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本名羅光燦。中短篇小說散見《芙蓉》《清明》《山西文學》《青年文學》《文學界》《延河》等期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歡樂頌》《鳥巢里的春天》,系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
瓜戀籽,籽不戀瓜?!裰V
日頭西沉,霞光四溢。
院落角那棵桂花樹染得紅彤彤的,米粒般大小的花兒幽幽地眨著小眼,清香充溢整個院落;雞仔們還沒回籠,踱著小步四下啄食;土狗趴在門檻旁吐著舌頭,稍有動響便豎起耳朵;墻頭曬有兩雙布鞋,黑色鞋面經過曝曬,鞋幫微微上翹像泊岸的小船。這時,王子英從瓦屋走出來,她剛洗完澡,緊貼額角的頭發(fā),濕漉。發(fā)梢凝有水珠,時不時滴嗒下來。她提個塑料桶,里頭蕩擺著洗澡水。喲嗬喲嗬——她揮手朝斗架的雞吆喊兩聲。土狗像是得到了命令,躥到雞群跟前,汪汪汪地叫喚。細猴,瞎叫么事,過來過來!王子英朝土狗招招手,這條叫細猴的土狗便搖頭擺尾湊到她跟前,討好地舔著她的褲角……
瓦屋東側砌有一人高的露天茅廁。茅廁是泥磚砌的,多年的風吹雨打,墻頭早已破敗,墻根和墻縫長出粗細不一的野蒿子,風一吹,它們就一下一下地抽打泥墻,那些松動的泥塵便飄下來!茅廁往東是三棵梧桐樹,再往東是塊空地,有兩個簸箕那么大;幾棵南瓜秧四處爬行占據空地,墨綠色的瓜葉密密匝匝,呈現一派生機,幾朵黃花在墨綠中顯得十分扎眼,那些蔫巴黃花后面系著瓜蛋,更多的青皮瓜蛋躲在瓜葉后面,只有風翻過瓜葉,它們才閃現出來。那些瓜蛋小的也有拳頭那么大,稍大些的有臉盆那般大了。瓜蛋形狀勢態(tài)百樣。像球的,機智;像棒槌的,憨厚;像啞鈴的,笨拙;像電話把柄的,精靈。把洗澡水倒進茅廁,王小英提著空桶蹲到瓜地跟前,瞅著南瓜她眼睛慢慢濕潤起來,再過一會兒,眼角爬出一行淚,鼻頭酸起來,伸手揩揩眼角,然后她撫摸跟前的南瓜,喃喃自語:好好長吧,長得越肥越好,再過個把月等細猴回家就能給他做南瓜粑粑吃了,好好長吧!
汪、汪汪——土狗細猴伸緊脖子朝遠處叫喚,吠完湊到王子英跟前,舔她手背。王子英眼光從瓜葉挪到細猴身上,摸它的頭笑道,細猴呀,你莫不是也想吃南瓜粑粑了?好好,再過一陣子等這些南瓜熟了,那個細猴也就回來了,到時候我就給你們做粑粑吃,好不好喲?土狗細猴嗚嗚地低咽。日頭走了,沒影了,天空在日頭退場之后,從高處走下來,而且是越走越矮。王子英已瞧不清遠方了,遠方的天和地糊到一塊了!
