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葬禮之后,冉平看劉英的眼神就變了。他的目光里有了越來越多的溫柔與體恤,還有尊重。這一點,劉英也覺出來了。冉平看她的時候,讓她想起死去的丈夫,丈夫活著時就是這么看她的。劉英的心里有點濕熱,就好像淚腺長錯了位置。可她不能流露出來,她知道自己和這個男人之間的關(guān)系。
這兩天,大家都累了,還沒有從忙亂和哀痛的氣氛中緩過勁來。晚上,冉平洗漱過后,穿了件寬大的白睡袍,一言不發(fā)地進了劉英的房間。劉英身子往床里挪挪,給冉平留出位置。倒是張晶晶有些驚訝地看著冉平的背影,張了張嘴,又把話咽下了。她本來想說,你老豆才下葬,你怎么就有情緒過去?卻只在嗓子里不滿地輕哼了聲,在冉平的背影消失在劉英的門后時,才小聲自話道:也不嫌晦氣!
兩個女兒都在樓上奶奶的房間。她們平時不和他們住在一起。家里房子大,他們夫妻住樓下,劉英來后,就和他們一起住在樓下。外人自然是看不出其中的奧秘,但這么安排卻是全家人的意思,包括冉平剛死去的父親,生前也是心知肚明的。只可憐老東西終究是帶了遺恨先去了。去時也沒閉上眼睛,還是劉英俯在他臉前說了句什么,又伸出手撫了撫老東西的眼,才算閉上了。張晶晶不聽也能猜得出,無非是你放心地去,我一定會給你們?nèi)郊疑鷤€孫子之類的話。
此前,冉平每次去劉英的房間,總是會先和她招呼一聲:我過去了,或者:我過去?今天竟然招呼也不打,就一聲不吭地進去了。
張晶晶坐在客廳里愣了一會兒,突起了好奇心。她甩掉腳下的拖鞋,光著腳走近劉英的門邊,豎起耳朵聽了幾秒鐘。什么動靜也沒有。她又走前一步,小心地將耳朵貼在門上,還是沒聽到什么動靜。說實話,自劉英住進家中來,她還真沒進過這間房。她不想進,也不屑進。把耳朵貼到門上聽,更是頭一回。這不過就是樁談好的交易,她起不了醋意。況且,她的心里早就不相信愛情了,有錢才有愛,沒錢全是白搭。
張晶晶聽了一會兒,就光著腳回自己房間了。
二
冉平和劉英并肩躺在床上,冉平的左手輕輕地握著劉英的右手,兩個人都不說話,也沒有動作。以前冉平和劉英在一起也很少說話,只是一聲不吭地做事,完了就會回到張晶晶身邊去。但今天,他既不想做事,也不想回張晶晶身邊。冉平心里有很多話想和劉英說,卻又不知怎樣開口。
冉平不說話,劉英也不說,只任由冉平握著她的手。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冉平伸手將劉英抱過來,輕擁進懷中。冉平說,這幾天,你辛苦了。
劉英說,沒什么。
冉平想起葬禮上劉英為父親做的那些事,心里不覺有些怨恨自己的母親。她怎么能讓劉英去做那些事呢?給死去的男人擦洗身子,更換壽衣,這樣的事難道不應(yīng)該是做妻子的去做?可他母親卻把這事兒推給了劉英。劉英當(dāng)時是什么心理,他不知道,他是親眼目睹劉英將他父親僵硬的身子抬起,把死前的衣服剝下來,用熱水一點點幫他父親擦洗身子,包括他父親的下體。他父親得的雖然不是臟病,可死前卻是兜了一褲子屎尿,這也是他母親不愿近身的原因。不管怎么說,這事輪不上劉英干,她并不是他家的保姆,就算是保姆,給死人洗身換衣這樣的事體,也不應(yīng)該由她干的。保姆也沒有如此卑賤吧?可他母親和張晶晶卻可以心安理得地在一邊看著,連手都不伸一下,還是他看不過去,幫了劉英一把。
那一刻,冉平心里很不是滋味,既為劉英感到委屈,又替自己感到羞愧,覺得對不起眼前這個可憐的女人。他覺得他們?nèi)叶荚诶脛⒂?,欺侮劉英。這些年,他的心一直有些麻木,凡事都激不起他的熱情,包括和劉英做愛,也只是一種應(yīng)付。但這一刻,他的心里卻有什么地方被刺扎了一下,有些隱隱地疼痛。
他想,如果此刻躺在這里的不是他父親而是他,張晶晶也一定是像他母親一樣袖手旁觀吧?死,與其說是對生者的離棄,勿寧說是被生者所拋棄。父親的死,把他在這個家中的地位和權(quán)威也一并帶走了,連他母親都不愿再碰一碰他變僵了的身子。
這么一想,他心里就感到悲哀。替父親,也替他自己。他父親活著時,天天都念叨著要個孫子,“沒有孫子,我死了都閉不上眼睛!”現(xiàn)在沒有孫子,他父親不也閉著眼睛走了?雖然是劉英在他的眼皮上抹了一把才閉上的,到底是閉上了。人為一個念頭執(zhí)著一生,真有些犯不著。到頭來還不得放下一切?
