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人,哪怕是最達觀的人,或者最沒心沒肺的人,總有一些話是他所不愛聽的。作家怕說江郎才盡,外交家不愿被稱為賣國賊,保密員怕說嘴不嚴,殘疾人反感拿身體缺欠說事。血統(tǒng)論盛行時,一聲狗崽子,傷了多少黑七類子女的心。
男人是人,故大家不愛聽的,一般他也不愛聽。但是,單從男性這一點上論,他肯定還有特殊不愛聽的話。暫不論職業(yè)、學歷、出身這些因素,作為一個成年的、信息接收系統(tǒng)完好的中國男人,他不喜歡人家說他什么呢?這個說字,可以包括玩笑話、罵人話、無心之言、市井看法、背后評價……凡是跟男人有關(guān)的議論,都應(yīng)算數(shù)。我是男人,身上分泌的,是跟別的男人一樣的荷爾蒙。我聽過許多議論,感同身受,輕重自知,先從比較輕的入手,一一道來,說給同性,以求共鳴,說給異姓,以求切磋。
一、軟弱。此話雖不中聽,但男人勉強還能忍耐,仿佛工作急躁、不注意休息那類意見,說給各級官員,他們一般是能夠虛心接受的。軟弱,常跟眼淚搭檔,祖先很早就給咱規(guī)定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言外之意,女子可以豁免,啥時想彈都行。受此約束,長時間以內(nèi),我不敢當眾哭泣,傷病委屈不消說,即使看電影感動得熱淚盈眶,也顧不得享受崇高情懷,趕緊于黑暗中掩飾。軟弱男人的反義詞是什么?是硬漢。我很喜歡大家管我叫硬漢,盡管到目前為止,幾乎沒誰這樣尊稱我。
二、吝嗇。亦即小摳、小氣。小氣鬼很難跟堂堂男子漢的形象掛鉤。在中國的男人圈里,如果一個家伙被認定為一毛不拔,蹭吃蹭喝,那他就危險了,很有可能被打入另冊,日后,誰也不愛帶他玩。女人小氣叫節(jié)儉,男人小氣叫不是東西。
三、小心眼。注意,也帶個小字,而且說的是人的關(guān)鍵部位——心。若換一種說法,不以循環(huán)系統(tǒng),而以消化系統(tǒng)論,則是小肚雞腸。以呼吸系統(tǒng)論,則是氣量狹小。總之,離不開小。三國里的周瑜,多么出眾,年輕輕就擔當了大任,不料被另一個男人諸葛亮活活奪去了生命財產(chǎn)。令人扼腕的是,千百年來,沒人說他是以身殉職,而是笑他心胸太小。如果我們不慎說哪個男人像周瑜,他準跟你拉下臉來。為啥不說我像趙子龍?張飛也湊合,好歹是個大老爺們兒。大,和硬一樣,都是中國男人喜歡的好詞。
四、嫉妒。跟小心眼是近親,人人知其含義,不說也罷。需要說的是,嫉妒這兩個字都帶女字旁,仿佛是女子的專利。一個男人,輕易是不會承認自己嫉妒別人的。我20歲時,曾嫉妒過一個比我優(yōu)秀的同伴,他看出來了,找我促膝談心,我橫豎不認賬,反說他是小心眼。倘若當時他改用刑訊,相信我會成為烈士。
五、娘娘腔。這個就比較厲害了,直接把女同胞拿來形容。類似的說法還有女里女氣,娘們兒,賤了吧唧,粘粘糊糊,奶油小生等等,均系民間用語,罕見于人事檔案或干部考核材料。不獨中國,好萊塢的電影也愛用娘娘腔嘲諷男人,就算你人高馬大,滿胸脯子毛,一旦說你是娘娘腔,大家馬上覺得你軟了三分,小了一號。
六、吃軟飯。派生詞:小白臉。我家鄉(xiāng)的人戲稱麻將里的白板為小白臉,每每摸到這張牌便念念有詞曰:小白臉兒,沒好心眼兒。在中國,吃軟飯歷來是不光彩的男性勾當(攀附于男性的女子,卻無人說她吃硬飯,說也不怕)。受此觀念輻射,一些掙錢比媳婦少,級別比夫人低的無辜男人,身上總是缺乏底氣,生怕外界拿他們公母二人作比較。與吃軟飯相關(guān)的還有一個詞——裙帶。一個傳統(tǒng)男人,沾老子和兒子的光,問題似乎都不大,但如果沾妻女姊妹這些女性的光,當上了裙帶官,哪怕是裙帶辦事員呢,他的被輕蔑度將不斷增長。
七、綠帽子。應(yīng)是中國對傳統(tǒng)男人最重的罵法。元明兩代,上頭有令,讓娼家的男子戴綠頭巾,延至后世,妻子有外遇的便被說成是戴了綠頭巾、綠帽子。流風之烈,害得男人戴帽子,都得謹慎挑選顏色。綠帽子罵久了,猶嫌不痛快,索性就罵烏龜王八。烏龜本是好動物,不吵不鬧,且能長壽,唐朝一個大音樂家以該動物命名,叫李龜年。可是現(xiàn)在的中國父母,哪個還敢給孩子起這種名字?日本人不管這一套,照叫不誤。我小時看電影,見里邊有個鬼子居然叫龜田,便大笑不已,你這個家伙,咋那么笨呢?