王子英拄著膝蓋頭慢慢站起來,撣撣皺巴的襯褂提起塑料桶回到屋。灶膛尚存余溫,揭開鍋蓋,騰起的霧汽迷住王子英眼睛,待霧汽散盡,王子英從灶沿找來洗碗布,將手探到鍋底。小半鍋米飯,米飯中央嵌個青瓷碗,碗里蒸蛋散發(fā)淡淡的清香,幾段細蔥在蛋清中央好像睡著了,一動不動。她旋轉碗身,然后把洗碗布輕輕搭在碗腰上,慢慢地,慢慢地端上來擱在灶臺。她哈腰聞了聞,可能覺得滿意,她笑了。一笑,額頭的皺紋就醒了;一醒,皺紋就亂了,橫一根斜一根,彎彎曲曲的。
盛半碗飯,舀幾湯匙蒸蛋潑在飯上,然后呢,王子英把碗擱到灶角落,朝蹲坐暗處的土狗喚句,細猴吃飯了,你最愛吃的蛋拌飯,吃吧吃吧!再然后,她又盛半碗飯,又舀幾湯匙蒸蛋澆在碗頭,借就灶屋瀉出去的燈光,端著飯碗摸到大門口,在門檻坐定抬頭朝東邊望望,星星像是煙頭,將屋頂那塊黑布燙一個個窟窿。細猴這會兒也該吃飯了,細猴是不是在逗小金玩呢?王子英把筷子擱在碗頭,騰出手揩眼。
王子英兒子其實叫金福華,細猴是他的綽號。金福華問過王子英為么事給他取那么個綽號,他娘說他小時候精瘦精瘦的,又特別調皮,上樹下河,掏鳥窩摸魚蝦,活脫脫像個猴子。金福華中專畢業(yè)去上海打工,前幾年倒插門,“嫁”到上海郊區(qū)某個縣,給人家當上門女婿。入贅到女方家,將來小孩隨老婆的姓,給老婆家傳香火。王子英覺得很窩火,覺得兒子白白給別人養(yǎng)了。她對這門婚事是反對的。她不想占人家的便宜,也不想人家占她家的便宜。金家到金福華這一輩已是三代單傳了。老金家把繁枝散棵的重責寄托金福華身上了,可事與愿違,沒等他發(fā)棵,他的種子已戴上外姓了。兒大不由娘。王子英掰不過兒子。她老伴老金也掰不過兒子,掰不過兒子的老金結果把自已掰倒了。老金是前年過世的,沒病沒災突然就那么走了。
王子英知道老伴老金是因兒子倒插門那事給害的,兒子剛去上海那會兒,老金活得多歡實呀,成天樂呵呵的,一頓能吃三大碗;可等兒子倒插門嫁到女方家,老金平常的精神勁沒了,成天唉聲嘆氣,跟自個嘔氣。氣是什么?氣是精神血,你嘔來嘔去,就把身子嘔空了!老金就那么走了。再到后來呢,王子英也想明白了,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作遠憂。王子英有兩個孩子。大的是閨女,兒子是小的。閨女金彩鳳嫁到十里外的隔壁鎮(zhèn),女婿老實巴交,是個民辦教師,代課快十年了,還沒摘掉民辦的帽子。女婿家境清貧,閨女嫁到那里,她的公婆除了給她吃苦受累,別的就么事沒有了。所以呢,金彩鳳就不能像人家閨女隔三差五回娘家。日子久了,隔壁鄰居就有嚼舌根的,他們給金彩鳳挑理找刺,說她嫁出去就忘了娘老子,是個白眼狼。而王子英呢,她總會站到閨女那頭,給金彩鳳辨理,說她婆家事多,公公身體不好,地里的農活需要她打理……那些抱打不平者見王子英這么說,很是泄氣,像是攥緊拳頭拼足力氣要給某個物件來一下,可哪曉得砸到的卻是棉花團!
再到后來,王子英耳根清靜了。
這老人一旦清靜下來,越發(fā)覺得時間走得緩慢,許多幻覺冷不丁滋長出來,過后再去回味,還覺得蠻好笑。王子英現在就這樣,閑下來就在門檻坐著,坐著坐著眼睛就滋生出一派景象,細猴打著赤膊攆著他姐滿院子跑,驚得那些啄食的雞撲騰翅膀飛上飛下;揉揉眼再看,細猴卻是趴在矮桌寫作業(yè)……好幾次,王子英都要摸到細猴臉蛋了,可上身微微一歪,頭磕到門框上,再看細猴,沒影了!
飯還沒吃完,電話響了。陡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像閃電,喀嚓一聲,把王子英內心照亮了,她念的細猴和彩鳳在眼前晃動起來……電話是閨女打過來的。金彩鳳告訴她最近屋里的事多,沒空回去看她,問她身體怎樣。
王子英嘴巴張著沒吭聲,左手攥拳頭,一下一下地用勁。金彩鳳又跟她說,娘,前幾天我給細猴打電話了,細猴現在混得蠻不錯的,他說他要提公司經理了,聽說工資也要翻一番。王子英咧咧嘴,笑了。拳頭松開背手擦擦額頭的汗,她咳嗽兩聲清清嗓子,問閨女,細猴有沒有給你說金的事,他身體怎么樣?沒得病吧?他個子有沒有長高一點?
