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2007.5.13 周日 霧21℃ 大連
來自空中的祝福
大連電臺少兒節(jié)目的主持人小偉帶著一臉的驚異與急促走進病房,手中拿著剛剛播出節(jié)目的錄音。她是想讓媽媽聽聽她為母親節(jié)制作的專輯節(jié)目播出后在少年兒童中激起的強烈共鳴。
節(jié)目剛剛播出后幾十分鐘內(nèi),她急速送到病榻旁,讓媽媽聽一聽來自電波里的祝福,發(fā)自童心的美好期盼!
小偉把一只耳塞輕輕地嵌入媽媽的耳窩,又把另一只交給我。
低緩、輕柔的音樂,如泣如訴地漸起,又隨著主持人清純甜美、撥動心弦的話語漸落。
“母親一生不流淚,相信她也會平靜地面對生死。但生死離別就要來臨的時候,怎么忍心母親孤獨地離開這個就要團聚的家庭?”
“淚水一次又一次順著臉頰流淌下來,空姐大概是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反復(fù)地從我身邊走過,但又不便開口詢問,目光中充滿了疑惑。美麗的天使,你們?nèi)绾文軌蚶斫?,對于你們來說這次普通的航程,卻是我一生的傷心之旅。”
……
“病榻上的母親,蓬亂的花白頭發(fā),痛苦的面部表情,鼻飼、輸氧、導(dǎo)尿、輸液埋針、監(jiān)視心率、血氧量、呼吸、血壓的Pro機……這幅不敢想象的情景,竟然就在眼前!”
……
這些摘自于守護日記的話直白而不加修辭,但經(jīng)主持人誦讀出來,卻有了攝人心魄的感人魅力。不錯,寫這些日記時,我是用淚水和感情直抒出來的,但那是母子之間不能絕斷血緣關(guān)系滲進心底而涌出的眼淚。那是別人難以真正體會和感受到的,特別是對那些天真爛漫的孩童來說,他們能夠感受到的就是父母的寵愛和溺愛,怎么能體會到“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的那種千古不變的孝心呢?
隨著主持人聲情并茂、聽得出淚花在滾動的播音,我的淚水比寫這些日記時的涌流還要淋漓……
這期專輯飽含了全體編播人員的心血與深情,從音樂的選擇與音量的控制和播音的配合,無論音樂與播音間隔的處理,還是音色、音質(zhì)與音量的調(diào)諧,都控制得恰到好處,讓人感慨不已。聽眾的心會隨著音樂的漸起和漸落而跌宕起伏,會跟隨主持人的情感變化而潮起潮落。
最讓人感動的是聽眾與主持人之間的對話。小小的年紀(jì),童雅的心靈,在播出節(jié)目之后的電話互動中說出的那些富有哲理,飽含深情和聲淚俱下的話語。
來自全市各個角落的孩子被主持人的節(jié)目所打動,從心里發(fā)出了對母親的稱贊與祝福,那些祝福不僅僅是給病榻上的媽媽的,也是給做了母親和將來要做母親的天下女性的。
媽媽的耳朵失聰了,意識喪失了,但這來自天籟的祝福會打動她的心。她的靈魂還在,那是一顆還在跳動的心臟,那是一個不死的精神!
