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乙霽,原名齊霽,曾用筆名燕趙齊霽,1962年生。出版長篇小說《南方?嗨》等,曾在香港《城市文藝》、深圳《特區(qū)文學(xué)》、銀川《黃河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界》發(fā)表小說。河北保定人,現(xiàn)居深圳。
小伙子盯著那個端槍的。
他橫著走在小腿高的白菜地里,彎腰瞄著菜垅的縫隙。那是個打野兔的獵人。小伙子是個看菜地的,與獵人同一個村。他想跟獵手說說話。但獵手端著火槍如入無人之境,一門心思瞄著菜垅子。一垅一垅慢慢搜尋。小伙子真替他恒久一個姿勢難受。
野兔子是個蠢家伙。小伙子這樣認為。
他多次在秋收過的赤白田里看到過被驚起的野兔瘋跑,比野馬要猛,堪比羽箭脫弓。隨高就低,能跑出波浪起伏。但他還是嫌野兔子是個蠢家伙。因為,無論多快,它跑起來基本上不拐彎兒。這就給拿它的鷹與追它的獵狗,還有瞄著它移動的火槍以機會。但往往是不拐彎的蠢兔子勝利。這不是因為它終究要拐個彎,畫個弧線什么的(比如,碰到一堵墻,或者密不透風(fēng)的刺槐林,它在緊急中不能穿過去,就順勢拐了彎),而是一場奮力的追逐到不了盡頭,是因兔子的發(fā)力而后邊起哄者的乏力半途而廢。
很明顯,小伙子認為,起哄架秧子的太多,往往而不利。當一只獵狗或者一個獵人,驚動了一只野兔,后邊就會有許多的好事者呼喊著攆上去。有狗,有孩童,有成人。他們互相牽絆。本來在半里之內(nèi),蠢兔子是不會拐彎的,好獵手差不多還能補上一槍,好獵狗也許能攆上去,但由于人多,似乎在做一場追逐的表演,狗被人聲渙散了精力,獵手的槍在人頭攢動中只能空瞄而不敢放。兔子就越來越遠了。以至于人乏狗喘,獵槍也只好重新背上肩。人們嬉笑一陣,獵人又去尋找新的目標,好事者也都漸漸散了。見此情景,小伙子胃里會發(fā)出一股遺憾的酸味,人也就蔫了,重新回到他看菜地的無聊之中。
仲秋的菜地當然是野兔最喜歡藏身的地方。有那么多可以說用肥碩來形容都不為過的大白菜,嫩幫嫩葉,十分容易隱藏,再加上地軟土松,隨便可以刨個土窩,邊做著繁殖的事情,邊飽嘗著鮮菜的美味兒。
沒想到也有獵人不放過它們。
小伙子看菜地以來,粗心的他并未發(fā)現(xiàn)野兔在這里棲息的跡象。當他看到獵人之后,才覺得菜地里一定是有獵物的。但他不會湊熱鬧,似乎他與獵人的行為兩不搭界。只不過他想與獵人說說話而己。豈料,獵人怕就怕有聲音,獵物是非常容易受驚的。小伙子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搭訕不成的無趣感襲上了心頭,抬抬頭,看看遠山,也就自我化解開了。他也見過獵人在菜地里畏手畏腳的樣子。畢竟白菜棵子半腿高,雖然用白薯秧子捆了,還是施展不開。蠢兔子在菜垅里還是不拐彎,就順著一個菜垅往前跑,像順著籬笆似的。有時槍響了,會把心不在焉的小伙子驚一下。但他知道,野兔子肯定又跑遠了。槍響過后,小伙子會往前查看,有的菜棵子上會著了鐵沙子,有的射進了白菜幫,有的就浮在葉面上。小伙子并沒有想到心疼或者想說說獵手的過錯。他也看得開。一是生產(chǎn)隊的菜,不是他家自留地的;二是散彈槍的習(xí)性如此,他也毫無辦法。對這塊秋老的白菜來說,幾粒散彈的鐵沙,或許比一窩兔子的利齒傷害要小得多吧。小伙子賬碼清楚得很。
就在小伙子放棄與獵手對話意愿的時刻,老大便跑過來了。
老大一路嘟嘟囔嚷,老二死到哪去了?這么快就沒影了?
