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威,1973年生。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國音樂文學學會會員。有小說、詩詞、歌詞等發(fā)表于《鴨綠江》《遼河文學》《詩刊》《中華詩詞》《歌曲》《詞刊》等雜志,出版長篇小說《之外》,中短篇小說集《天天向上》。
1
今年春節(jié),我和老婆終于可以帶著舒暢而美好的心情回老家了。之所以說舒暢和美好,是因為我們不僅在城里預訂了一戶看好的二手樓,而且原來所住的棚戶區(qū)也開始了期盼已久的拆遷。那筆拆遷補償金除去堵上買房欠下的窟窿,還能為我們剩下十萬元余錢。哈哈,我們就要結束半夜在屋內尿桶里大小便的苦難史,邁進陽光萬丈的新生活啦。
其實啊,這房我們早就想換了。結婚三年,因為居住條件太差,我們都沒敢要孩子。可一摸口袋里那點少得可憐的血汗錢,我們心里就一哆嗦,就一次次滅了換房的念頭。讓我和老婆徹底做出換房決定的,是去年初冬我們遭遇的那場襲擊案件。那天晚上八點,我和老婆忙活完花店里的事情,帶著一束第二天早晨上門送貨的玫瑰回家。在我家房山角,我們剛下電動三輪,一個惡徒突然躥出,揮動尖刀向我扎來。危急關頭,一向膽小的老婆像頭母獅子似的大叫著擋在我前面,揚起手中那束玫瑰抵擋尖刀。頃刻間花飛葉散,刀子穿過玫瑰刺在老婆肩頭。惡徒刺完飛也似的跑掉了。我無心追他,立即開車把老婆送到醫(yī)院。醫(yī)生檢查的結果是只扎傷了一點皮肉,縫兩針包扎一下就可以了。不過醫(yī)生也說,如果刀子再向內一點,就刺到喉嚨了?!叭绻倍謬樀梦颐傲艘簧砝浜?。直到半個月后公安人員抓住那個歹徒,我們才知道,這個混蛋心理變態(tài),專在夜間襲擊陪在女人身邊的男人。據(jù)說類似案件他共做了十二起,而僅我們這片棚戶區(qū)就多達五起,你說這種治安環(huán)境我們還住得下去嗎?于是下定決心,一定要盡早換個住處,離開這片該死的棚戶區(qū)。
吉人天相,我們剛訂妥房子,棚戶區(qū)拆遷就開始了。拆遷開始后,我和老婆擠在花店里過夜,這樣每月一千元的租房補貼,就成了我們白撿的一塊肥肉。只是這塊肥肉吃起來不易。我們的花店既賣玫瑰等禮品花,也賣各種盆栽花卉。為了既省錢又養(yǎng)好花,我發(fā)揮自己農(nóng)民出身的優(yōu)勢,自制了一些糞肥,以取代化學肥料。這些糞肥對花的生長極其有益,但卻散發(fā)著淡淡的臭氣。白天通風良好不在意,晚上關門閉戶就吃不消了。這些臭氣幽靈般地飄來蕩去,比老婆在尿桶里大解還讓人忍受不了。非但氣味難聞,床也是問題。由于店內已無可放床之處,我們只能在晚上把所有盆花緊緊擠在一起,騰出一小塊地方,勉強放一張折疊單人床睡覺。不過,為了一個月一千元的“肥肉”,我們樂于克服萬難。
隨著春節(jié)的臨近,我們經(jīng)歷了兩件好事,可謂雙喜臨門。
一喜是臘月二十七我們接了一單生意,這單生意接得我們揚眉吐氣。我老家的村支書給我打電話買一百支玫瑰,讓我春節(jié)回家時給他拿回去。村支書的兒子與副鄉(xiāng)長的閨女搞對象,年后初三去串門,為了顯示自己不同于普通農(nóng)民,就學城里人玩起浪漫來。我們家是全村有名的窮戶,村支書從未正眼看過我們,如今居然主動求我買玫瑰,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還用多說嗎?