劉英是張晶晶看上的,也是她自己安排住進家中來的。對外,她只稱是家里請來的保姆,條件卻是她和劉英私下談定的。對張晶晶的安排,冉平不敢有異議,只有接受的份。三個人就維持著這么一種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簡直像亂搞,但目的卻很明確,讓劉英給冉平生個兒子。
劉英知道,他們夫妻還是夫妻,她卻連情人也算不上,更談不上當(dāng)二奶,說穿了就是讓冉家借腹生子。劉英和冉家,更確切地說是和張晶晶簽的協(xié)議是:懷孕后檢查出來是女兒就打掉再懷,身體損傷費一萬元;是兒子就生下來留給冉家,雙方不再往來,由冉家一次性支付給劉英三十萬。按說這個價格不低了。人是張晶晶自己找來的,不通過中介,就沒有中間環(huán)節(jié)的損失,雙方都覺得實在。
劉英原是張晶晶廠里的一名包裝工。張晶晶開了一家服飾配件廠,專門向國外的服裝廠商出口服飾配件。她最初拿到的訂單都是通過冉平嫁到香港的姐姐介紹的,后來有了穩(wěn)定的客戶后,她就毅然將大姑子甩開了——大姑子從中吃她回扣的點數(shù),竟然比她賺到的點數(shù)還要高。虧了她還是老公的親姐姐,真是心比狼還黑!說起來是幫她,其實是從她的頭上拿好處,口上還要留個乖話把子。親情也不過如此,全是利益關(guān)系。張晶晶早就看穿了。有了這種心態(tài),張晶晶在生意場上竟然越做越大,終于積下了幾千萬的家產(chǎn)。錢越多,她和冉家人間的矛盾也越大,主要是因為這些家產(chǎn)無人繼承。尤其是舊年村里的拆遷通告貼出來后,冉家的日子就更不太平。冉平的父親竟逼迫兒子和張晶晶離婚再娶,老東西一口一個冉家的錢再多,沒有人繼承有什么用?
張晶晶倒不是怕離婚,像冉平這樣的男人,她離一萬次也不足惜。她是怕自己辛苦打拼下的家產(chǎn)被冉家分割走?;楹螅瑥埦Ье簧藘蓚€女兒。不是她不想生,而是她再也生不出來了。她生頭一個女兒時,左側(cè)卵巢發(fā)現(xiàn)腫瘤,不得不切除了。等她懷第二個女兒時,右側(cè)卵巢又發(fā)現(xiàn)腫瘤,腹中的孩子長,那該死的腫瘤也長。沒辦法,小女兒一生下來,醫(yī)生就一并將她右側(cè)的卵巢也切掉了。兩個卵巢都沒了,張晶晶徹底沒得生了。張晶晶雖也想有個兒子,但老天不給她,她也只能認(rèn)命。讓張晶晶感到惱火的是,冉平一家是潮州人,這世界上傳宗接代的觀念,恐怕沒有哪個地方的人會比潮州人更盛。冉平的父親早年來南城打拼,在城中的■村落下了腳跟。那時的城中村里住的都是地道的農(nóng)民,養(yǎng)雞種地,開果園,唱著咸水歌下河涌打漁,誰也不會在乎村里多出一戶人家來。冉平的父親娶了村里最窮人家的女兒,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人。三十多年后的今天,誰也不能想象昔日的■村,會變成今天的南城市中心。二十多年里,■村的地被陸續(xù)地征出去,蓋起了一座座氣勢沖天的高樓?!龃宓拇迕駛兙筒挥孟碌貏趧恿?,村里的征地款,年年分年年有。無論大節(jié)小節(jié),村民們只管歡天喜地地按人頭領(lǐng)錢。有了錢,■村的村民們家家戶戶蓋起了六到八層高的土洋樓。這些土洋不分的樓,組成了一條條的小窄巷,樓與樓的間距大都不超過一米,被稱為親嘴樓,又稱握手樓。村民們依靠這些樓來收租,成為坐收漁利的包租公、包租婆。這種握手樓幾乎遍布南城所有的城中村,成為南城特有的景觀,也成為外來人口的密集地。
現(xiàn)在,這些親嘴樓也要拆了。周邊的房價早就超過了兩萬,冉平家的樓房有八層,面積超過八百平方,依照周邊的樓價進行補償,這得是多大的一筆錢?精于算計的張晶晶是決不肯放棄這么一大筆家產(chǎn)的。對于冉家人提出的離婚要求,張晶晶就更不能答應(yīng)了。張晶晶不肯離婚,就想到了找人代孕。找人代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怕對方反悔,二怕將來對方借子敲詐,張晶晶就想到了劉英。劉英老實善良,喪夫后獨自一人養(yǎng)育女兒,為了女兒,給她一筆錢,她一定會答應(yīng)這個條件。
果然,張晶晶一開口,劉英就同意了。劉英說,你放心,就算是我身上掉下的肉,能生在你們這樣的富貴人家,也是孩子的福分,我認(rèn)不認(rèn)他,他認(rèn)不認(rèn)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劉英的一句話就讓張晶晶下了決心:請劉英代孕,比請誰都放心。
在張晶晶的安排下,劉英住進了冉家。原本冉平是不同意的,總覺得有些別扭。可張晶晶一句話就把他噎了回去:你還想被那些不明不白的女人再弄個野種來敲詐你一次?
冉平被說到痛處,只得接受了張晶晶的這個混賬安排。此前,冉平和幾個做生意的朋友一起認(rèn)識了一個湖南女孩。女孩叫王慧,長得十分可人,聰明乖巧,很招人喜歡。冉平見其中幾個朋友也都包養(yǎng)女人,有的還生了孩子,就對這個女孩動了心。起先,冉平背著張晶晶給王慧租了房子,再給些家用,她就死心塌地地跟了他。不到一年,王慧就生了個兒子,這可把冉平樂壞了。生完兒子,王慧開口就要結(jié)婚,否則就起訴冉平。冉平的父母堅決要認(rèn)這個孫子,天天吵著要兒子離婚,把孫子接進門。張晶晶知道后,氣得不行,派了人去跟蹤那個叫王慧的女孩,這一跟蹤,就發(fā)現(xiàn)了王慧的私隱:原來那女孩背地里一直跟另外一個男仔有往來。聽鄰居說,那男仔才是王慧的男朋友,早在認(rèn)識冉平之前,兩個人就在一起同居了。冉平不過隔三差五過去打一炮,根本不知王慧的底細(xì)。張晶晶何等精明的女人,把那孩子的照片看過來看過去,也沒發(fā)現(xiàn)一點冉平的影子,倒是跟王慧的男友生得一個模子。張晶晶就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也不在冉平面前戳穿,只讓冉平先把孩子抱回家,讓冉平的父母睇仔細(xì),又把那王慧男友的照片拿給冉平父母看。這下讓老兩口起了疑心,于是一家人不由分說,抱著孩子去做親子鑒定,鑒定的結(jié)果,孩子果然跟冉平?jīng)]有任何親子關(guān)系。這下,冉家人都惱了,找了一幫■村的親戚,把王慧和她男友痛打了一頓,孩子也還給了對方。
王慧被打,惱羞成怒,干脆指著冉平的鼻子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真以為我要嫁你呀?”