他大步跑出村子,很快就穿過了十里鋪與何家店之間的水塘。就在他跑在塘邊時,葦叢中有水公雞吱吱喳喳叫個不停。還有麻雀,還有即將南飛而未飛的燕子,還有不知名的鳥兒。水公雞他還沒有仔細研究過,只是聽到叫聲,恍惚看到它們的身子。他見過賣泥娃娃的老漢手推車上擺著的泥公雞,不是家雞那種,尾巴翹起來,頭也不像雞,倒像個麻雀,也像姥爺抽的煙斗。灌滿水,一吹便呵嘍呵嘍響個不停,嘴邊還往外噴水珠,直到滿肚子的水被吹完,水珠不再從雞嘴邊濺出來,泥公雞發(fā)出呼呼的空響,就需再灌水了。灌水時,老大不能直接把泥公雞按在水甕里,那樣姥姥看到要打的。她認為你把水弄臟了。
老大邊想水公雞的模樣邊跑,過了何家店,快到南城地界了。刺槐的墻把莊稼地與道路隔開,陰森森的。里面還有大片的蘋果園子。跑過果園子就看到了那片三角地。種的是白幫綠葉的秋白菜。看過去一片翠綠。地邊上戳著一個電線桿子一樣細瘦的小伙子,正單腿練站立。老大快跑到跟前了,他左右搖擺,看樣子不服輸。那塊地明顯高出道路差不多有三尺。他就站在地邊的垅上,腰向道路彎下去。老大剛剛跑到他面前,他另一條腿終于著地,但身體的不平衡讓他從地垅上栽下來,差點與氣喘吁吁的老大撞在一起。
看到老二過去沒有?老大問他。
沒看見。
你始終在這里?
我經(jīng)常在這里。
老大噢了一聲,便跑過去,拐上了河堤,沿堤向西跑。
這條圍護縣城的河是瀑河。當?shù)厝朔Q長流河。其意為長年流水不斷,即便隆冬天氣水也在冰下流動,人在冰上能看到水下緩流中的小雜魚,還有水草。深秋的河水是最漂亮的,老大這么認為。雨季過了,渾水不再從山上流下來。當老大抬頭望一望天空的時候,他也認為天空也是最清爽的。
老大遠遠地看到了縣化肥廠的輪廓。
高高的煙囪和高高的廠房,都比紅磚圍墻要高出很多。單看化肥廠的圍墻,它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城圈兒。老大沒有想這么多,他畢竟才九歲,他還不懂得,為什么公家的廠區(qū)與村里的院落都要造成方方正正的。他不會想這些。他一門心思要看爸爸一眼。爸爸在化肥廠工作,但已經(jīng)半年不回家了。老大與七歲的弟弟密謀了幾次,要趁星期天不上學(xué)來看望爸爸一次。雖然姥爺是堅決反對他們來的。但他們還要來。為了這次的探望,老大老二把姥爺分配的所有家務(wù)活兒都利索地干完了。并與老二商定,兩個人分頭出門,目標要小些。說好了,老大先出,老二后出,可一眨眼,老二先不見了……
老大在瀑河的大堤上來回觀望,沒有看到老二先到的身影。在一片茫然中,老大有些心急起來。他止步不前,四野梭巡。后來干脆坐在河堤上等待。到現(xiàn)在他才相信,他可能跑在了老二的前面。
看菜地的小伙子已經(jīng)不再注意追尋野兔的獵手了。他無聊地站在菜地邊兒上,無聊地戳在那里。這時候,老二氣鼓鼓地跑了過來。他幾乎沒有停下,呼哧帶喘地問道:
看到老大了嗎?
上河堤,往西去了。
噢!
老二慌慌張張地拐上河堤,由于上坡,很有些吃力。但他沒放緩步子,還是在跑。河堤上坐著的老大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小孩子的頭先露了出來。當整個人跑到他面前時,聽到腳步聲他才扭過頭來??吹搅死隙?,霍地站了起來,拍兩下屁股、抖動抖動身上的土。老二一副生氣的樣子。由于跑得太快,紅紫臉上泛著白,短短的卷發(fā)緊貼在額頭。兩只肉眼向老大翻著,一句話也不說,一屁股也坐在了河堤上。本來老大有些生氣,但看到老二的狼狽相,不由笑了起來。老二喘息一會兒,便翻了白眼埋怨老大,你笑個屁,為什么不等我?