二喜是牛五把欠我的五千塊錢還給我了。牛五和我住一個棚戶區(qū),只是我住東頭他住西頭,離得較遠而已。早先牛五在我的店里打工,用他的神牛(人力三輪車)為我拉花。后來我買了電三輪自己拉花了,他就蹬著神牛另謀生路去了。去年夏天,牛五說他媽腦袋里長了癌,治病缺錢,向我借點錢。在我店里干了兩三年的兄弟,怎么也不能讓人白張嘴呀,于是我就借給了他五千塊錢。誰知我老婆知道后差點沒氣死,哭鬧著讓我馬上去把錢要回來。如今牛五主動還錢,讓我既高興又感慨,教育老婆說,人哪像你想的那么壞,這錢不是還回來了嗎?老婆不服,撇嘴反駁說,要是不動遷他拿屁還你?
2
雙喜臨門極大慫恿了我花錢的欲望,臘月二十九我獨自上街,為父母和岳父母買了一千多塊錢的禮品。這些東西在城里稀松平常,但在我們老家卻難得一見,對農(nóng)民來說差不多算得上奢侈品了。一大堆東西擺在面前,心疼得老婆眼淚都掉下來了,一個勁兒掐我,罵我是不會過日子的敗家子兒。
大年三十的中午,我們帶著一千多塊錢的禮品和一百支玫瑰回老家了。我和老婆的老家不在一個鄉(xiāng),我的老家在遼河北岸,她的老家在南岸。按照農(nóng)村人的傳統(tǒng)習慣,我們自然是先回我家,在我家過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初二,初三再到她家,初六回城里。
我們所在的城市離老家不到二百公里,坐汽車兩個小時就到了。我們先去村支書家送玫瑰,收了錢領了謝后,昂首挺胸地回到家里。一大家子人接了出來,豐盛的晚餐已經(jīng)做好,放完鞭炮就開席了。
我和老婆成了席間的焦點。老爹端起酒杯就夸我們,說老三這些年沒白在外面闖蕩,當年全村人都以為賣玫瑰是不務正業(yè),現(xiàn)在看是走對路了,日子越過越紅火,這可給咱全家人爭了臉啊。老爹的一番夸贊,讓我和老婆如沐春風,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鶴立雞群地環(huán)顧著家人。我看到兩個哥哥的笑臉真誠自然,兩個嫂子強作喜色的眼神里則夾雜著嫉妒。老婆夾起一塊無骨雞肉,裝作很優(yōu)雅地放進嘴里,觸到味蕾就揮動牙齒大嚼起來。我快忍不住笑出聲了。老婆和我一樣是農(nóng)民出身,在城里也只能算剛剛脫貧,平時吃好東西的機會不多,所以吃好東西時難免迫不及待。迫不及待也就罷啦,卻偏偏要在一大家子人面前擺“貴族范兒”,東施效顰的樣子甚是滑稽。老婆看出我流動在繃著的臉皮下的嘲笑,狠狠地在桌子底下踩了我一腳,痛得我直咧嘴。
一杯酒下肚,我渾身充滿了熱量,每個毛孔意氣風發(fā)。我給家人們講述了我眼下的可喜收獲,說我們馬上就能住進新買的六十平米的二手樓了,去了買房子,我們還能剩十萬元的存款。兩個哥哥高興得直嘖嘴,都說老三從小腦袋就靈,能混出名堂來一點也不意外。平時滴酒不沾的母親高興極了,喝了差不多有一瓶啤酒,抹著眼角激動的淚滴說,老三出息了可別忘了你的兩個哥哥呀,他們的日子過得可都挺難呀。