金是細猴的兒子。按常理金應喊王子英奶奶的,可現在呢,王子英卻成了金的姥姥。怎么說呢,說到底細猴只是倒插門的播種機,他播下的種子理所當然是人家地里的收成!給兒子取名劉金,也算是細猴亡羊補牢之舉吧。細猴給王子英解釋過,說他給兒子戴上老金家的姓了,算是不辱祖宗的臉面。“金”字戴是戴上了,可是戴錯了位置。金、金、金地叫,王子英老覺得拗口,可她又有什么辦法呢。她見過金,那還是前年的事。那年金剛滿三周歲,胖乎乎的招人痛愛。金的小嘴一張,噥來噥去的腔調逗得大家開懷大笑,盡管王子英聽不明白金說的什么意思,但她覺得金的腔調很好聽。 就見過那么一回,金的模樣就深深烙到王子英腦子里了,有事沒事時,她就扳手指頭算著金幾歲零幾天,估算金該多高了多重了。
他沒說這些,他忙得很,哪會說那些碎事?金彩鳳這句話讓王子英渾身不自在,她又莫名其妙張大嘴巴,屏住呼吸,把話筒在耳洞附近挪了挪位置。金彩鳳好像一下子沒了話題了,她說要是沒事掛電話吧。王子英吞口痰,別、別、別掛,下個月你們回來一趟吧?說完,她又抹抹臉上的汗,嘴巴張著聽電話那頭的聲音。
到時再說吧!嘟、嘟、嘟……
最后,電話那頭的掛斷音連成線,將王子英手足纏了一道又纏一道,捆得她呼吸緊迫,臉一點一點地蒼白起來。再端飯碗,王子英就沒了胃口。放下碗筷,她扶墻摸到堂屋拽下燈繩,梁上的白熾燈在嚓嗒聲中吐出光亮,薄薄地撒下來。王子英揉眼走到茶幾跟前,盯著墻上那張黑白人頭像叨嘮開來:老頭子呀,曉得啵,你兒細猴又出息了,要升官漲工資了,經理!鳳剛才跟我說的,你活一輩子也沒撈個芝麻大的官做,這下好,你的官運都轉到細猴身上了!高興吧?瞧你,又咧嘴笑了,你呀你!
王子英伸出手指頭想點點老伴的額頭,她踮腳夠一下,又一下,沒夠著。她抻抻衣裳沾著的灰,笑著說,哎喲,老頭子你可莫笑我沒用,老了喲,我也就要過去陪你了喲,等著我吧!在那邊沒人照顧你,你千萬莫亂喝酒,一醉你就摔跤,磕破腦殼沒人給你包扎,酒少喝,煙也要少抽一點,曉得啵,育明上個月走了,害肺癌走的,聽說是抽煙害的……
汪、汪汪、汪汪汪——
土狗細猴的吠叫聲將王子英拉回現實,緊跟著聽見門外有人喊她。王子英唉唉地應答,朝后屋走時她嘀咕,這么晚哪個叫我呢?
花嬸站在門口罵土狗細猴,混子狗,你瞎了眼呀,我,你都不認得了呀?再叫我踢死你!花嬸說著抬抬腳。細猴見勢往后急退幾步,但叫聲更兇了!嘖嘖嘖,細猴、細猴過來。王子英把土狗細猴喚到身旁哈腰撫撫細猴的腦袋。
英嫂,我還以為你不在屋呢,吃飯了唄?花嬸滿臉笑容。
找我有么事啵?王子英冷冷地應了句,她因花嬸剛才罵細猴,心里頭很不舒服。
小波剛到屋,去黃石做事大半年,今天陡然回來了,他回來也沒打個招呼,屋里菜也沒準備,我琢磨明早去鎮(zhèn)菜場割幾斤肉,今晚呢就隨便對付一頓,給他煎幾個荷包蛋吃,上春喂的幾只雞都害病死了,屋里也沒雞蛋,小波他爸叫我到英嫂你屋里看看,看你能不能賣我?guī)讉€雞蛋,價錢好說!