后來,冉平才從朋友處得知,那王慧根本就是設(shè)計借生兒子敲他一筆:先張冠李戴,等分了冉家的財產(chǎn),再一腳把他蹬了,與心愛之人團圓。
冉平的父親就是這次氣病的,血一上頭,就落了個偏癱,沒幾個月就走了,去了另一個世界。這件事,也讓冉平傷透了心,從那以后,他的心就冷了,麻木了,覺得一切都是錢惹的禍。
此后,張晶晶在冉家就有了說頭。有時是對冉平的父母,有時是對冉平,動不動就會來上一句:“不是我,你們?nèi)郊业呢敭a(chǎn)改了姓都不知道呢!”“不是我拼死拼活攢下這份家產(chǎn),你們?nèi)郊夷苡薪裉??”“你們?nèi)郊胰硕际抢切墓贩?,我好歹也給你生了兩個女仔,女仔就不是人?”冉平的父母不敢吱聲,冉平更是不敢吭氣。憑心而論,張晶晶在冉家是有功勞的,村里那些人,分了征地款,不是賭博買六合彩,就是吃喝玩樂吸白粉,村里還真沒有幾個像張晶晶這樣把錢拿來生錢,又辦工廠,又買豪宅的。冉家?guī)浊f的資產(chǎn),還真賴了張晶晶這個外地女人的那份勤力與精明。在■村,以前那些比冉家條件好的,充其量也就是當(dāng)個包租公包租婆,可冉平好多年前就已經(jīng)是大老板了。
所以,張晶晶把劉英接來家里,冉家人是沒有二話的。況且,對冉平的父母而言,花三十萬買個親孫子,再沒有比這更便宜的事了。
三
這一夜,冉平?jīng)]有回他和張晶晶的臥房,他和劉英在一起說了很多話。有幾次,劉英催他回去,劉英說:“你回去吧,不然張總要生氣了?!眲⒂⒁恢苯袕埦Ь埧偂?br/> 冉平說:“別理她,我想回就回,她不能把我怎樣?!?br/> 劉英說:“可是她要怪我的?!?br/> 冉平說:“她敢!她要是敢對你不好,我就跟她離婚,跟你結(jié)婚?!?br/> 冉平的話把劉英嚇了一跳,也把自己嚇了一跳。這話是突然冒出來的,連冉平也不敢相信。
劉英不相信,但眼睛卻濕了,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心抖動著,不能相信世界上還會有另一個男人對她說出這樣的話,而且這男人還是她的老板冉平。黑暗中,她下意識地抓緊了冉平的手,冉平的手心里卻突然出了些冷汗。
冉平說:“今晚我就是不想回去。就是不想。我就想和你這樣躺著,說說話?!?br/> 劉英說:“我們今天已經(jīng)說了很多了。你回去吧,想說下次再說?!眲⒂⑸焓謸崃藫崛狡降乃教?,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撫摸他。
冉平突然激動起來,他說:“我們做一次吧,都大半夜了,一直在說話。”說完就用手臂緊緊地抱住了劉英,像剝香蕉皮一樣,兩下就將劉英的衣服剝了下來。劉英本來沒想掙扎,可冉平手上的力道太大,她突然就有了羞澀感,竟像遭遇頭一回似地反抗起來。兩人在床上默斗了一會兒,氣竟越喘越密,兩雙嘴片終于越來越緊地咬在了一起,冉平只覺得一陣暈眩,就和劉英融合在了一起。事后,冉平覺得自己好多年都沒有這么激動過了,劉英也羞得把臉深埋進冉平的懷中。
在劉英的一再催促下,冉平才極不舍得地回了他和張晶晶的房間。冉平不敢驚動張晶晶,躡手躡腳地摸近床邊,悄悄地躺下,黑暗中突聽張晶晶問:“你怎么才回來?”
冉平說:“這兩天太累了,在那邊睡著了。剛睡醒,不習(xí)慣,就回來了。”
張晶晶冷笑,說:“不習(xí)慣?剛才咋喘得跟頭牛似的呢?我隔著門都聽見了?!?br/> 冉平在黑暗中笑笑,問:“你吃醋了?不許賴我,這可是你自己安排的??!”
張晶晶哼了一聲,說:“你過去大半夜了,怎么才想起要做的事?你們一直嘀嘀嘟嘟的,都說些什么?”
冉平說:“你總不會在聽壁腳吧?你要是想聽,以后我們干脆三個人睡一張床得了,說什么干什么你都聽得見,看得見?!?br/> 張晶晶又哼了一聲,背過身子道:“看你們做,不如多買點A片看!你不就是想要個兒子嗎?我想讓你有,你才有。哼,別忘了,主動權(quán)在我這兒!”
冉平就笑,說:“兒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他將來還不是要叫你媽!”
張晶晶不再搭理冉平,翻過身去睡了。冉平卻回想著今夜和劉英在一起說過的那些話,過了很久才睡去。
四
劉英一直搞不明白張晶晶到底中了什么邪,非要找個外人來給她的丈夫生個兒子,還要倒貼一大筆錢。這樣的事,劉英做不出,也不能理解——把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帶到家里來,讓她在自己眼皮下和自己丈夫同居,就為了生個兒子。在劉英看來,下賤的不止是她,張晶晶比她還要下賤。劉英心里其實是有些看不起她的。
及至昨夜,她才從冉平那里知道張晶晶的心思。原來張晶晶肯這樣委屈自己,只是為了霸住冉家的家產(chǎn),“她不想平分家產(chǎn)。她認(rèn)為這些家產(chǎn)都是她掙下來的,分給我就吃虧了?!比狡竭@樣說時,她差點要笑了。這是什么狗屁邏輯?冉家這么多錢,張晶晶花得完?她又不能把它們帶去土里!要是她果真幫冉平生了兒子,張晶晶死守的這份家產(chǎn),最終不也要歸她的兒子繼承?見過愛錢的,沒見過像張晶晶這樣愛錢的,真是守財奴一個??!