我一挺胸脯剛想表態(tài),老婆又在桌下踩了我一腳,我馬上堆下腰來說,媽,我們也是剛剛起步,剛剛起步嘛。老太太好像有點失望,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把半杯啤酒一飲而盡。爹舉起酒杯說,老三有條件肯定能幫他的哥嫂,不過現(xiàn)在得先把他自己發(fā)展好,別哥嫂沒幫好,反把自己拖垮了。我心里暖乎乎的,向父親投去感激的目光。兩個哥哥和嫂子附和著說,就是,就是。父親說,今兒過年大家高興,我們好好喝點酒。大家端杯喝酒,宴席的氣氛因父親強大的號召力而熱烈起來。
晚上我們一邊看中央電視臺的春節(jié)晚會,一邊打輸贏很小的麻將。我與老婆和兩個哥哥一桌,老爹老媽與兩個嫂子一桌,兩個侄子看電視。麻將打了不到兩圈,老媽說腦袋疼,要躺下休息一會兒。老爹說我正贏著呢,就你攪局。大哥家的大侄子見狀,忙上來替他奶奶補局。我逗老媽說,媽,是不是輸不起錢了呀?你要是沒錢兒子給你拿。老婆咳嗽一聲說,哪都有你,你是大款啊?媽揉著頭說,能輸幾個錢,我是真頭疼想歇會兒。
吃年夜飯時老媽還沒起來,大家以為她經(jīng)不起一天的操勞睡著了。二哥家的小侄子湊上去喚他奶奶起來吃餃子。老媽強打精神坐起來,說不知這頭為啥這么不得勁兒。
老媽平時就有好頭疼的毛病,去痛片常年揣在兜里,隨疼隨吃。所以大家也沒太在意,圍在桌邊吃餃子。
可老媽只吃了兩個餃子就吐了,這時大家才意識到老媽的頭疼可能不那么簡單,紛紛圍過來,焦急地問她到底感覺怎樣。老媽說頭疼得突然讓她感到非常惡心,控制不住就吐了。
我們商量去請村醫(yī)老李給老媽先看看,過了年再到城里的醫(yī)院做一個全面的檢查。
老媽吃了三片去痛片后說,大年三十晚上去找老李多不合適,多吃點藥過一會兒頭就不會那么疼了,等明天白天再找人家吧;去城里檢查更一點必要也沒有,我這頭疼病都多少年了,今天可能喝多了酒才加勁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去城里的大醫(yī)院得浪費多少錢?
我知道老媽不愿意去大醫(yī)院檢查就是怕花錢,但我們哥三個還是執(zhí)意勸說老媽,年后到城里的大醫(yī)院檢查檢查。我說做個腦CT才幾百塊錢,加上各種檢查也就一千多元,這點錢——說到這,我看了一眼老婆,而老婆卻一眼不眨地盯著春晚一個美聲唱法的歌曲節(jié)目。老婆是東北農(nóng)民出身,二人轉百看不厭,流行歌曲也喜歡,美聲歌曲卻本能地拒絕,一聽就起雞皮疙瘩。也不知此時她付出了怎樣的努力,來忍受那個比她還肥壯的女高音帶給她的巨大折磨。收回目光,我狠狠心說,這點錢我還是拿得出來的。
話音未落,我就看到老婆打了個寒戰(zhàn),脖子上的雞皮疙瘩應運而生。
3
