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明，1974年出生于廣東化州。大量詩、散文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花城》等刊物并入選《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2年詩歌》等60多種選本。2003年應(yīng)邀參加第二屆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人民文學雜志社主辦)。2004年被聘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第二屆簽約作家。2008年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著有長篇散文《少年史》（上海三聯(lián)書店）等5種。2005年開始在《青年文學》《花城》《作品》《星火》《百花洲》《廣州文藝》《廣西文學》《北京文學》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我了解父親嗎？他是真實、坦率而透明的人，他內(nèi)心藏不住秘密。他有想法總是一吐為快。他從不察言觀色，也不懂說話的場合、分寸和“閃撇”。他毫無惡意，也真誠坦蕩，卻注定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善意的，同樣性質(zhì)的第二句第三句爭先恐后從他的嘴里連珠炮般射出，猶如一群斑斕猛獸沖出狹窄的山谷，他恨不得將心也掏出給你看是什么顏色。話語在以驚人的速度繁殖、擴展、增長和堆積，語速飛快而略顯凌亂，聲音響亮而含混，而內(nèi)容殊無新意，有時顛三倒四，有時飛瀑直下，有時迂回包抄，有時天馬行空，不著天，不到地，顯得荒誕和怪異。父親屬于世界上最無趣的雄辯者之列。當話語的體積膨脹到一定程度，已沒有一個人還記得他的真誠和善意，而像面對一群嗡鳴的蒼蠅，人們心煩意亂，頭痛耳鳴，即使是他的親人，也難以抵擋這些臭鼬般的話語轟炸。

鳳凰村的人，公認父親是一個老實人。以我在鳳凰村生活了二十年的經(jīng)驗，在這個崇尚叢林法則的小世界，我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但“老實人”也等同于罵人，是懦夫或窩囊廢的代稱。母親說父親是一個好人，但不可愛。他的德行不會比圣徒少，卻比惡棍更讓人痛恨。近年來我逐漸意識到，父親平素行事信奉烏龜縮頭哲學及對我嚴密監(jiān)管，皆因他生活在一個動蕩不安、弱肉強食的年代，養(yǎng)成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心理。他是一個對世界充滿懷疑和驚恐的人，是長不大的孩子。他六歲就失去父親，他的心靈仿佛永遠定格在六歲之時?？梢韵胂?，他年少時受過多少欺凌和屈辱，當不幸和打擊讓他習以為常，他成年后摸索出了一套應(yīng)對之法，那就是不招惹別人，一輩子不出頭，像蝸牛縮于一隅，而養(yǎng)成了對口蜜腹劍的惡棍一眼識破的敏銳。他向來善良，不貪便宜，在路上看到鈔票亦不撿，后來果然有人被設(shè)局騙財，他洋洋得意于四五十年前就有這個預見性。他相信頭上三尺有神明，從不做虧心事，每天吃得好睡得好，“別人欺負我好，”好在哪兒？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年少時為弟妹出頭或與人爭執(zhí)，總是以他賠禮道歉乃至送錢物了事。讀書時學中國歷史，一讀到南宋或清末，我總會悲哀地想起父親，以及喪權(quán)辱國、腐敗無能之類的字眼。

父親十幾歲就幫別人做工，割稻、伐木、燒磚之類，工錢微薄，但求三餐飽。他忌憚太多，譬如舀粥吃只吃粥水，碗無幾粒米，碗中如鏡，可照人影。他說這樣人家下次還會找你干活。事實上，那些狼吞虎咽大吃大喝的人，也同樣不缺活干。父親是聯(lián)想的大師，他會圍繞一個點想到九重天，側(cè)面，反面乃至事物的底部，由一樣事物想到相似、相對及相反的事物；從一根枯枝想到一片森林，從一把菜刀想到流血事件的可能性。他又是從消極和否定意義上聯(lián)想這些的，總會想到事件發(fā)展的災(zāi)難性后果或可怕的意外。他試圖去堵塞每一個子虛烏有的漏洞，于是活得憂心忡忡顧慮重重，無法輕松，不得安生。他行事低調(diào)，態(tài)度謙恭，一有風吹草動即縮回頭去。他惟恐引人注目，激怒了這個美好而狂暴的世界，小心翼翼，膽戰(zhàn)心驚。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說的就是這種人。他的世界封閉如一只沉默的蚌，毫無攻擊性，又沒有防御能力，一張嘴就暴露出軟弱處，別人就像鷸呀鸛呀，見了這塊軟滑的蚌肉，誰都想啄一口，以免暴殄天物。