八、你看人家。我最討厭女人對我說你看人家怎么著怎么著的!你看人家一個月工資發(fā)那么多,對女朋友那么好,給買什么什么的!
我就說:我不是人家,你要老是看人家的話就去喜歡他呀,跟著我這個沒用的干嘛!
這樣很傷自尊的!
專制時代某些對男子的挖苦或蔑稱,既是對男性的不尊重,也是對女性的不尊重,說到底,是對人、對生命的不尊重。日積月累,就形成了一種禁忌色彩濃郁的話語體系,一種特殊的集體無意識,以致大家面對這些議論,簡直用不著琢磨,從本能上就忌諱,從骨子里就厭惡。
還有一些議論,在過去是很難聽的罵人話,現(xiàn)在卻隨著社會轉(zhuǎn)型、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因素的變化,已經(jīng)顯得不那么嚴重了。比如奶油小生,某表演藝術(shù)家曾深受該稱謂之害,當他試圖以陽剛之氣重新崛起之時,新一代真正奶油的小生卻應(yīng)運而生,受到許多現(xiàn)代人尤其是現(xiàn)代城市女性的青睞,甚至獲得一些更嗲的美名:玉男、花樣少年、嫵媚少年。
再比如懼內(nèi),以及由此而不斷現(xiàn)代化的詞語怕老婆、妻管嚴、家庭婦男、奶爸等等,從這一詞語演進的過程中,我們幾乎能品出夸獎的味道,難怪扎起圍裙任勞任怨的男人越來越多。
與此同時,無子、絕戶等說法的殺傷力也大為減弱,只要我們漫不經(jīng)心地提一句丁克家庭,該話題將立刻高尚或時尚起來。
即使狠毒如綠帽子那樣的蔑稱,當下也很少有人使用。時代畢竟進步了,對兩性關(guān)系的看法寬容了許多,甲有婚外戀,乙還有一夜情呢,合則存,不合則離,無須罵得如此不堪,如此陳腐。
當然,上蒼不可能讓男人消消停停享受生活?,F(xiàn)代多元社會條件下,一些中國男人惴惴的,又生出許多新憂慮、新顧忌。比如,怕人家說他無車,無房,個子小,不酷,沒幽默感,沒情人。昨天我在理發(fā)館,聽一個18歲的打工妹為其風流父親辯解:我老爸那么帥,沒個把情人還叫男人嗎?聽得眾人目瞪口呆。另一個打工小伙兒則肅立一旁,苦笑不語,不知他怎樣評價自己和父兄。鑒于這些新議論正在生成、發(fā)展,尚未被全社會所公認,故我們最好還是認真觀察一段再說。
有一個罵法是公認的,且盛行不衰——窩囊廢,與軟弱類似,但分量更重,面兒更廣。這是一個綜合型的現(xiàn)代罵法,與古代對武大郎那一類男人的罵法有繼承和發(fā)展的關(guān)系。窩囊廢一詞,容易叫人想起不堪重負的白薯、窩瓜,想起豬身上那肥而松的囊膪,怯懦,猶豫,面傻,沒能耐,不中用,現(xiàn)代中國男人普遍不愛聽這個。但是,在社會轉(zhuǎn)型期的強大壓力下,中國男人又屢屢被稱為窩囊廢。
中國人和世界其他民族一樣,不是十全十美的。中國人有不少既定的、發(fā)展的性格缺陷。中國男人占中國人口的一半,并且擔當各種不可或缺的社會重任。把圍繞中國男人的種種議論攤開揉碎,細細琢磨一番,有助于我們深刻反省中華民族的性格特征。
中國男人需要改正缺點,也需要得到尊重。
中國男人即使強硬如鐵,他的心中仍有一隅,是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