媽媽無法表達她的敬意與謝意。我代表媽媽緊緊地擁抱了小偉。用這個擁抱去感謝那些不曾相識的節(jié)目制作人和收聽這個節(jié)目的萬千受眾。
媽媽過上母親節(jié)
今年的護士節(jié)和母親節(jié)結(jié)伴而來,肯定是上帝的安排。原來這兩個節(jié)日是不搭界的。但在今年護士和母親卻接踵過節(jié)。
從前的護士節(jié)和母親節(jié)像平常的日子一樣從自己的生命中悄然而逝,而今年這兩個節(jié)日對于我卻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
媽媽的生命危在旦夕,何去何從,就在護士的愛心,細心與精心;媽媽能把生命延續(xù)至5月13日——母親節(jié),是造化、愛心孝心和白衣天使共同創(chuàng)造的奇跡。
給媽媽過一個母親節(jié)的心愿,并不是起于今天,而是近幾年。這幾年,我才意識到媽媽老了,她已不是我從前心中不知苦和累,從來不厭倦干活兒的人。由此,我每年在母親節(jié)這天都打個電話問候一下老媽媽。
大概母親節(jié)是舶來品的原因,媽媽對這個節(jié)的感覺都不如端午和清明這些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有感覺。所以,總是有說者有意、聽者無心的感受。媽媽就像接平常電話一樣,沒有顯出絲毫的興趣。我也曾讓妹妹每年給媽媽過一個母親節(jié)。妹妹們因為忙于工作,加之媽媽一生節(jié)儉,不會外出吃飯。所以,母親節(jié)的禮物就是一束康乃馨。
從守護媽媽的那個夜晚起,我就許下心愿,今年,不,是今生一定要親自給媽媽過上一個母親節(jié)。
媽媽在生死和陰陽兩界之間來回徘徊,終于走到了5月13日這一天,今年又恰是媽媽80周歲。
從清晨黎明曙色初露的時分開始,我和妹妹就開始收拾因搶救媽媽而顯得凌亂的病房。
我讓大家分批回家收拾一下各自不修邊幅的儀表。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地在病房里給媽媽過一個母親節(jié)。
一個同學(xué)送來的花籃,一束專門挑選的紅色康乃馨,一盤晶瑩剔透、圓潤可人的大櫻桃擺放在媽媽的病榻前。媽媽的母親節(jié)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鄭重其事。
母親節(jié),媽媽生命中56個這樣的節(jié)日,卻只在臨終時刻得以兌現(xiàn)。
面對鮮花和水果,被洗漱得整潔干凈的母親已一無所知。她或許根本就意識不到發(fā)生在她身邊的一切,也無法領(lǐng)會兒女們一片赤誠之心。
看著被精心布置的病房,小妹妹忍不住悲從中來,一邊整理媽媽的頭發(fā),一邊哭訴自己的心愿。
一場為母親而過的節(jié)日就這樣在淚水和傾訴中開始,我們兄妹四人把心里話都講給母親聽,把她關(guān)切的事情都告慰她,讓她放心走好。
上蒼??!為何這樣安排,這樣的命運,讓媽媽西去在母親節(jié)的這一天!母親節(jié)將是我們今生永久的忌日嗎?
也許是我們的傾訴讓媽媽為之感動,她居然在死寂般的沉靜中長長地出了一口大氣。
兄妹們像聽到了媽媽應(yīng)答一般地興奮起來,淚水不再涌流,感奮的氣氛開始在病房中蕩漾。
值班的護士李文琪受到這氛圍的感染,在不停地觀察記錄,請示當(dāng)值醫(yī)生采取各種方式調(diào)整著護理的方式與程序。
媽媽已經(jīng)發(fā)涼的肢體末端開始慢慢地溫和起來,浮腫的雙手開始消腫,氣脹如鼓的腹部開始變軟。
監(jiān)視器上的生命指癥出現(xiàn)了醫(yī)護人員驚訝的好轉(zhuǎn),血氧含量竟然從60上升到80多,并穩(wěn)定在77以上。
母親節(jié)的溫馨與祝福讓瀕臨死亡界限的媽媽又一次展示了她生命中特有的堅強!
邁入死亡境地的雙腳又回來了
困守了一夜的全家人和朋友,被做了分工后,相繼回家收拾一下疲憊的倦容,以整潔的儀表來為媽媽送行。
我讓妹妹把這些天來帶到醫(yī)院的各種生活用品,為守護媽媽而使用的所有器具都清理出來,能用的帶走,不能用的就丟棄??傊瑡寢岆x開這間屋子時,要收拾干凈,免得給醫(yī)院的清理保潔工作留下麻煩。
清理過后的病房,敞亮整潔了許多,我和大妹妹又清掃了衛(wèi)生間和衣柜,把折疊床放置好,準(zhǔn)備搬回家。
顯然,媽媽今夜不再需要守夜了,她將獨自安息在太平間里。
媽媽裝殮的衣裝已被姑姑和嬸子套在一起。以便穿著。天亮前,她們試圖趁著媽媽的一息尚存時給媽媽穿上裝殮的衣服。
外甥女見狀,大聲阻攔:“姥姥還有氣,不能穿!”
