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想起這種聲音，我覺得這種聲音是從心底喊出來的歌謠，這種歌謠會讓寧靜的鄉(xiāng)村頃刻間活躍跳動起來。
　　榨匠——遠(yuǎn)去的歌謠
　　父親是個榨匠，因此對打榨，我便有比別的行當(dāng)更多的熟稔。時至今日，父親那拼盡力氣吼出來的“嗨喲”，以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呐ｂ?、吱吱呀呀的碾聲……常常進(jìn)入夢里，以至于我在回憶這一切的時候，有一種聽一首老歌、欣賞一出舞蹈的感覺。
　　今年二月，我回到老家，想再看一看榨坊，可沒能如愿。那里，別說碾子、榨已沒有蹤跡，就是想找到一點蹤跡一個零件也難。那里早已是一片蒿草。
　　榨是用來榨油的。油茶籽、芝麻、桐籽、漆籽這些油料植物要變成油，就要通過榨榨出來。榨的構(gòu)造很簡單，四塊圓木組成的榨身，固定和支起榨身的榨腳，懸吊在榨一旁的撞桿，以及往榨身里添加的種種楔子（排楔、倒楔、上扦、下扦、油餅、坐狗腦、行狗腦、泡子）等。這一切都是木質(zhì)的。當(dāng)然這些木頭的材質(zhì)是硬度和韌度很好的枇杷木、梨木、核桃木、油杉等，而且榨身還需要木頭足夠?qū)挻?，使其能夠在中部掏出一個弧，在四塊圓木合起來時，能形成一個直徑一尺多的圓形空間，用來放置油餅及各種楔子。因此，一合榨便可以裝滿整整一間屋子。這在鄉(xiāng)村，算是龐然大物了。小時候，榨身常是我們“作戰(zhàn)”的戰(zhàn)場，我們爬到榨身上面，以直伸向上的榨腿為掩體，向?qū)Ψ酵渡淠嗤磷龀傻恼◤棥？梢娬ナ嵌嗝磳挻蟆?br/>　　撞桿的材質(zhì)比榨身更要堅實，一般用核桃木做成，兩頭細(xì)，中間粗，像一條巨鯨，打擊的一頭，裝有嵌著鐵質(zhì)十字的鐵圈。它重達(dá)三百斤左右，垂吊在一根專門的“門”字形的木架上，距地面約半人高，當(dāng)它從高高的地方劃下來時，正好可以打擊插在榨身里面的扦腦。平常，不打榨的時候，它一頭抵在地上。我們會騎馬一樣騎上去，享受搖籃一般的擺動，或者幾個同伴騎到兩邊，像坐翹翹板兒一樣玩耍。想來，這也算是我們成長的道具和搖籃吧。
　　在榨坊里，除了榨，還要有鍋、碾、甑等配套設(shè)施。鍋是用來炒菜籽、芝麻、花生、漆籽的。一般而言，榨食用油，都需要先炒制植物籽實，這樣油才更容易榨出來，而且油才香。這也是榨油的第一道工序。
　　碾子就是將用來榨油的菜籽或花生等油料碾爛的工具。它由碾架、碾槽組成。碾架酷似一輛裝有兩個輪子的架子車。只不過兩個碾子是青石打制的，而且一前一后裝在碾架上。碾槽裝成一個圓圈，碾架的一端固定在這個圓圈的圓心。一般而言，碾架運動的動力是牛、馬，或者水能。
　　碾子也是十分有趣的。在牛和馬拉著碾架繞著碾槽盤旋時，碾盤和碾槽會發(fā)出一種咯咕咯咕的聲音，碾架和幾處轉(zhuǎn)動的地方也有聲響，吱吱呀呀地，就像一首舒緩悠長的歌謠。假如那天是一頭頸項上佩戴了牛鈴的老牛拉碾的話，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呐ｂ徛暰蜁裥『又械睦嘶ㄒ粯用利?。這就成了一曲由金、石、木的聲音共同組成的綿延不斷的交響。
　　大人說，給牛趕蚊子去。我們就會爬上碾架，坐在上面，揮舞著一匹棕葉，驅(qū)趕那些在牛、馬的屁股上亂咬狂叮的蚊蠅，貪婪地吸著從碾槽里發(fā)出來的濃得像稠稠的油一樣的芬芳，直到碾槽里的東西碾好了。
　　一架常用的碾子，碾盤的邊緣和碾槽的底部都是光滑透亮。那是它們被油浸泡了許久許久的緣故。好像它們里面貯滿了油，用手一擰，就可以擰出金燦燦亮晶晶的油來。
　　花生和芝麻碾好了，就上作甑了。作甑比蒸飯的甑子要大若干倍，圓周大約兩米多，要兩人合抱。它被泥巴和土磚“砌”在鍋上，不能活動。一般而言，作甑蒸一甑可以裝滿一榨。為便于操作，它打在地面上，榨的旁邊。
　　這樣大的甑子，就需要與此相匹配的大鍋和大灶。大灶因其蹲在地上，形似一只臥虎，人們就叫它老虎灶。這樣的大灶，就有較大的灶門，有很粗的煙囪。因此，作甑一丟火，灶前便是一片火紅，灶里發(fā)出呼嘯的聲響，伸到屋脊上的煙囪冒出陣陣幽藍(lán)的炊煙。一會兒，甑上冒氣了，氣越來越大，像云霧一樣在榨坊內(nèi)翻滾。
　　這就是一座榨坊的幾大件。有了這些設(shè)備，榨匠就可以從花生、芝麻、漆籽等籽實中榨出亮晶晶香噴噴的油來了。
　　我們已經(jīng)知道，炒是榨油的第一道工序，接下來是碾、蒸、打。這些工序看起來并不復(fù)雜，但操作起來卻并非易事，每一道工序，假如火候和力度掌握不好，就會影響出油，以及油的質(zhì)量。
　　譬如說炒。炒是在另一口灶里。先將鍋燒熱，燒干。待鍋內(nèi)達(dá)到一定溫度，將被炒的東西倒進(jìn)鍋里，一個人站在灶臺邊，用木抄子不斷地在鍋里攪動，使之受熱均勻。待鍋里發(fā)出一種香味，炒制的人從熱鍋里抓幾顆出來，用拇指和食指一捻，看看翻炒的程度。如果手指上有了油，殼容易捻碎了，估計好了，就迅速將東西鏟到事先擺好的曬席上。炒的關(guān)鍵在于火候，過了，出油少，油老；欠火，油嫩，也差香味。
　　打桐油是不需要炒制的，但要退殼。桐籽是堅殼類植物，這種堅殼摻雜其間，可使其具有一定的澀性。所謂退殼，就是要退去一定量的堅殼。但退殼的多少也有學(xué)問。殼退得少了，殼碎在里面，要裹油；殼退多了，打的時候，容易從草衣里面擠出來。而一旦發(fā)生這種情況，油就榨不出來了。