一年之中，逢著節(jié)日，或者我從化州讀書回來，他總要去賒一刀豬肉，而到年底，又為那筆賬發(fā)愁。每次我夾起豬肉眼眶就會濕，無法吞咽。我心里堵得難受，說：“不要去賒肉了?！备赣H說：“讀書太辛苦了，得補一補。”父親從不貪人便宜。有一次，入村的豬肉佬錯找了父親六元錢，父親到傍晚才發(fā)現(xiàn)，晚飯也吃不下，馬上要捧煤油燈步行近十里路去送還。我怒道：“我不反對您去送錢，但非要馬上送嗎？下次撞到他或托人送去就不行？就是非要當面送，明天送會死人？就是非要今天送，吃完飯再去不好？餓著肚子去，難道人家留您吃飯？”父親執(zhí)意不聽，他向來只要別人聽他，卻不聽人言。他多次說，人家叫你坐你就走，人家叫你走你就坐。這是他對付村中諸人的法則，因之也真少了諸多愚弄和圈套。這成為他的思維定式了，常有特立獨行標新立異之舉，即使是家人，也無法一一理解。人家果然留他吃飯，但他送了錢就回來?；氐郊抑校纫曹浟?。他對我說：“我心中的石頭落地了，今晚才睡得著?！?/p>

在整個八十年代，我四個弟妹陸續(xù)來到人世，一畝多田地，打的谷物不夠交公購糧。我們沒有一頓能吃飽。父親尤甚，而他又是家里惟一的強勞動力，包攬了所有的重活，不肯讓母親下地。他說母親粉嫩白皙的手，如何拿得起鋤頭。別人笑他太寵老婆了，擔心太陽將母親的臉曬黑。

父親沒有任何經(jīng)濟頭腦，他做過一點小生意，譬如在農(nóng)閑時織竹扇、笊籬之類的簡單竹器去石灣墟賣。他會編織十幾種鄉(xiāng)間日常器具，譬如籮筐、籃子、斗笠等，但做工粗糙，就招攬不了顧客。這是他一生為人做事的縮影，三教九流，略知一二，百般手藝，僅懂皮毛。他涉足的領(lǐng)域有捉魚、木匠、瓦工、燒窯、編織、發(fā)明、中醫(yī)、堪輿、算命等等，不下二三十種。除捉魚稱得上高明，中醫(yī)亦有其獨到處，其他不足道。正應(yīng)了一句話，周身刀，沒一把利。

有幾年他沉湎于《周易》《推背圖》及《麻衣相法》，苦心鉆研堪輿、算命、稱骨及八字之類，每天拿個羅庚，在山頭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見人就免費給人家算命。他一再跟二伯父比較，說自己就是勞碌命，這輩子都不可能發(fā)財，而二伯父的命相就是好，故能讀大學當大官。他又給歷史上的偉人名將乃至各領(lǐng)域的領(lǐng)袖人物推演命運，發(fā)現(xiàn)無一不靈驗如神，對自己佩服得不得了。但村里的人都不理他，他只好以易學去預測各家豬欄的大豬，將于某月某日被送到屠宰場挨一刀，以此取樂。他為了研究算命術(shù)，將一本萬年歷翻得稀爛，宣稱他發(fā)明了一條公式，只要知道某人的出生年月日，可于瞬間查到一系列相關(guān)的天干地支和屬相，別人要推算半天，而他唾手可得。如此，他的頭腦已有了一本現(xiàn)成的、活生生的萬年歷，可將那舊紙本的扔掉了。每次回家，他都要興沖沖地將那套公式教我，我聞風而逃。我對算命術(shù)不感興趣。父親年輕時的愛好，沒想到成了后來的一大娛樂。每天黃昏，他就提一張小板凳坐在縣城大橋的綠蔭底下，給人算命，倒也有不少粉絲，有人還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不收錢，但三五元總有人給。大家都圖個意頭。來者五花八門，小職員問前程，老剩女問婚姻，婦人欲借人之手查出小三，偶見肥頭大耳、紅光滿面、腆著大肚腩的中年男子潛來，仿若微服私訪的大官，意來求破解官司之法，乃某某局長，未幾即鋃鐺入獄。