望著一臉稚氣和難過表情的孩子,兩位老人只好罷手。
清晨,我換上準(zhǔn)備處理后事的服裝。下樓時,姑姑忽然告訴我要最后給媽媽穿上下裝,因為臨終前的死者是要排泄的。
從心理到物質(zhì)的準(zhǔn)備都做好了。
成沛早上就取走了做遺像的底片,到新新洗印社去放大遺照。
病榻上的媽媽也開始出現(xiàn)各種臨終前的癥狀,雙手腫脹得發(fā)亮,額頭的皺紋已經(jīng)撐開(雙眼浮腫不能閉)。據(jù)老人說,這是死亡的先兆。如果看到這種狀況,就可以穿上裝殮的衣服了。雙眼浮腫得不能閉合,護士只好用涂上油脂的紗布把雙眼蓋上。肚子膨脹如鼓,又大又硬。血液科的韓樹洲副主任做了檢查之后說,老人的左肺的功能已經(jīng)喪失。
媽媽的雙腳已經(jīng)發(fā)涼了!護士說,人死時就開始從雙腳逐漸向上冷卻的。這意味著,媽媽已經(jīng)踏過了死亡的邊界,她的身體開始慢慢向另一個世界走去!
監(jiān)視器上的數(shù)據(jù)也顯示出生命即將離去的種種跡象。其中最關(guān)鍵的血氧含量只有65。
剛剛在險象環(huán)生的絕境中度過母親節(jié)的媽媽,又一次讓我們的心懸吊起來,隨時擔(dān)心可能發(fā)生最傷心的那一刻。
中午過后,我們兄妹四人都齊聚在媽媽的病房里,不停地給媽媽翻身、按摩……
媽媽不時地被痰弊得搐動一下。每逢這時,我和妹妹就會熟練地把她的身體側(cè)向一邊,然后用掌心用力叩擊后背,由腰椎逐漸向上直至頸椎的位置。十幾天來,這種比較有效的護理方式,現(xiàn)在已經(jīng)收效甚微了。
因為反復(fù)地吸痰,媽媽臉上的氧氣面罩也顯得礙事。我看見媽媽已經(jīng)被面罩?jǐn)D壓得有些變形的容顏,就向護士提出,摘去面罩改用鼻氧的方式。因為,長時間大量吸氧會引起氧中毒。
摘去氧氣面罩的媽媽似乎可以順暢地呼吸了,血氧含量居然緩慢地升至75左右,持續(xù)了5個小時左右。到5月13日深夜,監(jiān)視器上的數(shù)據(jù)竟然令人不可思議地發(fā)生了逆轉(zhuǎn)。
護士張偉整夜守護在病房里,隨時做著應(yīng)急護理。我們神情緊張地注視著告知母親生命指癥的監(jiān)視器。這臺沒有任何情感的非理性機器此時仿佛也開始有了人性!它用令人激動不已的數(shù)據(jù)顯示媽媽從死亡的邊緣一步一步地走回來了。
冷冷的雙腳開始有了血色和體溫,脹起的肚子變軟,雙瞳對光的反應(yīng)也有了。
黎明的曙色和晨光又一次送來了新的一天——5月14日。
2007.5.14 周一 大連
媽媽孤獨地走了
5月14日,又是一個春光明媚的開始。
隨著天光的顯亮,監(jiān)視器上的數(shù)據(jù)讓困守了一夜的家人和護士的心情像黎明的天光一樣地敞亮開來。
心率、血氧含量、脈搏和呼吸都奇跡地恢復(fù)到正常值,特別是血氧的含量居然從65左右恢復(fù)到92-95左右,血壓值是126/85(清晨8點16分的數(shù)據(jù))。
這樣的奇跡讓當(dāng)班的張偉興奮不已,她哄著冥冥之中的老人說,要給奶奶發(fā)一朵小紅花,表彰她的表現(xiàn)。
看到媽媽此時的狀態(tài),讓神經(jīng)崩得緊緊的我們松了一口氣。大妹妹說,她想回家梳洗一下,二妹妹高興的要回家去取從美國帶回的給媽媽降糖降脂的藥。我讓小妹妹陪從重慶來的正國醫(yī)師去濱海走一下。我則去工商培訓(xùn)中心補個覺,晚上繼續(xù)守夜。