　　又譬如包。包，在家鄉(xiāng)稱作“包箍”?！肮俊钡囊簦诜婚g能指稱幾種東西，一種是包箍的鐵圈，一是指榨過油之后的渣餅（可能此箍寫作“枯”更合適），還指要上榨的蒸好的箍面。包箍就是用鐵圈、草衣將箍面包成圓餅。包箍也是有奧妙的。首先，每個箍必須是等量的，即每個箍里所包的箍面分量要基本相等，不能有厚有薄。薄了，打的過程中，鐵圈靠在一起，油就榨不出來了；厚了，箍面就從草衣里擠出來了，油也不能完全榨出來。所以，榨匠一般都會重視這個環(huán)節(jié)，而且練就了較好的手感和眼力，三瓢半或者四瓢就是一個箍的分量，而且誤差一般不會超過幾兩。其次，包箍要把衣子鋪好。所謂“衣子”，就是稻草，將一頭扎了，四散抖開，便成了一個圓。把這個圓放在一個圓形模具里，然后就倒進(jìn)箍面，包起來。
　　會包箍的榨匠們事先是把三道鐵圈放在一塊干凈锃亮的石板上，然后罩上模子，放入衣子，均勻地打開，放入模具里，這才開始舀作甑里蒸得滾燙的箍面。然后，人站進(jìn)去，用腳踩緊，待箍面舀到一定高度時，拉上第二道鐵圈，再踩，舀滿時，拉上第三道鐵圈，最后將留在模子外的一段衣子折過去，將箍面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包得好的箍，每個箍的厚度都是一樣的，鐵圈之間的間隔也是等距的，衣子的每一根稻草都很均勻，沒有箍面會漏出來。它們一個一個碼在一起，差不多有一人高，好像一筒拆開了包裝的酥餅放在那里。
　　當(dāng)然，打榨最有技術(shù)含量，最像舞蹈表演的勞作便是打。所謂打，就是把沉重的撞桿高舉起來，然后猛力擊打插進(jìn)榨身里的大扦。
　　箍包好后，榨匠把它們一個挨一個放入榨中間的一個凹槽里，然后再塞入排楔、倒楔、狗腦、上扦、下扦等。這些東西，就是擠壓箍餅的。排楔是一個約兩丈多長的前窄后寬的楔子，就是它，被撞桿打擊，一點一點鉆進(jìn)榨身里，因為越進(jìn)越寬，里面越擠越緊，油便被擠壓出來了。打榨打的就是上下兩根扦。而倒楔的形狀恰與此相反，它前面寬，后面窄，主要是用來抖榨（使擠緊的排楔松開，以便把排楔和箍取出來）。
　　打有不同的方法：一個人打和多個人打。但無論是幾個人打，都需要力量和技巧。撞桿很重，約三百多斤。舉起它除了力量，更要技巧。因此，打榨，即使一個人打，也需要手、腳、眼、氣息、聲音之間的完美配合。一般是這樣：打榨的人左手薅住欄桿中間的吊擔(dān)，右手貼在身體前方的撞桿上，側(cè)身橫推著撞桿，讓撞桿與榨身成垂直方向游動。這時的游動相當(dāng)于助跑，為的是更輕易地把幾百斤重的撞桿舉起來，為后面猛力一擊蓄勢。這樣來回游動兩次之后，打榨者就要舉起撞桿來了。這時是撞桿回游的瞬間，他貼在撞桿的右手，“哧”地一下?lián)缸×俗矖U前端的一個凹處，腳下快速地橫向遠(yuǎn)處移動，就在移動到最遠(yuǎn)處時，“嗨”地一聲，雙手將撞桿高舉起來，使撞桿與地面垂直，再猛地轉(zhuǎn)身，快速向前，“呀”地一聲吼，將撞桿穩(wěn)穩(wěn)地打擊在扦上。
　　這是富有力度的，又是輕盈而靈巧的。在這一擊中，打榨人吼出的號子嘹亮而悠遠(yuǎn)，氣吞山河，撞桿與扦的撞擊聲，干脆而響亮，常常會喚起山谷一波一波的回音。我時常想起這種聲音，我覺得這種聲音是從心底喊出來的歌謠，這種歌謠會讓寧靜的鄉(xiāng)村頃刻間活躍跳動起來。似乎寧靜的鄉(xiāng)村就是被這打榨的聲音叫醒的。
　　打榨的動作更是美妙絕倫，分開來看，腳下有踮、轉(zhuǎn)、跨、跳，身體有伸、傾、仰、俯，節(jié)奏有快、慢、急、徐，臂有屈、伸、彎、展等若干種。也就是說，這一擊，一個人身體的肢體都在協(xié)調(diào)動作，人的力量和美，也在這一流暢的動作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
　　這種打法，主要是用于打花生、芝麻、菜籽、桐籽等。打漆籽是不能這么打的，因為漆油太容易凝固。因此，榨漆油時，就不允許撞桿還有游動的間歇。
　　打漆籽是眾多人一齊揪著撞桿，緊促地去打。這種打法叫“拉抱”。
　　父親小時候就開始打榨了，在倉坪一帶，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榨匠。倉坪一帶盛產(chǎn)桐籽、漆籽、菜籽。清末民初，桐油的出口使得這一帶榨油業(yè)十分繁榮。一般大戶人家，瞄準(zhǔn)了桐油和漆油的利潤，想方設(shè)法開榨坊。那47077294905177bfa1f47e040345bd1e時的倉坪，時?？梢月牭缴焦壤飩鞒龃蛘サ摹班藛选甭暎似鸨朔?。父親的“榨藝”正是得益于感覺中漫山遍野的榨坊。
　　解放后，父親因為一身打榨的功夫，被當(dāng)時的糧店請去打榨。我二月份回去的時候，專門問了問父親在糧店打榨的情況。這時的父親眼里放出光來。他說，當(dāng)時糧店里同時請了幾個榨匠，榨菜油和桐油。但是那些人都沒有他榨出的油多，一榨相差五斤。糧店的負(fù)責(zé)人問那些人原因，他們總是說榨有問題，或者說灶有問題、菜籽有問題等等。糧店負(fù)責(zé)人于是舉行了一次打榨比賽。他們把四合榨擺在一起，把灶也打在一起，用同一桿秤稱重，然后用同一桿秤稱油。結(jié)果，父親打出的油還是比別人多五斤。別人不得不服。因此，這便成了父親一生引以為豪的事。他談到這件事時，臉上微紅，像喝了酒一樣。
　　現(xiàn)在想起來，格外覺得這種勞動競賽很生動，很有氣魄。想想看吧，四合榨擺在一起，四口灶筑在一起，這是多么盛大的勞動場面??！而且，爐火熊熊，蒸氣升騰，牛鈴當(dāng)當(dāng)，歇斯底里的“嗨喲”聲、撞桿與木楔的撞擊聲響成一片，這是多么壯觀、火熱！
　　當(dāng)然，在父親的這個輝煌時刻，我還沒有來到人世，沒能親眼目睹這個盛大得令人振奮甚至驚心動魄的勞動場面，我看到父親打榨是六十年代以后的事。
　　父親從糧店里回來，又在隊上打榨。那時候，各個小隊都保存了一座榨坊。我們隊里的榨坊支（設(shè)）在小隊倉庫的下面。父親去打榨的時候，常常會帶著我。