大年初一吃過早飯,我們請來了村醫(yī)老李。老李量了老媽的血壓,不高;測了她的體溫,不熱;又用聽診器聽了老媽的心肺,也沒什么異況。問了老媽近些天的飲食起居等情況后,老李一籌莫展地說,這我就看不明白了,一切情況都很正常呀,還是年后上班到城里檢查檢查吧,我這設備和水平都太有限了。老媽一聽又讓她上城里檢查,馬上反對說,去啥城里,一個腦袋疼的老毛病,去城里糟蹋那錢干啥?老李瞅了老媽一眼,笑著說,老嫂子,我也知道你沒啥大病,去城里不過是讓你解解心疑。老媽說,我快七十歲的人了,有啥心疑,別說沒啥大病,就是有大病死了也值了。大家紛紛嗔怪老媽,大過年的不該說不吉利的話。
送老李出門的時候,老李低聲在我的耳邊說,老三,聽說你在城里發(fā)達了,可千萬別舍不得拿錢給你媽檢查檢查啊,你媽的癥狀不像沒有大病。我顫抖著聲音說,李叔你放心,我一定會讓我媽去城里檢查身體的。
送走老李,我心里涌起無邊的惆悵。兩個哥哥均靠幾畝薄田過活,日子都非常艱難。大哥家的侄子讀大二,為了籌齊高昂的學費,大哥常去四處借錢。二哥家的侄子上高中雖然花不了太多錢,但兩年前他家失了一場火,房子家產(chǎn)燒去大半,情形還不如大哥。我的日子也是借助動遷才剛剛有了一點起色。如果不動遷,我們買房子就得貸款,我們手里的那點小錢夠首付就不錯了,還何談什么存款呢。我們現(xiàn)在的十萬元余錢確實來之不易,所以老婆無法不視之如命。我在想老媽去城里檢查身體的費用由我一個人來拿,老婆會反對到什么程度呢?和老婆結婚后,我發(fā)現(xiàn)老婆這人除了愛我外,就只愛錢了,在我與錢之間她更愛哪一個,則只有滔滔的遼河水知道了。她會不會像反對花一千多塊錢買年貨一樣,反對我一個人拿錢給老媽檢查身體呢?或者會不會比反對買年貨還激烈呢?這只是檢查身體的費用,如果老媽真檢查出個腫瘤什么的,那么即便我們哥三個平攤治療費用,也會數(shù)額巨大,到那時老婆又會作何表現(xiàn)呢?如果我的兩個哥哥真拿不出一分錢,我媽的病還治不治呢?想著這些令人頭疼的事,我連日來的好心情忽然化作滿地的鞭炮皮,七零八落,破碎不堪。
我和老婆在我老家呆了三天,老媽的頭就疼了三天,一陣重一陣輕的,搞得我的心一陣緊一陣松的,很是折磨。
初三早晨,我和老婆辭別爹媽哥嫂等一大家子人,去遼河南岸她的父母家。令我沒想到的是,臨行前老婆竟然握著老媽的手說,媽呀,過了正月十五城里正式上班了,還是要去城里的大醫(yī)院檢查一下呀,身體健康比啥都重要啊,別為檢查費用犯愁,這筆錢不用大哥二哥出,我們全拿了。
老媽眼含熱淚看著我老婆說,三媳婦真孝順啊,有這么好的媳婦我是積了德啊。老媽說這些的時候,我本能地掃了一眼兩個嫂子,看她們皮笑肉不笑的神態(tài),我心里清楚她們一方面為免于給老媽拿檢查費而高興,一方面又為老媽夸我老婆好而吃醋不平。
老婆的老家與我的老家相隔不遠,過了遼河就到,所以我們省了車錢,步行而往。踏著河冰向遼河南岸走的時候,我摟著老婆的腰討好地說,還是老婆大人好,深明大義,賢惠慷慨,比兩個嫂子強多了,你說是不老婆大人?
老婆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容,卻裝作生氣地說,一邊去,少跟灰太狼似的花言巧語。說著還推了我一把。
我借勢在冰上打了個滑刺溜,邊滑邊學著動畫片里灰太狼的樣子大喊,我一定會回來的!
