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在記憶中如漲潮的水,淹過來淹過來,直至眼眶……
——題記
那年夏天。
弟,十二歲。
弟想要一雙白邊鞋,那種白色布邊膠底黑幫的普通布鞋。他想擁有一雙,想得要死。
當他開口的時候,一家人正在吃飯,母親扒拉著碗里的紅苕稀飯沒有言語,父親卻簡潔回答:“不行!”我一下瞥見了弟眼里的淚花,只見他倔強地背過臉去,悄悄放下碗進屋寫作業(yè)去了。
那兩年,家里生活實在是很困難的,父親在村小學當民辦教師,母親身體孱弱,拖扯著兩個孩子,自是沒有勞力去地里勞作掙工分的。一家四口僅靠父親微薄的工資度日,生活開支很是拮據(jù)。那還有多余的錢去滿足弟那當年被稱作“奢侈”的消費呢!其實我知道,那種白邊鞋是時年學校里最流行的鞋,班上有好多同學都有,難怪弟那么想要一雙,連我也想要!但比弟年長一歲的我,自是斷不會向母親開口的,我比弟膽小,也比弟成熟,至少當年我是這么認為的。
幾天后的那個下午,放學后,我剛放下書包,弟便神秘地拉我進了里屋,附在我耳邊,輕聲說:“姐,你看,我有了!我終于有了??!”有什么了?!聽著他興奮得有些失控的聲音,我有些詫異,只見他把自己肩上有些鼓鼓脹脹的書包取了下來,從里面捧(弟當時虔誠的神情可以說是“捧”)出了一雙鞋,確切的說,是一雙白邊鞋!一雙破舊的、在大拇指那些甚而有個小洞的、白布邊磨損得有些虛邊的白邊鞋!弟邊在我眼前炫耀著邊套在自己的腳上比劃著,他在我身邊轉(zhuǎn)著圈,還連聲問我:“姐,你看,你看呀,怎么樣?怎么樣?帥吧?”那雙鞋太舊太破了,對于弟來說,那鞋也大了點,那是一雙成年人穿過的鞋!但那畢竟是一雙白邊鞋呀!望著弟那興奮得有些過了頭的勁兒,我忙拽住他:“弟娃,你這鞋哪兒來的?一會兒父親知道后,會冒火的!”弟根本無法從他的喜悅中回過神來:“管他的,別人給的!”
果然,晚飯時,父親一進屋便注意上了弟那雙趿拉著白邊鞋的腳,弟根本來不及躲藏,由于緊張,他想快走兩步蹭到飯桌邊,這樣腳就可以藏到桌下了,可那鞋太大了,更可氣的是,由于他走得太急太快,竟一下子將大腳趾走進了那鞋尖的破洞里,弟的腳趾頭一下卡在那兒了!人也似木偶一樣定在那兒了!我都緊張得忘了笑了!那時那境的小弟樣子是很滑稽的,白白的腳趾穿過鞋的破洞蹭在泥地上,拇指似乎有些怕灰怕涼,又翹了起來,有些不安分地在那兒晃悠著,這在平日,我早笑爆了肚皮!可在那天,我不敢笑,特別是看見父親沉著一張臉走向小弟的時候,別說笑,我連喘氣的聲音都憋住了。只見父親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近,似乎漸漸罩住了小弟,當時的我,確有這份真真實實的感覺!反正,我看不見弟了。我嚇壞了,我?guī)е耷粵_到廚房喊母親,母親也有些慌慌地沖到了堂屋,正見父親揚手沖著弟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說,這鞋哪兒來的?”弟沒哭,我卻“哇”的一聲哭了!我分明看見弟臉上馬上有了幾條紅紅的印痕,弟有些倔強地一偏頭,從牙縫里擠出四個字:“別—人—給—的!”“什么!這怎么可能?!你小子最好說實話!”父親非常生氣,用手指指著小弟,似乎想再扇他一耳刮子!弟反而低下頭去,不再說話,母親也沖了上去,她邊護著小弟,邊對父親說:“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嘛,他還是個孩子呢!”“孩子!是呀,他是個孩子!小小年紀竟變成‘三只手’了!我家祖祖輩輩沒丟過這臉!這都是你平日里慣他慣的!”父親竟又把氣撒到母親身上,母親便有些無奈地搖著弟:“春兒,告訴大家,你這鞋哪兒來的,啊!誰給的呀?”弟仍低著頭,那鉆出破洞的腳趾頭還在哪兒涼著,弟任母親在那兒勸呀說的,他仍像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不言不語,父親可沒這耐性等他,只見他“啪”的一下將堂屋方桌下的長條凳倒立放好,又沖到柴屋抓來一根捆柴的粗繩,一把推開母親,猛地拎過弟的細膊,扯過繩子便往他身上套去,母親忙拉住繩梢,連聲求饒:“他爸,他爸,別這樣!孩子骨嫩,別弄傷了他!”父親有些粗暴地推開母親,我從沒有見父親那么兇過,只見他三下兩下便將弟捆在了那條倒立的長凳上,看見弟瘦瘦的,那么小,那條有點發(fā)白的藍布褲子也經(jīng)不起父親粗暴的拉扯,破了,弟那瘦瘦的膝蓋便露了出來,上身短短的白布褂子在捆綁下更短了,甚而肚臍也露了出來……我的心在那一瞬刻,被揪得緊緊的,生痛生痛,任由淚水在臉上奔淌,弟亮亮的眼睛望著我,也似有淚光閃爍……流年似水,似水流年,十幾年過去了,這一幕卻似有誰用刀深深刻在了我的心上,至今讓我無法忘懷!
