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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握緊你的手

        2012-12-31 00:00:00滕肖瀾
        長江文藝 2012年9期


          才六點不到,周圍已經(jīng)黑下來了。沒有燈光,是那種直沉到底的黑,厚重得很。還有靜,不覺得清凈,而是森森的,帶著透骨的冷意,直逼進骨髓里。
          李謙坐著吃面條,旁邊點一根蠟燭,光影在墻上閃閃爍爍。有應(yīng)急燈,可他沒用,年輕時練出來的本事,就算伸手不見五指,面條也不會吃進鼻子里。他是吃過苦的,眼前這些算不了什么。何況還是他自己找上門的。打那通電話時,孫曉美的聲音隱隱帶著哭腔,一句話能說清的事,分成了好幾句。聽得出,是有些亂分寸了。他問她:
          “你和‘大富翁’里的那個‘孫小美’,是啥關(guān)系?”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我是‘拂曉’的‘曉’?!?br/>  他笑笑,“明白了?!遍_個玩笑,是想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他最聽不得女人哭,況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值得掉眼淚。至少他這么認(rèn)為。
          “我需要你一直待在店里,哪兒也不去,就算天塌下來也待著——行嗎?”她問。
          他停了停,隨即用很鄭重的口氣告訴她:
          “放心吧,只要你不走,我就不走。我保證?!?br/>  這是李謙駐守“大方”飯店的第十天。電是早就斷了的,從昨天起水也斷了。屋里擺著幾箱礦泉水,好在剛?cè)肭?,喝冷水沒問題。早餐吃面包,午餐和晚餐有人送過來。麻煩的是上廁所,因為斷水,只能拉在塑料袋里,再交給送飯的人扔掉。送飯的小工姓王,二十來歲,貴州農(nóng)村人。孫曉美每天付他十塊錢。這錢賺得心驚肉跳——這幢大廈已經(jīng)完全成為一個孤島了,與外界相鄰的馬路,被挖成了幾米寬的溝壑,下面是裸露的橫七豎八的水電管道和高壓線。上面墊一條木板,像獨木橋,走的顫顫巍巍。木板還時不時地被人抽走,必須不斷地尋找新的木板。墊上,被抽走;再墊上,再被抽走。物業(yè)公司那幫家伙便是有這胃口,樂此不疲。
          中午時,玻璃窗被一塊不知哪來的石頭敲破,碎片掉得滿地都是。那時李謙正對著塑料袋小便,驚了一下,差點尿褲子上。人總算沒事?!靶嚎?!”他嘴里咕噥著,拿掃帚把碎片掃了。接著,陸續(xù)從破了的窗洞里扔進來幾只死雞死鴨,還有死貓。剝了皮,血淋淋的。他搖著頭,依然是打掃了。沒事人般坐著,看一份《報刊文摘》。老套路,嚇唬那些老弱病殘還行,對他不管用。
          “九幾年的招數(shù)了,也沒個新鮮的——”
          他削鉛筆。在桌上鋪開一張紙,畫畫。一個女人的輪廓漸漸出現(xiàn),黑白色調(diào)把那張微瘦的臉映襯得有些冷。她俯臥在地上,努力抬起頭,手向前伸著,試圖想抓住些什么。很艱難。眼里有淚光。
          他畫到這里,停下來,陷入了沉思。隨即把紙揉成一團,扔在旁邊。
          晚上,孫曉美親自過來送飯。原因是小王提出漲價,一天要十五塊?!澳枪淼胤?,不像人待的,每次去都捏一把汗?!睂O曉美說他,“你大男人一個,膽子比老鼠還???”小王加上一句,“還違法——”孫曉美于是啐了一口,“違個屁法!”
          飯菜是孫曉美親自做的。獅子頭加香菇菜心。味道稍有點咸,但還過得去。李謙怕熱,在屋里只穿一條背心。孫曉美看到背心上的兩個小洞,“你老婆也不幫你補補?”
          “我沒老婆?!崩钪t說。
          “沒結(jié)婚?”孫曉美問他。
          李謙停了停,“結(jié)過,離了,跟別人走了?!?br/>  孫曉美哦了一聲。
          “你呢?”李謙問,“這事怎么不找你男朋友?”
          “我沒男朋友,”孫曉美學(xué)他的口氣,有些調(diào)皮地,“有過,分了。跟別人走了?!?br/>  李謙嘿的一聲,沒說話。孫曉美拿出一瓶紅酒、兩個杯子,“喝點?”很爽氣的樣子。倒是李謙猶豫了一下,“——好吧。”
          其實從頭次見面到現(xiàn)在,兩人之間的交流并不多。比陌生人強不了多少。孫曉美在網(wǎng)上掛“招聘啟事”,找個二十四小時看店的人。是抱著試試看的念頭,病急亂投醫(yī)了。所有的辦法都試了,物業(yè)公司、法院、媒體——該去的都去了,毫無效果。一家小飯店而已。大廈是人家的,產(chǎn)權(quán)是人家的,人家要拆你有什么法子?手續(xù)都是合法的,到哪兒都說得通。再說了,你一個女人,逞什么能,犯什么倔。旁邊的按摩店、寵物店、精品店、洗衣店,大家都識趣地搬走了。就算有些不滿,牙齒打落和血吞,忍忍也就過去了。偏偏這個小女人,不曉得哪根筋搭錯,居然鐵了心,死活不讓,一門心思要當(dāng)釘子戶。
          “這種地段,你曉得一平米多少錢?”幾杯酒下肚,孫曉美的話多了起來,“現(xiàn)在他們說的數(shù)目,五年前都不止這個價。搶錢哪!說要建什么高級商場——他要是還在,哪能讓我這么受人欺負(fù)?!?br/>  李謙酒量比她好得多,所以話也比她少。其實第一眼看到她,他便隱約猜到她是什么人。長相擺在那兒,漂亮,比良家婦女多些風(fēng)塵味。用仿得很好的大興LV。妝化得有些粗。做了水晶指甲。白金項鏈黃金耳環(huán)。波斯貓似的長卷發(fā)。說生硬的上海話。看人的眼神,透著些世故,卻又不像見過多少大場面。
          果然,一會兒,她便說出她原先干的是美容行業(yè),八年前跟了他。兩人一塊開的這家飯店。半年前,他到外地進貨,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手機上個月被人偷了,重新?lián)Q了個號碼。這家店要是拆了,他回來去哪里找我?”女人說了堅守的理由,“我要在這里等他。”
          李謙給她挾了一個獅子頭,“吃菜?!?br/>  她問他,為什么會接下這個燙手的山芋?!澳闶堑谒膫€找上門的。前面三個都只待了一天便逃走了。其中有個還是大學(xué)生,嘿,小毛孩,人家扔一串鞭炮進來,他就嚇得尿褲子了,以為是手榴彈。我看得出,你不一樣。你是干什么的?”
          李謙反問,“你猜?”
          “警察?”
          他搖頭。
          “混幫會的?專門幫人收賬的?”
          他還是搖頭。
          她目光觸及到腳邊那幾團紙。拿起來,打開——畫的都是一個女人,俯臥在地上,朝外伸著雙手。她怔了怔?!澳闶莻€畫家?”
          “不是,”他告訴她,“我是學(xué)建筑的?!?br/>  “建筑師?”
          “談不上建筑師,只不過大學(xué)里念的是建筑系?!彼f到這里,停了一下,“小時候的理想是造房子,所以就選了建筑系。四十多歲了,一套房子也沒造過,嘿,倒是拆過不少房子?!?br/>  孫曉美有些詫異地朝他看。
          “你剛才問我為什么會接這個燙手山芋,”他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說下去,“我告訴你——是為了贖罪?!?br/>  九十年代對于李謙來講,是一段混亂而豐富的日子。他炒股票、倒騰煙酒、賣黃牛票、還去日本打過工。賺了些錢,但不太多。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桶金,來源于那些開發(fā)商。那時沒有“釘子戶”一說,有的只是“難纏戶”。李謙的工作,便是對付這些“難纏戶”。弄走一個,便從開發(fā)商那里領(lǐng)一筆酬金?!鞍吾斪印边@活兒不是人人都能干的。眼要準(zhǔn),手要快,腦筋要活絡(luò)。李謙干了十來年,硬生生在這條道上干出些名氣。算是前輩級人物。斷水?dāng)嚯?、砸玻璃、堵下水道,這些行內(nèi)慣常的做法,他看不上眼,嫌沒有技術(shù)含量。他的拿手好戲是“打擦邊球”——在一百米開外搞爆破,轟隆一聲,房子看著沒事,但有了裂縫,成了危房,住不得人。不搬也得搬。或是緊挨著房子施工,等屋里的人一出門,便偽造機械事故,比如拿一塊預(yù)制板吊在空中,看準(zhǔn)時機,哐鐺一聲掉下去。對外稱是意外,其實這么一砸,房子差不多就垮了。
          “你的思路沒有錯,”李謙從行家的角度,肯定了孫曉美,“屋里一定要有人。不走,咬緊牙關(guān)就是不走。只要人在,他們就比較頭疼。”
          “真像你說的那樣,人早晚嚇?biāo)?,不走也得走?!睂O曉美嘆氣。
          “你一個女人肯定不行,我在這里,拖得一時是一時?!?br/>  “是持久戰(zhàn)。”
          李謙點頭,“沒錯?!?br/>  孫曉美叫他“李叔叔”,嘴巴像涂了蜜,“原來你是這行的老祖宗,我請你算是請對了!李叔叔,我全靠你了?!?br/>  “別客氣,你付錢請的我,我會盡力?!?br/>  孫曉美在他杯里續(xù)滿酒,瞥見畫上的女人,“她是誰?你老婆?”
          “不是?!崩钪t停了停,“你說你之前找過法院,為什么不去信訪局?”
          “去過,根本沒用?!睂O曉美知道他在岔開話題,還是問下去,“那是——你的情人?”
          李謙想,這女人有些煩。“沒錯,是情人。初戀情人?!彼?。
          第二天,小王又來了。送飯,倒屎倒尿?!艾F(xiàn)在找活兒難,只好認(rèn)了。”工錢從十塊漲到十二塊。他說在鄉(xiāng)下,一天只能掙三、四塊錢。他問李謙,“大哥,你一個月掙多少?”
          李謙告訴他,一千三百塊。
          “那你比我強,坐著不動就能掙那么多錢。我跟你換換?!毙⊥鹾苁橇w慕。
          李謙笑笑,“好啊,你去跟老板娘說?!?br/>  孤島上并非沒有同伴。除了“大方”飯店,還剩下一家米粉店和一家書店。都維持得相當(dāng)艱難。米粉店老板是桂林人,夫妻老婆店,兩口子都是一樣的倔脾氣,又很恩愛,連“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這種話都說了。書店老板是位退休教師,滿頭銀發(fā),穿西裝戴領(lǐng)結(jié),打扮得山青水綠,書生氣很重,因為無兒無女,便更沒有后顧之憂。三家店離得近,李謙的到來,無疑增加了他們的戰(zhàn)斗力。精神上有了支持,同時技術(shù)上也得到改善。上周,米粉店老板娘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說她兒子在放學(xué)路上被車撞倒,送到醫(yī)院,要馬上動手術(shù)。電話里姓名、模樣、學(xué)校都說得不錯,由不得她不信。兩口子當(dāng)場亂了方寸,立刻便要趕過去。李謙說先等等,拿自己手機撥了那個號碼。
          “二寶呢?他手機換了也不跟我說一聲,人死到哪里去了,找不到他……”
          兩口子在一旁聽得云里霧里,不知是什么狀況。一會兒,李謙掛了電話,“別著急,你兒子沒事?!眱煽谧迂W詻]回過神來,又問“二寶”是誰。李謙回答:“現(xiàn)在是這行的頭了,當(dāng)年是我小弟,跟著我的。打電話那個應(yīng)該是他手下的手下。嘿,還是些老套路,也不曉得變革?!?br/>  第二天,米粉店老板便給兒子配了個手機,叮囑他千萬不能接近陌生人。小家伙剛讀小學(xué),由外婆帶著,一星期才能見爸媽一次,每次過來都哭得淚人似的。老板娘也跟著哭。李謙旁邊看著,心想這兩口子撐不了多久。書店老板說要給市長寫信,“這事他不能不管!”老先生寫得一手漂亮的正楷,李謙說有空要跟他練字。兩家店的玻璃全換成鋼化的,被敲碎時不會傷人。門鎖換了德國進口的,比較難撬。李謙讓他們再買個紅外線報警器,有人進來就會響。還有,手機二十四小時放在身邊,一發(fā)覺不對就打“110”。
          “其實也沒什么,除死無大礙?!崩舷壬苡行┯⑿蹥飧?。
          李謙笑笑,“跟死沒關(guān)系。我提一句,真要有什么,別硬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人最要緊。”
          他們問李謙,當(dāng)年他干這行時,有沒有拔不掉的釘子?李謙說,有。他們想聽點具體的。李謙拿話岔開了。“不是什么光榮的事,不提了?!?br/>  二寶來找李謙,一口一個“阿哥”,還是當(dāng)年的口吻。畢恭畢敬的。
          “十來年不見了,阿哥,風(fēng)采依舊啊?!?br/>  李謙嘿的一聲,“算了吧,快五庚的人了,有個屁風(fēng)采?!?br/>  “阿哥當(dāng)年激流勇退,現(xiàn)在改行當(dāng)菩薩了。我不曉得阿哥你在這里,否則老早過來問好了。”
          二寶帶來幾盒小菜,是在飯店買的打包的。還有一瓶花雕。李謙從抽屜里拿出兩個一次性杯子。二寶把酒倒上。
          “好久沒跟阿哥一起喝酒了?!?br/>  兩人干了杯。李謙喝了一口,“這酒味道不錯。”
          “阿哥,你跟那姓孫的女人啥關(guān)系?”二寶問他。
          “啥關(guān)系也沒有?!崩钪t道。
          “真的?”