老大也不滿地說,一眨眼就不見你了,還以為你先走了。越追越?jīng)]影兒。
還說呢,我拉屎去了,出來就看不見你了。急死個人。
老大覺得這是一場誤會,先消了氣,過來坐在老二身邊,摸了一下老二的頭,勸弟弟不要再生氣。
老二長舒了一口氣,臉色隨心氣平和了。
老大說,歇夠了我們就走。
又坐了一會兒,兩人站起來走向化肥廠。
之前他們聽到其他的叔叔說過,爸爸被打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從技術(shù)員下放到煤場,干起了砸煤的活計。老大老二對化肥廠太熟悉了??梢哉f,他們哪個車間都去過,叔叔阿姨們都喜歡地摸過兄弟倆的頭。從鍋爐車間進煤,到燒出蒸汽,穿過廠區(qū)被纖維包起來的粗管子,再到成品車間傳遞著白花花的化肥顆粒,人工半自動裝袋,再被傳送帶送進庫房。這樣的化肥出產(chǎn)流程老大老二都參觀過多次了。
而煤炭是化肥廠的主要原料,天天成車皮的煙煤塊兒被送進廠,堆得像山一樣高。每天有成百的工人把大煤塊兒砸成拳頭大小適用的小塊兒,再由小拉車運到造汽車間去填充巨大的鍋爐。據(jù)說,爸爸已經(jīng)被打發(fā)到煤場砸煤去了。
老大老二清楚地記得,化肥廠的東南端,是有一個很大的墻洞的??梢哉f,以前他倆來廠里找爸爸,很少走正門,習(xí)慣了從這個墻洞里進出。穿過墻洞,迎面就是煤山,也能看到東南角被廢棄的游泳池。然后,穿過維修車間,來到辦公區(qū),會看到有二十米高的毛主席揮手水泥站像,對著廠區(qū)的正門。他們從毛主席像的左側(cè)或右側(cè)通過。每次,不管老二怎樣,老大總是要回頭,并高高地仰頭看一眼毛主席的巨大實像。刻好的大字從上到下豎在主席像兩邊。左邊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右邊是“萬物生長靠太陽”。
多次回頭的結(jié)果就是,老大在十里鋪村,或者在課堂上的時刻,眼前都會浮現(xiàn)出這兩句話,還有中間的毛主席像。
今天的老大沒有想到這些,他一心一意要去看望一下爸爸。兄弟倆提前說好了,悄悄地,不要讓爸爸發(fā)現(xiàn)?;丶腋荒芨嬖V大人們。
沒成想,他們這次來,東南角的那個墻洞被堵上了,新磚的痕跡特別明顯。老大與老二非常失望,簡直泄了勁。這是做夢也沒想到的。畢竟,他們?nèi)诵?,院墻相對較高,是他們很大的障礙。
兄弟倆沿圍墻走了一圈兒,再沒有發(fā)現(xiàn)可以鉆越而過的墻洞。他們還來到工廠大門口探頭探腦,指指點點一番,但最終沒勇氣從大門走進去。
老大老二同時感到了一種挫敗感。他們垂頭喪氣地往回走。上了河堤,走了一段,又下了河堤,拐上了回村的路。那個電線桿子一樣的小伙子還戳在菜地的垅子上。他主動與老大老二打著招呼。
老大問他,那個墻洞什么時間堵上的?
小伙子說,有幾個月了吧。
老二說,你知道?
小伙子說,我經(jīng)常在這里。
兄弟倆與他告別,走向村子。他們感到回去的路總是比來時的路要短些,不知為什么。兄弟倆重復(fù)著小伙的子話:我經(jīng)常在這里!我經(jīng)常在這里!