屋里倒是有幾個雞蛋,是我留細猴他們回來吃的!王子英抻抻衣袖,仰臉瞧瞧門頭上的燈泡。燈泡瓦數不大,通電后弱紅弱紅的,不知名的蟲子圍著燈泡撲騰翅膀。細猴再過半個月就要回來了,我那孫子金也跟著一起回來……
要不,英嫂你先賒我?guī)讉€,明早我到鎮(zhèn)里買了再還你?花嬸抿抿嘴,勾脖子瞅著她。你要幾個?王子英這句話讓花嬸原本繃緊的肌肉松懈下來,她滿臉堆笑應道,三四個吧!王子英轉身往里屋走,花嬸跟在后面一個勁在說客氣話。她問王子英,細猴好幾年沒回來了,這回不挨節(jié)不挨年他咋有空回來呢?他爹走三周年了,他們回來給他爸過三周年!哦哦哦,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金大哥走了三年!英嫂,聽人說細猴在外面混得蠻好!
瞎混唄,剛才他姐打電話跟我說,細猴最近當經理了!王子英從雞籠旁的矮壇里掏出幾只雞蛋,不經意間她臉上浮現出幾絲笑紋。
喲嗬,又升官了呀,你家細猴真了不起,他怕是咱馬垅村頭個當這么大官的,真了不起!花嬸討好地豎起大拇指。
么事大官喲,也不曉得他么樣操心呢,聽說他底下有千把人,那么個大攤子是個累人的活,我聽說土雞蛋養(yǎng)人,特意給他存了一些,這次他回來讓他帶去!王子英把壇蓋合上,捶捶后腰朝花嬸笑笑,四個雞蛋夠不夠?夠了夠了!花嬸將雞蛋捧在懷里,原想再說些客氣話,可王子英卻把手一揚,說你趕緊回去給小波焐飯吃吧,莫讓小波餓壞身子!
第二天,天微微亮,王子英就起床了。
她是被痛醒的。前幾年她落下腰椎盤突出的病根子,又犯了。起床后,王子英撐腰屋里屋外打掃一遍,然后把雞籠門打開,從瓦罐抓把谷粒吆喝雞們到院落,撒下谷粒。望著撲騰翅膀啄食的雞們,王子英瞇眼會心地笑了,云縫漏出的霞光將她染得混紅。土狗細猴蹲坐門礅兀自吠叫幾聲,驚得那些雞們伸緊脖子四下打量……
英嬸,喂雞啊!路過的村人跟王子英打招呼。
啊,喂雞,這么早你到地里又是忙么事呢?她的笑容像漾開的紅紗巾,輕飄飄地越過院墻。
忙么事喲,去菜園看看!
望著村人消失在田塍遠處,王子英捶著后腰,一步一顫地朝屋后走去。那些南瓜藤經一宿的滋長,蒲扇般大小的葉子顯得更黑了,球狀的南瓜好似大了一圈。王子英摸著南瓜喃喃自語,瓜呀,趕緊長,再過兩個禮拜細猴就要回來,曉得唄,他打小就愛吃南瓜粑粑,到時你們這些瓜瓜們一定要給我鼓勁呀,嘿嘿。她禁不住笑出聲來。土狗細猴湊近瓜秧嗅了嗅,然后探出大舌頭舔舔南瓜。你這個細猴也想吃南瓜粑粑了嗎,等那個細猴回來,我讓你們吃個夠!王子英把細猴攬到懷里,一下一下地撫摸它的腦袋。土狗細猴嗚嗚地低嗥叫,溫順地舔著她的褲角。風吹過,瓜葉嘩嘩作響,爭先恐后地跟王子英招手。
王子英去了趟茅廁,出來后回屋取來糞瓢,她要給南瓜澆些糞水,好讓南瓜長得更肥些。她哈腰將糞瓢探到廁口,攪了攪,然后舀上一瓢渾濁的糞水,小心翼翼地端起,慢慢朝瓜地走去……
再澆一瓢就夠了。王子英揩掉額角的汗,她拄著糞瓢柄捶捶后腰,此刻后腰又脹又疼,好像千百萬螞蟻在咬噬。她深深呼口氣,將糞瓢伸到廁口,咕嚕咕?!S瓢滿了!她兩腿微蹲,雙手繃緊,一哈氣,那糞瓢剛剛抬到廁口上空,啪——那瓢糞水潑了下去!緊跟著王子英身子一晃,險些滑倒在地。再看她臉頰紅得跟雞冠似的,趴在額角的汗珠子也掉了下來!