          “真的。她在網(wǎng)上登了招聘啟事,我看見了,就來了?!?br/>  “阿哥,別怪我多嘴,早點收手。我跟你講,這塊地皮人家是勢在必得,早點晚點的事。你曉得人家是什么背景?黑白兩道都有關(guān)系。耗下去,倒霉的肯定是你們。別人我不在乎,你是我阿哥,自己人,比親阿哥還要親的阿哥。當(dāng)年要不是你帶我入行,我現(xiàn)在還在替人修腳踏車呢。這份情我記一輩子。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吃虧。”
          李謙沒說話。
          “難不成,阿哥你是缺錢?”二寶朝他看。
          李謙忍不住笑罵:“缺個屁錢!也就全市最低工資,我要是為錢,撿破爛也比這個多些?!?br/>  “那是為啥?”二寶想不通了,“阿哥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是啊,”李謙故意道,“得了絕癥,沒幾天活頭了,臨死前想做點好事?!?br/>  二寶搖頭,“阿哥你還是老脾氣,倔得要命?!?br/>  兩人邊喝邊聊。二寶說起當(dāng)年,他從外地過來,在城郊租個鋪位修腳踏車,李謙那時靠倒賣煙酒賺了些錢,卻很節(jié)約,整天騎一輛破腳踏車,不是這里壞就是那里壞,是他家的???。一來二去兩人混熟了。李謙當(dāng)了拆遷隊長后,開發(fā)商出于長遠考慮,讓他物色一批人,組個培訓(xùn)班。李謙便把二寶拉了過來。其實李謙后來說,拆遷這行靠的是天賦,培訓(xùn)班沒用,太教條。要靈活運用。二寶這方面有些小門檻,比較擅于分析人的心理,包括調(diào)查當(dāng)事人的家庭、工作、背景,從而抓住他的弱點,迫使其就范。曾經(jīng)有個機關(guān)干部,有些后臺,嘴硬招子也硬,拆遷隊費了好大功夫,都拿不下來。二寶說不急,花了兩個星期跟蹤這人,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人在外面有個情婦,床上拍了裸照,這家伙頓時吃癟。還有個做小生意的,被逼急了,爬上頂樓天臺,說誰敢動房子他就往下跳。沒人敢動他。二寶打聽到他媽患病,需要長期住院,可醫(yī)院病床緊張,根本插不進去。二寶托了幾層關(guān)系,替他搞定病床,還替他媽找了個好醫(yī)生。這人感激涕零,差點給二寶跪下來。不到兩天就搬了。李謙說二寶在這行是把好手。果然,他退下后,二寶就接了班。
          “往事如煙哪!”二寶給李謙倒上酒,嘆道,“上個月,有個小子手下沒準(zhǔn)頭,用力過猛,結(jié)果把一個小孩給砸傷了——阿哥,我現(xiàn)在算是了解你當(dāng)年的心情了。忒造孽?!?br/>  李謙把酒一飲而盡,不說話。
          “其實再想想,也不是你的錯,”二寶道,“這就是命。老天爺給她安排好了,那就是她的命。阿哥,人拗不過天的。做啥事都不能硬撐?!?br/>  李謙還是沉默。眼里有了些痛苦之色。
          停了一會兒,二寶道,“阿哥,再過幾年,等我退下來,我們哥倆再一起干?!?br/>  “干什么?釘子戶?”李謙慢慢地拿紙巾擦了擦嘴。
          二寶笑起來,“行啊,只要跟著阿哥你,干什么都行?!?br/>  “沒錢賺?!?br/>  “沒錢賺也行。跟著阿哥,喝西北風(fēng)也開心?!?br/>  “再回去修車?”
          “行啊,干回老本行,心里踏實?!?br/>  兩人你斟我飲,不覺都有了些醉意。李謙說,不喝了,頭有些疼。二寶便笑道,阿哥你這是大腳裝小腳,你是什么酒量我還不知道?李謙搖頭說,不是裝,是真的醉了。
          他話音剛落,頭一歪,便醉倒在桌子上。
          二寶坐著不動,用手推他,“阿哥,你怎么了?”
          李謙一動不動。
          “阿哥——”二寶提高音量,又叫了聲。
          李謙還是不動。
          二寶從口袋里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可以了,進來吧。”
          很快,兩個男人從外面走了進來?!疤ё?,”二寶加上一句,“手腳輕些。”
          兩人走到李謙面前,正要動手。李謙霍地睜開眼睛。二寶愣了一下,“阿哥——”李謙坐起來,目光炯炯。變戲法似的。
          “藥下得重了些,”他嘆道,“一喝就喝出來了——二寶啊,你眼光不如從前了,我一直在拿紙巾擦嘴,你就是沒看出來。”
          “阿哥,”二寶停了停,“別怪我?!?br/>  “不怪你,”李謙擺了擺手,“回去吧。我曉得你也是為我好,可我跟你講,這樁事我是管定了。你做你的事,該怎樣就怎樣,不用顧忌?!?br/>  “阿哥——”
          “拆了那么多年房子了,想試試看被人拆是什么滋味?!崩钪t說完,笑笑,拿過旁邊幾張被酒浸濕的紙巾,扔進垃圾桶里。
          二
          墻上的掛鐘,嘀嘀嗒嗒地走著。若不是它,這屋子幾乎感覺不到時間的移動。完全停滯了。厚重得像一塊天鵝絨的落地窗簾,把一切生機和光亮都擋在外面,直直地垂了下來。沒有日出而作,沒有日落而息。有的只是無休止地靜坐、發(fā)呆??床涣穗娨暎喜涣司W(wǎng)。連手機電池板也是小王在外面充了電帶過來。順便還有當(dāng)天的報紙。
          李謙坐在吧臺的長腳凳上抽煙。煙霧中,他的臉顯得有些深邃。他擺弄著手邊的空白小黑板——以前營業(yè)時,上面會寫著當(dāng)日特價菜的名稱。桌椅和廚房用具都搬空了。原先孫曉美還抱著一線希望,嫌搬來搬去麻煩。想擱著。李謙勸她搬走,“都是錢買的,毀了心疼?!边@話多少有些消極的意味。李謙又加上一句,“凡事做好最壞的打算,沒錯?!?br/>  小王回了趟貴州老家,返城時給李謙帶了一瓶酸豆角,說是自家腌的,比外面買的干凈,也好吃。“下面條時放一些,開胃?!边@東西耐放,擱久了也不易變質(zhì),很適合眼下的局面。他跟著孫曉美,叫李謙“李叔叔”。李謙問他幾歲。他回答,十八。李謙便嘿的一聲,“那這聲‘叔叔’我還當(dāng)?shù)闷?,?br/>  小王叫王進才。小學(xué)畢業(yè)便出來打工了,年紀(jì)輕輕已有十來年工齡。他說他鄉(xiāng)下已經(jīng)有未婚妻了,等再賺些錢,就回去結(jié)婚。家里人都催著呢。
          “她叫美美。”他有些羞澀地告訴李謙。
          “哦,也叫美美,”李謙問他,“跟老板娘啥關(guān)系?”
          “啥關(guān)系也沒有。老板娘長得比她好看多了。我那個美美,是個大餅?zāi)槪擞职?,其實不怎么好看的。?br/>  李謙笑了一下,“好看不能當(dāng)飯吃。能生兒子就行?!?br/>  新裝上的窗玻璃很快又被砸破,剛好小王來送飯,碎片飛到他眼角,傷口不深,卻滿臉是血,看著有些嚇人。李謙勸孫曉美不必再配新的了,“鋼化玻璃不便宜,沒必要花這冤枉錢?!睂O曉美便弄來兩塊厚塑料,四條邊拿萬能膠固定住,裝在窗洞上?!翱烊攵?,不然凍死你?!崩钪t讓她帶小王去醫(yī)院縫了幾針,又打了針破傷風(fēng)。
          “好歹人家也是工傷。”李謙道。
          小王用紗布蒙著一只眼,佝僂著身體過來送飯。李謙說他像個負(fù)傷的戰(zhàn)士?!昂苡赂?,小同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毙⊥跄贸鲆患暌?,給李謙,“李叔叔,這給你,碰到情況能擋一擋。”李謙接過,“這個好,就算潑硫酸,也不至于一塌糊涂?!?br/>  吃完飯,小王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又拿個塑料袋,把李謙的臟衣服統(tǒng)統(tǒng)扔在里面,拿回去洗。李謙有些不好意思,想給他錢,又覺得不合適。便扔了包煙給他。是“中華”。小王揣在口袋里,說等回老家時給老丈人抽。
          凌保富晃晃悠悠地來了。穿著物業(yè)的制服,最上面兩粒紐扣松著,歪戴帽子,像極了抗戰(zhàn)時期的白狗子。一進門就嚷“差不多了吧,準(zhǔn)備耗到什么時候,等得花兒都謝了——”每次都是這么幾句,冷飯炒了又炒。音量很大,口氣卻是往里收的,有點弱。李謙曉得他是個木偶老虎,線頭牽在別人手里,人家手緊一緊,他便動幾下,吼幾聲;人家不動,他便也僵著。物業(yè)公司里人不少,單單給他派了這個活兒。隔幾天過來催一催,嚇唬幾句。是份討人嫌的差事。孫曉美叫他“寶貨”——是他名字的諧音。他不以為忤,反而相當(dāng)?shù)母吲d。被孫曉美“寶貨”、“寶貨”的叫幾聲,骨頭便輕三兩。頭頂原是不毛之地,愈發(fā)地亮了,手和腳也跟著不老實,恨不得整個人貼上去。這禿子是個色鬼。
          “老板娘今天不在。”李謙告訴他。
          “不找她不找她,”凌保富一邊搖手,一邊加重語氣,“給句話,到底啥時候搬?上頭這次發(fā)狠了,說派輛鏟車過來,不管活的死的,統(tǒng)統(tǒng)鏟掉!”
          “干脆弄輛坦克,更爽氣?!崩钪t一本正經(jīng)地道。
          “不是開玩笑,”凌保富在一旁坐下來,自顧自地拿起一份報紙,看了看又放下,“你們要是不信,早晚吃苦頭?!弊郎线€有李謙吃剩下的兩塊熏魚,他也不嫌臟,拿起來便往嘴里送。又問,“老板娘呢?”到底是摒不牢。
          “老板娘回老家了。”小王挺看不起他,故意道。
          話音剛落,孫曉美便從外面走了進來。凌保富一對小眼睛頓時放出光芒,“小孩子不學(xué)好,騙人!曉美,我的曉美啊——”唱戲似的,興沖沖地迎了上去。孫曉美斜眼看他,“癩痢頭寶貨又來了?”他并不生氣,一只手便往她肩上搭去。孫曉美一讓,避開了。
          “當(dāng)心我告訴你老婆!”凌保富的女人在附近一家醫(yī)院當(dāng)掛號員。
          “告訴她我也不怕,”凌保富嬉皮笑臉地,“這女人性冷,我們都幾個月沒夫妻生活了,早晚離婚?!?br/>  孫曉美習(xí)慣了他說話的腔調(diào),心里罵娘,嘴上卻不愿意十分得罪他,“那等你離了婚再來。”
          “你等我?”凌保富笑著去抓她的手,被她打掉了。
          “等,”孫曉美點頭,“等到你頭發(fā)全掉光了,也照樣等下去?!?br/>  她帶來了肯德基的炸雞、薯條和蛋撻。四個人一起吃下午茶——這情形多少有些奇怪。逼債的和欠債的團團坐,一派祥和。凌保富對著孫曉美,把話說得貼心貼肺:
          “好好一個女孩子,受這份罪做啥。天底下男人又不止他一個!賣了鋪子當(dāng)嫁妝,等你的人從這里排到吳淞口,篤篤定定……”
          “老菜皮了?!睂O曉美搖頭。
          “瞎講!”凌保富一錘定音,“還是小白菜,絕對的?!?br/>  鏟車到底是沒有來。只來了一群老鼠。門鎖著,窗關(guān)著,人進不來,可老鼠有它們的路。四面八方,鋪天蓋地的。夜里,米粉店老板娘嚇得尖叫,聲音劃破長空。成千上百只老鼠,津津有味地嘶咬著書店里的書,聽得人毛骨悚然。老先生驚恐地拿手電筒驅(qū)趕它們,頭不小心撞在墻角上。救護車到的時候,人已經(jīng)休克了。
          幾天后,李謙坐在店里,聽外面一片喧嘩,有人大聲指揮,將書店里的東西搬出來??ㄜ囃T诤緶夏沁?,書、書架、桌椅,陸續(xù)被運上車。七手八腳地。米粉店老板應(yīng)該是沉不住氣,跑出來問,人怎么樣了。半晌才有人回答“腦溢血”。米粉店老板又問,現(xiàn)在還好嗎?便沒人應(yīng)聲了。
          又搬空一家?!肮聧u”愈發(fā)冷清了。天也愈來愈冷。孫曉美托小王送來一只炭爐,放在屋里取暖。“老板娘讓你當(dāng)心,別一氧化碳中毒?!毙⊥蹀D(zhuǎn)達。
          李謙鋪開一張白紙,握筆的手有些凍僵。先是女人的長發(fā),繼而是眼睛、鼻子、嘴巴。女人趴在地上,雙手朝外張開,目光似在企求——隔幾天便畫這么一幅,筆法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女人的模樣紋絲不變,像是拷貝的。李謙朝女人看——女人也在看他。眼睛會說話。別人聽不見,只有他能。聲音有穿透力,捂上耳朵也會漏進來。那雙伸出的手,他曉得,是等人握住呢。他怕會忘記她,所以不停地畫。
          “這招有點損,”李謙對小王道,“我們那時候,一般不用老鼠啊蟑螂臭蟲什么的,會傳瘟疫。拔釘子也要有品。不作興這樣。”
          小王看他畫畫。白天閑著沒事,他便留下陪李謙。李謙本來也不是多么怕悶的人,但時間長了,到底是有人陪著舒服。小王話很少,是個有些靦腆的聽眾。適時地插上一兩句。
          “那么多老鼠,他們怎么弄到的?”