　　這是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期。這個時期留給我們的總體印象是饑餓。因為我至今記得我們那常常裝著野菜粥的飯碗。
　　也許是因為看打榨有趣，也許是因為饑餓，到榨坊可以奢侈地聞一聞油香，這時候的榨坊是一個大人小孩都喜歡去的地方。每到放學(xué)，或者社員放工，小孩大人三三兩兩地就前去榨坊，在那里看打榨、聊天或吸煙。
　　大人們會打謎語我們猜：“婆婆兒橫睡起，老頭兒直睡起，老頭一使力，婆婆尿直滴?！?br/>　　猜不出，大人們就笑起來，指著正在嘩啦嘩啦流油的榨說，真笨，這不是嗎？
　　原來這謎語是說打榨的。于是我們就高喊起來：“婆婆兒橫睡起，老頭兒直睡起……”嘻嘻一片，樂趣無限。這可能是我人生中學(xué)到的第一個謎語吧。
　　當(dāng)然，我們之所以如此喜歡榨坊，還有一個羞于出口的原因：揩油。
　　大人們揩油的辦法是拿煙葉。他們坐在灶口或者榨邊，把煙口袋掏出來，把煙葉放在油碗里浸，然后又用這截浸過油的煙葉去濡染別的煙葉。說這樣的煙香。
　　我們揩油的辦法和大人不同，是從碾槽里面摳一點花生末子或芝麻末子吃。我們都知道打花生油、芝麻油時，都是需要炒熟碾碎的。圓形的碾槽是一段一段有弧度的石槽拼接而成的，碾花生、芝麻時，石槽的拼接處往往會積壓一些細(xì)末，塞得很緊，刷是刷不起來的。因此，這就給我們留下了空間。我們放學(xué)后，書包都來不及放回屋里，就直奔榨坊，等大人們把東西舀起來。這時，我們就一個個趴在碾槽邊上，伸手去挖塞在接縫里的花生、芝麻末子吃。我們?nèi)撕芏啵幌掳涯氩壅紳M了，大人們便笑我們像井臺邊的蛤蟆一樣。
　　有時，手摳不上來了，有人干脆把腦袋抵進(jìn)槽里去，用舌頭去舔。有大人吼起來了，“哎，東子，你舔什么舔，別人還吃不吃油??？”又有大人出來說，“人娃子的，舌頭干凈，又不是豬娃子、狗娃子?！庇写笕苏境鰜磉@么說，舔的就大膽而歡暢了?，F(xiàn)在想起這件事，好笑，可是心里酸酸的。
　　說到這里，偶然想到一個問題。為什么碾花生、芝麻要在下午？
　　一般而言，打榨是早晨開始炒，冷了就碾，碾了蒸，蒸了就打。也就是說，按照程序，碾花生、芝麻應(yīng)該是在上午。那么，父親為什么要放在下午來碾呢？是否有意讓我們回去摳碾槽里面的花生末子嗎？
　　當(dāng)然，因為父親打榨，我自然地享受到了別人享受不到的“特權(quán)”，譬如我給父親送飯，母親不讓我在家里吃飯，而是要把飯送了再吃。母親會把父親的飯盛得很滿。而我把飯交給父親時，父親端起碗吃一大半，然后望著同伴杞叔笑一笑說，吃不完了，又望著杞叔笑一下，就會從鍋里舀一點點油倒進(jìn)碗里，把拌了油的飯遞給我。
　　這時是“干集體”，我知道父親這樣做是“違法”的。但是我分明感覺得到，父親吃過飯后，打榨的時候更賣力了。他的臉膛和頸脖一片鮮紅，叫喊時，頸上的青筋粗壯突出?，F(xiàn)在我知道，他可能是想用他的力氣把淋在我飯碗里的油榨出來吧。
　　隊上的榨坊是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拆掉的。這當(dāng)然是因為體制的改變和一種新榨的出現(xiàn)。這種新榨人們稱為紅榨，鐵質(zhì)的，以電為動力，體積很小，但榨油的效率卻是木榨的好幾倍。
　　因此，木榨，這個曾給我們的生活帶來無限芳香和滋潤的工具，這種最像原始舞蹈的勞作，像一支古老牧歌一樣，漸漸淡出了我們的生活。
　　隊上這合榨原是沒收地主老楊家的，這合榨要處理，會計說，五十元錢吧，優(yōu)先老楊購買。老楊最后五十塊錢把這合榨買走了。后來，他當(dāng)木柴賣給了一個木匠。他自己家里只保留了一個撞桿。老楊已在十幾年前死了。他的后人覺得撞桿放在家里占地方，沒用，就劈了當(dāng)柴禾塞進(jìn)灶膛里燒了。
　　這一縷青煙已在幾年前飄過。
　　現(xiàn)在，我們再也看不到那些閃動在農(nóng)家的熊熊爐火，聽不到那些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暋６r(nóng)家的餐桌上、火塘里，也鮮見那種銅質(zhì)的充滿富貴氣和精致生活味道的金黃器皿。
　　銅匠——閑坐說玄宗
　　找到岳魁剛是因為老冀。這是因為很偶然地聽說給他做工的人中，有幾個人是銅匠。老冀本來是個公務(wù)員，退休后，自己辦了一個三峽植物園，聘了一些人，把三峽工程蓄水要淹沒的荷葉鐵線蕨、梳花水柏枝、三峽紋母樹等一些珍稀植物搶救性地挖回來，移栽在自己的植物園里。我打電話給老冀，問他那里是不是有幾個銅匠。他說是啊。于是他親自開車，把我送到銅匠岳魁剛、岳魁金家里。
　　打銅，我小時候見過。我們家曾經(jīng)打過一個71ea3028f786ffa975b5280d181f271e銅耳鍋。打這個銅耳鍋的時候，母親就會說到吊在火頭的那把渾身結(jié)著一層煙殼的銅炊壺，說是某年某年，用多少糧食換來的。那兩年，一家人多吃了一些草。
　　母親為何寧可讓一家人多吃一些草也要添一把銅炊壺？
　　銅炊壺?zé)芸欤啾榷﹀伜屯吖?，也好看、衛(wèi)生（置不起銅炊壺的人，一般用鼎鍋燒水。鼎鍋是用鑄鐵制成的，是當(dāng)年可以買到的商品。因為鍋底和鍋壁厚，鍋上端是敞口的，因此受熱很慢；而且取水不便，要取水，必須把瓷缸伸進(jìn)鍋里，而這時火星或灰塵也趁機落入鼎鍋里了，因此燒出來的水總有一股鐵腥氣、煙垢氣。而銅炊壺，因為有彎曲的長長壺嘴，取水方便、也衛(wèi)生）。而更重要的是，銅炊壺在當(dāng)時就是一戶人家的一件大家當(dāng)。它甚至還是一個莊戶人家殷實和面子的標(biāo)志。
　　當(dāng)時，一般的家庭會有這幾樣銅器：銅炊壺、銅茶罐、銅耳鍋、銅湯匙。富裕的人家，還會有銅臉盆。它們?nèi)〈髓F鼎鍋、陶鍋、鐵耳鍋、木盆等等，使莊稼人的生活變得輕盈閃亮起來。特別是用銅炊壺?zé)?，用銅茶罐泡茶，簡直就是鄉(xiāng)村生活的一道風(fēng)景。