母親悻然說，父親身邊老圍著一幫婦人，“他懂個屁！”有次返鄉(xiāng)，我有意旁聽。他說：“早洗手不干了。泄露天機不好?！蔽液刹欢ǎ骸澳隳苤獣蕴鞕C？”

父親一生之中，屢被人欺負，他夾著尾巴做人，仍無法避免。他獨有的處世方式，卻也讓人消除敵意，他屢遭暗算，總能化險為夷。

分田單干后不久，田地山林亦分到各家各戶之后，下來就是重新分割宅基地，面積按人口分，但宅基地有好壞之分，諸如風水、地質(zhì)、朝向等等，僅面積平等尚不算公平。好地全由村中的生產(chǎn)隊長、村支書及巫師等幾個實權(quán)人士掌握手中，將屋背山地勢較高、硬凈的最佳地盤瓜分一空，稍為打地基即可建房子。屋背山兩側(cè)，西面靠近坡禾林及小河邊，東側(cè)跟門口垌相毗，再往東就是門星嶺，稍好的，親近實權(quán)派的也能分一杯羹。像父親這樣的老實人，既無靠山，人又懦弱，結(jié)果只分到近門口垌樟木頭處的一大叢竹林之地。要建房子，得先將竹林辟掉，挖光竹頭，方談得上平整土方。這片竹林要是公家的倒也罷了，卻偏是某家私有的，當時隊長要整治該戶，該戶無奈同意讓出竹林地，卻提出一個條件：要地可以，卻不得碰他一株竹子。這是一個難題，亦隱含反抗與挑戰(zhàn)之意。但既分給父親，隊長不管了，他只等著瞧熱鬧。父親稍為處理不慎，必起事端，可謂危機四伏。去年就有人因宅基地之爭，雙方動武，有人被鋤頭砸得頭破血流，用雙輪車拉到石灣衛(wèi)生院急救才奪回性命。

父親找上門去，跟人家商議：“這塊地不是我要奪你的，而是隊長分的，如果我不要，就沒地方建房子了。望體諒則個?！睂Ψ秸f：“我不管，地是你的，竹子是我的，你不許動竹子，我就靠這一林竹子圍園織糞箕了。你動了，天王老子也不給面子?！备赣H提出幫他將竹子砍伐了，賣給靠近火車站的米山村人織筐用，也是一筆收入，而又不用他們動手。眾所周知，竹子要年年砍伐，方才發(fā)筍多竹。而竹頭呢，幫他扛到鬼落山去種，一叢不少，竹子還會源源不斷，只是挪個地方。對方見父親說得誠懇，有點感動。他也知道隊長等著他們火并瞧熱鬧呢，實在沒有比父親的方案更給面子的了。他強調(diào)說：“砍竹子和重新栽種，工程浩大，我可不會幫你?！备赣H說：“這個由我負責?！?/p>