          “別說老鼠,——就是老虎,他們也能弄到?!?br/>  “老先生可憐了?!毙⊥鯂@了口氣。
          李謙不再說話,目光重回畫上的人——她看著他,似是也在嘆氣。
          門口有人探頭探腦。起初還當(dāng)是要搗鬼,再一看裝束,是兩個拾荒的人。背著筐,衣衫破爛,臉上有幾道煤黑。李謙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每到星期二,便有這樣的人出現(xiàn)。不是拾荒的就是要飯的。他問孫曉美。孫曉美解釋:
          “他在的時候,定下規(guī)矩,每星期二,這附近吃不飽飯的人都可以過來,免費領(lǐng)一份盒飯。他們習(xí)慣了,總會過來看看?!?br/>  李謙有些驚訝?!耙恢边@樣嗎?”
          “有四、五年了?!?br/>  李謙沉默了一下?!八莻€好人?!?br/>  “那當(dāng)然?!彼行┑靡獾氐?。
          屋里有了炭爐,到底是暖和多了。最近幾頓飯,小王都帶了酒來。紅酒、黃酒都有。李謙中午不喝,只是晚上稍微抿一點。驅(qū)寒,也有助睡眠。一瓶酒分作幾天喝,李謙是替老板娘省錢。都不容易呢。除了酒,菜也越來越豐盛,有魚有肉,保溫瓶里裝了湯,是那種廣東靚湯。費工夫。李謙知道孫曉美的心思——是怕他離開。眼看著一波強似一波,敵人就要發(fā)起總攻了。她怕他打退堂鼓。
          老鼠藥買來了,屋子里各個角落都放上一點。米粉店老板娘受驚過度,再也不敢留著了,“這幫天殺的!”都有些歇斯底里了。剩下他男人一個,其實也是硬撐。又是孤單又是茫然。傻子似的,拿個ipad,整天“切水果”,惡狠狠地,一“刀”下去,水果四分五裂。李謙有帶來的對講機,給他一只,“想要找人說話,就用這個?!庇谑?,兩個男人隔著墻,對著空無一人的店鋪,拿著對講機交流。
          “吃了飯沒?”
          “吃了?!?br/>  “吃了啥?”
          “還能有啥?米粉。你呢?”
          “我比你豐富。給你送點兒?”
          “算了吧。沒胃口?!?br/>  “想老婆了?”
          “不想。想也沒用——這日子都過成什么樣了!”
          “會好的?!?br/>  “虧得還有你,大哥。你真專業(yè),連對講機都有。”
          “你要是喜歡,等挨過了這陣,就送給你?!?br/>  兩個男人絮絮叨叨,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倒像兩個女人了。其實是互相解悶。前面的路,一眼看不到頭,漆黑一片。李謙安慰他,說自己最倒霉的時候,做生意把錢輸個精光,討債的人拿著刀子坐在門口,不敢出門,抱個餅干桶,一天只吃兩塊餅干。怕驚動那些人,連個屁也不敢放。也挨過來了。
          晚飯后不久,孫曉美來了,帶了兩只大閘蟹,放在飯盒里,“剛煮好,還是燙的。”李謙說:“才吃了飯呢。”她回答:“螃蟹不飽肚的,這個季節(jié),吃蟹最愜意?!?br/>  還有溫好的黃酒。孫曉美給李謙倒上,“正宗紹興太雕,試試看。”李謙嘆了一聲:“老板娘忒客氣。”
          “別叫老板娘,叫我名字——美美?!?br/>  李謙笑笑,“小王未來的老婆也叫美美?!?br/>  是雌蟹。一只足有三兩半,肉實黃厚。孫曉美自己不吃,勸他把兩只都吃了?!拔以谕饷嬗械某?,你這里不方便,多吃些。”李謙也不客氣,自顧自剝著吃。
          她瞥見桌上的畫,“初戀情人這么好?到現(xiàn)在還忘不了?”
          “初戀嘛?!彼卮稹?br/>  她停了停,把大衣脫了,掛在凳子上。屋子里沒空調(diào),他勸她還是穿上,“免得著涼。”她說不冷,“剛才走得快,出了一身汗?!?br/>  她穿了一條絳紅色的羊毛裙,很收身,腰那塊像蛇,蜿蜒上去,又是峰巒疊翠了。漂亮女人就是漂亮女人,臉蛋身材擺在那兒,也難怪凌保富整天惦記。李謙只看一眼,便把目光移開。喝酒,吃蟹。孫曉美給他倒酒。
          “李叔叔,多喝點。”
          她緊挨著他,胳肢窩張開,似是要把他環(huán)抱于臂下。香水味很盛。李謙朝邊上讓了讓。女人的身體沒頭沒腦地挨上來,端酒杯的手在他眼前拂過,半空中轉(zhuǎn)了幾個圈,穩(wěn)穩(wěn)地落到他嘴邊。
          “叔叔——”省略了“李”字,像是潘金蓮戲武松。
          她向他說起當(dāng)年在家鄉(xiāng)的時光。她父母很疼她。她從小便乖巧,又生得好,學(xué)習(xí)成績也不錯。高中畢業(yè)時,她完全能考上大學(xué)的。可她不。硬是要到大城市闖一闖?!白x大學(xué),未必能找個好工作,就算找到好工作,也不見得能賺多少錢?!彼种杠洠c穴又準(zhǔn),很適合做美容?;仡^客挺多。本來是想攢點錢,回家開爿美容店的。遇到他之后,便改了主意,死心塌地跟著他了。他人很好,也很溫柔。要了她的那個晚上,更是溫柔。跟他的幾年里,時間不是均勻地流動著的,而像杯里的冰塊,一大塊滿滿當(dāng)當(dāng)。動也不動。昨天、今天、明天,都差不多。他不提結(jié)婚,她也不強求。只要和他一起,就足夠了。飯店生意不算好,但也能糊口。她那雙做美容的手,改在收銀臺收賬。客人們一口一個“老板娘”,叫得她心花怒放。她想一輩子都這樣??捎幸惶?,他卻突然不見了,變戲法似的,一下子從她的生活里消失——冰塊一點點烊成了水,時間從那時起,才慢慢流動起來,越流越快。昨天倏地變成今天,今天卻望不到明天。
          “那天是五月十六號,我記得很清楚,是星期天,”她道,“他說去青浦進貨,吃了早飯就走了。結(jié)果一走就再也沒回來。我到處都找遍了,連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都一個個打電話過去問。還有生意場上的人,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問了個遍。一點音訊都沒有?!?br/>  “沒試過去他家里嗎?”李謙道。
          “他沒有家,是孤兒?!?br/>  李謙怔了一下?!芭丁!?br/>  “除了我,他沒別的親人了。這家店是他的命。要是店沒了,我走了,他就活不成了?!?br/>  話題有些戚然。她停下來,眼里有什么東西閃動著。但很快,又是笑逐顏開。她目光瞥過那架鋼絲床,“墊被好像薄了些,晚上睡得冷不冷?”一邊說話,一邊走到李謙身邊?!耙抢涞脑挕彼种笍椾撉偎频?,在他肩上輕輕掠過。有些俏皮。很快的,兩只手都上來,卻是替他捏肩。
          李謙一怔,差點就要讓開。忍住了。是怕她難堪。嘴上說:“很專業(yè)呀?!逼骋娝难凵?,有些嫵媚。只是這“嫵媚”像件大衣,是穿在外面的。里面其實是木木篤篤的,是實得不能再實的東西。
          “叔叔——”
          李謙心里軟了一下。倒不是那種意思,而是有些可憐她。酒、螃蟹、緊身的羊毛裙、媚笑,還有這手按摩技術(shù)。像圣誕節(jié)打包賣的禮盒,一股腦拋給他。同樣是女人,米粉店老板娘跑就跑了,還有她男人撐著。她不行。她跑不了。她自己說的——店沒了,她走了,那男人就活不成了。那男人是她的命。
          “老板娘,”他拍胸脯道,“有我在,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他很少這樣豁胖——是寬她的心。
          她手上不停。
          “我曉得,”她道,“我放一百二十個心呢。”
          “那就安心回家睡覺,”李謙拿捏著語氣。小心翼翼地,“要是有空,下次再帶些酒來,螃蟹就不用了,我這種粗胚,嫌吃著太麻煩?!?br/>  他又說了遍“放心”,拿過大衣給她穿上。她怔了怔,穿上了。什么東西戛然而止,有些突兀了。她停了幾秒,說“謝謝”。聲音竟有些哽咽。別過頭,都不敢看他了。
          她默默收拾桌上的碗筷。
          “能不能幫個忙?”他忽道。
          她一愣,“嗯?”
          “給我買條長褲行嗎?不用太好,去大賣場買就行?!?br/>  她兀自不明白,“怎么了?”
          “給老鼠咬的全是洞,穿著像丐幫幫主了,麻煩你?!彼?。
          三
          “救我——”
          女人躺在地上,旁邊,巨大的火苗像毒蛇的舌頭,恣意舞著?;鸸庥臣t了天際。周圍很嘈雜。女人的哀求聲有些嘶啞,似是已發(fā)不出聲。淚水含在眼里,滿是驚恐的神情。
          李謙緩緩向她走去。女人的手,朝他不斷揮動著。手指纖長,像春日里的柳條。那一瞬,他仿佛聽不見別的聲音,耳朵里只有她聲嘶力竭的“救命——”
          他想伸手,卻似是沒了力氣。腳下像踩著棉花。
          他看著她。兩人之間那段距離,竟是越來越遠。他腦子里一片空白,頭疼得厲害。針戳似的。
          他一下子醒了。
          頭真的很疼,裂開似的。又是同樣的夢。同樣的女人,同樣的場景,在同樣的時刻醒過來。他竟有些懊恨了。那雙朝他伸出的手,下落如何,一直沒有答案。
          李謙爬起來,倒了杯水。忽然,他聞到一股濃烈的煙味?;舻爻巴饪慈?,瞥見幾團紅彤彤的火焰,還有黑色的濃煙——真的著火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這幫混蛋要放火”,立刻拿出手機打了“119”。以最快的語速報了地址和路標(biāo)。隨即奔到隔壁,敲開了米粉店的大門,把睡得正沉的男人叫醒。兩人衣衫不整地沖到外面,卻齊齊愣住了——幾個燃燒著的垃圾桶擺在門口,像平地上插著幾根蠟燭?;鹈绮淮?,煙霧卻很重。放在這樣的深夜,倒也有幾分氣勢。
          消防隊到的時候,垃圾已經(jīng)燒盡,只剩下幾個光禿禿的黑桶。隊長把兩人數(shù)落了一通,離開了。米粉店老板一腳將垃圾桶踢得老遠,罵道:
          “媽的個巴子的!”
          李謙知道,這是惡作劇,也是威嚇?,F(xiàn)在是垃圾桶,也許將來某一天,著火的會是這幢房子。他問孫曉美借了手機,給凌保富發(fā)短信:
          “癩痢頭寶貨,過來一趟?!?br/>  很快,凌保富興沖沖地來了,“我的曉美啊——”倏地停下來,面孔一板,“人呢?”李謙回答:“剛才還在,去超市買東西了?!绷璞8蛔聛恚?,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怎么,老江湖了,還被幾個垃圾桶嚇得尿褲子?”
          李謙搖頭:“年紀(jì)大了,眼神不比以前了。只好被人家欺負(fù)?!庇謫査昂炔缓炔??”凌保富嘿的一聲,“冷水泡茶嗎?這兒又不能燒水?!崩钪t道:“有罐裝的烏龍茶。”他道:“來一罐?!崩钪t便站起來,到墻角的箱子里拿了罐烏龍茶,遞給他。走路時右腿晃了一下,差點摔倒。扶住旁邊的桌子才站穩(wěn)。疼得咝氣。凌保富問:
          “怎么了?”