可想想她自己,不也是為了錢?拿自己的親兒子賣錢,比張晶晶又好到哪里去呢?她惟一能說服自己的,不過就是想讓自己的兒子生在一戶好人家,總比跟著自己受窮好。這樣一想,她的心境就平復(fù)了些。
想到昨夜冉平對她言行的體貼,她心里略生出些安慰,這個男人還是懂情義的,遺憾的是,他終究只能是別人的男人。她知道他對她的感激與體恤,全因她在他父親葬禮上做的那些事。她原本沒想做那些事,她是想起她死去的丈夫,心里由衷地對死去的人懷著同情。她看不得生人對死人的無情,活著時可以肌膚相親,死后卻只是尸首一具。連生前相愛的人都懷了怕懼——冉平母親就是那樣可恨的人。
她給冉平的父親擦洗身子,換壽衣,心里竟然平靜得很。沒有人要她這樣做,她是主動的。冉平母親在葬禮上有些為難地看著丈夫的尸體,說:“要不,去請個殯葬師來吧,給亡人洗身子換衣服,我不會呀!再說,我老了,陽氣弱,也搬不動尸體?!比狡侥赣H的嘴里不是“亡人”,就是“尸體”,好像那個死去的人生前不是她的丈夫。劉英就說:“我來給他換洗吧!”冉平母親便喜道:“好啊好啊,你年輕,又有經(jīng)驗,再說你和冉平……劉英也不是別人,那就讓劉英來吧!”
年輕,又有經(jīng)驗,虧了她說得出,好像她天天死丈夫一樣。對冉平母親的言行舉止,劉英心里是不恥的。那一刻,她沒有覺得自己的行為是卑賤的,相反,內(nèi)心里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她看不起他們的勢利。她不知道他們心里怎么看她,也許他們認(rèn)為她是卑賤的吧?
讓她感到欣慰的是,冉平卻沒這么看她。正是從那一刻起,冉平開始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女人,“那天我才覺得你是我的女人,是值得我愛和敬的女人?!比狡阶蛞惯@樣對她說。他說時嗓子都緊了,“不是感激,是看到了你的好品質(zhì)。這樣的品質(zhì),我在一千個女人身上也看不到?!眲⒂⒄f:“那張晶晶呢?我可沒有她有能耐,她多會賺錢呀!”“她眼里只有錢,可錢是買不來真情的?!比狡桨阉龘Ьo。劉英便笑道:“我也是你們家花三十萬買來生兒子的呢,生完兒子我就跟你、跟你們家沒關(guān)系了?!比狡奖愠聊?,只是把她摟得更緊。
昨夜真是瘋呢!想到后來的情形,劉英微笑著,在心里對自己說。她想起死去的丈夫,剛結(jié)婚那陣,他們哪一回不是這么瘋??!男人對她多好啊,簡直是拿了命來疼惜她的。她是四川人,男人是河北人。認(rèn)識他前,她在一家四川面館里打工,她能做一手漂亮的擔(dān)擔(dān)面,手工拉制的,又細(xì)又勻,撒上麻辣和紅油,香滑爽口,附近一家工廠的工仔們下了班就會蜂擁而至。他就是這些工仔中的一個。他不僅喜歡吃她做的面,還喜歡她的人。他每次來,總是在她做面的窗口磨磨蹭蹭的,紅著臉看她。她看出了他的心思,臉也紅了。有一天,他突然隔著窗口問她,你有沒有男朋友?她故意逗他,有啊,怎么啦?沒想到他第二天就不來了。她等了他幾天,他都沒有來,心里失落極了。她想自己傷害了他。其實她沒有男朋友。終于有一天,她看見他又來了,臉上竟消瘦了好多,小胡子也長出一圈來。她的心竟有些莫名地疼惜。她紅著臉對他說,你還真相信呀?騙你的,我沒有男朋友。他當(dāng)即綻出一口白牙笑了,說,真的?她點點頭,用四川話小聲嗔罵:個瓜娃子!誰知他卻聽懂了,開心地說,我也沒有女朋友,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么?他的普通話真標(biāo)準(zhǔn),聲音好聽極了。他們就這樣相好了。他比她大一歲,他們旺盛得就像青蔥的樹木,春風(fēng)一過,花葉繁盛。第二年春節(jié),他就把她帶回他的家鄉(xiāng),說要讓他的父母看看他找了個多么可愛的媳婦兒。他一口一個媳婦兒,好像她真的已經(jīng)嫁給了他。他的父母都是老實人,見到她,比親生的還疼。她決定嫁給他。春節(jié)后,她也把他帶去見了自己的父母,她的父母見到他,也比親生的還要疼。就這樣,他們結(jié)婚了。結(jié)婚后,他們又一起來到南城打工,她還賣擔(dān)擔(dān)面,他也仍然到原來的食品廠打工。他們租了一間房,過起了甜蜜的小家生活。清貧,卻也溫暖。一年后,她懷孕了,隨后生下了他們的女兒。她原以為,這樣的好日子或小日子可以一直過下去,直到他們都變老為止。誰知他們的日子提前中斷了,就像一盤播得好好的磁帶,咔嚓,突然有一天卡帶了。女兒的到來,讓他們的日子緊巴起來。他拼命地打工掙錢,加班加點,連周末也不放過,仍然喂不飽女兒那張嬌嫩的小嘴。奶粉,紙尿片,這些額外增加的支出,把他下巴上的小胡子又逼出了一圈。她看著真的心疼,她想幫他,可女兒沒有斷奶,她不能背著女兒去打工。有一天,女兒生了一場小病,先是發(fā)燒,后來就發(fā)展成了肺炎。她不得不把她抱去醫(yī)院,這一次治療,一下花光了他們?nèi)康姆e蓄。天性純良的他,這一次竟起了賊心。