于是，在隨后的數(shù)月中，父母每天都在那片林子上折騰，先將大斑竹、火格竹、單竹、篁竹等各種竹子砍伐，去掉枝葉，捆扎成把，堆積于一隅，等竹主找人來收購。其他竹子好伐，就是大斑竹粗如海碗，堅韌硬實，是做竹排的材料，編竹器都嫌它不易削制，其砍伐難度不亞于硬木。母親撼動不得，只好由父親出馬。大刀、手斧砍崩了幾把，磨刀石也磨蝕了好幾塊，方才將那片竹林砍伐完畢。而更艱苦的工作尚在后頭，竹頭盤根錯節(jié)，老竹頭跟筍芽犬牙交錯，牢牢扎根，體積龐大，其難度之大，比挖木頭尤甚。父親先將泥土刨開，再將竹頭分割成小塊，方才小心翼翼地鏟斷根須，卻不可傷筋動骨，以保證能種活。說是小塊，但每叢竹頭連帶泥土，亦有一兩百斤。父母將挖出的竹頭又扛到小河對面的鬼落山坡地上，就挨著那個老林子旁邊，從山腳漸次往山坡上栽種。父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兩三個月時間，才將那片竹林夷為平地，算是辟出不錯的宅基地來。那時我只有六七歲，幫不上忙。但見父母像兩只蚱蜢在竹林及鬼落山上瘋狂蹦■，疲于奔命，今日思之，猶有余怵。

等宅基地平整出來，這塊地四面的人家建房子時，就覬覦這塊肥肉了，或巧取豪奪，或暗中蠶食，一塊四四方方的地，猶如一張餅干先被咬掉四角，變成圓形；等第二輪蠶食開始，又變成了方形，只是面積縮小一圈。父親步步退讓，左支右絀，又沒有能力建房子，就如清政府抵擋不住西方列強的步步進逼，喪權(quán)辱國，還丟失了大片領(lǐng)土。一塊兩百多平方的宅基地，只好以一百五十元的價格賣給了大伯父。大伯父擬再建新居。另外，他在村中也算得上是強人，他人顧忌三分。父親白忙一場，仍然沒有宅基地。他打算在門星嶺舊曬坪上方開辟一塊出來，坐北朝南，位置不錯，干了個把月，工程實在太大了，又半途而廢。雖只獲得一點報酬聊作安慰，父親卻暗中松了口氣。后來聽說原竹林主人早已磨利刀斧，準備跟強搶竹子的人血戰(zhàn)一場，幸好父親處理得法，一再忍讓，吃虧在所不計，方才避免了潛伏的事端。

父親常說：“吃虧不要緊，吃虧是福，關(guān)鍵是人平安無事。小魚在河里要生存不容易，要學會避開大魚的牙齒?！鼻皫啄?，他趕集被人騎摩托車撞倒，雖無大礙，但傷筋動骨，也臥床一月有余，他也不索要湯藥費，說：“算了，人家也不是有意的，人家撞了人，心里也內(nèi)疚，何必為難人家呢?！比思矣袥]有內(nèi)疚，旁人不得而知，倒是如蒙大赦，騎車一溜煙跑了。剩下一個糟老頭子跌翻在地，哎喲呵唷，痛苦萬分，母親聞訊趕來，才扶他去療治。

我不解父親在村莊受盡欺凌，何不遠走高飛另覓出路呢？父親對外面的世界驚恐不安。他對未知事物總是充滿恐懼。到外頭去，他更無所適從，更是一頭霧水。在村莊，他可上山開荒，下河捉魚，無論如何，總能對付一日三餐。他在村莊雖屢被欺負，但也找到了一套與之周旋而自保的辦法，雖然吃點虧，丟點面子，但畢竟面對的是同族之人，總得保存性命及生存下去。因此，他大半生幾乎都龜縮在村子里，連幫人做工，也不離開石灣水。成家后，他熱衷于生育，固執(zhí)地認為最寶貴的是人，他將毛主席的名言“人多力量大”奉為圭臬。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堅持到底終究有翻身之日。數(shù)十年之后，當年的強橫兇徒，大多已遁黃土，茍延殘喘者也多成了五保戶。有不可一世的大家族，說敗就敗了。除了幾堆黃土，沒留下一個人。他信頭上三尺有神明，只要一生良善，就有路行，有好日子過。我過去很少為父親感到光榮，但父親清白做人，很少人能像他那樣干凈，這讓我引以為傲。