上午的陪守由表妹、姑姑和叔叔臨時替補。這是自我回大連后第一次做出這樣的安排,我們兄妹四人悉數(shù)輪空。
離開住院部前,我專門去向張萍護士長告假。護士長早已從護士的口中得知母親病情好轉(zhuǎn)的奇跡。她悄聲地詢問是否用了什么“特殊”的方式拯救了老人。我說,沒有。只是大連電臺為了母親節(jié)做了一個專輯節(jié)目送給母親。張萍護士長會意地笑著點點頭。她讓我放心走吧,她會讓值班的護士石巖加強護理。
與護士長道別后,我又來到媽媽的病房與前來替班的表妹交待怎樣注意觀察媽媽的反應(yīng),及時做好吸痰和叩痰的護理。
臨行前,我走到媽媽床邊,深深地望著從死亡線上又一次折回的母親。
此時,明亮的陽光灑滿房間。身著白藍寬條病號服的母親安詳?shù)亻]著雙眼,沐浴在溫暖的春陽里。脫去吸氧面罩的媽媽好象被解放似的輕松,沒有了壓抑和窒息的感覺。
看著眼前的母親,雖然掙扎在生死線上,此時的境況還是讓人如釋重負。我貼在媽媽的臉上,輕輕地說:“媽媽,你先睡吧,我去補覺,醒了就回來陪您?!?/p>
從媽媽的病房出來,我又去隔壁向正在輸液的父親道別。父親一早起床就去媽媽的床前看過。此刻,他一臉輕松地讓我放心去休息。
我和小妹心情輕松地離開醫(yī)院,乘著小張師傅的車去老虎灘的工商賓館,與正國醫(yī)師簡單地用了個早餐,就安排小妹陪著他沿著濱海路東段走一圈。
送走外出的客人,我也上樓準(zhǔn)備休息。連續(xù)二十五個夜晚的守護,著實有些讓人感到困乏。人一著床,睡意就朦朧而至。不知不覺,眼前的一切模糊開來……
急促的抖動,把剛剛被睡意籠罩的我驚醒。我下意識地摸起床頭的手機。
表妹急切地告訴我:“舅媽的情況不好,醫(yī)生讓你馬上回來!”
翻身下床,穿鞋、開門、我一邊往樓下走,一邊給剛剛分手的小妹打電話,通知她立即回賓館接我回醫(yī)院。
站著賓館的大門口,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裹挾著焦急而至?!皨寢屧趺戳??”
我翻著手機,上面的模擬時鐘指向十點十六分。
三分鐘后,妹妹就急促地趕回來。
汽車沿著城區(qū)的街道飛馳……
窗外的景物是什么已經(jīng)視而不見了。此時,滿腦子都是不祥的念頭。
我又一次撥通了表妹的手機,得到了的消息是醫(yī)生和護士正在搶救!
搶救,對于母親已經(jīng)有過幾次了。每次都是化險為夷,起死回生,這一次能否也會這樣?
各種懸念在眼前,交替閃現(xiàn)……
小張師傅加快了車速,汽車疾速地駛向大連市中心醫(yī)院。
沙周路上,車輛的密度不大,照這樣的車速,再有10分鐘就能趕到母親的身邊。
突然,小妹的手機響了。
來電只有一句話就掛斷了。
我急切望著妹妹。妹妹眼淚涌了出來,“哥,咱媽走了!”
小妹把頭靠在我的肩頭啜泣著,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媽媽走了!
這是預(yù)料之中,也是遲早會來到的。但是,這個事實真實發(fā)生的那一刻,卻令人難以平靜地面對。
此時的我,大腦一片空白,茫然的淚水無聲地落下……
“大哥,別難過,給朱站長打個電話吧!”
