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她從醫(yī)院走出來,一件寬大的黑灰色褂子,因為駝背,衣服前后顯得明顯的不對稱,后背襯衫往上吊著,寬大的褲腳隨著步子一甩一甩的,似被太陽曬蔫了的茄子。
她離我越來越近,越近越看出她的倦容和虛弱,似乎要倒了下去,我伸出手,卻未能扶她,她似乎不愿意與周邊的人搭界,沉浸在一個虛無的世界。
我們在太陽底下等她走近,她眼睛低垂,站定,站在我們面前,頭發(fā)略顯凌亂,像是猛然間,我驚見她白發(fā)赫然,臉色黯淡無光,松弛的臉頰上,皺紋十分明顯,溝壑縱橫,蒼老,滄桑。她搖晃了一下,最終站穩(wěn),抬頭看我們,目光卻是空洞的,她問:“怎么還在這里?不要等我,你們?nèi)グ??!比缓筠D(zhuǎn)背,兀自上樓梯,沉重地走著,每一步都似乎用盡了生平的力,腰彎得很厲害,似乎被時光狠狠地砸傷了背脊。
他就站在樓梯旁,潔白的襯衣,閃亮的皮鞋,時光在他身上卻是淡淡地流過,她看起來更像他的母親。此刻,他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我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然后他蹲下去開摩托車的鎖,太陽照在他的頭盔上,在臉上留下一塊陰影,忽明忽暗,如同他的神情,這一刻,他如我們一樣心情沉重,他是在懊惱?還是在后悔?
空氣似乎靜止了,時間似乎凝滯了,太陽的味道太濃了,濃得我的頭開始發(fā)暈,眼前有點花。
除了他,我們都抬頭愣愣地看著她上去,傻了一般。然后她突然停住,緩慢地轉(zhuǎn)身,瞥了一眼彎腰的他,暗淡的眼睛里突然閃現(xiàn)了一點點光,幽幽的,然后又恍恍惚惚地往上走。狠毒的太陽底下,我突然打了一個寒戰(zhàn),心里掠過一陣涼意。那是幽怨的眼光,像是垂死者突然流露出對這個世界的最后一點感情:怨恨。幾十年了,他早已走出來,早已繼續(xù)正常地生活了,打牌串門,看電視寫材料,找適合的伴侶,日子開始平實地過著??墒撬?,幾十年一直生活在幽怨里,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脾氣忽烈忽軟,經(jīng)常睡到半夜爬起來坐在陽臺上看著星空發(fā)愣。
這幾年,她身體急劇下降,高血壓暈倒,腿腳不再麻利輕快,說話也是輕聲細語,問她什么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我倒是多么希望她還能夠像從前那樣疾惡如仇,像從前那樣粗聲粗氣地喊話,而當時我是多么厭惡她那樣啊。可是,有誰知道現(xiàn)在我真的愿意要那個從前的她,那個小時候老是讓我覺得在同學面前丟面子的她,那個動不動就掐我的手指又心疼地吹著的她,還有那個做了一大堆瓶瓶罐罐的吃的讓我?guī)У綄W校去的她。如果現(xiàn)在她給我,我一定不再嫌麻煩,一定會嚷嚷著要她多做點。可是,你現(xiàn)在看到我了嗎,我就站在你的面前啊!
為什么你要背負著以前的傷痕過一輩子?為什么你要給自己畫地為牢永遠走不出來?為什么你要讓時光這樣悲傷地流過?為什么讓愛你的我如此無能為力,如此心痛不堪?
我的媽媽……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