他所在的食品廠,是生產(chǎn)干果的,他決心趁人不備去廠里偷些干果出來,賣到附近的干果批發(fā)市場換點小錢來用。他差一點兒成功了。有天半夜,他摸黑潛入廠里,爬進車間背了一袋干果出來,為了逃避保安的視線,他只能走一條危險的通道——從廠里的腌制車間越墻出去。不幸的是,熟門熟路的他,最終掉進了一口腌制池里。第二天他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被腌制成了一具巨大的人干。她看到他時,心痛得暈了過去。他的肢體已經(jīng)被腌得變了顏色,和那些浸泡過后的果脯一樣,通體赭色。他會游泳,她知道??梢娝皇潜谎退赖?,而是被腌死的。她聽他說過,那些浸泡果脯的溶液,能發(fā)出濃烈的刺激氣味,里面加了各種各樣的漂白水、防腐劑、鹽、糖、調(diào)味劑、著色劑,還有一種她從來都沒聽說過的叫焦亞硫酸鈉的東西,那是一些什么東西,能讓那些青澀的水果變成各種各樣美味的干果,擺在超市的貨架上。這令她后來一看到那些干果就想嘔吐。這是一種怎樣的食品工業(yè)?她丈夫是偷竊廠里的財物誤入危池的,廠里自然是不肯賠償?shù)模怀鲇诘懒x給了她兩萬元的喪葬費。僅此一點,她已經(jīng)十分感激了。誰讓他死得如此令她感到羞愧呢?可她并不因為羞愧而減少一點點對他的愛!他是為了她們母女而死的,在她眼里,他永遠(yuǎn)是個好丈夫,好父親,是她一生的至愛。她給他擦洗身子,換壽衣,她把他赭色的身子抱在懷里親了又親,就像他活著時一樣。
丈夫死后,劉英把孩子送回了娘家。她不再賣擔(dān)擔(dān)面了,怕想起丈夫那雙純良溫情的眼睛。她進了張晶晶的服飾配件廠,當(dāng)了一名包裝工。她做夢也想不到,張晶晶會選中她來給她的丈夫生兒子。她不知道這是件好事還是壞事,她只知道她需要錢來養(yǎng)活自己的女兒。她得對得起死去的丈夫,幫他把女兒養(yǎng)大。三十萬,她打一輩子工,恐怕也只能掙這么多。
在昨夜以前,劉英想得都很簡單。無非借自己的肚子幫冉家留個種,然后與這家人斷絕聯(lián)系?,F(xiàn)在她卻有了擔(dān)心,怕自己會陷進冉平的溫情里,將來會舍不下這個男人,舍不下他們的兒子。這么一想,她就猶豫了,不想再擔(dān)當(dāng)這個代孕的角色了。趁自己還沒陷進去,早點離開這個家,將來免受良心的折磨。她不能為了那三十萬,把自己的良心都賣了。
這個想法一出現(xiàn),劉英就坐不住了。她在冉家一天也不愿呆下去了。她決定跟張晶晶談?wù)???墒窃趺凑勀???dāng)初簽協(xié)議時可是說好的,不生下兒子就不許走。她不能把人家的老公白睡了就走吧?她想了整整一天,也不知該如何跟張晶晶談。
劉英后悔當(dāng)初不該跟張晶晶簽下那個荒唐的協(xié)議。人又不是草木,動物處久了也要生感情的,何況人。這是她當(dāng)初想不到的。她把那張協(xié)議翻找出來,仔細(xì)地看了兩遍。上面雖然沒有規(guī)定劉英中途放棄會有什么處罰,但那到底是一紙簽了名的協(xié)議,當(dāng)時為了表示真誠,劉英還在上面按了手印。
想到這些,劉英的內(nèi)心很掙扎。“你們就這么白睡了?”“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到張晶晶會這么質(zhì)問她,她就心亂如麻。
劉英越想越苦惱。她想,實在不行就通過冉平去說吧,畢竟他倆是夫妻。
讓劉英惱火的是,冉平卻不來她房間了。一連幾天,他甚至看都不再多看她一眼,洗完澡就回自己房間了。好像在躲避她什么,這讓劉英心里越發(fā)矛盾。
劉英想,這樣也好,他不來我這里了,我正好有借口走。
五
這天晚飯后,冉平洗漱完,照例回房躺下了。這些天,他顯得有些心事重重,他沒有一刻不在想劉英,沒有一刻不想和劉英重溫那夜的激情。他回避去看她,就是想讓自己打消進她房間去的念頭。在冉平看來,這種激情是莊嚴(yán)的,不容褻瀆的。他不能再欺侮這個女人、利用這個女人,除非把她娶了。要是再懷著生子的念頭和這個善良的女人同床,他就是在欺負(fù)她、利用她,就是在當(dāng)張晶晶的幫兇。
現(xiàn)在,冉平不只是尊重劉英,同情劉英,是愛劉英了。只是他內(nèi)心里不愿面對這種感情變化。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去了。
張晶晶也奇怪,她跟進來,把門掩了,問冉平:“你怎么不去她那里了?”
冉平說:“沒意思。”
“沒意思?你是看她沒有王慧那身騷功夫吧?”張晶晶嘲諷道。
冉平懶得理她,閉著眼睛想心事。
張晶晶說:“你不想要兒子了?”
“不想?!比狡介]著眼睛答。
“喲,可別說我不成全你。你不想要兒子,還得問問你媽要不要孫子呢,還有,你的死老豆在那邊答不答應(yīng)呀!”張晶晶拖長聲調(diào)道,“我是無所謂的,女仔男仔都一樣。我是怕你們在我耳邊說什么冉家的財產(chǎn)沒人繼承,這樣的話我可是聽夠了!”
冉平生氣道:“我生不生兒子,跟誰生兒子也要聽你的嗎?”