          “沒事。昨晚光顧著逃命,沒看清,腳扭了一下?!?br/>  一會兒,孫曉美回來了?!梆☆^來啦?”她把手里的塑料袋給李謙。李謙拿過,迅速塞進抽屜里。凌保富瞥見里面是幾副膏藥,嘴上道:“什么東西這么隱蔽,安全套啊?”孫曉美罵他:“放屁!”凌保富嘻嘻笑著,又問她:“找我什么事?”
          孫曉美說想讓他老婆幫忙掛個號,“傷科那個王醫(yī)生,口碑不錯,就是掛不到號,年底前都滿了。寶貨啊寶貨,派你用場的時候到了,你可不許讓我失望。”
          凌保富一口答應(yīng),“曉美的事,就是我的事——誰啊,誰要看傷科?”
          “老家一個朋友。”
          “包在我身上,”凌保富一只手又不老實了,朝孫曉美身上蹭,“辦成了,怎么謝我?”
          “你想怎么謝?”孫曉美朝他白眼。
          “你懂的呀——”凌保富拿手肘頂了一下她的腰,笑得不懷好意。
          事情很快辦成了。約在周三上午十點。凌保富問孫曉美,要不要陪著去。孫曉美說不用,“不敢勞您大駕?!绷璞8恍πΓ终f要去李謙那兒看看,“再去討罐烏龍茶?!睂O曉美說李謙這兩天感冒,“又是流鼻涕又是咳嗽,不怕被傳染你就去吧?!?br/>  午飯前,幾條人影溜進了“大方”飯店。偷偷摸摸,鬼影似的。先在窗前張望了一會兒,確定里面沒人后,拿萬能鑰匙開了門。進去便搬東西,桌子、椅子、鋼絲床,一件件往外抬。一個人從口袋里拿出榔頭,使勁朝墻上掄去,頓時便砸了一個口子。
          幾人掏出家伙,正要再砸,忽然,警笛沒命地響起來。四、五個警察從天而降,從旁邊包抄過來。幾人驚惶失措,還不及反應(yīng),便被反扭住,戴上手銬。一人掙脫掉,只逃出幾步,背上便挨了一警棍,暈倒在地上。
          李謙找了一個相熟的記者朋友,拍了照,還寫了篇豆腐干文章《拔掉釘子戶的若干招數(shù)》,登在晚報上。題目是李謙起的,很有些奪人眼球。李謙說這事其實沒啥意思。無非是出口惡氣?!安荒芄獍ご虿贿€手?!睂O曉美同意他的看法,又道:“瘌痢頭寶貨這下要討罵了。”果然,隔了一天,凌保富便來了,臉色黑得像包公:
          “合起來玩我是吧?”
          李謙很鄭重地向他道歉,“這事是我不對。大家都是出來討口飯吃,不該難為你?!庇謫枺骸皼]把你飯碗給砸了吧?”凌保富瞪眼:“少假惺惺。”李謙一瘸一拐地,給他拿了罐烏龍茶,“消消氣。”
          “他媽的還演!戲都結(jié)束了,還演?!绷璞8黄骋娝耐?,恨恨地。
          “是真的瘸了,沒騙你,”李謙告訴他,“那天晚上太緊張,慌不擇路,大腿在門上砸了一下,傷筋了?!?br/>  “最好斷掉?!绷璞8灰а狼旋X地道。
          孫曉美給李謙買了條Lee的牛仔褲。原先那條破褲子做了抹布。李謙挺不好意思,“不是讓你隨便買一條嘛。”孫曉美幽了一默:“你姓李,當(dāng)然要穿Lee。你們本家的牌子?!?br/>  新褲子穿上有些緊身,屁股那塊像素雞。尺寸是李謙報的,“光吃不動,都長胖了?!睂O曉美說:“又沒吃啥好的?!边@幾天她都親自給他送飯。菜色一如既往地豐盛,還有酒。
          她這陣不做水晶指甲了,十個手指光禿禿的。頭發(fā)也沒弄,只簡單地扎了個馬尾,發(fā)尾有些毛糙。李謙看在眼里,便猜測她經(jīng)濟上有些拮據(jù)?!霸趺礇]啥好的,”他道,“天天大魚大肉——老板娘我跟你講,我有脂肪肝的,你就當(dāng)幫我個忙,簡單點,少肉多菜。報上說了,脂肪肝時間久了,容易轉(zhuǎn)化成肝癌?!?br/>  “哪有這么嚇人!”
          她把酒朝他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喝酒。卻不給他倒上。應(yīng)該是念及上次的事,有些尷尬。李謙又說起牛仔褲,“多少錢?”她說不用,“一條褲子的事——”李謙不肯,“是我讓你買的,你這樣,以后我可不敢讓你帶東西了。”她搖頭:“真的不用。你在這里代我受罪,一條牛仔褲算什么。”
          “我是拿工錢的,又不是白干?!崩钪t道。
          “算了吧,”她嘿的一聲,“你當(dāng)我是傻子啊——你讓我扔掉的那條褲子,夠買好幾條Lee了。照理我該賠你才對。”
          李謙朝她擺了擺手,笑笑。她停下來,半晌,嘆了口氣。
          “還有多久?”她幽幽地道。
          “什么?”
          “你說,還能撐多久?”
          李謙還沒回答,她又立刻搖頭,“算了,不提這個。撐得了多久是多久。我曉得,也虧得有你,否則這里早成平地了?!?br/>  她說她一個老鄉(xiāng)的男朋友在政府機關(guān)上班,通了路子,這兩天就會有人過來。“信訪局我都走了一千遍了,要不是認(rèn)識人,等到我頭發(fā)白了,他們也不會睬我。”
          “來了也沒用?!崩钪t停了停,“我可不是掃你的興。”
          “我知道,但總比什么都不做強?!?br/>  第二天,信訪局的人來了。兩男一女。大概問了一些情況。那女的負(fù)責(zé)記錄。其中一個男的,看上去像是個小頭目,問孫曉美:
          “他們干過些什么?”
          “堵下水道、砸玻璃、放老鼠、扔臭雞蛋、放火——”
          “有證據(jù)嗎?”
          孫曉美指著塑料做的窗戶,“怕他們砸,我才裝的這個?!?br/>  “這個不算證據(jù)?!?br/>  “他們砸玻璃扔?xùn)|西,我總不見得擱在那兒,不打掃吧?”
          “有人證嗎?”男人面無表情地問。
          “隔壁米粉店老板,他能作證?!?br/>  “他跟你們利益一致,不能算。”
          孫曉美嘆了口氣,不說話了。幾人又待了一會兒,便說要走,打開門,什么東西迎面砸來,正中那女人的胸口。她嚇了一跳,再一看,是一只碩大的豬頭,血淋淋地滾落下來,兩只眼睛朝外凸著。女人沒命地尖叫起來。那兩個男的瞠目結(jié)舌。
          “這算是證據(jù)了吧?”李謙朝他們看。
          人走后,孫曉美問李謙,“豬頭哪兒來的?”李謙笑了一下,“有進步啊——小王早上在菜場買的?!睂O曉美嘿的一聲,“不用說,豬頭肯定也是他扔的,是吧?”
          “小伙子挺機靈,”李謙笑道,“老板娘可以考慮給他漲工錢了?!?br/>  信訪局的人說已經(jīng)立案,研究調(diào)查還需要一段時間。
          “等他們調(diào)查完,坦克都已經(jīng)開進來了?!崩钪t道,“這事關(guān)鍵還得靠自己?!?br/>  孫曉美激動起來,“你有把握保住這家店?”
          “那倒不是——不過我有把握讓他們頭疼一陣子?!崩钪t瞥見她失望的神情,“小姐,你以為這很容易嗎?我跟你講,當(dāng)一個稱職的釘子戶,至少需要具備三個品質(zhì),”他扳著手指,“勇氣、智慧、耐性。不是阿貓阿狗都能做到的。尤其像我這樣,青幫老大改行當(dāng)人大代表,更加讓人放心?!?br/>  孫曉美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青幫老大油腔滑調(diào)?!?br/>  李謙呵呵笑道:“我是實話實說?!?br/>  “不過,”孫曉美朝他看,“我看得出,你是個好人。正人君子,很讓人放心的那種。”
          “謝謝?!崩钪t朝她拱了拱手。
          信訪局也并非全無用場。連著一個多禮拜,都平安無事。星期天,米粉店老板娘過來與丈夫團聚。加上李謙、孫曉美和小王,用炭爐吃火鍋。材料是帶來的,圍坐著,邊吃邊聊。久違了的好氣氛。像是一家人在度周末。
          吃到一半,凌保富來了。米粉店老板嘲笑他,“星期天也不閑著,辛苦啊?!?br/>  “為人民服務(wù)嘛?!彼膊豢蜌?,大喇喇地坐下,“曉美啊,我的曉美啊——”嬉皮笑臉地朝孫曉美瞟。又問她要碗筷。孫曉美起身給他拿了一副,“你屬狗的是不是?哪兒有好吃的,你就往哪兒鉆!”他接過,叉開筷子便在鍋里撈了一片羊肉。
          “有酒沒有?”他又問。
          米粉店老板娘板著臉,給他倒了半杯。
          他嘗了一口,“喲,米酒。不錯。”
          “自家釀的,你多喝些,以后再多算計我們些。”
          “誰算計誰啊——誰都不是省油的燈,沒那么好欺負(fù)?!?br/>  米酒味道確實不錯,每個人都喝了點。這酒不兇,但后勁足。幾杯下去,便有些上頭。孫曉美說,“萬一敵人趁機打進來,怎么辦?”米粉店老板說:“我會醉拳,進來一個揍一個?!彼嗽谝慌缘溃骸八懔税桑氵€醉拳呢,喝醉了連拳頭都握不起來,還醉拳——”
          “星期天他們也休息,”凌保富一本正經(jīng)地道,“不信你問他?!笔种钢钪t。
          李謙點頭道:“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據(jù)說班頭調(diào)整了,改成三班倒,星期天照樣有人值班。不過那些頭頭腦腦們還是常日班,朝九晚五。所以問題不大?!贝蠹叶夹Α?br/>  “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孫曉美轉(zhuǎn)向凌保富,“透點內(nèi)部消息,怎么樣?”
          “一條消息,一晚上?!彼杈蒲b瘋。
          “我看你大概想吃耳光?!睂O曉美拿起筷子便朝他扔過去。
          李謙問小王:“美美還好嗎?啥時候回去結(jié)婚?”
          “過年就走。”
          “老婆本賺得差不多了?”
          小王有些不好意思,“還差得遠。不過婚還是要結(jié)的,在我們那里,我這個年紀(jì)早屬于晚婚了。再不結(jié),我爹媽就該跳腳了。”
          米粉店老板娘說李謙,“你不要管人家,你自己是啥情況?你老婆離了幾年了?”
          “七年。”
          “那怎么不再找一個?”
          “我這種材料,沒人看得上我。”李謙說完,瞥見孫曉美在瞟自己,朝她笑笑,挾了一筷魚丸放進嘴里。
          小王是第一個奔出去的。他捂住肚子,說句“吃壞了——”,拔腿便往外跑。接著是米粉店兩夫妻、孫曉美、凌保富。公共廁所在馬路對面,五十米開外。李謙隔著窗子,見幾人提著褲子出來了又進去,樣子很狼狽。來回幾趟。差不多隔了一個多小時才平息。屋子里有藥箱,李謙拿出諾氟沙星,分給大家吃。
          “那些火鍋材料,肯定是在冰箱外放得太久,變質(zhì)了?!泵追鄣昀习迥锖鼙?。
          “瘌痢頭寶貨,是你下的藥吧?”孫曉美朝凌保富瞪眼。
          “下個鬼!”凌保富憤憤地說:“嘿,我他媽拉得腸子都快出來了!要下也是他下的,只有這家伙沒事?!敝傅氖抢钪t。
          李謙聳聳肩,不說話。米粉店老板娘問他:“你為什么沒拉肚子?”
          “如果我也拉了,誰看店?”
          “好好說。”孫曉美道。
          李謙停了停,“舉個例子,飛機上通常有兩個駕駛員,而他們吃的,肯定是不同的食物,這是行規(guī)。萬一其中一個吃壞肚子,另一個還能繼續(xù)飛行。一樣的道理。我們要是都拉個稀里嘩啦,那等我們從廁所回來,這里肯定已經(jīng)變成敵占區(qū)了。相信我,那些家伙星期天不會真的休息?!?br/>  大家都沉默了一下。氣氛倏地有些凝重。
          “我說吧,誰都不是省油的燈?!卑肷?,凌保富咕噥了一句。
          大家離開后,孫曉美留下來。她問李謙,“你剛才沒吃火鍋嗎?我明明看到你吃魚丸了?!?br/>  “我會變戲法?!?br/>  “怎么變的?”
          “這是祖?zhèn)鞯谋臼?,傳男不傳女。所以不能告訴你。”李謙一本正經(jīng)地。
          孫曉美也不追問。停了停,她道:“李叔叔——”
          李謙朝她看。她似是猶豫了一下,“求你,一定堅持下去,行嗎?”