　　客來了，主人家在火塘里添些柴禾，把炊壺提到灶房里盛上水，掛到火頭燒著，然后把銅罐拎出去洗涮一下，放在火塘邊炙烤，待銅罐烤干，就抓上一把茶葉放進(jìn)去烘焙。主人讓銅罐在火邊烤一會兒，再拿在手中搖一搖，搖一搖再烤一陣，再搖一搖，如是者三，直到銅罐里的茶葉發(fā)出一陣濃郁的茶香。而這時，炊壺里的水也燒開了。主人就提起炊壺，小心翼翼地把開水沖進(jìn)銅罐里。只聽見“哧”地一聲，一股白汽從銅罐里升騰起來，屋里便堆積著濃釅濃釅的茶香。
　　這種用銅罐泡制出來的茶膏脂般濃釅，十分芳香。不知道這可不可以稱作功夫茶，是不是山村里一種簡樸的茶藝，但可以肯定的是，因為有了銅炊壺、銅茶罐，這種最日常的生活也便有了幾分迷人的色彩。
　　母親堅決地要請銅匠打一只銅耳鍋，是因為銅耳鍋比鐵耳鍋好看，而且體積和容量也比鐵耳鍋小一些。這樣，就有另一個好處，待客時體面（假如要弄一點好吃的菜待客的話，較少的份量就會把一只銅耳鍋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而且那熠熠閃光的銅耳鍋放在桌上，也令整個餐桌顯得干凈而鮮亮）。
　　那時候我們家里沒有打制銅耳鍋的銅，也沒有錢買銅匠的銅，母親把一把斷了把的銅湯匙，箱子、衣柜上的銅飾件（在更早的年代里，姑娘出嫁時做嫁妝，都要請銅匠打飾件，這是釘在箱子、柜子門上的一種飾物，有各種不同的造型，有的上面還鏤有精美的圖案，這可見早年手工藝人的制銅工藝了）、銅鎖聚在一起，放在一個小竹筐里（誰知道積攢了多少時日？），用秤稱過，估計差不多了，就去請銅匠。
　　那個銅匠姓韓，是我們的本家，長得高大魁梧，而且很胖。我至今仍記得他赤裸著上身打銅的時候，揮動錘子或是拉動風(fēng)箱時，肥厚的肚皮以及腰間的贅肉一抖一抖跳動的樣子。他身上搭著一條毛巾，右手拉動風(fēng)箱，左手不斷地拿毛巾擦臉上滾滾而下的汗水。他把爐子支在我們屋場一戶姓周的人家家里。
　　一天，韓銅匠來我們家吃過早飯，就把母親收集起來的那些銅提走了。到晚上，這些破銅器就變成了一只亮晶晶光閃閃的銅耳鍋了。
　　這是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的事情。這次本想去找這位老銅匠，問了許多人，都不知道下落。
　　岳魁剛和岳魁金、岳魁甲、岳魁同四兄弟都是銅匠。沒有銅打以后，他們在老冀的植物園里做點事情，而且自己也學(xué)老冀，到巫山一帶去挖樹蔸子（中華紋母樹），然后移栽在門前屋后和自留地里（中華紋母樹可作盆景，因此具有一定的商業(yè)價值）。接到老冀的電話，岳魁剛和岳魁金就在家里等著。
　　他們住著一棟磚預(yù)結(jié)構(gòu)的房子，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建的。那時能建磚預(yù)結(jié)構(gòu)的房子，可見家境不錯。我問他們?yōu)槭裁串?dāng)時能建這樣的房子，岳魁剛媳婦嘴向岳魁剛一翹：這都是他一錘一錘敲（鄂西方言讀kao）出來的。這就說明這個行當(dāng)在當(dāng)時是很來錢的。
　　四兄弟都是銅匠，我原以為是家傳，一問才知道錯了。原來他們的父輩并不打銅，而是排行老二的岳魁剛?cè)ジ鷰煂W(xué)藝，然后，再傳給老大、老三、老四。岳魁剛說，他學(xué)藝是1978年，那時還在搞集體。他之所以要學(xué)打銅的手藝，是因為那時在集體做工，一天的收入僅得一塊錢，而做手藝可以拿到七八塊。他去找隊長，說要學(xué)打銅，隊長要他按規(guī)定每月交三百塊錢（交錢才能記工分，有工分才能分糧食，這是當(dāng)時的體制。需要說明的是：當(dāng)時糧食不是拿錢可以買到的，農(nóng)村人口，是按工分分糧；城鎮(zhèn)人口，則是憑供應(yīng)本子或糧票），他答應(yīng)了，就去找?guī)煾怠?br/>　　學(xué)了三年，出師（手工藝人學(xué)成時的專業(yè)術(shù)語）了。而這時農(nóng)村開始實行生產(chǎn)責(zé)任制，幾兄弟就先后跟他學(xué)起打銅來。
　　這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俗稱鋼精壺、鋼精鍋、鋼精湯匙（鋁制品）等一些炊具餐具已在市鎮(zhèn)和較發(fā)達(dá)地區(qū)使用了，而一些偏遠(yuǎn)山區(qū)則因為休養(yǎng)生息，漸漸有了一些實力，于是打銅的生意在這樣一些地方悄然勃興起來。
　　岳魁剛說，他們那時絕大多數(shù)時間在南漳、?？怠⑴d山、谷城、竹山、竹溪、巴東、神農(nóng)架等一些地方做。這些地方喜歡銅炊具是有理由的：他們做飯和取暖的燃料一般是木柴，鋁制品顯然沒有銅制品好使。
　　打銅的工具主要有：風(fēng)箱、砧子、錘子、鉗子、化銅罐、試銅槽、剪子、銼、鉆子、秤、機車、燈盞等等。風(fēng)箱是木制的，約有五六寸寬、一尺多高、一尺多寬。內(nèi)部分成幾個部分，最下面是風(fēng)箱，上面是兩個小屜，主要用于放置一些小工具和原料（如鋅、硼砂），再就是充當(dāng)師傅的錢柜。最上端，四周鑲了邊，讓鑲板高于頂端，從而形成一個斗狀的沒有蓋板的盒子，這主要是方便操作，如銼銅，而被銼下來的銅末就落在這個斗里（有俗語云：“銅匠不落銅，銼達(dá)眼睛紅”，是說銼銅是銅匠賺取東家銅料的一種方式）。而在風(fēng)箱的兩邊，分別用兩篾片夾起來，再用一根橫梁把兩邊的篾片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這樣挑或者拎就很方便了。
