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流行玩陀螺的季節(jié)。弟弟藤二不知從哪里找到健吉玩舊的陀螺,用兩只手掌挾住,把頭部打扁,插在中間作心軸的三寸鐵釘搓起來。然而,因為他手頭上還沒有多大力氣,不管怎么使勁,那陀螺也只站著轉那么幾轉,很快就倒下來。
健吉從小就有股子鉆勁兒,買了個陀螺,擦得溜光,還用根三寸鐵釘把原來那根細鐵絲般的心軸換了下來。這樣,陀螺就轉得快,跟人家賽起來很少有敵手。因而,它雖是十二三年以前用過的東西,卻仍然連一條裂縫都沒有,黑黝黝、沉甸甸,看上去木質很堅硬。原來是上了油,打了蠟,同如今在鋪子里賣的比起來,那木質就好得多了。
可是,陀螺越重,對年幼的藤二來說就越難轉動。他在廊沿上搓了半日,也總是轉不靈。
“媽媽,給我買根陀螺繩兒行嗎?”藤二纏起媽媽來了。
“問問爸爸看,叫買不。”
“說行哩?!?/p>
媽媽對所有的事情都很小氣,一個原因是家里的日子難過。盡管是答應給買了,還要把堆房翻騰一遍,看清楚是不是還有健吉玩舊的繩兒。
這沿河的小小村莊的孩子們,都聚集到廟門前去,把新繩兒纏在新陀螺上使它轉動起來,兩個人一組撞陀螺,比輸贏。孩子們把這種玩法叫做“茲嘎嘎”。他們纏好繩兒,使勁一抽把陀螺摔出去,就飛快地轉動起來。兩個人一起摔,輪流讓自己的陀螺去撞對方的,直到一方的陀螺停止轉動,先倒下來的就算輸了。
“瞧,光俺一個人用這樣又黑又舊的陀螺。陀螺也給俺買個新的吧。”藤二纏著媽媽說。
“陀螺,不是有一個么,不買也行了?!?/p>
“這個,瞧,不都這么黑了么……人家都是新的!”
“盡說傻話,這個陀螺還不好?”健吉深信自己從前用過的陀螺不壞,他總有點舍不得拿錢給弟弟買新的。
“嗯。”藤二一向是哥哥說啥都相信的。
“這個陀螺好呀,不信跟他們比比看,誰也不會比它強啦!”
說到這里,陀螺用舊的,算是說通了??梢坏礁鷭寢寖蓚€人去買繩兒時,藤二卻又貪婪地摸弄起鋪子里裝在木盒中的涂了紅和藍顏色的新陀螺來了。
“阿藤啊,不要那么摸弄人家鋪子的東西呀,瞧給弄臟了?!蹦赣H邊請雜貨鋪的老板娘拿出繩兒來看,邊囑咐藤二說。
“不不,摸摸也不妨事的?!崩习迥锖蜌獾卣f。
繩兒一共有幾十條,都剪得一樣長,其中只有一條比起別的來短那么一尺左右。那是按尺碼量著剪下來,最后剩了那么一條不足尺碼的。
“多少錢吶?”
“一條一角錢呀,那條短的就算您八分錢吧?!?/p>
“算八分錢……”
“是啊?!?/p>
“那么,就要這條短的好啦?!?/p>
說著,母親拿出一角錢,找回來一個兩分硬幣,就仿佛是賺了兩分錢那么高興。
當母親催藤二回家的時候,藤二還在玩弄那盒子里的新陀螺,看起來,他是十分舍不得的樣子。但他也沒有硬逼著母親給買,就跟著母親回來了。
二
鄰村廟前的廣場上,來了串鄉(xiāng)的摔跤班子。孩子們都成群結伴地去看熱鬧。藤二也想去,只是正在割稻大忙的節(jié)骨眼上;而且牛棚里上了套的牛,正在拉磨磨粉,團團地圍著中間的柱子打轉,也要藤二看著。
“看牛么,真討厭死了!”藤二異乎尋常地表現(xiàn)出厭煩的樣子。他把陀螺的繩兒拴在牛棚房檐下的柱子上,兩手攥住繩頭兒用力拉著。
“那么你就去趕麻雀吧?”