老婆站在河冰上笑得直不起腰來。這一刻,我感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岳父家的熱鬧場面不遜于我家。老婆姐妹兩個,她姐就在本村,因此一家三口早就來了。不到中午飯菜就做好了,我們圍坐桌前開席,酒一直喝到晚上。老婆在自己娘家不再擺“貴族范兒”,兩手抓著豬蹄子晃腦袋啃,而且還喝起了啤酒,不時嘎嘎地打著酒嗝。
但我深知,岳父家一年中這樣的歡樂并不多,他們的日子多半是在愁苦中度過的。老婆的姐夫是個酒鬼兼賭鬼,一年累死累活換來一點收成,糧食沒進院就喝盡輸光了。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一年前,她姐曾絕望地喝了半瓶農(nóng)藥,想一死了事。幸虧喝的是他姐夫買的殘次品,藥性不大,到醫(yī)院很快救治過來了,否則早摸閻王鼻子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姐的女兒學習成績很好,高三在本縣最好的高中年級組里沒下過前五名,考上重點大學板上釘釘。但這一安慰同時又是她姐最大的不安,孩子高中念得已然十分艱難,上大學的錢又從何而出呢?
晚上喝完酒,老婆讓我陪她上廁所時跟我商量,她外甥女考上大學后,我們能不能借她姐一兩萬塊錢,好讓孩子入得了學。酒助豪氣,我奔兒都沒打就同意了。我說孩子是塊好料,哪能因為倆錢兒上不了大學呢?我要不是因為家窮高中念了一年就輟學了,不早就大學畢業(yè)干大事去了?外甥女上大學用錢,別說是借,就是白給這錢我也拿。
老婆說,白給可不行,借最多也只能借兩萬,幫丫頭解了燃眉之急就行了,等丫頭上了大學就讓她邊打工邊學習,這種情況聽說在大學里多去了。大學畢業(yè)后找到工作了,這錢必須還我們。我們掙倆錢兒容易?。恳皇俏医銊硬粍訉に酪捇畹?,我絕不可能借錢給她。
我說你怎么想就怎么辦吧,反正在幫丫頭上學的事上我沒一點意見。老婆感動得摟著我的脖子就啃,讓我莫名想起她啃豬蹄子時的投入與貪婪。酒醒后再想想借錢給她外甥女上學這事,我就有點懷疑她許愿獨自擔負我媽檢查身體費用的動機了。
4
初四上午我接了一個電話,一個小男生在電話里陰陽怪氣地說,賣玫瑰的,我訂九百九十九支玫瑰,初五早晨必須送到天地豪門別墅8號樓來?!百u玫瑰的”這一含帶輕侮色彩的稱謂讓我頗感不爽,再加上那樣一種男不男女不女的怪腔調,我就越發(fā)地反感。但這樣的大客戶畢竟不是經(jīng)常能遇到的,所以我還是忍著不悅,強裝熱情地接下了這單生意。吃過午飯我就離開岳父家,乘客車返回城里了。老婆黏著要和我一起回去,我說你回去也沒什么事,就在這兒再陪老爹老媽待兩天唄。老岳母也非常希望老閨女在家多待兩天,接話說,就是,一年到頭你能在家待幾天,看來我這老閨女白生了,心里沒她媽。于是老婆留在老家接著過年。
在回城的路上,我打電話給玫瑰種植基地訂好了一千支玫瑰。之所以訂一千支,一是好算賬,二是我也想整點小浪漫,送一支玫瑰給老婆。村支書求我買玫瑰一事讓我興奮榮耀的同時,也在另一個層面淺淺地刺激了我。同樣是農(nóng)民,村支書的兒子可以買一百支玫瑰給女友,我為何不能送一支玫瑰給老婆呢?與老婆相戀至今,因為日子過得艱難,我從未想過送玫瑰給她。想想自己在做玫瑰生意,卻從未送玫瑰給心上人,這份可憐與為人燒炭自家挨凍的賣炭翁何異呢?九百九十九支玫瑰賣給別人,一支玫瑰留著送老婆,來個“你是我的唯一”,不是既浪漫又經(jīng)濟嗎?