張晶晶說:“你什么意思?你不是想在外面又弄個野種回來吧?劉英哪點不好,人家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女人一個,不是死了老公,會答應(yīng)來給你生兒子?”突然想起什么,張晶晶問:“上次你們動靜不是蠻大的,我隔著門都聽得見床板響,喘得跟頭牛似的,怎么突然就覺得沒意思了?”
冉平恨恨地瞪了一眼張晶晶,真想撕爛她那張臭嘴。
“你這張八婆嘴,口水多過茶。不怕死了變?yōu)貘f?對一個寡婦,你也不肯省點口水?”冉平罵。
“不是我口水多,”張晶晶辯道,“實在是我做老婆做到這個份上,你不感謝我還罵我,天公都不答應(yīng)?!?br/> “是你自己看錢重,不肯離,怪誰?我不要你那份家產(chǎn),就要我這幢樓總可以了吧?”
“這幢樓我和兩個女仔沒有份嗎?我不就是沒生男仔嗎?我哪點不如你?”張晶晶火道。
“不是這幢樓,你當(dāng)初會嫁給我?你還不是看上我們村年年有錢分,你什么人我不知道!”冉平氣道。
“是呀,我是看上了你家的樓,看上你們村分的錢,又怎么了?不是我,你家分的錢興許早被你拿去賭博吸白粉了,你們村這樣的人又不是好少!”張晶晶不甘道,“不是我,你們家能有今天!”
“我也不想有今天,省得你天天稱功!不是你整日霸住家里的錢不肯離,我愿意娶誰就娶誰!想上誰的床就……”說到這里,冉平看一眼門背,收了聲。他心里想的是劉英,可他現(xiàn)在卻不能去找她,因為他不能給她名分,給她家。
這次吵過后,張晶晶有幾天沒理冉平。白天里忙生意,她顧不上。到晚上,見冉平不去劉英那里,她也懶得過問,只偶爾和劉英說幾句話。三個人一起住在樓下,氣氛就有點尷尬和沉悶。偶爾,冉平朝劉英望上一眼,眼里的體恤和深情分明比過去更濃幾分。劉英覺出來了,卻又弄不清冉平的真實想法。他不來她這里,她又不能主動去叫他。打那夜的繾綣后,她就開始有些想他,晚上總盼著他過來。白天想走,晚上想留,內(nèi)心十分糾結(jié)。她明知這種想法要不得,這種情緒要不得,卻控制不了自己。她對此感到害怕。她不想要那三十萬了,她得離開這里,離開冉平。
就在她決定跟張晶晶攤牌時,劉英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月經(jīng)沒有來。顯然,她是懷孕了。這可怎么好?晚上,她把這事兒告訴了張晶晶。張晶晶說:“我說這些天冉平怎么不去你那里了,是有了???”
劉英說:“他還不知道,我也是剛發(fā)現(xiàn)的,這月例假沒來了。”
張晶晶說:“你先好好歇著,過幾個月我找人做個B超,看是不是男仔。不是,就再懷。”
張晶晶說得那么干脆,劉英想說我不要那三十萬了,你另外請人吧。但張了張嘴,還是什么都沒說。這晚冉平很遲才回,張晶晶說:“劉英已經(jīng)有了,我看就先不要住在家里了。過兩天我給她在外面另租一套房子,請個人,伺候她養(yǎng)胎?!?br/> 冉平一聽就愣住了,不禁癡問一句:“什么時候有的啊?”
張晶晶白他一眼,斥道:“你問我我問誰!”
冉平說:“我去她房間里看看?!?br/> 張晶晶警告道:“看看就行了,別的就免了。”
冉平說:“你什么意思?”
張晶晶說:“什么意思你知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歪心思?!庇终f,“以前你去是有任務(wù)的,現(xiàn)在去,就是占便宜了。”
冉平不再理她,放下包,洗了手,就進劉英房間了。一進房間,他就把門反鎖了,一把摟住劉英,驚喜地問:“是那天晚上懷上的吧?”
劉英明白冉平所指,不禁紅了臉,說:“這才過去幾天?應(yīng)該是上兩回的吧!”
冉平說:“管它哪回的,都是我們的結(jié)晶?!边呎f邊三下五除二地脫了劉英的衣服。一股壓抑多日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冉平壓低聲音發(fā)狠道:“我今天豁出去了,就要跟你在一起!”
劉英說:“你瘋了,她就在外面!”
冉平也不管,一把將劉英放倒。這一刻,他已經(jīng)渴望很久了,他只知道,他想要眼前這個女人,不是欲望,是愛。
聽到響動,張晶晶在門外踢門,怒罵:“冉平,你還要不要臉!”