他一生中有幾個命運的岔路口，然而總是止步于可能的道路。第一次他想去湛江做工，被祖母阻止。他追述往事時仍掩不住遺憾，那可能是他第一次想逃離村莊。改變命運的第一個契機，出現(xiàn)于一九五九年。當時，陽光毒辣，綠蟬在瘋狂地鳴叫。每一個人都在炎熱中躁動不安。一個父親從沒見過的陌生男子走入了院子。他是一個遠房親戚，一直在湛江海邊挑海鹽。他給父親捎來一個消息：遠航的海輪正在招募水手，他想帶父親一起去。父親面前浮現(xiàn)出了無數(shù)次在夢境中出現(xiàn)的海面，蔚藍，遼闊，那種神秘的黑藍無邊無際。他感到一種沐浴著海上日出和咸澀海風的新生活在召喚著他，他沒有見過大海，但很喜歡，恨不得馬上跟遠房親戚離去。

但祖母堅決阻止父親，她委婉拒絕親戚并送他走后，說：“這人我太了解了。他靠不住，他從來就沒有干好過一件事。他這次肯定不懷好意。解放軍早些年解放海南島，還都是坐木殼船呢，說什么遠洋海輪？扯淡！”父親說：“你到過湛江嗎？你沒去過就不要亂說。不管有沒有海輪，我是去定了。不用他，我自己就可以去！”父親邁出院子。突然傳來大伯母驚惶的哭喊：“阿水（父親的小名），你趕緊回來呀，你媽媽要自盡啦——”父親猛然回頭，只見祖母臉如死灰，拿一把菜刀橫在脖子上。他屈服了。祖母哭著說：“不知死活的小子，那邊有多亂啊。海匪橫行，特務(wù)如毛。他要到哪兒去都行，就是不能去湛江?！钡肴サ牡胤骄褪钦拷驗樗肟春Ａ?。成年之后，他將名字改成了“大?！?，以紀念無緣相遇的海域，而他至今未目睹過大海的模樣……

后來，還有做小學教師及學獸醫(yī)的機會，這倒是父親喜愛的。但教書被村支書安排了自己的侄女，而當獸醫(yī)也受到阻撓，身為隊長的大伯父拒不蓋章。不知出于何種目的，在那個年頭，隊長不蓋章就寸步難行。最難得的是，他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還有一次當兵的機會。湛江地區(qū)挑五十人，父親榜上有名，這是天賜良機，父親卻不愿去了。后來我說他太傻，他認真地說：“我做了軍官，肯定在城里再娶一個年輕貌美的老婆了，還要你和你媽？”那一刻，我良久無語。

我想起平時常頂撞父親，每次都胸口疼痛，何其難受；倘若要在某些重大分歧上跟他對抗，則更加如此，大家都很難受。父親是我最近切的人，最愛我的人，而讓我一直感到痛苦和壓抑。我也愛他，我但愿他過得自在一些而不得。這不得不讓我反思中國式家長制的教育，我曾以為父親對我沒有望子成龍的想法，但從我高考的那年看，我發(fā)現(xiàn)不是，但還是感激他沒給我更大的壓力。他不期待我升官發(fā)財而光宗耀祖，只是希望我走出村莊不用種地罷了。欣慰的是，我做到了。當我考取大學，遠走高飛后，他對我的影響已微乎其微。我感到的不是輕松，而是心底泛起陣陣歉疚，后悔昔日跟他怒目相向及爭吵不休。

他在物質(zhì)上素無所求，而他的精神世界也已膠固定型，既守舊頑固，又自給自足，自成一天地。我的意見對他不會有任何觸動，我為此而苦惱。后來我想，每一個人都有他的道路，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去生活才舒服，不必強求亦無法強求。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