭川魯,武漢都找不到能在全國排上第一梯隊的館子。唯有湖北菜,誰也做不過咱,何必?fù)P短避長?我們有比海鮮更細(xì)嫩甜美的湖鮮,有比撒滿麻辣香料更顯鮮美的簡單蒸煨法,吃過,才記得武漢。
我來講個故事:“從前,有一個館子……”它符合以上條件,很是難得。因為它難得,開了10年,盡管被號令停停關(guān)關(guān)風(fēng)波無數(shù),卻令食客們難分難舍。大家偷偷留下老板電話,隔三差五問“開了么?”
記得第一次見它,5年前的初冬,風(fēng)雨交加的傍晚,沿東湖一條羊腸顛簸土路,朋友開車七拐八彎,昏頭昏腦地下車,頂雨沖進(jìn)簡陋的木樓包間,哆嗦著叫老板趕緊上菜。
一鍋白滾滾的鮮湯魚丸,一大盤黃亮亮的燒野鴨。前者嫩滑鮮美,是老實的手打魚丸;看了看鴨掌,果然無欺,肉緊實越嚼越噴香。初見印象,這是一家脫離重鹽重油重醬油趣味的農(nóng)家飯。
那天天氣差,只有我們一桌客人。老板滿面紅光,豪爽地來請我們喝杯酒驅(qū)寒,問他大兒子做的菜咋樣,自豪地說,他二兒子燒的臭鱖魚才叫頂呱呱,改天來吃。
第二次見它,春暖花開,念念想起“桃花流水鱖魚肥”,口水汩汩,等不到中午就趕去。
明媚春光下,發(fā)現(xiàn)它真正是個藏在東湖的美麗佳處。朝落雁島方向,一路田埂白鷺閑停,開到路盡頭停車。農(nóng)家院內(nèi),除了湖畔的竹木樓,荷塘盈盈,木樓前是遮天蔽日的紫藤,正值盛放,地上薄薄一層淡紫色花瓣。
看到飯桌,更忍不住歡呼鼓掌:這地段,也太無敵了吧!桌子擺在伸出湖面十多米的棧橋露臺上,直望湖對岸楚城磨山。耳畔不是喧鬧的食客笑罵,而是鳥叫聲和波濤聲;嗅到的不是嗆鼻的油煙味,而是夾雜水草味的清新涼風(fēng)。真正湖光山色,真安靜啊,七八張桌子,一桌占一個露臺,互不干擾。
那頓飯的主角是臭鱖魚,鋪滿一大盤,魚肉用筷子輕輕一撥,如書頁般翻開,白嫩的魚肉,入味非常。這原本是安徽的做法,因湖北鱖魚肥美,更為出眾。又炒了一碟院里新鮮剛摘的香椿芽,噴噴香的一頓飯。
第三次見它,仲夏,想看荷花了。這家荷花自不必說,荷葉也超大巨高,都快漫出塘外來了。紫色牽?;ㄋ奶幣逝?,老板說每年結(jié)籽后都特意四處撒播??上前?,花都收攏了。
坐老地方,有農(nóng)民劃來漁船,湊問要下湖轉(zhuǎn)轉(zhuǎn)嗎?忽然,老板對著湖中央幾個人影大喊,菜都上桌了,快回來吃!接下來的景象令我瞠目:三四個年輕男女,如“水上漂”一樣,從湖中央朝這邊走來,湖水只沒到他們的胸和腰!
原來這里真是東湖的一處怪異地形,岸上看,與別處深潭絲毫無異。濕透的游客們嘻嘻哈哈爬上棧橋,用毛巾渾身抹抹,抓起筷子就開吃。很快,又有食客點完菜,就麻利撲通下湖游泳。
我們點了一桌“荷宴”。新鮮整張荷葉包裹的粉蒸肉,清香撲鼻,半肥半瘦,毫無增減的鄉(xiāng)土做法;自家塘產(chǎn)的“荷塘三寶”,蓮子米和菱角出奇地嫩脆鮮甜,還有一碟荷葉尖炒雞蛋。
吃到興頭,老板推薦,加點一份稚嫩的湖產(chǎn)小龍蝦,比武漢別處的鐵甲大蝦都要小,現(xiàn)點現(xiàn)殺,但肉要嫩滑甜美一些。
第四次見它,時近中秋,黑夜前去。我到今天都懷疑是幻覺,因為看到的是比平時足足大一倍的紅月亮,湖面上看,格外明亮晃眼。那天我們不為吃飯,只想找個清幽自然的地方聊天。只來一盤炸枯的小魚小蝦,配上老板自摘自釀的桑葚酒,已夠醇美醉人。
……
這家名叫“荷香樓”——不好意思,我忽然認(rèn)為,它應(yīng)該改名叫“四季”。
它遠(yuǎn)離了魯磨路那一條喧鬧排場的農(nóng)家飯店,獨占一角,孤芳自賞。路線偏僻,非本地貪嘴熟客難以尋找,所以很少有游客或團(tuán)隊前往。
可惜,前不久,我給老板打電話定位置,吃驚聽到他決絕的告別:“關(guān)了關(guān)了,再不開了?!鄙暇W(wǎng)查新聞,果然。
如今,我很少再約人去東湖吃飯,因為不知道該去哪兒。
東湖邊現(xiàn)在的館子大抵分為兩種。一種是裝修奢華的商務(wù)宴請包房,菜品以高檔粵川菜為主,用落地大玻璃把你和東湖隔開,吹的是空調(diào)風(fēng),價位高昂,若請好友前往,反而生分了;二種是假山假湖農(nóng)家飯,遠(yuǎn)離自然湖畔,卻費大力氣掘地三尺的人造景點,大堂動輒百桌,被旅行團(tuán)、婚宴場擠滿。
前不久有老友來,想去東湖邊吃飯聊天,他主動建議說,咱就去湖邊燒烤吧。我猶豫說,稍等,好像武昌只準(zhǔn)在森林公園燒烤,我打電話問問,免得被抓罰款。果然,東湖不允許。他湊過來補充說,哈哈我忘了,聽說你們武漢也剛禁止用木炭燒烤啊。
國慶我去到澳洲墨爾本,在精致如夢境的皇家植物園,看到中央湖畔的餐廳,一邊吃飯一邊看天鵝的老人們;在風(fēng)景如畫的亞拉河畔,看到一排公共免費使用的BBQ烤爐旁,那些悠閑烤海鮮的家庭。
和朋友們閑聊,發(fā)現(xiàn)不只是澳洲,法國、新西蘭等地也是如此,海邊、湖畔、河畔那些開闊絕美的一線水景邊,多有出色的餐廳和咖啡館,供人們休憩欣賞。猜想,他們八成有好法子,能將污水垃圾合理地收集處理,不流入湖中一滴,兩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