冉平不管不顧地做完,才小心地將劉英扶起,給她穿好衣服,并俯在劉英的耳邊說:“我本來不打算再碰你的,怕對不起你。既然你已經(jīng)有了我們的孩子,你放心,我會娶你!”說完衣服也不穿,光著身子拉開門,徑直走出去。
張晶晶氣得要命,沖過來揮手給了冉平一耳光。冉平看也不看她,黑著臉進了衛(wèi)生間。
“畜牲!你這是強奸!我明天就讓她搬出去!面都讓你見不著?!睆埦Ьχ狡降谋秤昂鸬?。
六
冉平出去后,劉英坐在床前愣了很久。這些天他不理她,竟是怕對不起她?看來上一次的細(xì)敘與恩愛,冉平是對她動了真情的。劉英的眼睛濕了,一種巨大的感動在她的心里翻涌,怎么會想到這個原本只是向她借腹生子的男人,現(xiàn)在卻說要娶她?她并不認(rèn)為冉平真的能娶她,在這個家里,一切都是張晶晶說了算??捎兴@句話,她也算沒白和這個男人親近一場。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張晶晶就親自開車將劉英送走了。走前,劉英都沒能見上冉平一面。張晶晶把臥室鎖了,門也沒讓他出。劉英很后悔沒有向冉平要他的手機號碼,哪里想得到此前日日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有過十?dāng)?shù)回肌膚之親的人,竟然連雙方的手機號碼都沒留下呢?張晶晶這一次強行將他們隔離開,此后恐怕想見一次面都難了。這樣也好,走了干凈,她原本就是來替對方懷孕的。一切的念想都是不切實際的奢望。意識到這一點,劉英的心情反而平靜了。懷孕了,就好好替對方把孩子生下來吧。孩子是冉平的親骨肉,留在他身邊有什么不放心呢?如果他真對她有情,將來念在這情的份上,也只會更疼愛他。至于張晶晶,為要這孩子,都不惜犧牲做妻子的顏面,還搭上三十萬,想必也會像親生的一樣待他吧。只愿她真的懷的是個男孩。
劉英走后,冉平的心情就壞透了。知道劉英懷孕后,他就滋生出了離婚的念頭。眼下,這念頭是如此地強烈,幾乎控制了他整個的思想。他不知道張晶晶把劉英弄到哪里去了,這個狠心的女人是決不會讓他知道的。他去廠里的人事部查找劉英的資料,可精明的張晶晶早就留了一手:從劉英離開廠里的那天起,她的所有資料就從人事那里消失得干干凈凈。管人事的甚至都不記得有這樣一個人。記得的,也只知道有過一個叫劉英的普通包裝工,她來自哪里,去了哪里,就沒人知道了。也是,現(xiàn)在出來打工的,誰記得誰呢?在一起時,熟的是一張臉。分開了,就是一團模糊的面影。
不僅如此,張晶晶還更換了家中的電話號碼,專門給劉英買了一張手機卡,只與她保持單線聯(lián)系。
冉平承認(rèn)自己無能。他軟弱,生意上也缺少頭腦。朋友們笑話他是吃老婆飯,他也無所謂。他心里清楚,老婆再能干,也不能白手起家,廠里的投資是他的,第一批客戶也是他姐姐在香港幫忙拿到的。這些年,家里的經(jīng)濟來源和廠里的操持全靠張晶晶,這也是事實。她能干,喜歡操持,他也落個省心。但是有一點他清楚,這個女人最怕的是有人和她分家產(chǎn),所以她既不會離婚,也不會搞外遇。她惟一的熱情就是賺錢。要想和張晶晶離婚,除非冉平放棄家產(chǎn)。這是他想都沒有想過的事。以前說離婚,也只是口上說說,心里并沒真想過。
現(xiàn)在,冉平是真想。哪怕放棄所有的資產(chǎn),他也要離,問題是他必須先找到劉英。
可張晶晶到底把劉英弄去哪里了呢?
冉平要瘋了。他想跟蹤張晶晶,監(jiān)聽她的電話,甚至想到請私人偵探去調(diào)查,但最終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劉英將要給她生孫子,她不可能不知道劉英的去向。但他母親和張晶晶是一幫的,她要的是孫子,不是兒媳婦。在兒媳的選擇上,她寧愿要張晶晶,而不是劉英。他母親說:“是你老婆藏的,我哪里知道?”
冉平說:“我也不見她的面,我只打個電話,問她身體好不好?!?br/> “你擔(dān)心什么,你老婆昨天都去看過了,專門請了人照顧她,給她買菜洗衣,做飯煲湯。沒事的,你放心好了?!?br/> “你就告訴我個電話號碼不行么?我就只打個電話。”冉平求道。
“我哪知道她的電話?她都是跟你老婆聯(lián)系的?!彼赣H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冉平絕望了。他母親看著有些不忍,說:“你老婆說了,等三個月后B超看得到男女了,是個男仔,就讓你去看看。”
冉平無法,只有等。過了些日子,冉平又去求母親,說:“我不要她的電話了,下次你見到她,只把這個給她好不好?”他遞給母親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他自己的手機號。
他母親接了,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見到她,什么時候可以見到她?!庇终f,“你老婆知道了要罵我的。”
冉平說:“我不說是你給的,她怎么知道?”
“我也只見過她一次,瘦了,吐得厲害,什么也吃不下,看樣子是個男仔。她身邊有個女仔陪著。實話告訴你,那女仔是你老婆的心腹,把劉英看得緊呢,”他母親揚了揚手里的小紙片,說,“這個,我也不知道給不給得了她?!?br/> 冉平說:“那你就試試!趁她不注意,塞到劉英手里?!?br/> 下次冉平母親和張晶晶一起去看劉英,劉英的妊娠反應(yīng)已經(jīng)不那么強烈了,臉色也紅潤了些。老太太想起口袋中的紙片,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給出去。劉英肚子里的孩子還不知道是男是女,老太太怕惹出事來,只說:“你要好好養(yǎng)身體,等生了孩子,我會讓冉平來看你的?!?br/> 劉英聽了沒說話。她知道孩子生下來之前,想見冉平一面,怕是不可能了。
七
三個月后,劉英肚里的孩子B超檢查出來是個男孩。冉平的母親一高興,就在劉英耳邊嘀咕了句:“給他打個電話?!闭f完就悄悄把那張紙片塞進了劉英手里。劉英的心狂跳著,趕緊將紙片裝進了褲袋。
劉英是趁阿玲出去買菜時給冉平打的電話。
接到劉英的電話,冉平簡直欣喜若狂,他急不可耐地問:“你住在哪里?我馬上去看你!”
劉英說:“你來了也見不到我,阿玲把我反鎖起來了?!?br/> 冉平說:“阿玲這個賤女仔,我遲早要把她炒掉。”
劉英說:“這不怪她,是張晶晶交代的,她怕我跑掉?!?br/> 冉平說:“你又不是坐監(jiān),她們怎么可以這樣對你?”
劉英就笑:“是軟禁。不過,阿玲也常帶我下去散步的,這個小區(qū)的環(huán)境很好,又漂亮又安靜?!眲⒂⒄f了小區(qū)的名字,樓號與戶型。冉平突然問:“劉英,要是我一分錢都沒有了,你還愿不愿意跟我?我是說,如果我一分錢都不要,跟張晶晶離婚,你同不同意做我的老婆?”