再動,身子可不像剛才那么輕巧了。王子英望著那棵沒澆上糞水的南瓜,再望望那幾個籃球大小的青皮瓜,眼睛漫出淚水來。她掐掐大腿,咬著牙再把糞瓢探到廁口……
王子英躺在床上盯著電話機發(fā)愣。黑色電話機呆頭呆腦地坐在矮柜上,像塊巨石壓在她心頭,讓她呼吸緊迫,她挪挪身子,探手摘下電話機的話把,想了想又放下。過了一會兒,她又摘下話把,再次擱下。幾次三番,幾次三番。最后,她鼓足勁摁了一串數字。
細猴,你在上班吧?
啊我在上班呀,娘,你有事呀?要是沒事我掛了,這會兒我忙著呢!
我沒、沒事,我就是想打電話問你一下!還沒等她把后半句話說完,電話那頭的男高音就把她話頭掐斷了。沒事打什么電話呀,你不曉得長途電話費多貴嗎,有什么話你趕緊說!
細猴,今年屋里的南瓜長得可好呢,好大一個,等你們回來我能就摘下做南瓜粑粑了,你們回家的日子沒變吧?王子英說完,嘴巴張得大大的,像要咬緊什么一樣。
再說吧,公司這陣子挺忙的,要是沒事我掛電話了!還沒等王子英反應過來,兒子細猴就把電話掛了。王子英握著話把不知所措,她咂巴咂巴嘴嘆了口氣,對著話筒自責道:細猴對不起呀,娘不曉得你在忙,下次一定等你有空了打給你,你么時候有空呀?娘是怕你忘了你爹的三周年祭,那天你一定回來呀,我都跟你爹說好了,說金和你要回來看他的,要不然你爹在那邊過得不踏實的,菩薩保佑呀,保佑你那幾天不忙,阿彌陀佛!王子英把話把捂在胸口祈禱。
日子愈往后翻日頭愈加軟弱,雨水倒是豐盈起來了。雨水一多,王子英那些南瓜就受不了,開始有南瓜蒂部潰爛了。這可把王子英愁壞了,她吃不好睡不安穩(wěn),沒事就瞅著掛鐘發(fā)呆,她埋怨掛鐘走得太慢,要是照這速度還沒等細猴回來,那些南瓜都得壞掉。到最后,她想到辦法,給那些南瓜打傘避雨。原本王子英身子骨就差,現在她為了那些南瓜被這場雨一折騰,已經好幾天沒下床了。要不是隔壁花嬸幫著照顧她,時常端碗熱湯給她,她或許早去了那邊。王子英覺得虧欠花嬸,那天她要送雞蛋給花嬸?;▼鸩灰?,她要王子英給細猴打電話,要她叫兒子回來。王子英覺得日子還早,離老伴三周年祭還有一個禮拜。她知道兒子請假公司要扣錢的,她可不想兒子扣太多錢。
花嬸好幾次當著她的面要給細猴撥電話,都被她攔下來了。
花嬸說,舍不得細猴浪費錢,那就叫彩鳳回來,她住得近,回趟家也方便!
王子英說,彩鳳最近屋里忙,一大堆事等著她呢,別叫她,歇幾天我這老毛病就會好的,你看看,我都能坐起來了!她撐著床板坐起來,可沒過一會兒額角就滲出汗水,臉色跟白紙一般。
叫這個不行,叫那個也不行,弄得花嬸沒了主意,她連連搖頭,英嫂你躺下吧,曉得你疼兒女,可你也不能不顧自個身子呀,難道你不想細猴?再說了,我們養(yǎng)兒女做么事呢,還不是指望老了病了,他們能在身邊照護一下嗎?你倒好,兒子像斷線的風箏,讓他飛得遠遠的,女兒近倒是近,可你又不要她回來……
花嬸數落完,再看王子英,她卻抿嘴嘿嘿笑。你呀你,為兒子累了一輩子,到頭來享不到兒女半點福!也不曉得你到底咋想的?不說了,不說了,你趕緊把面條吃了,外頭落雨我也得回去了!
