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鄉(xiāng)村沒有城市的繁華,只有望不到盡頭的土地。土地上除了莊稼就是稀稀落落的村舍。每家每戶門前都會用籬笆圍出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照樣是莊稼。田里的莊稼要等到成熟季節(jié)一起收割的,那是一家老小一年的吃穿用度,是莊戶人心中最神圣的收成。如果有人平日到田里擼一把菜,整個村的人都會指著他的脊梁罵敗家子。而院子里的莊稼才是平常吃得著的食物,到了做飯時,婦女們在院子里走一圈,就拎回一籃子菜。鄉(xiāng)村里的姑娘找對象,只要到男方的院子里看一看,就知道男方是不是過日子的人家。
我家的院子總是枝繁葉茂,一年四季里,各種時令蔬菜此起彼伏。每年的春天,父親一定要舍出一大塊地種上西紅柿。大姨告訴我,身為小學老師的母親本不愿意嫁給種地的父親,父親是用西紅柿把母親“騙”到家的。那年,母親撅著嘴跟著外公、大姨第一次到父親家,父親洗了一大盆西紅柿端上來,給客人們每人拿了一個。大姨看著西紅柿,對低著頭的母親笑了起來:“他把最大的一個給了你?!蹦且豢?,父親的臉紅得比西紅柿還紅,而母親有了一絲笑容。
母親沒吃那個最大的西紅柿,而是帶回家去了。不久后,父親就把母親帶回家。從那之后,父親開始年年給母親種西紅柿。
每個春天,父親總比別人家早種半個月,種下后小心地撒上稻稈防凍,這樣我家的西紅柿就會早半個月成熟。到了夏日的晚上,我們一家坐在院子里納涼,父親摘下一盆西紅柿,洗干凈后挑出最大的一個給母親,再給我和妹妹小萍各一個。我們有滋有味地吃著,父親在一旁吧嗒著煙,火苗中可以看見父親臉上露出滿足而自豪的笑容。
我八歲那年的初夏,父親一如既往地開始了他那個季節(jié)的熱切期盼,盼望著我家的西紅柿快點紅。但老天仿佛有意地跟父親開了個玩笑,過了一天又一天,我家掛在枝頭上的西紅柿依舊青得生氣昂揚。等到村里的西紅柿都紅了,我家的西紅柿還是依然如故,父親的臉就和西紅柿一樣的鐵青。而母親越是勸他,他的臉越青。青了臉的父親連門都不肯出,像做錯事的孩子怕見人,整天在院子里轉著,時不時地蹲下來看他的西紅柿,一蹲就半天。
有一天,我們在屋里聽見父親在外面大聲地喊道:“老婆,西紅柿好歹熟了幾個,你吃吃看味道怎么樣?”母親、我還有妹妹小萍從屋里跑出去,見父親樂顛顛地端著西紅柿朝水龍頭走去。父親又開始滿足而自豪地抽起了煙。
那天,我啃著西紅柿問父親:“你天天都能摘紅撲撲的西紅柿,我怎么一個紅的也找不到?”父親愣住了,煙掉在地上。母親瞪著我呵斥道:“那要問問你眼神,看你今天數(shù)學作業(yè)又做錯了多少。”父親攔住了母親,說:“別怪孩子,這幾天的西紅柿都是鄰居們悄悄地放在門口的?!蔽业靡獾卣f:“就是嘛?!蹦赣H沒說話,起身低頭進了屋。
第二天,我跟著父親走在院子。父親嘆著氣,隨手摘下一個西紅柿,擦了擦咬了一口,停住了。然后他把西紅柿塞到我的嘴里,我邊拼命地掙扎,邊喊青西紅柿是澀的。當我吃到西紅柿時,一股甜味頓時溢滿我的嘴,我大叫起來:“真甜!怎么這么甜?”父親又摘了一個,咬了一口,哈哈地大笑起來。笑聲引來了母親和小萍。當我們全家樂成一團時,我看見母親的臉上有晶瑩的淚珠。
父親拿來一個大筐,裝得滿滿的一筐西紅柿,和母親抬著,挨家挨戶地送給鄰居,我和小萍跟在后面手拉著手,跳著唱著笑著。那一路上,都灑滿了大人們孩子們的笑聲,大家議論紛紛,都很納悶青西紅柿怎么會這么甜。
秋天,父親特意多留了一些西紅柿作種子。到了第二年,西紅柿卻早早地紅了。父親有一些遺憾,但沒有像去年那樣愁眉苦臉,而是樂呵呵地摘下西紅柿,給左鄰右舍們送去品嘗了。當然,最大的一個還是留下給母親。
后來,我再也沒有吃到過那么甜的西紅柿,但那個夏天里青青的西紅柿,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至今余味揮之不去。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