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智,1974年生人,農(nóng)民出身,現(xiàn)供職某集團工會,遼寧省作協(xié)第七屆簽約作家、葫蘆島市文聯(lián)簽約作家,有散文被《散文選刊》《讀者·鄉(xiāng)土人文版》《新世紀文學(xué)選刊》《廣州日報》等報刊多次轉(zhuǎn)載,并被收入年選、語文閱讀教材等。
誰喊了我的名字
那一天,誰喊了我的名字。只一聲,短促而匆忙。我急忙應(yīng)了一聲,跑出屋子,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院外,想看看那個人,結(jié)果連個鬼影都沒看見。是不是一場風經(jīng)過院子,風不會在一座院子留下腳印和身影,可風可以留下聲音。風總是喜歡弄出點聲音,證明自己真實存在,風肯定知道我的名字。它日日蹭到窗下,聽母親喊我的乳名,夜夜伸長了耳朵,也許母親夢里也會喊我的乳名,風聽慣了,順口喊了一句,然后溜走了。
我確信是有個人喊了一聲我的名字。我沒來得及問是誰,應(yīng)聲跑出院子,想看看是誰。那時,我手頭肯定沒一件要緊的活計,正想借個事由到外面看看,喊聲給了我一個充實的理由。我沒聽清是栓柱喊的,還是寶慶喊的,他們經(jīng)常喊我的名字。有時一聲,有時三聲,有時喊到見到人為止。這次,喊一聲,人就走了,沒看見人影,我不知道是誰喊了我的名字。我在屯子生活了很多年,原本以為熟悉屯人的聲音了。我高估了自己。
一個人的聲音總會有變味兒的那天?;鹂惶珶幔狭嘶?;睡覺時,蹬掉了被子,著了風寒;為了一件大事,著了急上了火,都能讓原來的聲音走樣。人本身也會變聲的,栓柱十五歲,寶慶十七歲,我是十五歲,也許是十六歲,我記不準了。人到了十五六歲,一般聲音就會變了,由童聲變?yōu)槌扇说穆曇?。本來頭天晚上聲音還是稚嫩的,第二天早晨起來,突然用一個陌生、瓷實的聲音站在父親或母親面前。父親或母親先是愣愣地站在那兒,心里肯定在想哪冒出個大人,用眼睛自顧細看,可明明只有孩子站在自己身邊,想著想著,就自己先樂起來,笑自己一時糊涂,原來孩子現(xiàn)在長大了。孩子用嗓音證明了一切。這時的聲音基本會伴隨人的一生,再不會改變,人會一輩子操著這個腔調(diào)和親人,和朋友,和許許多多熟悉的、陌生的人說話??涩F(xiàn)在,我沒能聽出那是誰的聲音。一個人在屯子里長大,成了大人,他無論在屯子生活多少年,聲音都不會變。聲音不像別的,比如皺紋,隨著年齡的增長,也要長一些。人可以變老,聲音再老,也老不到一下讓人聽不準腔調(diào)。我相信屯子里每一個屯人的聲音都不會變,可也不會老馬家都隨了老馬家,老李家的都隨了老李家。聲音不像長相,隨姥家的姨啊、舅啊,或者繼承家族中叔啊、姑啊的相貌,讓人有個比頭。屯子里一個人一個腔調(diào),不一樣。
走出屋門,我還在琢磨,是不是立新喊的。頭一天,我和幾個伙伴商量好了第二天要出去割柴。他說他會喊上我的,我早早吃過了飯,就一直在屋里傻等,可過了晌午,也沒人喊我一聲,我確信立新失約了。誰都有可能改變一個計劃,那幾個伙伴上午臨時有事,彼此通了氣,一個站在另一家的門口喊,另一家的站在下一家門口喊,我獨自在河套東面,沒人過來喊,他們一上午忙著一件事情,誰也沒有過來喊我的名字。
我已經(jīng)無法確定是誰喊的了。屯子雖百十戶人家,可誰也無法保證,一輩子不喊一個鄰居,也許是一個屯人的名字。站在院外,先是試探地喊一聲,也許兩三聲,每戶人家的院子長短不一樣,聲音弱了,夠不著,聲音強了,喊的人舍不得力氣。先喊一嗓子,知道院子里有人,就放開喉嚨使勁地喊,喊到院里的狗聲起了,有人應(yīng)聲開門為止。種地時,點種的人不是個好莊稼把式,手勁兒重,種子撒得有些密,算計好的種子沒夠,還差半根壟沒能種完一塊地,回家嫌慢,索性就近到地邊的屯人家,要上一把種子,補齊最后半根壟。就近被借種子的人家高興,屯里鄰里之間沒當外人,不見外,要是知道沒借,一準挑種地人家的理——屯中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忒外道。或許是為了一口水,帶來地里的水喝沒了,跑回家要兩三里路,索性不跑遠路回家喝,找臨近的屯人直接喊名字,要口水喝,潤潤嗓子,補充一下體力。生活在一個屯子里,誰都有喊另一個人名字的可能。喊一個人的名字也是屯人生活的一部分,誰也離不開鄰里獨自活著。
