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時,我們都知道黃永生。這個人的聲音在半導體收音機里:“……毯子身上蓋一蓋……”這樣的聲音是在灶披間里,廂房里,前樓、客堂、亭子間……互相竄著;黃永生的聲音是具有穿透力的?,F(xiàn)在我看著黃永生的照片,對“臺上臺下師徒情深”的畫面除了贊嘆,似乎沒有更多話想說,倒是嘴里情不自禁地這樣來上一句:“毯子身上蓋一蓋?!鼻昂蟛淮?,但真的是鏈接了城市生活的兩個時代。
一個人的聲音,成為一個城市和一個時代的集體記憶,因了這樣刮啦松脆的上海語言,和一個俊朗的上海男人?,F(xiàn)在的上海女人叫費玉清是“小哥”,伊拉是沒有見識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黃永生——一個有些近似飄逸感的中年男人,明亮的眼睛會咪起來,于是,當他唱響上海說唱的時候,上海男人就不會是單調(diào)和薄弱的;男人亮著喉嚨說話和吟唱的腔調(diào),很高揚,很爽朗;也很異樣,我需要咳嗽,清一下嗓子,同時還會聯(lián)想到抽煙(這是我的異樣感受);尤其是,他還會抿一下嘴唇,很像男人的意味深長,讓人無端感到,這個小哥是溫情的。這種聲音形象,讓那個年代里的上海人倍感親切。
黃永生便經(jīng)常讓我想到上海男人,是一個男人的氣質(zhì)。20多歲的時候,有許多無端的感傷。這時,性別的敏感格外突出。通過各種途徑了解男人和女人。其中,便有對眾多男人聲音和語言特質(zhì)的判斷和臆想。我了解男人女人、父母和孩子的起源之后,有一種走到了盡頭卻一無所有的感覺。許多迷幻被窺破。藝術越來越露裸。身邊出現(xiàn)了空白,日子有點單調(diào)。我還是在尋找一些東西。
那個時候我們的上海話的語境是什么呢?我們的語感幽默就在于,模仿一個“上海民兵”或者“文攻武衛(wèi)”的頭頭,用蘇北上海話大聲宣布:“一個人發(fā)一支槍……是不可能的;兩個人發(fā)一支槍……是可能的……但都是木頭的?!?/p>
或者我們看到一些男人頭上沒有幾根頭發(fā),那時候我們就把這樣的男人叫做“幾根發(fā)同志”,諧音一個虛擬的姓季名根發(fā)的同志。叫起來很上口,像真的一樣。
“幾根發(fā)同志”促使我對語感和語境有許多想象和思考。這種尋思正是1980年代的時代特征。那時候用得最多的兩個詞兒是“思考”和“探索”。這嚴肅狀被凝固在許多討論里。當時在青年中影響頗大的《中國青年》有過這樣的文章《談引導——從青年的發(fā)式和褲腳談起》,話題便是西方社會帶來的喇叭褲和長頭發(fā)。這家雜志引發(fā)的最著名的討論是,一個叫“潘曉”的青年說“人生的路為什么越走越窄?”說出了許多人的心里話,但許多人又說不。大家都說出了許多話。這是一個進步。
黃永生的聲音,在這個時候傳遞著上海語言的無限美妙。黃永生讓我對我的語境有了一個提升。許多年以后,我想到黃永生,依然會感動。一個小哥和這個城市一起令我感動,他不時翻亂我陳舊的夢境,幫我尋找開啟記憶的鑰匙,和編織城市生活細節(jié)的線團。這次脫穎而出的,是語感。
那便是黃永生和所有上海故事的開幕。每個人在城市生活里會有許多記憶,盡管可能并不是十分完美,甚至還會前言不搭后語,但對一個人與一個城市來說,是一種精神,一種心境,現(xiàn)在黃永生于我,是一種語境。有沒有這樣的語境,一切就是不一樣的。這就像弄文章的時候,大多會有一些心情,卻也包含著某種缺憾與傾訴,是一種心底里的紀念;可能會顯得羅嗦,但自己是不覺著的。
許多令人懷念的歲月,是由特別的時間加上一個人物而設定的,比如像黃永生——一個相當于大師的說唱藝人,以及由此帶來的語言背景。我永遠會去聆聽,凝視;時間凝固了,在那里想象。在完成這樣的時間敘述之后,黃永生和上海說唱沒有謝幕;城市遠沒有結束故事。時間如同循環(huán)一般流逝,城市和我永遠一起或在地球的一隅,一起成長,慢慢變大,變老;城市是靜默的,但因為黃永生,我們就可以經(jīng)常來一句“毯子身上蓋一蓋”,去采摘青草,去到上海人家的屋里廂,尋覓一些質(zhì)樸可愛的光,在一個夏天,讓更多的城市人,加入到了采擷青草的圈子里。晴朗的陽光使得大地輝耀著光亮,剛被割過的草地有一股清香的味道,讓人覺得做個食草類動物也很有胃口。然而,一切都如循環(huán)時間之中那種沉穩(wěn)且認真的游戲一般——“毯子身上蓋一蓋”,周而復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