花嬸走后,王子英盯著電話機發(fā)呆。汪、汪汪——土狗細猴蹲坐床板,伸緊脖子朝她吠叫幾聲。哦,細猴你是不是餓了呀,過來過來,吃面!她側過身子把矮柜那碗面條端起,將半碗面倒到床板上。土狗細猴湊過去,一下一下舔食著面條。
細猴,面條好吃吧?好吃就多吃一點,吃得飽飽的陪娘說說話,好不好?王子英把剩下的半碗面條又倒到床板上。細猴剛才你都聽見了吧,花嬸叫我跟那個細猴打電話叫他回來,還說我不想他,唉,她哪曉得呀,我做夢都想細猴,巴不得這會兒他就在身邊,陪我說說話,讓我瞅瞅他是胖了還是瘦了。
細猴,金長個子了嗎,小孩子別慣著他,糖也不能讓他多吃,吃多了牙齒容易長蟲,一天三餐要讓他吃飽,淘氣一點沒關系,男孩嘛,哪有不皮的,你小時候,成天跟隔壁屋的明非爬樹,下河摸魚,記得唄,那年你背著我跟你爹去河里洗澡,把新買的涼鞋弄丟了一只,你怕挨揍躲到草垛里不回家,害得我跟你爹找你找到半夜……
土狗細猴吃完面條,舔嘴瞅著王子英,見她伸手來撫它,土狗細猴乖巧地趴下來,瞇眼嗚嗚地低嗥,偶爾動彈動彈尾巴。一只母雞在床板覓到半根面條,一時興起,咯咯咯地唱起歌來。土狗細猴騰起從床板跳下來,朝那只母雞汪叫兩聲。王子英揉揉眼,咧嘴笑了。老了老了,真是老了喲,我還以為細猴回來了呢,唉,不中用了喲!她自嘲地搖搖頭,然后挪挪枕頭,恍恍惚惚地昏睡過去。
細猴到底是從上?;貋砹?。
他是在他娘王子英死后第二天坐飛機回來的。那天早晨花嬸給他打的電話,花嬸要他趕緊回家,說他娘過世了。他差點翻臉。他以為那是他娘變著法子催他回去,居然要花嬸這樣誆自己回老家。那天早晨細猴在電話里沒給花嬸面子,他把花嬸數落一頓,說她要是吃飯撐得難受,就多種幾壟莊稼,睜眼說瞎話,我也三十幾歲了,又不是小孩子,你就是要騙我,那謊話也要編圓些,我娘想我回去我知道,可我要走得開呀!他不相信他娘過世了。不光他不相信,花嬸也不相信。
為了照顧王子英,花嬸特意向她討了鑰匙。那天早晨,她開門照例給王子英送粥。進房,見王子英蜷縮床鋪,土狗細猴居然趴在床頭嗚嗚低嗥?;▼鹗侨f狗才發(fā)現王子英過世的。好端端的一個人,隔一晚就陰陽兩界了。花嬸覺得王子英走得有些突然,雖說這幾天經常犯迷糊說糊涂話,而且睡夢中常喊著嚷著要去看什么南瓜做什么南瓜粑粑,但她眼神還算是清澈的?;▼疝D念再想,王子英自從老伴過世后,一個人孤孤單單過日子,實在是太苦,現在她去她老伴那邊了,想必日子要好過些,至少有人陪著說說話,再不要守著一條狗嘮叨了!
王子英出殯那天剛好是細猴他爹三周年祭。村人們都過來幫忙,吹吹打打把王子英送上山。從墳地往村走的路上,有人問細猴他老婆怎么沒回來送葬?細猴滿臉通紅,支支吾吾地說他老婆這幾天身體不太好,不能出遠門!那人又問,那你兒子呢,他怎么不回來送送他奶奶?細猴耳朵緋紅,說話結巴,他說兒子剛上幼兒園怕掉課。村人笑了,更多的村人笑了!他們搖頭嘆氣從細猴身邊走開……
金彩鳳腰系草繩,身著孝服走在隊伍最后頭,花嬸在身旁細聲問她,你弟有沒有說幾時回上海?他說回去的飛機是后天上午的!怎么那么早就走了,再怎么忙也要過完“頭七”才能走呀!他說他那邊事多,不能耽擱!哎唷,怎么能這樣呢,你娘要是曉得了,多傷心喲,唉!花嬸揩揩眼角,可一會兒眼睛又濕了。
晚上,花嬸摘來南瓜跟金福華說,細猴,你娘在世時總嘮叨你,說你喜歡吃南瓜粑粑,今晚我就代你娘給你做幾個南瓜粑粑吧!金福華苦笑,花嬸你別忙了,南瓜粑粑小時候我是愛吃,不過現在我不那么喜歡吃南瓜粑粑了,做起來也麻煩,花嬸你也別麻煩了,晚上隨便吃了吧。
吃不吃隨你,我答應過你娘的,所以呢,這南瓜粑粑我是要做的!花嬸“咔嚓”切開南瓜,粉色瓜瓤白色籽?;▼鸢压先刻蛢?,將瓜切成塊扔進高壓鍋。見金福華瞅著自已,花嬸解下圍裙說你先歇一會吧,這南瓜硬著呢,沒半個時辰怕是壓不爛,我回去舀幾升糯米粉過來,一會兒就回來!