　　因此，銅匠行走起來，一般就786fc8e753faef6462e326cac538685df312dcc5060b9c326823cbc4ff066a6c是這樣一副模樣：一根扁擔(dān)，一頭挑著風(fēng)箱，一頭挑著裝著鋅和衣物的包裹，頭上戴著草帽，有的還在風(fēng)箱上掛一把雨傘。岳魁剛說，那和逃難一樣。
　　銅匠與別的匠人做藝不一樣。是流動的，又相對固定。他們不可能像木匠、篾匠一樣，給誰做工，就在誰家里吃住，作業(yè)點也擺在東家的客廳里。他們是流動的，又相對有一個固定的作業(yè)點。這主要因為：一是他們隨時隨地要帶上很多很多鋅，特別到遠(yuǎn)處做藝的時候。因為在偏遠(yuǎn)的地方，要買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只好隨身帶著。一般他們會帶上一百多斤。而鋅是不能帶入東家老板家里去的。東家不懂兌鋅是打制銅器時必須配兌的原料，而認(rèn)為是摻假。因此，他們到一個地方，就要找個熟人，以便有一個放置鋅的地方。二是打銅的第一步工作是先立爐子。這個爐子他們叫八卦爐（四個角上砍一刀，把四個角變成八個角，他們稱之為八卦爐。因為銅匠認(rèn)為，他們的祖師爺是太上老君，而把爐立成八卦爐，就會得到太上老君的庇佑，不會遇到有人架火），雖然立起來并不復(fù)雜，但他們并不是走一家立一家，而是能讓一個屋場、甚至一個小隊（假如他們居住并不十分分散的話）的人都會到這家里來打銅。銅匠本人就會把這一家變成一個作業(yè)點，直到把這個村子上的活做完。
　　這樣的事情，在城市或者經(jīng)濟(jì)條件較好的農(nóng)村是不太可能的。誰喜歡一個銅匠在自己家里給別人做工，成天敲敲打打，煙飛灰漫？可是在那些偏僻的鄉(xiāng)村，這就不是一個問題。這自然有銅匠自己的工作，譬如，對東家態(tài)度好一點，有時送給東家一只銅簪、一個小湯匙，有時候，給伢兒一點小玩意兒等等，總之，爐子一旦立在誰家里，銅匠就會和誰處得很好。而更重要的原因，是當(dāng)?shù)厝说拇緲恪Ｋ麄儗@些不去計較。所謂人情大如天，他們即使心里不愿意，也不愿意得罪村鄰。
　　爐子立好，銅匠就開始打銅了。首先是化銅，把“夫食子”（木柴燃燒后的一種炭）放進(jìn)爐里，用火引燃，然后坐在一個很矮很小的小板凳上，拉動風(fēng)箱，爐子頃刻間就會亮起來。再后，把一些破銅器放進(jìn)化銅罐里化起來。
　　化銅應(yīng)該說是打銅的第一道工序。這里的關(guān)鍵是兌鋅。兌鋅多少要看東家提供的銅是什么樣的銅，是紫銅，還是黃銅、白銅，而同是某一種銅制成的器皿，其配比也不一樣，因而化銅時兌鋅的分量也就不一樣。如有一種銅錢，當(dāng)50的和當(dāng)20的就不一樣。因而這全靠銅匠的經(jīng)驗?；~的第二個難題是加鋅。我們已經(jīng)知道加鋅會被認(rèn)為是摻假，而一摻假，東家就不會信任了，在一個山村，假如有人認(rèn)為你摻假，那你這活就做不下去了。而有的東家為了防止銅匠“摻假”，會在化銅的時候，一直守在爐子邊上。這時要成功地把鋅兌進(jìn)去，就要費一些腦筋?！袄习?，能不能幫我倒一杯茶去？”他這樣說。山里的人畢竟是純樸的，匠人給自已做藝，能不倒杯茶嗎？于是倒茶去了，這時銅匠迅速地把放在風(fēng)箱的小屜里的鋅拿出來，丟進(jìn)化銅罐了。
　　打銅賺錢，賺就賺在鋅上。鋅的價格只有銅的一半。但如果鋅兌多了，打制銅器的時候，銅就會裂口，這樣就很難把東西打好了。而且鋅偏多，打出來的銅器帶紅色。
　　化銅還有一個火候問題。要看到罐子里都放亮了，看到渣子在里面旋轉(zhuǎn)。其實，這可能就是沸點吧。銅化好了，倒進(jìn)一個模具中冷卻。然后按照需要開始正式打制。如打耳鍋，就將銅冷卻成一個圓餅形狀，然后用琢（方言念zhua）錘（一種丁字形的鐵錘，形似挖地的鎬）打制，一點一點地展開，慢慢打制出一種形狀。
　　岳魁剛說，他們會打的銅器主要有：炊壺、酒壺、鑼、嗩吶、缽（一種響器）、各式煙袋、耳鍋、湯匙、面盆等等。在這些銅質(zhì)器具中，最難打的是嗩吶。嗩吶的喇叭口，要有弧度，弧度要合適，否則，吹不出聲音。這是其一。其二，嗩吶要美觀，讓人從外面看不到焊接點，就要在銅管里面焊接管縫。銅匠焊接（俗稱燒焊）和鐵匠不一樣，因為爐子的位置相當(dāng)?shù)?，爐面離地面只有二十公分高，而焊接的時候，銅管要放在爐里燒著，這時，人就要趴在地面上，頭側(cè)睡在地面上，手里的焊接原料才能伸進(jìn)銅管里去。
　　銅匠常年遠(yuǎn)走他鄉(xiāng)，有時半年，有時一年回家一次，因此，銅匠們十分喜歡在作業(yè)的地方認(rèn)“干爹”、“干娘”、“干女兒”、“干兒子”。一旦有了這層關(guān)系，陌生的他與他們之間便有了某種親緣關(guān)系。他們就有了一個在異地他鄉(xiāng)的落腳之處。他們便把沉重的配料鋅放在那里。而在一時找不到活做的時候，也就落在那里吃住。
　　有些銅匠時間住久后，與他們有了感情。因此，對于銅匠，便有這樣的俗言口碑：“十個銅匠九個嫖，一個不嫖是個苕?！保ê髞?，汽車和公路出現(xiàn)后，人們把這一說法張冠李戴到司機頭上）這種說法，只不過是對銅匠“好色”的夸張，與實際的情形大相徑庭。但從這里，我們也可以品味出打銅的艱辛，以及銅匠特殊的生存智慧。
　　岳魁剛談到這里的時候，我問他是不是這樣，他抿嘴而笑，停了一下，說了一句：“我?guī)煾档故沁@樣。”他接著說，他師傅有一個相好，那個相好的男人在學(xué)校里做飯。師傅就一直歇（下榻）在她家里。那個相好，對他師傅相當(dāng)好。師傅把自己的孩子帶過去，相好幫著照看。有時候，他們這些徒弟一時找不著事做，也到師傅的相好那里去蹭飯吃。師傅的相好竟然樂顛顛地?，F(xiàn)在回憶起這些事來，他們臉上有一種慶幸或者說甜蜜的感覺。畢竟這一切都是打銅帶來的呀！