開車的張師傅的一句話,把我從迷茫的痛苦中喚醒。
我立即撥通了成沛、金海的電話,把這個不幸的噩耗迅速地告知了幾十天來為了救治母親付出的比我更多的同學(xué)和戰(zhàn)友。
接著,我下意識地按下了群發(fā)鍵,一條帶著哀傷的信息飛向了四面八方的親朋好友:“各位親朋至友:家母賀鳳云于二零零七年五月十四日十時四十分逝于大連市中心醫(yī)院,享年八十一歲。慶良泣告?!?/p>
這是一條浸滿淚水與哀思的信息,也是回告那些得知我返回大連照顧臨終母親而牽掛的親朋好友的信息。
因為人人都有的母愛,也因為人世間這種最恒久而真摯的情感,把個人的母子之情與所有親朋至友的母子之情、母女之情聯(lián)系到了一起。
這也是一條分隔陰陽兩界的信息,一條生死逆轉(zhuǎn)的信息。因為,僅僅兩個小時前,從中心醫(yī)院,從媽媽的病床前,我發(fā)給親人的信息是:
“媽媽創(chuàng)造了讓所有醫(yī)護人員難以相信的奇跡,她的各種生命指標(biāo)上升和平穩(wěn)下來,這是愛心和孝心的力量?!?/p>
此時此刻,我才理解了,那是媽媽生命的燭光在熄滅之前那閃亮的瞬間發(fā)出的光芒,即老人所說的“回光返照”。
正是這份光亮迷失了我的判斷,也讓醫(yī)護人員和我們一樣分享了短暫的寬慰與興奮。
原以為,媽媽的生命會抗過死神的魔爪,會奇跡般地延續(xù)下去。正是這種出自心底的愿望,我們兄妹四人沒有為媽媽守孝到最后的一刻。
一位篤信佛教的朋友幾天前曾告訴我,你的媽媽是位慈愛明理的女性,她會選擇兒女都不在身邊時離去!她不會把生死離別的痛苦瞬間留給兒女。
一句讓人費解的讖語,竟至成真——媽媽,真的孤獨地走了!
給媽媽送行
汽車在醫(yī)院的門前還未停穩(wěn),小妹瘋一樣地推開車門,一路哭喊著“媽媽……”,一路狂奔向二樓媽媽的病房。
我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向住院部二樓的綜合病房,一個魂牽夢繞的地方。
走廊的人們都在議論著前面狂奔哭喊的小妹,從人們的臉上可以解讀出這個異乎尋常的舉動意味著什么?
醫(yī)院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
剛剛踏上二樓的階梯,就聽到了病房里面?zhèn)鱽淼耐纯蘼?,那是從媽媽的病房里傳出來的哀痛?/p>
我定住腳步,喘了一口大氣,告誡自己,媽媽真的走了!作為長子的我,要擔(dān)當(dāng)起為母之子,為妹之兄的責(zé)任。
鎮(zhèn)定,是此時此刻最重要的支柱了。把所有的痛苦和情感都宣泄出來,將使這個剛剛失去核心的家庭變得亂散一團。
我噙著一眶熱淚,一步步地走向16號病房。
三個妹妹跪在媽媽的床前,拉著媽媽的手,抱著媽媽的腳,撫摸媽媽的臉,聲聲呼喚著媽媽。
“媽媽,別走!”
“媽媽,你走了,我們沒有媽媽了!”
“媽媽,你醒醒,我們回來了,媽媽……”
小妹親吻媽媽的雙腳,仿佛能給以生的力量,讓她回到人間。
二妹緊緊地握住媽媽的雙手,不放松。那是一雙還有余溫,為我們辛勞了一生的雙手,是養(yǎng)育和贍養(yǎng)了幾代人的勞作的手。
大妹妹用雙手撫摸媽媽略有消腫的雙頰,試圖讓媽媽能閉合半張的嘴巴,讓媽媽說句話再走。
叔叔、表妹和隨后而來的親友已經(jīng)站滿病房,淚水流在每個人的臉上。
我的出現(xiàn),讓眾人突然間停止了哭聲。
大家把目光齊聚在我的臉上。仿佛我的舉動將左右這個時空中的一切。
我含著眼淚,默默地走到媽媽病床邊,握著媽媽的手,平靜地對媽媽說:“媽媽,我和妹妹送你走?!?/p>
此時,媽媽已換上了她人生最后的一套行裝。那是妹妹早已為媽媽準(zhǔn)備的。按照北方的習(xí)俗,也準(zhǔn)備一些忌物隨身攜帶。
紫色的長棉襖,閃亮的錦緞上奪目的金色壽字圖案。藍白底上印著斜紋紅點的棉褲。頭上戴著毛線絨帽,腳穿一雙繡花的布棉鞋。枕下是鞍馬型的高墊枕,雙腳下是繪有鳳凰圖案的腳墊。
細心和精于女工的大妹妹按照老人的點撥給媽媽置辦的殮裝,讓家人感到寬慰。
忙亂中,給媽媽穿上的殮裝顯然有些衣冠不整。在醫(yī)護人員的指點下,我和妹妹又重新給媽媽整理殮裝。
抱著已經(jīng)僵直的身驅(qū),為媽媽鋪好抻平褥墊,又把內(nèi)外沒有穿平整的衣服捋順、擺平……
“媽媽,哥哥回來給你穿衣服了。放心吧!”