回到花店我才發(fā)現(xiàn),我那臺專門拉花用的電動三輪車沒電了,要充好電得幾個小時,到時鮮花基地早就關門了,我只好出去打車。過年出行的人太多,而營業(yè)的出租車又太少,所以等了半個多小時,也打不著車。
出租車打不著,神牛更是一輛沒有。也是,大過年的,誰不想在家多歇幾天啊。時間已經(jīng)快到下午四點了,再有一個多小時天就黑了,到時鮮花基地也該關張了。情急之中,我想起了牛五。他有難處時我借錢幫助了他,我有難處用一趟他的神牛總沒問題吧。這樣想著,我撥通了牛五的電話。響了半天,無人接聽。撂了電話,我心涼了,想牛五肯定在家喝酒或打麻將呢,手機丟一邊了,根本聽不著。正失望著,手機響了,牛五打來的。我連忙接起來。牛五喘著粗氣說,三哥找我有事???我開玩笑說,老五干啥呢?一個勁兒喘粗氣,這個時候不會是和弟妹親熱呢吧?三哥你想哪去了?我出車呢,剛拉了一份活兒,幫人家搬兩件飲料上樓,騰不出手來接電話,這不才下樓就給你回話了嗎?原來是干活兒累的呀老五,三哥多想了。三哥有個急活兒,你過來給三哥跑一趟鮮花種植基地唄,三哥多給你點錢。嗨,三哥,用一趟車就要你錢,我還是人嗎?你在哪?我這就過去。
我說了地址,不到十分鐘,牛五就到了。
我們一邊往鮮花基地趕,一邊閑聊。
我問,老五大過年的也不多歇兩天啊,咋初四就出來拉活兒了?
唉!牛五唉嘆一聲說,我初二就出來拉活兒了,不是不想在家享清福,是實在缺錢花啊。三哥你知道我爸去世早,我是我媽一個人拉扯大的,日子一直困難,我媽得癌后就更困難了。給我媽治病,連做手術帶放化療,去了醫(yī)保報銷還花了好幾萬。家里本來沒有啥積蓄,這一來又欠下親戚朋友三萬多元饑荒。要是沒有那筆動遷補償金,真不知道啥時候能還清。
我感慨說,動遷就是好,這筆補償金真能解決大問題啊。
唉,三哥,牛五搶過話頭說,動遷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啊,這一動雖然把錢動來了,卻把我老婆的工作給動丟了。我老婆本來在棚戶區(qū)的家里開了個小理發(fā)店,棚戶區(qū)改造房子扒了,理發(fā)店也就沒了,搞得我老婆整天在租下的房子里嘆氣抹眼淚。
店沒了你老婆不會去別的地方再開,或上別人的理發(fā)店打工?
我老婆那手藝,在棚戶區(qū)給窮人理個發(fā)還行,上別的地方不論是開店還是打工誰用她理發(fā)呀?再說,別的地方租金太貴,咱也開不起呀。
非得理發(fā)呀,干點別的不行?
可不正想著干點別的呢,但我們結婚后一年來她凈理發(fā)了,干別的還得從頭學起,不易呀。
老五,你也沒要棚戶區(qū)改造后新建的回遷樓?。?/p>
沒要,要了等建成后也沒錢裝修。我要那筆二十五萬元的補償款了,去還清欠債還剩二十二萬,過段時間用它買個五十來平的二手房,剩下的幾萬再給我媽看看病,能治啥樣就啥樣了。
那你也算得上是個大孝子了。評價牛五的時候,我在心里問自己,如果我媽的腦袋里也長了癌,我會拿多少錢給她老人家看病呢?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就感覺手腳冰涼。
買了玫瑰回到花店后,我給了牛五四十塊錢,這個錢數(shù)至少是平時此類活兒報酬的二倍。
牛五開始說啥也不要,說三哥對兄弟有恩,幫拉趟活兒哪能要錢呢。后來見我執(zhí)意給他,就不好意思地接下了,紅著臉不住嘴地說謝謝。
我心里有些酸楚,說老五快別這樣,咱們這些年的兄弟,這么客氣干啥。
在幫我從神牛上抱下玫瑰的時候,牛五突然神往地說,三哥,這玫瑰可真美啊,等過幾天情人節(jié)我也買一支送我老婆,好讓她開開心。
我趕緊解釋說,老五,這花正好是人家訂下的數(shù)量,不然我現(xiàn)在就能送給你一支。
牛五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三哥,我是說著玩呢,就我窮成這樣,要敢亂花錢買玫瑰給老婆,她還不得氣壞了???