　　九十年代，他們的生意漸漸少了。原因主是要鋁制品的普及，再就是銅的金貴，銅價漲了好幾倍。過去4塊錢一斤，現(xiàn)在漲到20多塊，如說一只銅臉盆，現(xiàn)在單銅錢要150元左右，工錢要200元，就是350元。而一只塑料面盆只有幾塊錢，搪瓷面盆也只要幾十元。因此，人們便不怎么打銅了。
　　沒有人請他們打銅，岳魁剛他們只好回到村上種地了。雖然他們明知道時代向前行進(jìn)，他們從事的這個職業(yè)也會越來越落寞，但他們卻沒有把風(fēng)箱、砧子這些工具，這些幫他們掙來了磚預(yù)結(jié)構(gòu)樓房、這個幫他們掙來媳婦、幫他們成家，給他們生存和快樂的“朋友”（衣缽）丟棄掉。他們把它束之高樓，像某個榮譽一樣珍藏著。
　　銅匠這個職業(yè)也幾乎消失了?，F(xiàn)在，我們再也看不到那些閃動在農(nóng)家的熊熊爐火，聽不到那些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而農(nóng)家的餐桌上、火塘里，也鮮見那種銅質(zhì)的充滿富貴氣和精致生活味道的金黃器皿。
　　——那好像是一個夢。
　　我拿起一把鉆子仔細(xì)端詳，似乎看見原始人在莽莽森林中奔突，拾起石塊向前面的一只香獐擲過去，看到他們?yōu)榱饲懈钕汊拇笸?，迷茫地尋找著鋒利的石塊
　　石匠——鏗鏘的挽歌
　　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廣大的農(nóng)村，谷仍是用石磙碾下來的，米是用石碓舂出來的，面粉是用石磨磨出來的。石磙、石碾、石磨、石碓……不知道出現(xiàn)于何時，但可以想象，它們陪伴人類走過了十分漫長的歲月。石磙是用來脫粒的。稻谷、麥子、豌豆、葫豆等等作物，就是靠石磙的碾壓，籽實才能從禾稈上掉下來，成為糧食。石磙有兩種：一種是布條磙，大約兩尺長，一頭稍粗一頭稍細(xì)，中間鉆有圓孔。另一種是組合磙，由三個厚約五六寸的石餅組合起來，中間亦有圓孔，用木棍穿連起來。
　　打谷是石磙最主要的用途。一般是這樣：人們將從田間背回來的稻子均勻地鋪開在稻場（院壩，鄂西一帶稱作稻場）上，曬到太陽偏西，禾稈枯焦，這時就把牛牽出來，把石磙套上去，讓石磙從里到外一圈圈碾壓。石磙在碾壓時，相互碰撞，發(fā)出砰隆砰隆的聲音，稻場上也立刻飄出一種裹著青草味的谷香。石磙碾壓一遍，大人們便用揚杈（一種“人”字形的木質(zhì)工具）把碾壓過的稻草翻過來，這時稻場上已落了厚厚一層谷了。
　　打場一般都在太陽下山之后，往往會持續(xù)到夜間。這時月亮升了起來，照著拉著石磙的牛和翻動著稻草的人們。這時候，人和牛以及影子活躍在山村的院壩上，組成一幅充滿喜悅和恬靜的山村豐收圖。而我們，常常會在石磙轉(zhuǎn)過去的時候，大膽而恣意在稻草上追逐、打滾、蹦跳，揮灑著山娃子們快活無拘的野性。
　　石磨，有大磨和小磨（手磨）兩種。大磨與北方的磨略有不同。北方的大磨，磨盤上是一個石磙，利用石磙在磨盤上碾壓，而把要磨的東西碾碎；南方的大磨，是兩塊磨盤，磨盤的一面有密集的磨齒。兩塊磨盤扣在一起，上面一塊中間有一圓孔（俗稱磨眼an），糧食從此進(jìn)入磨中。磨盤的兩個方向上裝有木樁(磨手)，以便和動力聯(lián)結(jié)（馬、牛和大磨聯(lián)結(jié)的那些工具叫做“套”，人一般用扁擔(dān)、或一種專門磨杠。這算是大磨的附屬設(shè)施吧）。大磨一般用來磨小麥、玉米，以馬、牛或人拉動上面的磨盤。大磨的直徑一般在兩尺左右，因為要有馬、牛或人轉(zhuǎn)動的空間，因而一般擺在專門的房里。這間房被稱為磨房。
　　大磨一般是大戶人家的，在需要較多的麥面和苞谷面的時候（如過節(jié)、過事）。一般農(nóng)家只有手磨，而且必不可少。
　　推大磨，需要趕磨。所謂趕磨，就是驅(qū)趕拉磨的牛、馬，或者為它們驅(qū)趕那些死皮賴臉追逐它們的蚊子。趕磨者一般由小孩來充當(dāng)，他們手中拿著一匹捶軟的棕葉，在牛和馬的身后亦步亦趨，時不時往牛和馬的屁股后面揮一下。
　　磨面時一般是一邊磨，一邊篩。馬蹄得得幾聲響，磨一轉(zhuǎn)動，一股新麥的香味頓時彌漫起來，雪白的面粉像雪一樣一片片貼著磨盤落到干凈的磨板上，眨眼間整個磨盤下面就出現(xiàn)一道雪白的線，再推幾轉(zhuǎn)，面粉一點點增多，慢慢地變成那種像落滿了積雪的山峰。這時，頭上包著毛巾的母親或者姐姐就會用撮瓢把面粉撮起來，端到擺在磨房角落里的一只大腰盆前面，倒在事先準(zhǔn)備好的絡(luò)篩里。她們搖動絡(luò)篩，精細(xì)的粉末便落入盆底。
　　我就趕過許多次磨?，F(xiàn)在想起來，它似乎蘊含了某種特定的意味。
　　小磨的用途更廣泛，除了磨苞谷、小麥，還用來“推漿”：譬如磨黃豆打豆腐、磨玉米漿做漿粑粑，磨玉米漿熬糖，梭（剝）谷殼、蕎麥殼等等。小磨的體積小，也是上下兩塊磨盤，它放在一個長方形的木架上，人站在一邊，用磨抓子（一種“丁”字形的木質(zhì)工具，它一頭放在磨手里，另一頭被推磨者抓在手里）推動磨盤。另一邊有人坐著，往磨眼里添加要磨的東西（喂磨）。
　　推手磨需要一定的體力。想一想，我大約讀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就能推手磨了。我記得母親不斷地要我歇一會兒，歇一會兒。而我，當(dāng)時卻以自己能推動手磨為驕傲?；蛟S我在顯示我的勞力不錯。
　　印象最深的是舂米。大約是過年前吧，姐姐們把谷子用手磨“梭”（將谷殼剝離）了，就大袋小袋的背著去舂。碓是這么一個東西：一個碗形的碓窩埋在地面以下，一根木梁上綁上一個石柱（俗稱碓腦殼），木梁下面有一個支點，人站在碓窩的另一端，踏動木梁，讓碓腦殼翹起，落下，翹起，落下……把米舂“熟”（從手磨里梭出來的米粒，表面不白，不易煮。經(jīng)過碓舂之后，米變得雪白、透亮）。