花嬸走了。
金福華在屋里屋外轉來轉去,他姐金彩鳳問他找什么,他答非所問地應了句,說沒什么合適的工具。你說么事呀,什么工具?你找工具做么事?金彩鳳這時已把孝衣換下來了,正倒水洗臉。
殺狗。金福華不動聲色吐出兩字。
殺狗?你要殺狗,你發(fā)什么精神病,好好的狗你殺它做么事?
姐,你莫管,殺狗我自然有道理的!
他肯定是想吃狗肉了!金彩鳳老公在一旁插話。
不是我想吃狗肉,是金他媽想吃狗肉,說鄉(xiāng)下養(yǎng)的土狗肉嫩,叫我這次回來搞點帶過去,我尋思著,娘都不在了咱家這狗遲早得餓死,還不如趁早殺了可以吃點肉,姐夫,你說我么樣弄死這狗呢,你幫幫我吧,我擔心一個人弄不死它!
弄條狗還不簡單?你搞條魚尾巴把它騙到灶屋,冷不丁在它頭頂來一下,它那小命就算結束了!金彩鳳老公吐個煙圈,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樣。
金福華照他姐夫說的,果真把土狗細猴誘到灶屋,不過當他舉棍砸時,也不知是心虛還是膽小,他那一棍并沒把土狗細猴砸死。土狗細猴受擊后,狂吠,亂蹦,將哧哧冒氣的高壓鍋碰倒在地,緊接著高壓鍋發(fā)出砰的一轟響?;▼鹇牭铰曧憦脑和馀苓M來,在門外看見土狗滿腦鮮血,她啊地尖叫,福華你們干什么嘛?
花嬸,福華要殺狗,他老婆要他捎狗肉回去!金彩鳳靠著房門而立,冷冰冰地梳著頭發(fā)。
作孽呀,真是作孽,福華你曉不曉得,你娘在世孤獨時就跟那狗說話,你曉得你娘管那狗叫什么嗎?叫細猴,你娘管那狗叫細猴,你懂得么意思吧!現在你卻要殺細猴給你老婆吃肉,福華呀,虧你想得出來喲,你臊不臊?
金福華的臉讓花嬸數落得一會兒紅一會白,他扔掉木棒躲進東房。他姐夫埋怨花嬸,說她說話太難聽,說福華剛從大城市回來,不該對他那樣?;▼鹨彩俏κ只厝チ?。金彩鳳老公待花嬸走后,進東房問金福華,那狗還要不要殺?
狗都跑了,怎么殺?
肯定沒跑遠,我們找找看!
他們便在屋里屋外找了一遍又一遍。沒尋著狗,他們蹲在院落抽煙。你說那狗能跑到哪去呢?是呀,狗還是蠻壯的,少說也有二三十斤吧,要是跑到別村死了,多可惜!要不然我們再找找!嗯,再找找!他們沿著血跡往前走……
過路村人問他們找什么。金福華說他家的狗不見。村人說,你家狗我看見了,那狗在你娘墳頭趴著呢!他們聽后松了口氣,相視竊笑。他們提著棒趕到王子英的墳墓,遠遠就看見土狗細猴蜷縮在墳頭,像條紅黑相嵌的圍巾搭在墳頭!
土狗細猴抬起頭,朝兩人嗚嗚低嗥,繼而吐出舌頭,扭頭朝墓碑上的王子英照片舔了舔,微微瞇著眼睛,而淚水兀自從眼角流出……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