我感動地說,老五,你對老婆真好。
牛五幸福地一笑說,三哥,你不知道,我老婆對我更好,為了我她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我有點懷疑地問,真的?。?/p>
牛五一臉驕傲地說,當然是真的啦。去年剛入冬的一個晚上,我和老婆到外面上廁所,公廁拐角突然躥出一個歹徒,上來就拿刀扎我。當時我老婆想都沒想就擋在了我前面,結果讓歹徒一刀扎肚子上了。歹徒扎完就跑了,我也沒心思追他,抱著老婆打車就奔醫(yī)院跑。醫(yī)生手術完后對我說,你老婆真是萬幸,刀再往上偏一寸就扎肝上了。三哥,你說我老婆對我好不?
我在牛五肩上重重拍了一掌,激動地說,老五,去年冬天我也遇到了同樣的情況,我老婆也替我擋了一刀。我們的老婆對我們都這么好,這就是我們最大的福分啊。
是啊,三哥,日子再苦再難,有老婆疼愛,我也覺得甜。
老五,情人節(jié)三哥一定送一支玫瑰給你,你拿它送老婆吧。受情緒感染,牛五已經(jīng)蹬出幾米遠了,我還在后面喊著承諾。
那可太謝謝三哥了。興奮激勵著牛五,車子越蹬越快。
初五早晨,我把玫瑰送到天地豪門別墅那個小男生的手里。接了錢出來后,啟動電三輪的功夫,小男生就從二樓的陽臺上,把九百九十九支紅艷艷的玫瑰,扔進樓下正在裝載中的垃圾車里,眨眼間被一大堆污物吞沒了。
我十分驚愕地仰起頭,瞪大眼睛看小男生。
小男生俯身一笑,操著陰陽怪氣的腔調對我說,沒你的事,賣你的玫瑰去吧。
那一刻我的心在滴血,現(xiàn)在的富人是眾所周知地瘋狂,而現(xiàn)在的富二代則能瘋狂到超出你的想象。我在想,連擁有一支玫瑰都感到奢侈的牛五,如果見到眼前的景象,會不會痛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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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下午老婆就回來了。這讓我有點感到意外,問她,不是說好在家陪爹媽,明天再回來嗎?