          “行。當(dāng)然行?!崩钪t瞥見她仿佛快哭出來的神情,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拍了兩拍。與此同時,他覺得頭有些暈——暈得不同尋常。
          吃飯前,米粉店老板娘與他男人在房里爭吵時,音量有些大。而他的耳朵一向很好。女人提了個價格,比之前高了許多。有妥協(xié)的意思。他男人不肯。兩人吵得很兇,女人甚至連“離婚后孩子歸我”這樣的話都說了。那時李謙就想,原來“同年同月同日死”并不是真的。女人家膽子小,又沒長性。李謙覺得這也沒什么。只是一轉(zhuǎn)眼,她便帶著火鍋過來,笑吟吟的,像換了副面具。便有些奇怪了?;疱佄兜啦诲e,她勸大家多吃,自己卻一筷未動,只吃旁邊那碟拌黃瓜。誰都沒有留意,可李謙向來是個多心的人——天上不會掉餡餅,拿了人家的錢,多少總會做些什么才對。她酒倒是喝的。所以李謙也喝了。
          他使勁晃著越來越暈的腦袋,回想剛才有誰沒喝酒——好像每個人都喝了。他應(yīng)該不會看錯。
          孫曉美從皮夾里拿出男人的照片,給李謙看。——是個留著平頭,長得挺精神的家伙。她翻來覆去地說,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最好是兒子,長得像他。這樣她就不用經(jīng)??凑掌?,看著兒子就行了。李謙覺得,這個近三十歲的女人,其實還是個孩子。除了那個人,他好久沒碰到這么癡情的女人了。
          “把藥箱給我。”李謙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她有些愕然?!鞍??”
          他又重復(fù)了一遍。神情嚴(yán)肅。
          她很快拿來藥箱。他打開,從里面取出一支針劑,動作迅速地撕去包裝,同時捋起衣袖,熟練地將針筒里的紅色液體推進手臂靜脈。
          “這是什么?”她吃驚極了。
          “醒酒藥。”他道,“能讓一個醉漢在一分鐘內(nèi)迅速清醒?!?br/>  他瞥見她驚愕的神情,感覺一股涼意瞬間席卷全身,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zhàn)。腦子頓時清醒了?!皩I(yè)釘子戶必備。”他開了句玩笑。
          與此同時,一聲巨響差點把他的耳朵震聾。
          兩人迅速奔到窗前。只見一輛推土機緩緩逼近,大廈的一側(cè),無數(shù)磚瓦倒落在地上,揚起的粉塵幾乎遮蓋了小半個天空。推土機并不罷休,轉(zhuǎn)到另一側(cè),又是一陣巨響,大廈被連根拔起似的,磚瓦像玩具積木那樣紛紛倒下。
          “他們要拆房——”孫曉美顫聲道,牙齒因為憤怒和驚恐而不斷打顫。
          “你快走!”李謙沉聲道。
          “我——”她停了停,堅定地?fù)u了搖頭,“我不走,有本事他們就來。”
          李謙看了她片刻。他還是第一次這么認(rèn)真地看她——她的眼睛很美。從她的瞳孔里,他看見自己。腦海里忽然跳出一個熟悉的影子。也是這么倔強。倔強到極點的女人。那時候,她的瞳孔里也有他。
          “我不走——”孫曉美又說了一遍。隨即身體一晃,人直直地倒下來——醉倒了。
          李謙扶住她。朝她看,仔仔細(xì)細(xì)地。他的醉意還未全消,以至于她的臉看上去有些疊影。不怎么真實。那一瞬,仿佛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
          “我也不走,”他輕輕撫了一下她的頭發(fā),柔聲道,“留著陪你?!?br/>  四
          現(xiàn)在這幢大廈很有些詭異了。嚴(yán)格意義上說,它甚至不能被稱之為“大廈”,只是處于一堆廢墟當(dāng)中的幾個破門洞。兩側(cè)似是被人用手掰斷,切口很不圓潤。一片狼藉?!藳]有工人,它更像是個進行中的工地。
          孫曉美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鋼絲床上,身上蓋著李謙的大衣。她站起來,兀自有些頭暈,瞥見李謙坐在旁邊,對著剛完成的一幅畫發(fā)呆——還是那個女人。她轉(zhuǎn)過頭,霍地看到外面的景象,呆住了。怔了足足有一分鐘,隨即便要開門出去。
          “外面現(xiàn)在空氣很差,”李謙提醒她,“而且路也不好走。你暫時別出去。”
          孫曉美停了停,腦子還有些轉(zhuǎn)不過來。半晌,她問:“米粉店兩口子呢?”
          “被抬出去了?!辈粠П砬榈穆曇簟?br/>  孫曉美定了定神,朝他看。他額頭上有血跡。再看手上的大衣,背后裂了很大一個口子?!霸趺椿厥拢俊彼@道。
          “小事情,”他頭也不抬,“不用擔(dān)心?!?br/>  孫曉美從藥箱里拿出紗布,替他包扎傷口。瞥見地上那個空針筒,又問,“這玩意兒有副作用嗎?”
          “多少有一點,但問題不大。以后你結(jié)婚,我送你老公一支,包管他千杯不醉?!?br/>  李謙瞥見她有些異樣的神情,猜想她一定覺得他有毛病,這當(dāng)口還有心情開玩笑。多年來他的心理素質(zhì)已被磨練得相當(dāng)過硬,再惡劣的環(huán)境下也能表現(xiàn)自如。二寶說過,他這樣很招女人喜歡。“阿哥,你是女人殺手,老少通吃?!?br/>  孫曉美漸漸平靜下來。她坐著,看到桌上那幅畫。
          “真的是初戀情人嗎?”
          李謙停了停,“不是——但她很喜歡我。”
          “你喜歡她嗎?”
          他思考了幾秒鐘,“不怎么喜歡?!?br/>  孫曉美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忍住了沒問下去。
          現(xiàn)在只剩下“大方”飯店一家了。米粉店老板的酒量應(yīng)該不錯,以至于他被兩個男人架出去時,竟然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不斷掙扎著。當(dāng)然只是徒勞。他醉倒前最后一次拿對講機通話,說的是“諾氟沙星還有嗎?”李謙回答“有,管夠?!?br/>  李謙想,這樣也好。她女人說的那個價錢,應(yīng)該夠兩口子另找個地方開店了。或許地段差些,但總比整天提心吊膽過日子好。有時候太糾結(jié)于某個東西,吊著一口氣不放,到頭來只會苦自己。李謙說孫曉美是自討苦吃。
          “后悔嗎?”他問她。
          她搖頭,又問他,“你呢,后悔來這兒了?”
          他嘿的一聲,“我從不做后悔的事,”停了停,又道,我是怕你吃虧?!?br/>  他說完,心里咯噔一下,想,怎么說這個了。她聽了不語。兩人都沉默了一下。屋外經(jīng)過一番大折騰后,此刻完全安靜下來。屋內(nèi)也是靜悄悄的。有什么東西在緩緩流淌,很有節(jié)奏,像鐘擺發(fā)出的聲響,輕微而又執(zhí)著。
          “以前在報上看到一張照片,‘最牛釘子戶’,旁邊房子都拆光了,只剩下當(dāng)中光禿禿的一間。牛得一塌糊涂?!睂O曉美說,“想不到現(xiàn)在我也成這樣了?!?br/>  “你很牛?!崩钪t道。
          “你更牛?!彼f完,忽的上前,一把抱住他。
          他呆了呆。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把頭深埋在他的懷里。他聞到她頭發(fā)間的陣陣清香,“我身上發(fā)臭,幾個禮拜沒洗澡了……”她卻抱得更緊了,像是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他聽到她沉悶的哽咽聲,眼淚鼻涕應(yīng)該都擦在他身上了。他忽然有些心酸。那個失蹤的男人,應(yīng)該不知道這女人為他所做的堅持。
          他把手放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
          孫曉美拿手機發(fā)了條短信。一會兒,小王過來了。他用了“差點迷路”這個詞,“天哪,都不認(rèn)識了,完全變樣了——”他應(yīng)該是嚇壞了,翻來覆去地說。
          “科技化程度高就這好處,放在古代,現(xiàn)在連一堵墻都沒敲爛呢?!崩钪t說。
          小王帶了些八寶粥罐頭。“沒辦法,只能先將就些,”孫曉美對李謙道,“等大功告成,我請你吃大餐。”小王又拿出兩罐啤酒。李謙笑著搖頭:“我可沒吃粥喝酒的習(xí)慣?!?br/>  連著幾天,孫曉美都睡在店里。另外搬了架鋼絲床過來。兩人各睡一張。李謙勸她回去。她不肯,說陪他說說話也好。“青幫老大也不容易——”她開玩笑。李謙說“男女授受不親”,住著不方便。她怔了怔說,“都什么時候了,還計較這個。”
          晚上,兩人各自躺著,在黑暗里聊天。
          李謙問起飯店當(dāng)初的情況,“每周二都布施,不虧本嗎?”
          “也就少賺一點,虧不了。”
          “盒飯里有些啥菜?”
          “不一定。反正一葷兩素,再送一罐飲料。湯隨便喝?!?br/>  “知道,刷鍋水。”
          “算了吧,我們才不是刷鍋水呢,是煲出來的,老火靚湯。”
          “廣幫菜館?”
          “也談不上廣幫菜館,就那種茶餐廳,小本經(jīng)營。”
          李謙問她是怎么認(rèn)識那男人的,“做美容的時候嗎?”
          “他從來不做美容的。我一個小姐妹介紹的,是她客戶的親戚?!?br/>  她向李謙說起第一次見他時的情景,“我一看到他,就知道,這輩子我跟定他了。他問我要電話號碼的時候,我好像連呼吸都停住了,耳朵嗡嗡直叫。傻乎乎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人家說‘一見鐘情’,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是不是特別想他?”李謙問。
          她沉吟了一下,“好像也不光是想,而是特別放心不下,一顆心老懸著。吃飯的時候,就想,他現(xiàn)在吃什么呢,會不會餓著;睡覺的時候,想,他現(xiàn)在睡得好不好,不會失眠吧;降溫的時候,就想,他衣服穿得夠不夠……”
          “上廁所的時候,想,他會不會便秘?!崩钪t話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了,不該開這個玩笑。她倒是沒有生氣,停了停,換了個話題,“你說巧不巧,我在網(wǎng)上登啟事,全國有那么多人,偏偏就讓你看見了,應(yīng)了聘。你說,這是不是緣分?”她問他。
          他嗯了一聲。
          那一瞬,他忽覺得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識。那時,旁邊也是這樣一個柔中帶嗲的聲音。一問一答,一來一回。他記得她問他的最后一句,便是“我們?nèi)ツ睦??”他回答“隨你高興,到哪里我都陪著你?!闭f這話時,他臉上是真摯到極點的神情,拿捏得恰到好處。女人喜歡聽男人表姿態(tài),卻又不愛男人說得太輕率,最好是想一想,但也不可過于猶豫。這當(dāng)中的分寸,他最是拿手。
          “如果沒有他,也許我會喜歡上你?!睂O曉美很認(rèn)真地道。
          李謙搖頭:“和客戶有暖昧關(guān)系,是大忌?!?br/>  孫曉美嘿了一聲?!澳憔统裘腊?!”
          李謙猜她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便也聳聳肩,做出開玩笑的樣子。
          她說她膽子很大,在女人里面屬于出類拔萃的。高中時和同學(xué)去看《半夜兇鈴》,到最后大家都不敢睜眼,唯獨她看得津津有味?!靶r候我和媽媽出去走夜路,都是我牽著她的手?!崩钪t點頭:“那我就放心了,多了個堅實的后盾。以后晚上我睡覺,你來值夜?!?br/>  “沒問題?!彼?。
          女人家到底是女人家,愛干凈,死活不肯把便溺在塑料袋里。她找了個痰盂,每次用完都拿到外面倒掉。李謙說這樣太麻煩,“非常時期,不能太講究?!彼宦?。屋子里沒水,不能洗手,她在痰盂旁放包濕紙巾,用來擦手。李謙好笑,嘲她:“怎么不去弄個‘衛(wèi)洗麗’?”
          事情到底是發(fā)生了。一天夜里,她方便完,出去倒痰盂時,被人兜頭澆了一身。起初她還以為是硫酸,嚇得尖叫,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冷水?;氐轿堇飼r,整個人都在發(fā)抖。也不知是凍的,還是被嚇的。后來又有人扔了一盒碟片進來——是《夜半歌聲》。還有紙條,上面用紅筆寫著“不怕變成宋丹平,就繼續(xù)拖吧。”
          李謙打電話讓小王送她去醫(yī)院。當(dāng)天晚上,她高燒發(fā)到三十九度六。吊了整夜的鹽水,不停地說胡話,整個人都虛脫了。李謙知道,膽子再大的女人,不怕《午夜兇鈴》,但沒有不怕《夜半歌聲》的。這是女人的軟肋。
          隔了兩天,孫曉美病好了。又來到店里。李謙倒有些意外了,想這女人膽子是大。她織了頂帽子,給他戴上,“自己不住,不曉得這里條件有多么艱難”。帽子是用幾種顏色的線拼著織的,很見功夫。只是男人戴著有些奇怪。她說,反正呆在屋里,也沒人看見,暖和最要緊。李謙便依了。鏡子里,瞥見自己頂著一頭紅紅綠綠,像個傻子。
          “想想還是算了,”她低著頭,似是自言自語,“這么摒下去也沒啥意思?!?br/>  他怔了怔,朝她看。
          “不值得,”她說完,忽道,“我給你做美容,好不好?”