　　可能是要過年的緣故吧，我們?nèi)ヴ┟椎臅r候，那里等候了很多人。她們（一般是婦女和小孩）在那里說笑。自然就開始了一種勞動的協(xié)作。不管是誰的米，都會幫忙踏動木梁?？雌饋?，碓腦殼像一只啄米的雞……
　　石器是人類開始時最主要的工具，考古學(xué)家從石斧的刃口上判別人類生存的時代。它是人類社會文明程度的一種標(biāo)志。換一句話說，人類的進(jìn)步進(jìn)化，是從利用石器開始的。直到從石頭里面煉出銅、鐵，人類才開始進(jìn)入另一個時代，有了另一種文明。人類用從石頭中提煉出來的鐵器，開始對石頭的雕鑿和對土地的征服，開始讓生活變得輕松和精致起來……
　　石器伴隨人類行走了幾千年上萬年，作為生產(chǎn)工具和生活工具的石器現(xiàn)在卻越來越稀少。而以制作石器為生的石匠也已幾近全部退出歷史舞臺。
　　我五月份回到老家，終于打聽到村里還有一個石匠，于是租了一輛摩的去了。
　　當(dāng)然，在此之前，我曾經(jīng)搜尋過那些我熟稔的石碓、石碾、石磨等等，可是已不能如愿?，F(xiàn)在保存得比較完好的是人們甩在屋前屋后的手磨。而石碓和碾槽、碾盤已難覓蹤跡了。
　　鄉(xiāng)村石匠主要就是打制石磨、石碾、石碓、石磙。脫粒機、打米機、粉碎機、干濕磨的出現(xiàn)和普及，導(dǎo)致這些石器已不再為人所用，因此，在我去找石匠的時候，心里想著，他可能是末代石匠了，或者說是最后的石匠了。
　　他叫鄭光華，我問他現(xiàn)在還打石頭嗎？他說打。我問打什么，他說主要是打碑，有時候，也給人家打一打建房的水腳石。打碑，已經(jīng)是石匠最主要的業(yè)務(wù)了。這是不是石匠最后的挽歌，或一種無奈的謝幕？
　　鄭光華是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中期學(xué)石匠的。那時他14歲。他學(xué)石匠的動機很簡單，“天干餓不死手藝人”。因為他們一家五兄弟，家大口闊，生活很困難。他想吃飽飯。相比其他的手藝人，石匠是比較辛苦的。因為他們的作業(yè)點常在野外，同種田種地一樣，要受風(fēng)霜雨雪之苦，而且，還需要足夠的勞力和悟性。所以，一般的人，都不愿意學(xué)石匠。但鄭光華卻鐵了心要學(xué)。他想石匠這門手藝雖然辛苦，但畢竟比種田的收入高，而且也不會失業(yè)。于是，他裝了“盒”（一種長約兩尺、寬一尺的長方形木盤，用以放置禮品，禮品一般以煙、酒、糖、面條、豬腿、雞蛋等，廣泛用于拜師、謝師、求親等），在盒里放了一套衣裳。
　　首先就是學(xué)劈石頭。因為石匠要打制器具，首先要有材料，這跟別的藝人也不一樣。別的藝人，材料都是東家自備的，而石匠要自己去取料。因為，只有石匠才能辨認(rèn)哪種石頭可以打門檻，哪樣的石頭能打磨。這是一方石山，上面長滿了荊棘。他們先要把荊棘除掉，然后仔細(xì)地辨認(rèn)石頭，是青石，還是老娃石、掉灰石、響班琴（這些都是石匠稱呼的石頭名稱，不知它們究竟是怎樣的石頭），如果正是他們需要的那種石頭，就開始取料。
　　口訣是這樣：“掏三鉆，打穴眼（an）?！奔?，先用鉆子打眼，約一尺遠(yuǎn)一個，把眼打好后，把鐵鍥子打進(jìn)去，然后用力敲打鐵鍥子，讓鐵鍥子把石頭“脹”開。
　　取石頭，行話叫做“發(fā)青山”。如果是建房取大門料，還要先看看日期，擇吉2+KEMOzLYBQ2DghDItehPw==日。
　　和所有手工藝人一樣，石匠帶徒，一開始師傅不會教你做什么東西，而是熟悉規(guī)矩，干雜活，等干到一定程度了，才讓你摸家伙，教你使用工具。
　　石匠的工具主要有：墨斗、曲尺、五尺、龍骨（裝置鉆頭的套子）、錘子、鋼釬、扁鉆、小釬子。
　　墨斗是一種丈量工具，由一個墨盒和一個小轉(zhuǎn)輪組成。墨盒里面裝有棉花之類的填充物，讓墨汁浸透，轉(zhuǎn)輪上繞著很長的線，線從墨斗中拉出，自然就粘了墨汁在上面。這樣，要取材料或?qū)⒉牧先≈睍r，就彈線。將兩點固定，把線繃起，然后彈下來，一條又直又細(xì)的墨線就落在石頭上了。因為石頭有時候是黑色的，因此，石匠的墨斗，常常用紅色的印油。
　　曲尺和五尺也是丈量工具，它們更多地用于打制器物的時候，上面有精準(zhǔn)的刻度。曲尺的作用是量角，要把方形的器物打周正，必須保證角是直角。而五尺是石匠用得最多的計量工具。相傳是祖師爺魯班所傳。傳說它可以避邪。走夜路，只要帶上五尺，火焰很高，神鬼也要避讓。
　　石匠最多的工具是鉆頭和鐵鍥子。它們有很多型號，打制不同的器物或在不同的時間里選用。而小釬子就是雕刀，主要用于在石上雕刻。
　　石匠的工具并不復(fù)雜，但用起來卻很費力，因為它的對象是笨重而堅硬的石頭。所以，沒有摸過鉆子的人，一開始，鉆子上去是鉆不動石頭的（他們的說法叫“不巴”），只有將鉆子的角度、錘子的力度協(xié)調(diào)合適以后，鉆子才可以按人的意志工作。
　　鄭光華學(xué)取石料，學(xué)了一陣，很辛苦?？墒?，為了學(xué)到真藝，晚上他也不休息，給師傅家里推磨。師傅覺得他能吃苦，愛鉆研，教得更認(rèn)真了。
　　開始叫他打門墩（放置于石門檻兩頭，用于固定門檻和大門樞紐的物件），鄭光華好像懂了，抄起家伙打起來。師傅也沒怎么管。打好一看，完了，打的“順風(fēng)”（門墩像鞋一樣，左右各一，開口不同。“順風(fēng)”就是沒分左右）。師傅氣得摑了他兩耳光。
　　石匠的手抽在人的臉上，可想力量是不會小的。鄭學(xué)華兩眼直冒金星，想哭?？墒枪终l呢。怪自己呀。自己怎么就不知道門墩是一左一右呢？
　　這回算是吸取教訓(xùn)了。