劉英愣住了。劉英說:“這怎么成?”
“怎么不成?大不了我一分財產(chǎn)都不要,全給她!公司,拆遷補償款,我一分都不要。”
劉英喃喃地道:“可是,她不會答應(yīng)的,她不會成全我們的?!?br/> 冉平說:“你先別管這些,你只說你愿不愿意跟我過窮日子。”
劉英哭起來,她的嗓子哽住了。她說:“冉平你傻不傻?我有什么好?”
冉平說:“你有多好你不知道吧?你老公肯為你去死,我也肯。因為值!”
劉英一把捂住話筒,就像她捂的是冉平的嘴,可冉平的聲音還是從話筒里流出來:“你有心,有情,有義,她們沒有,我見過的那些女人都沒有,她們的眼里只有錢?!?br/> 劉英又羞又慚,她說:“我何嘗不是為了錢來你家的,三十萬就把良心賣了。”
冉平說:“你不會的,我早看出來了,你不是那種人?!?br/> 劉英放下話筒,禁不住失聲痛哭。
八
半個小時后,冉平就趕到了劉英的住所。此時阿玲已經(jīng)買菜回來,見劉英紅腫的眼睛里盡是淚水,就問她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劉英只是搖頭,淚水卻越流越多,她覺得她的心都要脹開了,那里涌流的盡是幸福與感動。
冉平,冉平,我的好人,我的愛人!她心里一遍遍地呼喚著。
門鈴聲炸響。冉平敲開門,一把將阿玲推開,拉起劉英的手就走。阿玲愣在那里還沒反應(yīng)過來,冉平已拉著劉英的手進了電梯,坐進了他停在樓下的車?yán)铩?br/> 冉平先把劉英送到一個朋友家,然后回家收拾了自己的衣物用品就離家了。他和劉英另外租了一間小房,就開始和張晶晶談判離婚。
“我什么都不要,公司、房子、拆遷補償款、存款,我一分都不要,我只要跟你離婚?!?br/> 張晶晶說:“你瘋了!等你沒飯吃、沒錢花時,你就會知道你現(xiàn)在的決定有多么蠢了?!?br/> “你放心,沒飯吃沒錢花我也不會找你要的。我只要離婚,你以前不肯離,是怕我分家產(chǎn),現(xiàn)在我一分都不要總可以了吧?”
張晶晶說:“你要離婚就是為了劉英?”
冉平說:“對,我要娶她。跟她結(jié)婚,過一輩子。”
“她有什么好,一個鄉(xiāng)下窮女人,一不年輕,二不貌美,結(jié)過婚,死過男人,還拖個前夫留下的女仔。我看你就是犯賤!”
冉平說:“她有的,你們都沒有,滿大街的女人都沒有。你們眼里只有錢?!?br/> “算我當(dāng)初看走了眼,還以為她是個好女人,我是引狼入室。我不能讓你們兩個合起來算計我。我也不會成全你們!我不離!”張晶晶氣得將電話掛了。
和張晶晶談不成,冉平只得找了一家律師事務(wù)所,請了一名律師做代理,向法院提起了離婚訴訟。
冉平搬出去和劉英住,最后悔的莫過于他的母親,早知這個傻仔會做出這樣發(fā)瘋的事,打死她,她也不會把那張小紙片給劉英。她是被孫子喜昏了頭。一分都不要就離婚,這是吃了什么迷魂藥呀!看上誰不好,卻看上劉英,他兒子這是犯的哪門邪呢?老太太氣得病了,被張晶晶送進了醫(yī)院。
冉平的母親以死相要,冉平不為所動,堅持離婚。
第一次起訴,張晶晶不同意離,離婚的事只好拖著。
沒有錢,冉平賣了自己的汽車,又找了一個典當(dāng)鋪,把手上的結(jié)婚戒指和一塊勞力士的手表典了,租了家小門臉,和劉英一起開了家四川面館。
有一次張晶晶開車路過,看到劉英腆著大肚子在給顧客做擔(dān)擔(dān)面,冉平系著圍裙忙前忙后地給客人倒水上面。張晶晶透過車窗看了一會兒,心里有種莫名的傷感,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會有這樣的柴米之情。
又過半年,張晶晶再次開車路過,劉英仍然在給顧客做擔(dān)擔(dān)面,只是腆起的肚子已經(jīng)空了,背上卻隆起了一個背兜,那是她和冉平的兒子。冉平還是系著圍裙,忙前忙后地給客人倒水上面。一個四歲左右的小女孩在店里面跑前跑后,一會兒拉拉劉英的衣角,一會兒扯扯冉平的圍裙。張晶晶終于相信,這世界上是有像劉英和冉平這樣的柴米之情的。
張晶晶坐在車?yán)?,隔著窗玻璃望了一會兒,就掏出手機給冉平打電話:“我同意離婚。家里的拆遷補償款也發(fā)下來了,一共是一千五百萬。你的那一份,給個賬號我,我給你打過去?!?br/> 冉平聽了只是笑,然后將手機摁掉了。劉英在一旁看他笑,不解地問:“誰的電話?你笑什么?”
冉平?jīng)]作答,繼續(xù)給客人上面上茶。
過了兩天,冉平的母親給他送來了一本存折,冉平打開一看,里面有六百萬。
他母親說:“這是房屋拆遷的補償款。其中的一份,是我的,是我給孫子的。你們用它去買套房,再買間鋪,別讓我的孫子跟著受窮。”母親朝劉英背后的孩子期期艾艾地望了一眼,說:“密碼是我孫子的生日?!币贿吷焓秩ッ菋雰簨赡鄣哪槪夏樕暇`出兩朵暗黃的菊花來,頭也沒回地對冉平道:“張晶晶叫你明天過去簽離婚協(xié)議?!?br/> 冉平從店里望出去,街邊的木棉花正紅著,大榕樹的老葉還蔥翠著,新葉就迫不及待地冒出了嫩綠的芽尖。這個城市總是花葉繁盛。
責(zé)任編輯 何子英 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