          也不待他同意,她便把他按倒在鋼絲床上,從包里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朝他臉上抹去。先是清潔,再涂上爽膚水、按摩膏,接著便是按摩了。她的手真的很軟,沒骨頭似的,劃著圈。像在臉上跳舞。她一邊做,一邊道:
          “以前我也替他做的,都是睡覺前。他這人很懶,經(jīng)常不高興洗臉,我就說,那幫你做個美容吧——他臉上的皮膚不如你,你在男人里面屬于比較白皙的,他不行,坑坑洼洼都是麻洞,特別費料,就像海綿,水啊油的全吸進去了——做著做著,他就睡著了。白天忙飯店的事,特別累。要節(jié)省成本,他只請一個小工,什么都自己干?!?br/>  她絮絮叨叨地,說的都是他。像在催眠。
          夜深了。趁她睡熟,李謙拿出她的手機,翻看通訊記錄。果然,來電記錄里有二寶的號碼。通話時間足足有十幾分鐘。李謙把手機放回她的包里。重新躺下來。與她的臉相對——她已睡熟了。微蹙眉頭,鼻根處有個淺淺的“川”字。呼吸聲有些粗重。睫毛披在眼瞼上,幾根粘在一起,似是剛流過淚——是心事重重的睡相。
          李謙看了她一會兒,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臉。誰知她竟醒了,霍地睜開眼睛,有些驚惶。應(yīng)該是沒睡踏實。李謙心里嘆了口氣,輕輕拍她的背,哄小孩的口氣:
          “睡吧睡吧,沒事的,睡吧?!?br/>  第二天,凌保富過來。孫曉美對他道,“瘌痢頭寶貨,你就快沒事做了,當(dāng)心被物業(yè)公司炒掉?!绷璞8挥行┮馔?,道:“怎么,真的準(zhǔn)備搬了?”
          “都是老菜皮了,再不搬,就成菜干了?!彼f著,問李謙,“你以后準(zhǔn)備做啥?”
          “出國?!?br/>  “出國做啥?”
          “老婆兒子都在澳大利亞。離了婚,老婆不是老婆了,兒子照樣是兒子?!崩钪t第一次談起前妻的情況,“她現(xiàn)在的男人,是個賣葡萄酒的,也離過婚,有兩個兒子。我兒子跟他們不是很合得來。你也曉得,青春期的小孩都有些叛逆。我過去,親生爸爸在旁邊,總歸好一些?!?br/>  “也是?!?br/>  凌保富央求孫曉美,也為他織一頂帽子。孫曉美說“織一頂綠帽子”,他也不生氣,裝傻賣瘋,一個勁地往她身上蹭,手很不老實?!斑@么久了,你男人也多半不要你了,跟我走吧,我養(yǎng)你。你再幫我生個兒子,能落上海戶口?!睂O曉美提醒他,“當(dāng)心吃耳光?!彼?wèi)T了,并不當(dāng)真。誰知孫曉美手起掌落,竟真的打了他一記耳光?!芭?!”聲音清脆響亮。
          凌保富捂著臉,怔住了。李謙也吃了一驚。
          “癟三!”孫曉美罵他,一字一句地,“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要不是穿了這身狗皮,老娘早就斬掉你那只狗爪子了。癟三!垃圾癟三!爛貨!篤底貨!”
          凌保富猝不及防,被罵得怔住了。孫曉美罵完了,拿起大衣,打開門徑直出去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兩個男人。
          “媽個×的!”半晌,凌保富回過神來,朝地上狠狠吐了口痰,“吃了炮仗了!”
          李謙拿了罐烏龍茶給他。他一把推開,“說我爛貨——她自己才是爛貨!”
          “不要這么說女同志?!崩钪t說他。
          “她不是爛貨,那你娶她,你肯嗎?”凌保富朝他看,“對了,是不是你吃人家豆腐,惹惱了她,她才把氣出在我身上?”
          “胡說八道?!?br/>  “那她干嘛突然發(fā)火?”
          “女人嘛,容易情緒化,”李謙停了停,換了個話題,“真的會被炒掉嗎?”
          “炒個屁!老子早就不想干了。吃力不討好,賺不了幾個錢,還被人罵?!?br/>  “等我以后開公司,請你當(dāng)保安?!崩钪t道,“我覺得,你這人還算盡責(zé)。是個好人選。”
          凌保富翻個白眼:“什么公司?皮包公司?”
          “釘子戶代理公司。專門幫人當(dāng)釘子戶?!?br/>  “那要個屁保安?人家推土機開過來,當(dāng)人肉盾牌?你開我多少工錢,殉職給多少撫恤金?我跟你講,我跟我老婆關(guān)系再差,總歸還是夫妻一場,不能不為她將來考慮?!?br/>  李謙忍不住笑了。他發(fā)現(xiàn)這個“瘌痢頭寶貨”其實也挺可愛。
          兩人喝著烏龍茶。凌保富說他家也快要拆遷了,“我是肯定不會當(dāng)釘子戶的,那種鴿子籠,住了幾百年了,十七八口擠在一起,現(xiàn)在一拆遷,最不濟也能弄個兩套新工房,換成現(xiàn)鈔也要個一、兩百萬。我笑都要笑死了!”
          “有時候,不光是錢的問題?!崩钪t沉吟了一下。
          “發(fā)嗲,這叫發(fā)嗲。”凌保富嗤之以鼻,“怎么不是錢的問題?小女人要是給她一千萬,你看她搬是不搬?再說了,不搬又能怎么樣?她倔到現(xiàn)在,不照樣是搬?什么事情都是先禮后兵,趁人家現(xiàn)在客客氣氣,給你房子給你錢,識相點早點搬。就算要當(dāng)釘子戶,也最多是裝裝樣子多撈一點。不好真的一根釘扎下去的。不信你問小女人,現(xiàn)在后不后悔?”
          孫曉美再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兩天以后了。她給李謙結(jié)了三個月的工資,“搬場公司下午就到,”她對他表示感謝,“這段時間,辛苦你了?!?br/>  “辛苦什么,革命又沒成功?!?br/>  “你已經(jīng)做的很好了。是我自己立場不堅定?!彼?。
          李謙嘴巴動了動,沒說話。半晌,問她新店開在哪里。
          “有空我來捧你的場?!?br/>  “不一定留在這里了,說不定回老家。我爸媽一直催我回去,這下他們高興了。”
          她默默地整理東西。李謙在一旁看著她,將一些零碎的物件打包,分門別類。動作有些僵硬。李謙遲疑著,一句話在喉頭轉(zhuǎn)了半天,還是說了出來:
          “真的要搬嗎?想清楚了,不后悔?”
          她朝他看。眼圈紅紅的。很快又低下頭。
          他停了一會兒,忽的,指著桌上那幅剛完成的畫,“想聽故事嗎?”
          十五年前的夏天。
          李謙“邂逅”了一個女人。與他年齡相當(dāng),沒結(jié)過婚,不怎么會打扮,說話聲音有些粗,走路大步流星。她是知青子女,在工廠當(dāng)會計,每天兩點一線,沒有社交生活。父母還在新疆。爺爺奶奶死后,她一個人住。
          她是相親認(rèn)識的李謙。介紹人是她的一個同事,其實是二寶的朋友的朋友。一切都如計劃般進展順利。她喜歡他溫柔體貼的個性,還有俊朗的外表。二寶說的沒錯——他是女人殺手。這招之前也用過,但時間比較短,通常兩三天就能搞定。這女人屬于比較難纏的——整條弄堂都搬空了。唯獨她,刀砍不入,水潑不進。那時的李謙,年輕氣盛,不達目的不罷休。他把“我愛你”說得逼真無比,攛掇她搬走,“新工房獨門獨戶,清清爽爽,不用倒馬桶——”費了許多工夫,她終于被說通了。簽合同的前一晚,她邀他到她家。想著大功告成,今后不會再見了,他便也格外地殷勤。煎了牛排,開了紅酒,點上蠟燭。氣氛相當(dāng)?shù)暮?。他想,最后給這個老處女留點美好的回憶吧。
          他與她上了床。是她主動,他本來不想的,但她太過熱情,作為男人他很難拒絕,在禮貌上也怕她難堪——她真的是處女。這讓他有些慚愧。欺騙了這個女人的感情,還占有了她的身體。她問他,什么時候辦證?他說,隨你。她說不想留在這里了,想換個地方。
          “我們?nèi)ツ睦??”她問他?br/>  “隨你高興,去哪里我都陪著你。”
          ……
          孫曉美聽到這里,朝他看。
          他避開她的目光,“是不是覺得我像個惡棍?”
          “不是‘像’,而是百分百的‘是’?!^續(xù)?!?br/>  李謙說那天晚上,他們聊了許多。
          “她向我說起她的父母。兩個地道的上海人,老三屆,在新疆插隊時相識、相戀、結(jié)婚,生女。她十歲那年回的上海。和爺爺奶奶擠在一起。房子很小,才八、九個平方,擺張桌子再擺張床,人就挪不開了。她說她爸爸以前也是在這里長大的。十幾歲離開上海,一眨眼,頭發(fā)都白了。上海話都說不利落了。再熬一陣,等退休后回來,這里就是落腳點。再小再簡陋,總歸是個窩。她說新疆的房子很大,抵這里十倍都不止。但她父母心心念念的,便是這里?!?br/>  “你不會懂得,這套房子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蹦翘焱砩?,她這么說。
          他說:“我懂?!?br/>  “不,你不懂。”她加強了語氣,“你說,新工房有抽水馬桶,就不用倒馬桶了。這點確實很好,可我是個戀舊的人。我始終懷念我奶奶在水池下洗馬桶的情景。我小時候很‘作’,不喜歡上‘二手桶’,每次都要我奶奶洗干凈馬桶,我才上。我奶奶說我爸爸小時候也有這個毛病。你知道那種感覺嗎?馬桶洗干凈了,桶歸桶,蓋子歸蓋子,倚著墻,晾在太陽下。拿進屋子的時候,它有一股陽光的清香。我這么說,你不要笑——我說的不止是馬桶。這套房子,有我的回憶,也有我爸爸的。在新疆的時候,我們一家三口想到它,就會馬上忘掉不開心的事情,就會笑。它不止是一套房子。對我們來說,它就是一切。葉落歸根。它就是我們的根?!?br/>  她舉起手中的酒杯,對著燈光。絳紅色的液體中,有一圈耀眼的光環(huán),微微晃著。
          “在新疆的時候,說起‘上?!褪沁@樣——閃著光的。”
          李謙說他那時是有些震動了。他從沒見過她露出那樣的神情。眼神有些迷離,聲音似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她更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爸媽要失望了?!弊詈笏f。
          “住新工房也是一樣的??倸w是個落腳點。”他道。
          她搖頭,有些傷感地,“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李謙說他動過腦筋,想補貼她一點錢。這樣他心里會舒服些。但又覺得不妥,好像自己成了一個嫖客。那晚之前,他一直以為她是一個有些倔強的馬大哈,僅此而已。
          ……
          “然后,你就和她分手了?”孫曉美問他。
          他沉默了一下。
          “不該說分手,而是——永別?!彼骋娝@詫的神情,把頭轉(zhuǎn)向另一方。
          他說第二天,他按約定來接她去簽合同。他已經(jīng)盡了最大努力,給她相對優(yōu)厚的條件。二寶開玩笑說,他大概是真的動了心了。到了她家??匆娝粍硬粍拥卣局?,手里拿著一個可樂瓶,里面裝著黃澄澄的液體。那一刻,他心猛然一跳,預(yù)感到接下去會有事發(fā)生。果然,她告訴他,瓶里裝的是汽油。
          “啊——”孫曉美驚呼,“她想干什么?”
          “你說呢?”李謙嘆了口氣。
          他說那天,她看他的目光,堅毅得可怕。聲音冷得像冰?!拔抑滥闶鞘裁慈恕獜囊婚_始就知道。我不怪你。這房子早晚會拆。就算沒有你,最終也保不住,我知道?!?br/>  他啞口無言。
          她說她很喜歡他?!胺浅7浅O矚g——就算你是個壞家伙,我還是喜歡你。這些天有你陪著,我很開心。我會永遠懷念這段日子的?!?br/>  他看到她眼里的淚光,閃啊閃的。像那天晚上紅酒杯里的光圈。
          她把汽油往床上澆的時候,他兀自沒有回過神來。怎么事情就到了這一步了。她點燃了火柴,朝床上扔去。瞬間便起了熊熊大火。他驚呼,伸手去攔她。她用力甩開了他。歇斯底里地大叫、大笑、大哭。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她的臉被火光映得很亮,都有些耀眼了。那一瞬,他好像真的明白了房子對于她來說,意味著什么。她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告訴他,她不能沒有這套房子。失去了房子,活著便沒有意思了。她與房子共存亡。
          他試了幾次,想要拉她走,都被她推開?;饎菰絹碓矫?,他只好自己逃了出去。找到一個公用電話,撥了119。再折回去,屋子已經(jīng)完全被火籠罩了。隔著門,他看見她倒在大火中,表情痛苦,朝他伸出手……
          “后來呢?”孫曉美問他。
          他搖頭,“不記得了——等我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里。那天的事情,我竟然一點也想不起來了。醫(yī)生說這叫‘選擇性失憶’。是因為我內(nèi)心深處不愿面對,所以本能地拒絕,不去想起它。”
          “那,她死了?”