妹妹說,媽媽生前能夠說話時,就擔(dān)心她在百年之后,兒子不能給她穿衣服。病危時,也呼喚著我回來給她找個好醫(yī)生治病。
可以告慰的是,送媽媽上路的行裝我動手穿戴的。但遺憾的是,媽媽最需要我的時候,卻因完成一項特殊的重要任務(wù)而沒有及時返回為媽媽尋醫(yī)問藥。
殯儀館的靈車,延時一個半小時還不見到來。
媽媽快要上路了。就在隔壁住院爸爸該如何安慰和安置呢?我征求了姑姑的意見后。爸爸被外孫女和姑姑攙扶進來??吹侥赣H的殮裝已經(jīng)穿戴整齊,看到傷心欲絕的妹妹。父親竟然冷靜的沒有任何痛楚的表情。他面對大家說:“不要哭,兒女們已經(jīng)盡力了!”
接到信息即時動身的同學(xué)、戰(zhàn)友都已在靈車到來之前趕到病房。
成沛、順旗、金海都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面,對于起靈的步驟和程序都已熟悉。眾人各就各位,準(zhǔn)備好送別母親離開這個已經(jīng)走完人生歷程的住所。
在等待靈車的這段時間,我問清媽媽臨終前后的那段令人不堪回首的時刻!
十點十六分,我收到告急電話那一刻,是因為護士吸痰時,媽媽的咽部血管破損,血流隨即涌出。
醫(yī)生和護士隨即采取急救措施,但無濟于事。血仍然不斷涌出。從桌子上留下的浸滿鮮血的毛巾可以想象出那一刻的令人傷心與痛苦。
監(jiān)視器上的血壓隨之下降,很快歸零。
媽媽的生命也隨即停止。
叔叔給我解釋說,后來的出血是胃里的積血。
其實,這種解釋是不需要的。
媽媽能夠堅持到母親節(jié)過后,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奇跡。
她的離去,不是任何人的責(zé)任,這是上天的安排。
媽媽選擇這個時候和這種方式或許就是注定的。眼下,最要緊的不是去追問誰是誰非,不是去哭天搶地嚎啕。那不是母親品格的為人處事之道。
靈車終于到了。
靈柩抬進病房。此時,是令人心碎而無奈的時刻。醫(yī)院是病人的住所,殯儀館是亡靈歸去的驛站。不走是不可能的。但這一走就意味著西行之路啟程了。
媽媽的遺體上覆蓋著一幅艷紅錦緞。正中繡著“故顯妣母太君享壽八十歲之銘旌”。兩旁的古裝人物,大概是掌管天堂的諸神。祥云縈繞其中的是松樹、秀竹、蓮花等圖案。
我和錫光、順旗、成沛、金海、羅陽等人輕輕地將母親的遺體擺放在靈柩里,卻不忍蓋上棺蓋,因為站在兩邊的妹妹和親友都想再看這位偉大的母親,一位令人敬重的女性。
棺蓋被同學(xué)和戰(zhàn)友在妹妹的哭喊中合上。按照老規(guī)矩,我扶住靈柩的前頭,抬了起來。
“媽媽,兒子送你上路了?!?/p>
我默默地道出了心底最痛苦的話,回頭再看一眼已經(jīng)空蕩的病床,邁出了沉重的一步。
母親生前住院治療的次數(shù)不少,也有用擔(dān)架抬送的時候。但是,離家35年的我沒能盡到應(yīng)盡的孝道。第一次感受母愛的份量卻是在媽媽西行的路上。
走廊盡頭的電梯間已經(jīng)空出,作為專用,我和同學(xué)、戰(zhàn)友小心翼翼地抬著靈柩下樓。
靈車啟動了,沿著西南路向殯儀館駛?cè)ァ?/p>
媽媽西行出發(fā)的地方,不僅是她病逝的地方,也是她生前勞作的老家舊居的原址。那是曾是父母用辛勤雙手創(chuàng)造出一個幸福的溫馨的家園的地方。
今天,2007年5月14日12時40分,媽媽要永遠地離開這個讓她割舍不了的地方。她的兒女和親友都來此為她送行。
陰陽冷暖怎相知?