“不?!?/p>
“你這么任著性子怎么行啊,粉得磨,麻雀又來吃稻子!”媽媽帶著生氣的口吻說。
藤二似乎在跟柱子拔河一樣,轉過身子去抻繩兒,過了一會,他悄悄地說:“人家大伙可都去看摔跤了嘛!”
“像咱這么窮的人家,哪兒能夠去干那樣的事兒呀!”
“嘿!”藤二失望地喊著,還是一個勁地抻著繩兒。
“那么抻,繩兒可要斷了?!?/p>
“哼,這繩兒比人家的都短!”
“抻也長不了——那么抻要摔倒的呀!”
“嘿,一抻就長了。”
這時候,爸爸回來了,盯著藤二說:“阿藤,你嘟噥什么呀!”
“瞧,這不是挨說了嗎?喏,去看著牛吧?!眿寢尦藱C安頓好就下田去了。
爸爸把小麥倒在漏斗里,看了看溫馴的牛正在望著人臉,慢騰騰地拉著磨,就出去了。
藤二自從買了陀螺繩兒,到孩子們中間去轉陀螺,就慢慢發(fā)現(xiàn)自個兒的繩兒比別人的短很多,心里感到很委屈。把繩兒的一頭并齊,一比,他的繩兒比誰的都短。他才只六歲,一跟上了學的大孩子玩“茲嘎嘎”,就總是輸。他覺得繩兒短,再比還是要輸?shù)?。于是,他以為揪住繩兒的兩頭一抻就會變得跟別人的一樣長了。所以他總是不斷地抻繩。他一面看著牛,把繩兒套在中間的柱子上,揪住兩頭用力抻,嘴里仿佛在叨念著:“繩兒啊,長長點吧?!边@時,牛就在他身后團團地轉著圈。
三
健吉正在割稻,去看摔跤的許多孩子成群結伴地回來了。他們在歸路上玩著陀螺。
后來,健吉他們又割了一會稻子,太陽眼看要落山了,三口人就擔著稻捆回家了。
“牛棚里怎么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哇?”
“是呀?!?/p>
“藤二上哪兒去玩了吧?”
媽媽放下稻捆,走上前去往牛棚里一瞧,嚇了一大跳,顫抖著叫了起來:“阿健啊,快來!”
健吉扔下稻捆,趕忙跑過去,發(fā)現(xiàn)看牛的藤二一手握著陀螺繩兒,躺在陰暗的牛棚里,脖頸斷了,滿頭是血。
黃牛呆呆地駕著套站在那里,仿佛是在守護著孩子。夕陽穿過竹窗欞照著黃牛的眼珠。兩只蒼蠅在黃牛身旁嗡嗡地飛著……
“畜生!”爸爸拿了擔稻捆用的六尺扁擔,一股勁兒整整把牛打了三個鐘頭,仿佛是黃牛擔負著一切罪過。
“畜生!你干不出好事來!”
黃牛嚇得口吐白沫,在屋子里東逃西跑。
牛套給打爛了,六尺扁擔也打斷了。
從那以后,三年過去了。
媽媽一想到藤二便說:“那時候,叫他去看摔跤的就好了!”
“不給他買那么短的陀螺繩兒就好了……他是因為陀螺繩兒套在柱子上用力抻的時候,抻脫了一只手,倒栽在地上,給牛踩死的。不給他買那根短繩兒就好了。省下兩分錢又頂什么用??!”
媽媽一想起藤二,就這么叨咕起來。直到如今,她還要流淚哩。
摘自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
《世界微型小說名家名作百年經(jīng)典》(第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