都大笑起來,似乎心情開朗一些了。
甚至老大覺得,沒有看到爸爸更好。當姥爺問起時,他就沒有說謊話的負罪感。還沒有到家,先感到解脫了。
路過果園子,他們尋找著縫隙,穿越刺槐的隔墻。
果園里一對張姓父子,都是爸爸的好朋友。老大老二要管老人叫爺爺,管兒子叫叔叔。因為爸爸與那個兒子互稱兄弟。他們是不打不成交的朋友。兩年前,老二偷摘了樹上的蘋果,被抓住,綁在看果園的窩棚那兒,老大急急忙忙跑到化肥廠求救。爸爸騎上自行車載著老大回到了果園,向張姓父子說了好話。并當場打了老二的屁股。那個爺爺特別好,很心疼老二,反過來向爸爸求情。說他們還是孩子,淘氣、嘴饞,這沒什么。然后又讓老大老二自己去摘果子,看哪個好摘哪個。老人家親自給他倆削皮。老大發(fā)現(xiàn),果園的人削起果皮來,恨不得削掉半個蘋果,幾乎比白菜幫子還厚的皮,落在地上。這對于不常吃蘋果的老大老二來說,幾乎想撿起來吃掉。
之后,爸爸曾把自己的勞保用品送給這對父子,他們非常喜歡。手套和口罩,是農(nóng)村人不多見的。而初春在園子里剪枝時最需要手套,初夏給果樹打藥時最需要口罩。他們覺得這個工廠的朋友交得值,而果園里的果子,在他們眼里是最不稀奇的東西,不僅爸爸可以隨便吃,也沒少給老大老二帶回家品嘗。
前不久他們來到果園,見到爺爺與叔叔。爺爺安慰了他們兄弟。并說,派他的兒子去工廠看望他們的父親。爺爺還讓他們不要有壓力,反革命就反革命吧,這都是命。爺爺說,他自己就是右派,回到村里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他現(xiàn)在很開心,每天在大隊的果園子里,與果樹在一起,更不耽誤他早年農(nóng)學(xué)院學(xué)的手藝。
老大老二對爺爺說的話似懂非懂。
今天,是他們多次到果園來沒有進入的一次。老大與老二就躲藏在刺槐的墻里,往靜悄悄的果園里呆看。老二說口渴,要進去,老大按著老二的肩膀,不讓進去。老二說為什么不進去?老大說,丟人現(xiàn)眼的,就別再麻煩爺爺去了。老二只好兀自咽口水。
刺槐墻外的大路上,姥爺騎著自行車剛從縣城回來。他曾經(jīng)路過那片菜地,問那個小伙子,看到老大老二了嗎?
小伙子說,嘿,一去一回,跟風(fēng)似的。
你看清了?
當然,我經(jīng)常在這里。
姥爺下了車,看到那個獵人把一只野兔掛在長槍上出售。姥爺問了價,便買下了。姥爺騎車往回走,路過果園子的時候,老大老二還在刺槐樹棵子里扎著,雙方誰也沒發(fā)現(xiàn)誰。但還是姥爺先回了家,因為他騎著自行車……
第二天上午,家里有燉肉香味。
兄弟倆站在院子里的刺槐樹下嘀咕著,麻雀也在樹葉間喳喳叫著湊熱鬧,似乎幫著兄弟倆放著哨,或者在掩蓋什么。
老大問老二,今天你還想不想去化肥廠?
老二說,想去。
老大問,你說新堵的墻硬還是舊墻硬?
老二說不知道。
老大說,我想了,咱們叫上老蛋、頭場、秦二子、拐老憂、宋忠、二寶、連祥他們,一起去,能不能把那新堵的墻推開?
老二說不知道。
老大說,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老二說,我知道,我就知道媽又哭了。
又哭了?還說什么了?
媽哭著說,姥爺不依不饒的,還是讓媽跟咱爸離婚。
老大沉吟起來,然后問老二,你愿意他們離婚嗎?
老二說,我不知道。
老大不高興地說,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老二忙補充說,不愿意。
老大說,是啊,我也不愿意。老大左右看了看,又說,今天必須見到爸爸,透個信兒給他……看我的眼色行事,今天必須再去一次化肥廠……
這時,姥爺挑著一擔(dān)水進了院子。
看到兄弟倆無所事事,放下扁擔(dān)便開口罵了起來:小兔羔子,只會閑呆著,眼里就沒個活兒?都說小子不吃十年閑飯,老大你都九歲了,快十歲了。你能干什么?吃貨!挑水去!把水甕挑滿。
老大先把姥爺挑來的兩桶水倒進水甕里,往上拎桶時臉憋得紫紅。然后乖乖地挑起空桶往外走。由于個頭小,扁擔(dān)上的鏈子還要在扁擔(dān)兩頭挽一圈才行,不然水桶會碰地。
老二蔫蔫地想溜出去,跟老大一塊去挑水。沒想到姥爺突然開口說,不準去,你掃院子。
老二握了掃帚,低頭掃地。刺槐的落葉金黃,像一枚一枚的銅扣子。
姥爺拿起煙袋要抽煙。
他邊裝煙葉子邊說,今兒個看你們還敢去化肥廠?砸折你們的腿!吐一口煙,接著說,外甥是狗,吃完就走……一對養(yǎng)不熟的貨……
老二的眼里噙著淚水……掃帚響著,嘩、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