誰喊了我的名字,其實都不重要。屯子里咬人的狗,通常咬一口,它就在人的哭喊中知足地跑開了,狗肯定以為只需要一口就能達到目的了。喊我名字的人,或許認為喊一聲就夠了。他不想浪費多余的力氣,一個人能攢下的力氣不多,他想把力氣留起來,分給另一件活計。那些在屯子里生出的活計太累人,需要太多的力氣,常常讓人沒有力氣完成。喊名字的人想耍個小聰明,省下一些力氣。
我不知道喊我名字的人懷著啥樣的目的,他恨我還是喜歡我。我們總是懷揣著各種目的,卻不知道目的或許只是我們不需要的一個結(jié)果。他要用喊我名字的方式,表達一下想法,他既想讓我聽見,又害怕我聽見,他不想公開和我成為一個對立的人,他內(nèi)心徘徊了很久,喊我名字時,思想都一直在徘徊。也許他喊了很多話,后面那部分聲音太小,我沒聽見。我遇見過好幾撥比我大的男孩或女孩,還有比我小的,他們當著另一個人的面喊那人。我說的當面,是很近的距離,不是近到四目相對,是彼此看見對方,小聲說話又聽不清,只好用喊告訴對方。那個想表達的人大聲喊對方的名字,然后小聲地說:我恨你。也許是我喜歡你。對方聽見前面的名字,聽不見后面的話,但從表情和口型里猜出了結(jié)果。我肯定沒用這種方式喊一個人。會不會有人覺得被一個人喊自己的名字或自己喊別人的名字也是一種幸福?
那個喊我名字的人,后面肯定沒有尾墜。我也不想那個喊我名字的人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一兩句不相干的話。我確信在一個屯子里還沒有一個非得用喊我名字的方式喜歡我或者恨我不可的人。也許喊我的人犯糊涂了,他本來去找栓柱的,卻稀里糊涂地順道走到我家門前,張嘴就喊出我的名字,喊一聲,突然醒了,發(fā)覺自己喊錯了,羞臊地慌忙跑開,白白使了我一趟腿。我不知道是誰喊了我的名字,可我知道那沒有惡意。
叫聲
屯子里是有些叫聲的。一個生火過活的屯子不會缺少叫聲,像一處惹人喜歡的風景,因為一脈水,山水一下活了。有叫聲的屯子才有生氣。
屯子里最高亢的叫聲出自大爺爺家。大爺爺是爺爺?shù)奶玫埽臀壹沂乔昂笤旱睦相従?。大爺爺家的驢總喜歡在夜里孤獨地長叫幾聲。它被拴在簡易驢棚下的石槽上,悠閑地嚼著草料,不時地打著響鼻,四蹄不時砰砰地敲打著土地,前蹄有些順腿,用的力道足,聽上去勁也足。屯子里再沒比那頭黑驢更響亮的叫聲了。那叫聲沖出院子,向左鄰右舍,前院后院,四散開去,向上的一股被天空壓了下來,也許聲音有些重,沒能沖上離屯子更遠的天空,重又落了下來,散落到屯子的每個角落,連院角墻根下的狗都抬起狗頭,豎起耳朵,不著邊際地回應(yīng)兩聲。屯子里的狗喜歡這樣叫幾聲,管下閑事,表明它的存在。有些夜晚,屋子里的人面對院里的異常動靜,也會故意這樣干咳幾聲。
屯子里有多少種叫聲,我好像沒細數(shù)過,數(shù)也不一定能數(shù)出來。我閑散的心思有時會像我閑散的腳步一樣,我在沒有活計的空當,會不假思索地走向松樹梁,也許是老馬家溝里,常常是走到途中,又毫無目的地轉(zhuǎn)回來。我一定沒想透過去做什么,中途又改變了主意。我把腳步一下一下落在路上,它們?yōu)R起微弱的塵土,現(xiàn)在我用眼睛看得明白。我在屯子里聽過太多的叫聲,那些叫聲高低、長短、強弱不一,一聲和著一聲地灌滿我的耳朵。最后,我把那些聲音和走向松樹梁或老馬家溝里的腳步一起忘掉了,那些叫聲和腳步好像都一樣,被我閑散的心思忽略掉了,這讓我一直不能數(shù)出屯子里有多少種叫聲。