靈車行駛不到半個鐘頭,就到了紅凌路的大連殯儀館。
正午時分的陽光,明亮而溫暖。殯儀館的員工卻用推車向道路的一側(cè)傾倒破碎的冰塊。走進存放遺體的冷凍室,我才明白,這是從冷凍遺體的冰柜里清除下來的。
人間的溫暖到了這里就變成了冰冷的陰間。
值班的員工毫無表情地領(lǐng)著我們進了寬大陰冷的冷藏室。隨手拉開一個大鐵抽屜說,“放在這里吧!把這個標(biāo)簽填好,一式兩份?!?/p>
一大排五層格屜的冰柜發(fā)出制冷的轟鳴聲。拉開的鐵抽屜散發(fā)著鐵器被長時間冷凍的寒氣,讓人從心理到生理都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陰森與恐怖。
一旁的殯儀員工若無其事地清掃著空置的鐵抽屜,對身邊發(fā)生的生離死別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媽媽,清晨起來還與兒女相守的你,卻要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午間獨自躺在這個黑暗、陰森而冰冷的抽屜里!
痛苦像一把冰冷的利劍刺向心頭。我叫停了馬上就要動手的下一道程序,詢問是否有停放遺體可供家人祭拜的靈堂。我想讓媽媽與家人再相守幾天。
回答是——沒有。冷酷的“沒有”!
無奈之下,51室就成了媽媽西行路上的第一個驛站。
帶頭凄楚和愴然的心情,我們離開了殯儀館。
正在翻修的道路使車子顛簸不已,就像紛亂的心緒一樣,上下翻騰。
此時,一切生理的感覺全然沒有了。沒有饑渴,沒有困倦,沒有疲勞,甚至沒有自我存在的感覺。
冥冥之中,母親的音容笑貌在眼前一幕幕地浮現(xiàn)……
五十二年的養(yǎng)育之恩,三十五年的天各一方,聚少離多!“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其實,母子之間的血脈之情不是只言片語能夠涵蓋的。
衣袋里的手機已經(jīng)振動了很多次。從走入病房到離開殯儀館這兩個多鐘頭里已無暇和無心去看上一眼。
翻開機蓋,不禁如夢初醒。從在路上接到媽媽去世消息撥了一組群發(fā)后,手機就處于無人監(jiān)聽的狀態(tài)了。兩個多鐘頭的時間里已經(jīng)收到了六十五個來自四面八方的親朋好友和領(lǐng)導(dǎo),同事、同學(xué)、戰(zhàn)友們發(fā)來的唁電和慰問信。這些人中認識媽媽的略占多數(shù)。最早的信息是11:04H由北京的同事發(fā)來的——“深表哀悼,愿她老人家安息!請節(jié)哀!安峰山。”
翻閱著手機上那一段段感人至深的話語,我的眼睛一次又一次被淚水模糊。仿佛每一個人發(fā)信的人就在身邊告慰著母親的亡靈,照亮那黑暗的陰間,溫暖那寒冷的冰柜,陪伴那死寂的驛站!