          他點了點頭。
          孫曉美停頓一下,“——見死不救?!?br/>  “也許吧。醫(yī)生應(yīng)該就是這個意思。說得比較委婉。”
          李謙把目光移回桌上的畫——女人的手,隔空朝他伸去;女人的眼睛,充滿了憂傷與驚惶。他發(fā)現(xiàn),這女人其實與記憶里的她不太一樣。她真人沒那么好看。五官沒那么精致,皮膚也粗糙得多。三年前,他報了個繪畫班,便開始畫畫。畢業(yè)作品,畫的便是這一幅。老師評價很高,說他挺有天分。
          “二寶的話,你別信他?!彼麑O曉美道。
          她怔了一下。
          “他是不是對你說,你男人外頭有別的女人,把你甩了?千萬別信他,這小子擅長這招。他知道你的死穴在哪里。”
          “他有照片。”她有些痛苦地,“他和一個女人的照片。由不得我不信?!?br/>  “PS的。這種小把戲,一點難度也沒有?!?br/>  她看向他,淚眼朦朧地,“真的?”
          “二寶是我?guī)С鰜淼摹K俑呙?,也越不了我去?!崩钪t停了停,“實話告訴你,其實這些日子我也在幫你找人。不是我自吹自擂,我找不到的人,二寶他更加沒門?!?br/>  “你不是一直待在這里嗎?”
          “不用我親自去找。我有我的關(guān)系網(wǎng),”他道,“遍布全國?!?br/>  孫曉美不說話了。半晌,問他:“當(dāng)年那套房子呢,拆了?”
          他嗯了一聲。
          “在哪里?”她又問。
          他告訴她:“就是這里——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br/>  五
          很快便是過年了。時間如梭,每年都是這樣,短袖脫下沒多久,秋風(fēng)便起了,一天冷似一天,接著,便是滿街羽絨服了。連個過渡也沒有。四季,像是照相機里的幾幀照片,只需按個鍵,便輕輕松松翻了過去。時間其實是有聲音的。春天的鳥啼聲,夏天的蟬鳴聲,秋天的落葉聲,冬天的北風(fēng)聲。一年里節(jié)日很多,都是安安靜靜的,唯獨春節(jié)最熱鬧,也最鮮艷。夜里聽的鞭炮聲,早上起來,已成了滿地奪目的紅彤彤。
          除夕晚上,下了好大的雪。初一早上,雪漸漸停了。因為被雪覆蓋著,白茫茫一片,“大方”飯店少了之前的狼藉,看著倒像是童話世界里的一間小屋。很有些空靈。
          雪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腳印。一串串,大大小小,重重疊疊。
          屋子里擠滿了人。用炭爐燒火鍋,鍋里是沸騰著的牛肉、羊肉、魚丸、蛋餃、肉皮。眾人團團坐著,拿筷子去撈鍋里的食物。熱氣直沖到臉上,溢著紅光。
          來的是都是些流浪者。孫曉美用了一下午的時間,在附近街道貼了傳單?!安挥瞄T票,只要你無家可歸,都可以來?!睆V告做得很是成功。人來得比預(yù)想的還要多,差點就要擠破門檻。李謙做了篩選,把一些手腳健全的成年男人剔除了。剩下的主要是老弱病殘。孫曉美還考慮了傳染病這一點。“可別把什么亂七八糟的病給帶進來?!北阌趾Y了一次。主要是靠目測,感冒咳嗽也就算了,最怕是那些皮包骨頭形同枯槁的,手臂上還有針孔,那就比較麻煩,只好謝絕入內(nèi)。也有帶寵物的,比如一個阿婆撿垃圾時拾了條瘌痢狗,一定也要帶進來,孫曉美好說歹說,說地方小空氣差,有小孩還有個孕婦,影響不好。阿婆才答應(yīng)把狗拴在外面,吃飯時扔了塊骨頭給它。
          有一些老面孔。問孫曉美,老板去了哪里?孫曉美回答,出遠門了。他們朝李謙看,紛紛猜測是不是換老板了。李謙向他們解釋,我是打工的,老板娘請來站崗的。那些人都感慨,飯店要是還開著該多好,至少一周能吃一頓飽飯。
          食物很豐富。除了火鍋,還有面包,買了幾大袋。這種搭配有些奇怪。李謙本來的意思,是弄些餃子,或是湯圓什么的??芍挥幸粋€炭爐,沒電沒煤氣,實在不方便。東西都是孫曉美負(fù)責(zé)采購,除了吃的,還有一次性餐具、紙巾。另外找人送來兩箱可樂,一箱黃酒兩箱啤酒。年夜飯不能沒酒。喝了酒才有氣氛。
          靠墻的桌子上,放了些糟雞爪、烤麩、花生、泥螺等冷菜。水果與面包甜點擺在一起。有點自助餐的架勢。李謙本來擔(dān)心,這些人的吃相會很難看,萬一爭搶起來,局面會不好收拾。大過年的??墒聦嵅⒎侨绱耍麄冞€是比較懂禮貌的,甚至有些拘謹(jǐn)。都是些平常處境差到極點的人,陡然受到如此的款待,都覺得不可思議。
          “為啥呀?”一個瘸腿男人喝著酒,問李謙,“是發(fā)了財嗎?”
          李謙笑笑,“要是發(fā)了財,干嘛住這里?”
          “那是為啥?”
          “做好事,積德?!崩钪t拿起酒杯,與他一碰。
          “那還是錢太多了。我也想做好事積德,可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張十元鈔票?!蹦腥水Y聲甕氣地道。他女人是屋里唯一的孕婦,懷孕五個月。兩口子從河南過來一年多了,男人原本在建筑隊做工,但被鋼筋砸斷了腿,丟了飯碗。在天橋下搭個簡棚,勉強住著。冬天西北風(fēng)呼呼地刮,跟露天沒什么兩樣。
          孫曉美給他女人開了小灶,拿了瓶純果汁給她。孕婦不能喝碳酸飲料。孫曉美問她,準(zhǔn)備在哪里生孩子?她倒是樂觀,說等到臨盆那刻,往市政府門口一躺,總不見得沒人理吧。那生出來以后呢,孫曉美問。她回答,生下來總養(yǎng)得活,實在不行就去要飯,餓不死人的。女人胃口很好,吃了四、五個面包,冷菜拿勺子去舀,當(dāng)飯吃,火鍋也吃了不少。她說她懷孕到現(xiàn)在,只有這一頓是吃飽了。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想看春晚,問李謙有電視機嗎。李謙說沒電,看不了。老頭便有些郁悶,說早知道就不來了??床坏节w本山了。孫曉美道,趙本山有啥好看,我們這里這么多人,一人一個節(jié)目,比春晚還熱鬧。便讓大家表演節(jié)目。起初眾人都推讓,不肯。孫曉美便說“擊鼓傳花”,李謙拿一支筷子敲碗邊,再拿塊手帕卷成球,大家圍成一圈坐,手帕球傳到誰手里筷子停下來,那人便要表演節(jié)目。
          先是輪到一個瞎子。他倒很大方,并沒怎么推辭,拿出自己要飯時的二胡,咿哩呀啦拉了一段。有些悲涼的曲調(diào)。下面有人咕噥了一句“過年呀”,他才停下,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自己只會這一段。接著輪到那個孕婦,她說自己身子重不方便,讓她男人來表演。那瘸子便唱了段《青藏高原》,嗓子居然很好,高音都唱上去了。大家都喝起彩來。他說去年這個時候,公司犒勞沒回家過年的工人們,到KTV包了個場。他唱的便是這支歌。那時他腿還沒有瘸,唱到高潮處還會跟著拍子跳上幾步。
          輪到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很有些靦腆。讓他唱歌、跳舞,他都搖頭。孫曉美便道,隨便表演什么,都可以,挑你拿手的。他想了想,走到孫曉美旁邊,也沒見他動作,再一看,手里已多了個錢包。孫曉美“呀”的一聲,去摸口袋,已空了。大家都沉默了一下。陪男孩來的那個中年人,尷尬得說不出話來。還是李謙出來打的圓場: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繼續(xù)、繼續(xù)。”
          年夜飯吃到凌晨。散場時,眾人都有些依依不舍,問孫曉美:“明年還辦嗎?”孫曉美道:“這房子要是不拆,就還辦。”那些人便嘆氣,“那是肯定不會辦了?!?br/>  還剩下一些水果和冷菜,酒也沒喝完。有人問能不能打包。孫曉美說,可以。那些人便拿了塑料袋,各自打包。喝完的空酒瓶,也被他們裝進袋子里帶走,可以賣錢的。還有個女人,看中一個點心盒上的紙花,問這個能不能帶回家。她說她三歲的女兒最喜歡這個。孫曉美問她,怎么女兒沒帶來?她回答,半年前病死了。
          “好心有好報?!睅Ч穪淼哪莻€阿婆,這么對孫曉美說。
          “也談不上好心,這房子反正也保不住了,趁現(xiàn)在沒拆,就利用一下?!彼A送#捌鋵嵰膊皇俏业闹饕?。他在的時候,每周都會這么來一下子?!?br/>  “你男人心眼不錯?!卑⑵诺?。
          孫曉美點了點頭。
          客人們陸續(xù)離開了。那個小男孩抱著一罐可樂。已經(jīng)喝了十來罐了,肚子高高隆起。卻還舍不得走,眼睛看著孫曉美。孫曉美拿了幾罐可樂,給他捧著。又給了他一些糖果。陪著來的那個中年人,孫曉美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他:“是你兒子?”那人怔了怔,回答說“是”。孫曉美想自己這是多此一問,擺擺手,讓他們走了。
          很快,房間里只剩下李謙和孫曉美兩人。都有些累,顧不上打掃,坐著休息。李謙開玩笑說不該放那小男孩走,“他一走,以后上海灘平均每天會多丟三到五個錢包?!?br/>  “一看就不是他兒子。多半是拐來的。要不就是孤兒,被別人遺棄的?!?br/>  “同樣是孤兒,你那位就完全不同了。政府該給他頒發(fā)好市民獎。他對維護社會安定團結(jié)起了很大作用?!崩钪t一本正經(jīng)地道。
          “少胡說?!?br/>  李謙伸了個懶腰,“忙了一夜,我要補個覺?!?br/>  “過年也沒能讓你休息,”她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br/>  “一工算三工,你付我三倍工錢就行了?!彼?。
          兩人都睡了一覺。醒來后,孫曉美說了自己的想法。她說這念頭是一下子冒出來的?!耙撬冢惨欢ㄍ?。”李謙想了想,說可以。是個兩全其美的主意。兩人互望一眼,很鄭重的神情。像在進行一樁莊嚴(yán)的事業(yè)。有些不可思議,但又躍躍欲試。
          消息放出去不久,第二天便來了七八個人。包括瘸子夫婦,養(yǎng)狗的阿婆、瞎子,還有男孩和他的監(jiān)護人。孫曉美說了規(guī)矩:隨便住,被褥自己帶,不供應(yīng)吃的,不能損壞房子。幾人答應(yīng)了。孫曉美隨即謙虛了一下,說地方小,條件差,接下去人會越來越多,委屈大家了。瘸子說,差什么,水泥造的房子,比我天橋下那個棚好多了,又不收錢,誰嫌差就別住啊。孫曉美又對阿婆說,狗還是要拴在外面,不能帶到屋子里。阿婆一口答應(yīng)。
          “還有,”孫曉美加上一句,“屋里一定要留人,不能都出去?!?br/>  “明白,”瘸子道,“讓那幫狗日的拆不了房子。”
          “不能說臟話,”孫曉美提醒他,“有孩子在呢。”
          “還有一點,”李謙補充道,“真要有事,就撤。人最要緊?!?br/>  “大方”飯店成了流浪者的聚集地。幾十個平方,住滿了人。地上鋪著各種各樣的報紙,以及簡單的生活用品。衣服放得到處都是,角落里擺了幾盞煤油燈。男男女女?dāng)D在一起,零散地聊著天。這間屋子,在普通人眼里,也許只是廢墟中的一處危樓。然而,對這些人來說,卻是珍貴到極點的棲身之所。他們并不完全固定,而是不斷變換著的。先來先得。到后來,漸漸形成了自己的秩序。他們雖然是潦倒的人,但也遵守一定的章法:老弱病殘是要照顧的;男人謙讓女人;輪流做飯、值勤;不在室內(nèi)吸煙;處境稍好些,便讓出地盤給需要的人。他們并不害怕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因為落魄如此,已經(jīng)無可畏懼。
          物業(yè)公司應(yīng)該是束手無策了。負(fù)責(zé)人找到孫曉美,說這樣不妥。孫曉美回答,我又沒做犯法的事,他們喜歡住進去我有什么辦法。那人一時也反駁不出。孫曉美又說,誰讓你們把房子拆成那樣,墻也倒了,鎖也壞了,我想攔也攔不住啊,所以要怪只能怪你們自己。那人更是郁悶。孫曉美給他出主意:
          “跟紅十字會聯(lián)系一下,把這些人都安置了,他們自然就不會留下了?!?br/>  李謙依然住著。孫曉美問他,不去澳大利亞了?他說,不去了,替你看房子。孫曉美停了停,又問,“這房子要是一直留下去,你怎么辦?”