我的心里清楚,沒有誰可以用心安靜地聽到一個屯子全部的聲音。誰又能說清楚一只嗡嗡響在耳邊的蚊子,是不是在向我們大叫?那些活躍在一個院子、一個屯子里所有的叫聲,我們不會全部聽到。在我還不完全認識狼的時候,奶奶就說屯子里有狼,并時常指著院外一種白色的糞便,告訴我那是狼屎。前幾年,有人說在晚上上班的路上遇見狼了,幸虧手里拿著手電筒和一把鐵釬,狼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可能沒機會下口,只好走開了。要不然可能就是另一種結(jié)果了??晌覜]聽過狼的叫聲,它們好像在屯子的另一個世界,寂然無聲?;蛟S,從前的狼改變了嚎叫的方式,讓我們聽不見了。我還能時常聽見的是狐貍的叫聲,它們時常從山上下到屯子,叼走院子里的雞。有一次,居然把母親養(yǎng)的下蛋鵝趕走了一只。父親說狐貍叼不動一只大鵝,它是趕走的。之前,我聽見山上和院外有那只狐貍的叫聲,全家人小心地聽狐貍叫,可沒能在以后的幾個晚上熬過一只狐貍,當全家人聽到院子里的動靜,跑出去后,終究沒能追上。它把母親圈養(yǎng)的一只大白鵝弄走了,沒留給我們,我們沒得到期盼的鵝蛋。你知道,一個鵝蛋相當于兩個雞蛋。我肯定不喜歡一只狐貍的叫聲,那讓我夜里不敢沉睡。
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一只野貓鉆進我家紙糊的窗口,進入屋里,叼出碗櫥里的一塊肉準備吃掉。大概家貓發(fā)現(xiàn)了,很是不樂意,家貓肯定想自己碗里的肉不能被野貓吃了,兩只貓發(fā)生了正面沖突。我不清楚是家貓向野貓發(fā)出了挑戰(zhàn),還是野貓先向家貓示狠的,反正野貓沒能順利地把肉叼出來,被家貓攔在了屋內(nèi)。父親摸黑里聽到了野貓的響動,順手拿一件家伙甩向了叫聲兇狠的野貓,然后兩只貓同時發(fā)出叫聲,從我身上的被面躥上窗臺,穿窗而過,消失在夜里。野貓吃到了腥兒,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在院門外家里人喊花紅樹的樹上叫。那棵花紅樹枝繁葉茂的,說不清到底是啥樹,每年都會結(jié)一種比沙果小的果子,果子有些澀,不招人愛??蓸溟L得異常好,多少年都不見病態(tài),這讓野貓看中了,它就躲在花紅樹上叫,我們誰也拿它沒辦法,也沒有誰能懂那只野貓的叫聲。那也讓童年的我在很長時間里都不敢單獨走出院子。野貓的叫聲成了我夜晚不出門最大的理由。
還有一次,我和二小他們幾個去屯子西邊的一條溝里,走到坡上,大家忽然想知道山坡上能藏下多少只野兔,便一起扯開嗓門叫,從半山坡向下扔石頭,試圖驅(qū)趕出藏在山坡上的野兔,結(jié)果一只肥大的山狍子在我們的眼前迅速翻過山梁,消失在視野里。它沒有向我們一樣發(fā)出叫聲,背影里看不出驚慌,像是四平八穩(wěn)地,一聲不響地溜掉了。那只奔起逃跑掉的山狍子肯定不適應(yīng)我們笨拙的叫聲,也許不喜歡我們在它家門口大吵大叫的,要到鄰居或者親屬家享享耳根清凈?;蛟S,它自認為被發(fā)現(xiàn)了,主動現(xiàn)身出來。我和二小他們幾個小伙伴藏貓貓時,彼此也會用這種叫的方法,詐出藏得最隱蔽的那個伙伴。其實,我們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我被叫聲一次次打斷,在記憶或者現(xiàn)實中。比如,六歲的小侄兒“啊”地大叫一聲,打破了所有的寂靜,大家投去了疑問的目光,他不滿意地告訴大家,誰讓你們不理我,然后轉(zhuǎn)身離開。那多么像屯子里那些突然響起又恢復(fù)寂靜的叫聲。原來,叫聲也是一種寂寞。
我們在哭聲中出生,在另一場哭聲中死亡,叫聲是生命的開始,也是生命的結(jié)束,是離生命和死亡最近的聲音。一個屯子一次又一次的叫聲,是誰的開始,又是誰的結(jié)束呢?