老婆摟著我的脖子嗲聲說,人家想你了,想回家陪你嘛。
盡管有點肉麻,我還是十分感動。晚上做了兩個好菜,買了四瓶啤酒,與老婆在花店接著過年。
餐后入夜關了店門,拉了窗簾,挪出空地,張好折疊床,我打開我們招徠顧客的音響,放出事先準備好的歌曲《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
當歌曲唱到“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牽掛”時,我拿出事先藏好的那支玫瑰,雙手捧著送到老婆面前,深情說,老婆,你永遠是我心中最珍愛的玫瑰花。
老婆先是被我的舉動搞呆了,不敢相信這份浪漫會屬于她這樣農(nóng)民出身的女人,呆了足有一分鐘,才接過玫瑰撲到我的懷里。熱吻中,她流出的淚水差不多浸濕了我的整張臉。熱力上撞,我關了燈抱著她來到床上。
正月十二是情人節(jié),上午我去棚戶區(qū)附近的小區(qū)送玫瑰,回來順便去拆遷辦領這個月的租房補貼。在拆遷辦旁邊的派出所門口,恰好碰到了牛五。他正俯身趴在神牛車把上大口地吸煙。有意思的是,他的車把上竟掛了一個擴音喇叭和一束塑料玫瑰花,那僵硬的紅色花片盡管缺少生機,卻也十分喜氣。
我上前打趣說,老五,三哥正想著送你一支玫瑰呢,現(xiàn)在看還是你給老婆買的好啊,放一輩子也不會凋謝。
令我詫異的是,牛五的神情與前幾天判若兩人。他抬頭看我時目光呆滯,神情凄苦,半天才認出我來。認出我后他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摔掉手里的香煙,憤恨地吼道,三哥,別提那個該死的賤貨,她好狠毒,初五那天在銀行取了我們剩下的二十二萬元動遷費就跑了,一分也沒給我和我媽留。說著說著,牛五雙手捂臉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其實這個賤貨不知道我有多么愛她,因為愛她,我一直沒聽我媽的話,去派出所報案,結果三天前我媽一股火去世了。
我被窘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正想拿什么話安慰他,他卻蹬車走了。車子越蹬越快,同時擴音喇叭里傳出巨大的歌曲聲——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牽掛……
這一天的業(yè)務特別多,送了禮品花又送盆花。大的盆花還要幫買主抬樓上去,一直干到晚上八點多。我不怕活兒多,活兒越多錢才能掙得越多。但今天下午我卻犯了把混,拒絕了一份大單——天地豪門別墅的那個小男生剛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賣玫瑰的,我要九百九十九支玫瑰……”我就反感地打斷他說,小兄弟,我家花店牌匾的服務電話上有我的名字,我不叫“賣玫瑰的”。小男生顯然覺得出乎意料,氣惱地扯著尖嗓子雞叫似的喊,叫你賣玫瑰的怎么了?你不就是賣玫瑰的嗎?沒等他叫完,我就怒不可遏地吼著回擊道,我是賣玫瑰的不假,但我今天就他媽不賣你玫瑰了!吼完我就掐了電話,掐得毫不猶豫,掐得大義凜然。
一天下來,我累了個臭死,加上牛五的事搞得我甚為神傷,所以吃了晚飯就想上床睡覺??衫掀挪蛔屗?,非要做那事不可。我說明天吧,今兒太累了。老婆說累也不行,今天是情人節(jié),得應節(jié)氣。為了不掃老婆的興,我只好聽命陪她“應節(jié)氣”。
正在我和老婆應節(jié)氣的時候,窗外突然傳來“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牽掛”的歌聲。老婆一下緊張起來,問,鬧鬼了吧?我們的音響怎么沒人動自己響了?我心里一陣刺痛,說,不是我們音響發(fā)出來的,是一個蹬神牛的用擴音喇叭放的。老婆罵,這人有病啊。罵完收回心思,重新進入我們的節(jié)氣之中。
這是我做得最艱難的一回。以往我在這件事情上從來是沖鋒陷陣的主將,今天卻成了毫無斗志的劣兵。如果不是老婆激情的洪水催逼著,說不定我早已偃旗息鼓舉手投降了。
應完節(jié)氣我心里仿佛更加郁結,想把牛五的悲慘故事講給老婆,讓她分擔一點我的壞心情。話到嘴邊我突然改變了想法。我輕聲問懷里的老婆,過兩天我媽來檢查腦袋,如果她老人家得的是癌癥,如果我的兩個哥哥拿不出錢來,如果我要拿咱家的十萬元余錢去救我媽的命,你會卷著咱家的全部錢財棄我而去嗎?
老婆沒有應聲。我拿手拍了拍她汗淋淋的后背,說我問你話呢。暗夜中我看不清老婆的表情,只聽她疲憊含糊地說,哪來那么多“如果”啊,別說廢話了,太累了,我們睡覺吧。老婆說完翻了個身,后背對著我,很快在糞肥淡淡的臭氣中響起了均勻的鼻吸聲。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