　　石匠除了打磨、石磙、碾子、門檻以外，還有一項業(yè)務(wù)是鉆磨（當(dāng)?shù)厣弦卜Q為“蠶磨”）。為什么要鉆？一是石磨用過一段時間以后，磨齒鈍了，石匠要通過鉆、剔等方法，將磨齒打銳利。二是新磨不合適，上面的磨盤與下面的磨盤不能咬合，不能推東西，或者東西推不爛，或者推起來特重。這都要請石匠來鉆磨了。
　　這是在東家家里進(jìn)行的。一般而言，東家要為石匠準(zhǔn)備豐盛的飯食。所以這是石匠最輕松最喜歡的事情。在缺糧吃的時候，有人供吃喝，有工錢，而且又不需要掄大錘。這就很不錯了。
　　因此，石匠很在意別人對于鉆磨技藝的評價。因為當(dāng)時一個村子里有好幾個石匠。只有磨鉆得好，才有人找你干。而有時候即使用心也難免出問題。這時，石匠不會承認(rèn)自己有問題，而會說石頭有問題，或者說鉆磨那天，有什么高人搞“板眼兒”等等。
　　搞什么板眼？如果推不出面來，石匠就會說，這磨被別人封了口。
　　其實，這是鉆磨有竅門。有口訣：“一指黑，二指白。”什么意思？是說磨沿的寬度（這當(dāng)然是指內(nèi)沿）。磨沿兩指寬時，磨出來的東西就白，磨沿只有一指寬，磨出來的東西就是黑的。其實道理很簡單，磨沿寬，東西放在里面碾壓的時候就長，才會細(xì)，就白了；窄了，東西碾不碎就落出來，所以黑。
　　那么，是什么因素決定了磨推不出面來呢？一是磨沿不能太寬，二是趕齒的走向與弧度。磨齒，不管大磨還是小磨，都是八方齒，大磨一方齒是13－15根，小磨一方是7－9根。大磨有兩根趕齒，在磨里被碾壓的東西，出得快還是慢，與趕齒有很大關(guān)系。如果趕齒的走向不對，東西就不能順利地出來。當(dāng)然，決定磨好不好推還有一些因素，如磨齒的深度、銳度、走向等等。鉆磨是石匠最簡單的業(yè)務(wù)。以此觀之，石匠大概也不那么容易當(dāng)吧。
　　鋼磨（干濕磨、磨面機）普及后，農(nóng)家用不著再請石匠打石磨、鉆磨了。人們不再記得石匠了。只有在吃饅頭、米飯的時候，才會說起石磨：哎，機械推的面到底沒有石磨磨出來的好吃，米也沒有石碓舂出來的米香……
　　那么，鄭光華，這個想一輩子吃石頭飯，在大山里錘煉出了一身侍弄石頭的絕技的石匠，現(xiàn)在還能做什么呢？打碑！
　　農(nóng)村立碑（墓碑）的風(fēng)俗勃興于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主要原因是農(nóng)村因為實現(xiàn)生產(chǎn)責(zé)任制，得到休養(yǎng)生息的農(nóng)民們手里有了一些余錢，也應(yīng)該是“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吧。
　　墓碑的材料是石頭。因而，石匠有了用武之地，石匠也就保留了下來。要不然，我現(xiàn)在也很難找到鄭光華了。
　　鄭光華的房前屋后都擺有一些石料，都是打墓碑用的。他的作業(yè)方式是這樣：哪家要打碑，就先到他這里來預(yù)訂。然后他就去取石料，請車運到家里，在房子外面搭個棚子，作為他作業(yè)的地方。打碑一般要打七塊石頭，大約要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最難得打的是碑面子。它是墓碑的主體部分。首先，要用鉆頭把表面鉆平，然后磨光。這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需要幾個人配合。程序是先把碑面擺到一個牢實的木架上，然后用夾棍夾住一大塊砂石，幾個人抬著大砂石，在碑面來回晃動，一邊有人往上澆水。開始用糙石，然后再用細(xì)石，直到把碑面磨得光滑如鏡。一般地，磨這么一塊碑面，需要六個工。
　　現(xiàn)在，因為有了球磨機，磨碑面就變得簡單一些了。碑面磨好，就能往上面刻字、雕花了。這時石匠會告訴東家，要刻碑了。但石匠不會急急忙忙刻起來，他要將情況告訴東家。因為有規(guī)矩：這時候東家要給石匠封喜錢。
　　喜錢就是一段“紅”（紅布、紅綢之類）搭在碑面上，或者是一個揩汗的毛巾。收了喜錢，石匠就會把罩在碑面的東西揭開，請先生在上面寫字。寫字的先生，可以由東家請，也可以由石匠代請。先生把碑文寫好了。石匠就開始刻了。
　　鄭光華說，刻字是打碑最難的。要靠手里的力度來控制字的輪廓和鋒芒。用力要均勻。尤其是不能刻錯。一筆錯了，又要重新磨掉，再從頭來。
　　還有一個難題是要雕畫，就是在上面雕龍刻鳳。這不能請人來畫。誰會畫呢？只有自己學(xué)。鄭光華說，為了學(xué)這個，他費了不少工夫。
　　碑打好了，還要立碑。東家會挑選一個日子，把幾塊碑石都運到事先選好的地點（一般為墓地）立起來。這時石匠就會說幾句吉祥的話：“此墓此墓，聽我囑咐，天長地久，地久天長，子孫萬代，步步高升，萬代發(fā)祥。”
　　這才算把一座碑打好了。多少工錢？八百塊錢。打一座墓碑，三十天左右，八百塊錢，每天只有二十多塊錢。鄭光華說，這是他家庭的主要收入。他一年下來，大約可以打八到九座碑，可收入六千多塊錢。
　　鄭光華今年43歲。已經(jīng)從藝近三十年，是個老石匠了。我問他現(xiàn)在有沒有人跟他學(xué)藝，他說沒有。因為這個事蠻苦，年輕人都吃不了這個苦，而且在外面打工，比這強。
　　我拿起一把鉆子仔細(xì)端詳，似乎看見原始人在莽莽森林中奔突，拾起石塊向前面的一只香獐擲過去，看到他們?yōu)榱饲懈钕汊拇笸?，迷茫地尋找著鋒利的石塊，用一個石塊去打擊另一個石塊……
　　當(dāng)然也會想起打谷場上的嬉鬧、舂米時的歡笑、以及那響徹在春夜里手磨的聲音……
　　似乎只是一眨眼間的事情，從人類用石頭去獲取野獸野果到石器終于退出工具的行列。
　　想一想，一種伴隨我們走過幾千年的東西，就這么沒了嗎？真的很難讓人相信！
　　責(zé)任編輯 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