蠓蟲兒的聲音
我常常在屯子里弄出一些聲音,那些聲音不大,或許屯人根本聽不見。我們總會忽略一些聲音的存在,可我的聲音一定蓋過了蠓蟲兒的聲音,我是這樣認為的。蠓蟲兒的聲音在屯子里一定很微小,也許小過一滴水的聲音。
屯子里的人都聽過蠓蟲兒聲音,除了啞巴。啞巴是我們屯子唯一不能正確用聲音表達的人,我們都稱呼他啞巴,啞巴代替了他所有的名字,成為他最現(xiàn)實的稱呼。啞巴不能像我們一樣大聲表達,耳朵也有些背,他好像聽不見蠓蟲兒微小的歌唱,那些歌唱與啞巴無關(guān)。啞巴在與我溝通時,露出兩排牙齒,微笑地“咿呀”著,一雙長滿老繭的粗手用力地比畫著,我時常讀不懂他“咿呀”聲中的手語。啞巴不識字,也沒學(xué)過真正的手語,滿屯子的人用心去猜啞巴單一的聲音和手語。我們也一直都無法理解蠓蟲兒的聲音,理解那些聲音的難度一定遠勝于理解啞巴。
我在溫暖的季節(jié),在屯中的某條路上,會與眾多的蠓蟲兒相遇。它們成群地聚在一起,散漫、歡呼,我看不懂,它們不像一群螞蟻聚在一起,讓我低下頭,仔細地觀察半天,看出些門道;它們也不像曾經(jīng)走出屯子的羊群或牛群,目標明確;它們更不像我們一屯子的大人和小孩兒,聚在場院或三五成群地去趕集,行為明確。所有的蠓蟲兒一群一群地飛在空中,我輕輕穿過一群,它們在我的耳際齊聲細語或大聲呼喊,無法分辨。我的身體遠遠大過它們,這和我五歲長到十歲,再長到二十歲時的聲音差異不一樣。我二十歲時的聲音一定遠遠高過五歲時的聲音,我用自己的身體和聲音,推斷那些蠓蟲兒的聲音與氣力,這是我在一個屯子長久生活的結(jié)果。
我還是聽不懂蠓蟲兒的聲音。它們的聲音在我的耳際,細小、微弱。我輕輕一個呼吸,或許讓一只蠓蟲兒折翅下落。我的一個聲音,一定不比天空的一聲響雷弱,在昆蟲的世界里,它們會不會害怕我們的響雷?那聲音神秘、轟鳴。所有蠓蟲兒的聲音都將顯得寂然無聲。
很多時候,我一直認為自己無法穿過一群蠓蟲兒。我穿過一群蠓蟲兒的聲音,低著頭,從苞米葉子的拉扯中快速跑過,一抬頭,又一群蠓蟲兒的聲音響在耳邊,它們和先前那一群沒啥區(qū)別,我無法從那些蠓蟲兒的模樣、數(shù)量和聲音中分出這一群和先前那一群有啥兩樣。甚至許多年,我都認為我正穿過同一群蠓蟲兒,在聽同一群蠓蟲兒的聲音。那些聲音,更像我穿過亂聲如潮的曠野,對危險毫無分辨。
在夜晚的燈光中,蠓蟲兒會唱著歌沖向我裸露的肌膚,它們或許會喝我的血,把一些病毒傳染給我,我一再小心地防備著。我試圖用蚊帳和噴藥阻止那些聲音的到來。那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對那些聲音最無奈地防護與反抗。面對一群蠓蟲兒的聲音,我別無選擇,我好像還不太適應(yīng)這個世界聲音與聲音的對抗。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