媽媽,安息吧。
人世間最真摯的情感在報答著偉大的母親,也會感化陰間的冷漠與孤寂。
哀思綿綿
從殯儀館返回家,家人和親友都做了分工。順旗和大妹妹去辦置祭祀用的供品;燕萍和姑姑、叔叔布置祭臺;小妹妹去醫(yī)院辦理死亡證明和結(jié)帳等事宜。我和成沛、金海等人開始籌辦今后兩天內(nèi)必須完成的治喪。
按照習(xí)俗,從媽媽去世到火化只有三天。實際上,也只有明天(15日)一整天的準(zhǔn)備,后天早晨就要開追悼會火化遺體了。
要說開會,對于我這個工作了35年的機關(guān)公務(wù)員來說是再熟悉不過了。小至幾人的會議,大到幾萬人的集會都策劃、組織指揮過;各類會議的程序和方式都遇到和見識過;從農(nóng)民的院壩會到人民大會堂或懷仁堂黨和國家的重大會議都經(jīng)歷過。惟獨沒有給自己的至親操辦過追悼會。在許多紛亂復(fù)雜的場合下從容鎮(zhèn)定的我,此時竟然不知所措,如果再要按照風(fēng)俗去辦更是一籌莫展。
傍晚時分,樹琪、從良、李林、金海、成沛、順旗、羅陽、楊兵、正國等友人聚攏到工商賓館的會議室,開始籌劃后天之前的所有治喪活動。
這個專為母親送行的會,本該我來主持,但實際上是樹琪、長良、錫光和順旗等兄長和戰(zhàn)友們商議敲定的。一番議論過后,整個治喪活動的程序大體敲定。每個人都盡自己的能力在承擔(dān)著相應(yīng)的責(zé)任。我?guī)缀醣婚e置起來,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
茫然與感動糾集在一起,此時找不出什么感謝的詞語來表達。
友情大于哀情。友情,是一種在你無助和困難時,給予支撐和奉獻的力量。它既可能是物質(zhì)的,也可能是精神的;既可能感動于你的心靈,也可能作用于你的肌體。
在眾人的勸說下,我和小妹又匆忙返回家中。
祭臺設(shè)在門廳里。媽媽的照片披上了黑紗。遺像上的媽媽,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正面對著每一位前來祭奠的親友。
眼淚禁不住一下子涌了出來。我佇立在遺像前默然無語,任憑淚水涌流。
姑姑含著眼淚,遞過三柱香,又親手點上,讓我給媽媽的亡靈進香。
跪在媽媽的祭臺前,我深深地叩下了一生中記憶最深刻、最心痛的三個頭。這三個叩首包含了對媽媽的懺悔、自責(zé),也包含對媽媽的祈禱。
起身定神,才發(fā)現(xiàn)老家的親屬接到我的信息后已紛紛趕到了大連。原本只有三個常住人口的家里,此刻已是坐立無處了。
滿屋滿眼都是親朋好友,老家來的叔叔和兄弟妹妹們有的已是幾年不見了。但此時此刻,僅僅一聲問候之后就相對無言,不知所云了。
在沉寂而壓抑的氣氛中,我打開了電腦放在祭臺旁邊,裝入了為媽媽制作的照片光盤。
隨著低沉悠揚的音樂,媽媽生前的照片一幀一幀地映現(xiàn)在眼前……
大家圍攏在祭臺前,靜靜地看著那不堪回首的昨日。一位年邁老人幸福的時光,淚水在眾人的臉上無聲地流淌,卻在我的心里涌流如泉。因為這些照片和錄像都是我親手拍攝和參與制作的。此刻,只有我才能回憶起那些瞬間記錄下來的時光和完整場景,仿佛又和母親回到了那些揮之不去的記憶中……
此時,千里之外的親朋好友聞訊而應(yīng),悼念的信息從四面八方、天南海北紛至沓來。聲聲感人至深的悼念,句句讓人淚下安慰,讓人在悲痛中感悟人生和友情。
讓我無法謝絕的是已經(jīng)到來吊唁的朋友、同事和同學(xué)。云軍、內(nèi)平、金華、桂虎、書潤,忠良、吳苡、朱彬、聯(lián)君、小莉等人不約而同在子夜時分抵達了機場。大家執(zhí)意先來吊唁,而后休息。送走眾人,感激中充滿了愧意,明晨一早,他們就將返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十幾個小時展示的是母愛在人們心中的分量。
親人們輪流著為母親焚紙上香,祭奠守夜。這是母親生前都無法享受的如此親情的濃聚。
看著眼前場景,凝望著母親的遺像,盤旋在腦海中的只有不盡的悔恨和自責(zé):為什么不在媽媽在世的時候讓她體驗這種親人團聚的幸福時光?而此時,親人只能聚攏在她的遺像前!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