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地處半山區(qū),并不靠海,但每至年關,家家戶戶都要風干些鲞過年。老家人習慣地稱風干鲞為“風鲞”。臘月剛過半,村里幾乎每家朝北的窗戶前都變得熱鬧起來,一領領鲞旗幡般、窗簾似的在風中招展,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濃濃的、又咸又腥的味道。
祖母在世時,也一直熱衷于風鲞,常常剛進臘月,就籌劃著要風鲞了。先是趕集,她一次次讓父親去集上購回一些落市的、雜碎的、價格便宜但新鮮的魚貨,如斷成幾截的鰻、爛肚皮的黃魚、黃婆雞、鯔魚等,剖洗后用鹽、黃酒、姜、蔥和八角腌了,隔日用竹片撐開,一領領一片片,晾到朝北的屋檐下,我們幾個饞貓就眼巴巴盼著吃新風的美味魚鲞了。正月吃鲞,幾乎成了那時我們一家老少在春節(jié)里解不開的情結,鲞有了,年就會變得有滋味,有情致。即便后來老得動不了,坐在椅子上,祖母還要指揮我父母按她的操作步驟做鲞,“魚不能洗,干剖,內雜要清理清爽”“抹得干凈,用料要足”“一定要晾朝北的屋檐下”等等,那份認真固執(zhí)勁,令人費解,感覺她像是在完成一件多么重大的事。“好貨阿拉買不起,小點碎點沒關系,就麻煩一點,新鮮頂要緊,吃起來味道一樣好……”祖母說這些時,臉上是一副我們看來怪怪的神情。我一直覺得她這話并非說給我們兄妹幾個聽的,也不像是說給我父母聽。我們都知道祖母就我父親一個兒子,我們不明白除了我們一家子,還有什么人值得她那樣關切、牽掛和絮叨。似有某種默契,父母也總是只管埋頭依吩咐做,一聲不搭理,那神情在我們看來也夠怪。不過大人的事情,我們不懂,也不屑問。我們孩子的心里,早就被魚鲞填滿了。
朝北屋檐下不見陽光,北風直篤,最好風鲞;鲞就得是風的,見光就泛油了。這是祖母的經驗。問她為何一定要掛朝北窗戶前,祖母說北風是只大手哩,能把魚里的水擰光,肉擰緊;北風是把不見光的火哩,能把泥腥氣烤沒了,顏色烤得紅亮亮的,味道越烤越香……
打小吃到大,“老祖母牌”的鲞總是最好吃,這是我們兄妹四個的共識。我們用鲞下飯、過酒,也揣兜里當零食,都很相宜。不同吃法有不同味道,鲞的那份香醇,像盞燈亮心里,久久不熄。
鲞風出去十天半月之后,已基本成型,硬翹翹梗窗前,只是色澤還青白著,用祖母的話說“還沒著上色呢”。這時我們就吵要吃了,而祖母總是一口答應:“好好好,就吃,就吃?!彼龔拇扒罢聨讞l雜碎的,切成條或塊,放飯鑊里蒸;飯滾了,那又咸又香又鮮的味道就從鑊蓋縫里溜出來,招惹得人直掉涎水。嘗過鮮解過饞了,任憑我們再怎么吵、鬧,祖母再不松口,說:“得緊著吃,要不然過年拿溪坑石頭待客?”祖母是對的,任由我們吃,風再多的鲞也等不到過年。
在我兒時印象里,祖母一直是個謎。她與我們兄妹之間不僅隔了一代,似乎還隔著什么人。她雖然獨居在一間“兩間頭”,卻分明是我家的當家和總管,沒有什么是她不能管的。她有時候像鄰里老太太一樣和藹,有時又不可理喻地讓人覺著難以接近??犊畷r候,你想什么,只要家里有,她都能給你,節(jié)儉時,明明有什么好吃的,她卻一直藏著掖著。有次為了得到別人送她的一只油包,我足足在她屋里泡了半天才吃著。最讓人困惑的是,正月里拿鲞待客,她永遠是先小而碎,然后依次大而香的,待最后只剩一條最大最好的了,就一直任其在屋檐下晾著,這時再尊貴的客人來也不再有用鲞的待遇。怪的是,客人也都不惱,反倒瞅著那鲞沖祖母呵呵一樂,說好大一條鲞,還留著呢?祖母就說留著,得留著……那單單的一片鲞就一直在北窗外、在朔風中晃蕩著,晃蕩著。過了初十,鬧過元宵,直到正月囫圇個地過去了,她才郁郁地差我父親把鲞摘下來,說:“吃了,我們就吃了。”
這個謎直至我長大,明事理后才解開:原來祖母除我父親外,另有一個兒子,小父親四歲。上世紀30年代初全家從臺州逃荒到四明時,祖母把才五歲的他托養(yǎng)在老家,幾年后返去領,那戶人家搬遷了,自此祖母再也沒見過她的小兒子?!靶《畔矚g吃鲞呢,天天盼著吃呢?!弊婺刚f著說著,淚眼婆娑。
一九九零年一個晴好的秋日,祖母過世。臨終,祖母囑咐我父親:每年過年,給小二風一條鲞,一條大好的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