          “那我也一直住下去,替你看房子,等你那位回來為止?!崩钪t認(rèn)真地道。
          孫曉美沉默了一下。半晌,問他,“這房子,真的能保住嗎?”
          李謙瞥見她孩子般的神情,“還是那句話,我在這里,拖得一時是一時?!?br/>  她笑笑。
          “真要保不住,”他加上一句,“我替你再造一幢。別忘了,我學(xué)的是建筑。自己人,不收你設(shè)計費,到時候請我喝頓酒就行了?!?br/>  孫曉美在大門上貼了張紙條:“大壯,如果你到了,就告訴這里的人,他們會聯(lián)系我的?!彼疽馐窍肓粝伦约旱男率謾C號,但李謙覺得不合適,“一個女人隨便公開她的手機號碼,風(fēng)險太大?!睂O曉美說以前做美容的時候,每個客人都有她的號碼。電話越多,生意就越好。大壯第一次打她手機的時候,也說是要做美容,說話都有些口吃了。他其實比她更局促。
          “他是孤兒,所以比別人更懂得沒有家的苦?!彼?,“他說他喜歡看到那些人吃飽飯的樣子。每次見那些人流浪在大街上,特別是冬天,他就覺得特別難受?!?br/>  “他要是回來,看到滿屋都是人,肯定開心?!崩钪t道。
          “就是?!睂O曉美嗯的一聲,眼神充滿著憧憬,
          過完年沒多久,小王回來了。給李謙和孫曉美帶了喜糖。孫曉美問他,怎么新娘子沒一起出來?他回答,她要在家里干活,照顧爹媽,等我賺多些錢,再把她接過來。孫曉美說,等你下次回去,說不定就能當(dāng)爸爸了。他怔了怔,笑得有些羞澀,連連搖手:“那不會,還太早,太早——”
          小王繼續(xù)給李謙送飯。屋子里其他人伙食自理,唯獨李謙能享受這個特權(quán)。有菜有酒。李謙說要戒酒,“一屋子人都看著我喝,不好意思?!毙⊥跽f,“李叔叔你是管理層,不一樣的。”過了個年,小伙子也學(xué)會開玩笑了。李謙覺得挺有趣。
          凌保富再一次來到店里。他說他家那邊拆遷令正式下來了,過了正月就辦。他和老婆商量過了,也要鬧上一鬧。但不能一根釘子釘?shù)降祝姾镁褪?。三六九抓現(xiàn)鈔。他讓李謙過去給他把把關(guān)。李謙說可以,“多出來的錢,四六開,你六我四?!?br/>  “做你媽的春秋大夢!”凌保富罵道。
          孫曉美為他織了頂帽子,“喏,拿去?!绷璞8挥行┮馔猓梢苫蠡蟮啬昧??!吧洗挝矣行_動,你別往心里去,其實我曉得,你這人不壞?!睂O曉美一邊說,一邊朝他笑笑,“新年快樂啊,瘌痢頭寶貨?!?br/>  “怎么回事,”凌保富指著李謙,問孫曉美:“是不是他漫天要價,不肯干了,你想把我拉過來當(dāng)炮灰?”
          “就算他不干,也指望不了你啊。別的不說,讓你天天睡在店里,你老婆還不得殺了我?”孫曉美道。
          “她敢?老子先休了她!”凌保富好了傷疤忘了疼,嘴巴又不老實了,“曉美,我的曉美啊,你睡不睡店里?要是你也睡,老子就算當(dāng)炮灰也干?!?br/>  他說著,看到滿屋子人,“難民營啊——”李謙說讓他過來當(dāng)門衛(wèi),“老板娘開你高薪,你來不來?”他呸的一口:“讓老子當(dāng)丐幫幫主,老子不干?!?br/>  他說這招行不通?!澳阋詾槟菐腿耸浅运氐??人再多也沒用,早晚把這里夷為平地?!?br/>  “這房子留一天,就讓他們住一天,”孫曉美道,“他們也不講究,只要個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就行——等哪天真拆了再說?!?br/>  正月十五那天,瘸子老婆說有個商場在搞猜燈謎活動,猜中就有獎。據(jù)說獎品還挺豐富。一屋子人蜂擁似的去了。留下瘸子和李謙。瘸子說女人就這樣,愛貪小便宜,懷孕了也不消停。一會兒小王過來送飯。李謙便從飯盒里撥了一半給瘸子。
          “菜挺多,兩個人吃剛好。”
          瘸子客氣了一下,也就吃了。李謙問他,“孩子出生后,有什么打算?”他回答,“走一步算一步?!彼缚谕?,很快便把自己那份給吃了。李謙見他吃得香甜,索性把自己那份又給了他?!翱焓呛⒆铀?,要養(yǎng)精蓄銳,多補一點。明天起,我每頓留一點給你老婆,她餓沒關(guān)系,肚子里的孩子餓不起?!?br/>  瘸子應(yīng)該是有些感動,連說了幾遍“你是好人”。說到老婆肚里的孩子,他眼圈紅了一下,說“像我們這樣的,其實不該有孩子,生出來遭罪。”李謙沉默著。他又說,“有時候想想,真恨不得去搶銀行,豁出去拉倒,總比這樣半死不活地好?!?br/>  他對李謙說“對不起”——很輕的聲音。李謙怔了怔,還沒反應(yīng)過來,頭上已挨了一下子。倒下的那刻,他看到瘸子手里的棍子,臉上滿是愧疚的表情。
          “對不起對不起——”瘸子翻來覆去地說。
          迷糊中,李謙的意識還沒有完全消失。他被人拖了出去,地板硌得他背上生疼。頭昏昏沉沉。他想自己還是疏忽了,瘸子老婆把人都帶了出去,單留下她老公。實在是可疑。瘸子說恨不得去搶銀行,那未出世的孩子,本來就容易逼得父母鋌而走險。
          忽然,渾身一顫,猛然打個機靈。腳一著地,人陡的坐直了。瞥見對面的瘸子,有些詫異的神情:“你怎么睡著了?”
          ——原來是個夢。
          不知不覺,他竟趴在桌上睡著了。
          李謙搖搖手,示意沒事。兀自心有余悸,又有些不好意思,想,怎么做這樣的夢。倒有些對不起人家了。到了晚上,瘸子老婆帶著大隊人馬滿載而歸,得意洋洋地,說燈謎實在簡單,又說他們這么往商場里一站,別人都不敢上來了。那些保安也沒辦法,條款里又沒規(guī)定要飯的不能進去猜謎。
          孫曉美過來時,她們拿了些東西送她。
          “老板娘,這條圍巾蠻適合你,還有這盒巧克力,好像是進口貨,我們也吃不來——”
          孫曉美帶來了湯圓,炭爐上架個鍋子,煮湯圓。“也算是過元宵節(jié)了。”大家團團坐著,各人拿個小碗,去撈鍋里的湯圓。聽著外面呼呼的北風(fēng)聲,屋里卻是暖意融融。
          “托你的福,年夜飯也吃了,元宵節(jié)湯圓也吃了?!睅Ч钒⑵艑O曉美道。
          “大家都有福。新年里,你們天天能吃上飽飯,我能早一點看到我男人。”
          李謙坐在旁邊,瞥見孫曉美的側(cè)臉,紅得像個蘋果。很扭捏的模樣。還有人湊趣說,等老板娘結(jié)婚的時候,要來吃喜酒。她嬌羞無限地說“八字還沒一撇呢,新郎官都不曉得在哪兒。”
          李謙低下頭吃湯圓,心里忽然有些難過。
          李謙想起當(dāng)年的她隔了十幾年,同樣這個地方,同樣都是女人,他想贖當(dāng)年的罪,盡力幫她守住房子。幾月前,他在網(wǎng)上看到孫曉美的招聘啟事,那一瞬,他覺得,那個女人仿佛又回來了。李謙原先不怎么信命。但從那一刻起,他有些信了。年紀(jì)一點點上去,他覺得自己也變得倔了。二寶隔三岔五便往他手機上發(fā)短信,勸他收手。他就是不聽。他知道二寶其實也是真心為他。雞蛋碰不過石頭,胳膊擰不過大腿。大勢所趨,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伤^不了自己那關(guān)。當(dāng)年那個女人,他一次次畫她,那是她留給他記憶里最后的樣子。她努力伸出的手,他想握住……
          火一點點蔓延開來。
          起初大家都沒察覺,忙著“擊鼓傳花”,直至有人聞到煙味,才發(fā)現(xiàn)炭爐不知怎么倒了?;鹈缫衍f到了被子上。眾人尖叫著,跳了起來。沒命地往外逃。門太小,情況一時有些危急。孫曉美應(yīng)該是嚇傻了,僵在那里,李謙一把揪住她的衣服領(lǐng)子,沉聲道:
          “出去!”
          好在人都逃出去了。瘸子老婆身子重,不方便,幾乎是被她男人拖出來的。小王一手一個,把瞎子和阿婆挾出來。到底是年輕力壯,關(guān)鍵時候派大用場了。李謙朝他看,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
          “那次酒里的藥,你是怎么下的?我明明看見你也喝了。”
          小王也朝他看,停了停,“藥抹在勺子上,我吃完一杯,用勺子去舀,酒里就有了?!?br/>  李謙恍然大悟:“智取生辰岡里的辦法?!?br/>  “我沒看過,是自己想出來的?!?br/>  李謙笑笑。想二寶沒看錯人,這小伙子挺聰明。又想,他應(yīng)該是后來才入的伙。否則之前送飯時的那些酒,十個李謙也早倒了。小王臉紅了一下:
          “李叔叔,不好意思?!?br/>  李謙搖了搖手,“沒啥不好意思?,F(xiàn)在賺錢不容易,靠打零工,十年pyoVuekH/Pu5yHg0+gcDbw==也娶不了美美。你爸媽還等著抱孫子呢。叔叔我以前干的也是這行,懂的?!?br/>  “你說過,拔釘子也要有品。我記著呢。缺德冒煙的事,堅決不做?!?br/>  “看看吧,看二寶退休后,誰接他的班。有釘子戶,就有人拔釘子。行當(dāng)不分好壞,就看人了。你本質(zhì)不錯,是個好孩子?!?br/>  忽的,有人沒命地喊起來?!靶⊙蟆⑿⊙筮€在里面……”
          “小洋”就是那男孩。喊叫的是他的“父親”。眾人朝他看,都是譴責(zé)的眼神。“他、他剛才睡著了。”他張口結(jié)舌起來。
          火勢越來越猛。打了119,但應(yīng)該還有一會兒。屋里傳來一陣孩子的哭聲。接著,屋梁掉了下來。一段燃燒著的焦木,火星四濺??吹萌诵捏@肉跳。瘸子說那人:
          “不是你兒子嘛,怎么不沖進去?”
          那人灰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謙脫下大衣,到旁邊一處水溝浸了浸,兜頭披在身上。眾人的驚呼聲中,他沖了進去。他聽到孫曉美的尖叫聲“你找死??!”忍不住笑了笑,這個女人,平常看著還算文雅,緊要關(guān)頭粗話就冒出來了。
          火勢很大。剛一進門,煙霧便把他的眼睛熏得什么也看不見。腦子嗡的一下,差點昏過去。應(yīng)該是吸入了濃煙。他定了定神,通過孩子的哭聲辨別方向,很快便找到了目標(biāo)。
          男孩趴在地上,尖叫著大哭。腳被什么東西壓著,讓他不能動彈。
          李謙正要上前,忽的,又一根梁倒下來,正中他的背。他“啊”的一聲,倒在地上。后背一陣劇痛。頭也跟著疼了起來。眼前一陣發(fā)黑。
          男孩看見了他,朝他伸出手。
          他試著站起來,立刻又倒了下去。背上應(yīng)該是受傷了,也許骨折了。他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行。再一次,依然是失敗。他有些絕望了。這時,他看到男孩的手。
          小小的手,朝外張著。一只等著人來握緊的手。
          那一瞬,他好像有了些力氣,朝那只手伸了過去。越來越近,只差一點點了。他聽到屋外的警笛聲,消防車到了。他使出全身力氣,朝前挪了幾分。終于,握住了那只手。
          他觸到男孩手心的溫度,很熱。他看到男孩的眼睛,小鹿似的。瞳孔里有他。
          與此同時,腦子里電光石閃。他一下子記起來了,十幾年前的情景。
          也是這樣燃著熊熊大火的屋子,他沖進去,握住女人的手。是的,他握住了。握得緊緊的。女人的眼淚,落在他的手背上。直到意識消失。他一直都握著。
          他不曾放棄她。從來不曾。雖然沒有成功,但他盡了力。
          畫上的女人,應(yīng)該是感激他的。所以,她眼里透出的話,只有他能聽見。這么多年來,她一直陪著他,看著他。她喜歡他。喜歡的不得了。
          李謙哭了,眼淚模糊了視線。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哭。在這個時候。
          男孩有些詫異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那樣勇敢地沖進來,都不曾害怕過。此刻卻哭得這般傷心。也不知是什么緣故。更奇怪的是,他那樣緊握著自己的手,像是握著什么寶貝。連消防員把他抬走,他還是握著不放。一動不動,傻了似的。
          責(zé)任編輯 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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