在父親皮鞭的抽打下,弟終斷斷續(xù)續(xù)說了鞋的來歷,原來放學后弟便和同學鐵環(huán)到村邊去挖野菜折耳根,那玩意清香可口,拌少量胡辣椒粉,加上鹽,是最好的菜肴??蓜偟酱蹇?,眼尖的鐵環(huán)便看到路邊一戶人家的曬壩邊放著一雙鞋,那鞋雖有些破舊,卻是一雙學校里最最時髦的“白邊鞋”哩!弟的眼光也被吸引住了,兩個孩子在那兒嘀咕了半天,又扭頭望望確信沒有人在,鐵環(huán)竟一下沖上壩去抓了白邊鞋便跑,弟便有些倉皇地隨他跑了,兩人早將挖折耳根的事兒,丟到爪哇國了!臨到家時,同樣家境貧寒的鐵環(huán)鄭重地將捏得出汗的白邊鞋交到弟手里,并約定這雙鞋由兩人輪流穿,一人穿一禮拜,回家后便對大人說這鞋是別人給的!為此,兩同學還伸出小指拉了勾。由于弟穿鞋心切,當晚便露了餡,沒有實現(xiàn)他原打算第二天把鞋穿到學?!皵[擺闊”的理想。
父親越聽越生氣,皮鞭便不停地抽下去,直到母親再也忍受不了,撲上去伏在弟那發(fā)抖的、單薄的身體上,她自己身上也挨了幾鞭子,也許父親也打累了才罷手,我也哭著,跪在父親面前,求父親放過弟弟,含糊不清地說:“他,明天還要上學呢,明天還要寫作業(yè)呢……您,歇一歇吧!歇歇吧!”那晚,誰也沒吃飯,父親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我無意中看到弟弟光著腳丫偎在母親懷里……
后來,聽母親說,父親是連夜將那雙白邊鞋送到了那戶人家壩邊,時隔第二天,父親又去了村外,回來那天下午,我似乎在他臉上看到了一絲笑意,我想,我是看到了,父親進屋后,竟在寫作業(yè)的弟弟頭上摸了一把,什么也沒說。
再后來,母親說那雙白邊鞋半個月后仍在那戶人家曬壩邊,興許是別人穿過扔掉的吧。
直至今日,我仍能清晰地記得那天父親進屋后的那絲笑意,但,一想到那年夏天,我,仍想哭。
淡淡梔花香
擰開臺燈,溫暖的橙光一下彌漫開來,淡淡的桅子花香,也隨燈光流溢書房。
母親,昨夜來過。
來時香味撲鼻,門燈下的母親興奮得象個小女孩兒,見我開門,竟從身后一下甩出一大捧梔子花來,將花香猝不及防地甩了我一身一臉,原來她給我?guī)砹嗽鹤永锓N的梔子花。母親說,梔子花開得太多,她給我摘一些送來。母親說著便進門去廚房找瓶子,將她扎好的那一大捧梔子花插在花瓶里,擺在了大理石茶幾上,隨后母親從袋里拿出一串花來,確切地說,是用純白的梔子花扎成的花環(huán),好香好美好眩目!
母親說,這是父親編的。
什么?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竟然有些疼痛起來。母親還在說著什么,我聽不見了。
父親。自小便令我有些害怕的父親,言語不多,讀過幾天老學,文化不高,當過工人,做過師傅,打得一手好算盤。父親來自千里之外的那個城市,至今仍說著他濃重的家鄉(xiāng)話,認識母親,注定了他將立足這個城市,他離開他的兄弟姐妹,在這個小縣城獨自打拼。自小我和父親交流極少,他嚴肅的臉,高大的身影,重重的腳步,都是令我害怕的源泉,我私下為他不喜歡女孩兒,因為我常看見他摟著弟弟又是親又是啃,而這與我卻從未有過,至少打我有記憶起從未有過。我甚至有些悲哀地懷疑,我一定是母親從外邊撿回來的孩子,因為小時候常聽大人逗小孩子說,你不知道嗎?你是我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要末就說,你是我從魚塘里釣回來的……我認為我就是那樣的一個孩子。我小小的心,自小便這樣孤獨的困苦地掙扎著去想——我有什么不對嗎?我不乖不懂事嗎?我學習成績不好嗎?可是為什么當我拿著雙百分成績單遞向父親的時候,他都不高興,不對我笑一笑呢?我惶惑著迷茫著,走在成長的日子里……
母親說,父親是有些重男輕女。她也為此抱怨過,但父親除此點外,確也是個優(yōu)秀男子,父親勤勞樸實,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打拼本也不易,但他硬是用自己勤勞的雙手寬闊的肩膀為自己的妻兒撐起了那片溫暖的天空,雖給我疼愛極少,卻從未讓我餓著凍著,在外求學幾年,母親來信頗多,雖未言及父親說過什么,但從那些字里行間,我仍在不停尋找,尋找——
父愛,這原本是兩個多么平凡真實得觸手可摸的字眼,于我卻顯得有些酸澀。
今夜,在這淡淡梔花香中,我的心被那小小花環(huán)擊潰,我原來,我以為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不需要我真的不需要那份虛無的父愛了,可是,我錯了——
我干渴的心,原本是如此渴望那份父愛。
父親月前下樓梯不小心摔折了腿,直至今日仍臥床休息,母親用剪刀去院里剪梔子花時,他竟也拄著拐杖在樹旁忙碌著,然后竟用白線將那小小白花編成了串,待母親發(fā)現(xiàn)時,他竟也編了好長一串了,母親怪他,說這樣花保持不了兩天就會蔫的,要將花連著枝剪并扎成捆泡在瓶子里才會持久的香,而父親將花摘離花柄并且一片葉子也不留,這讓母親有些不悅,可父親卻執(zhí)固地說,這樣幺妹才喜歡——
是的,我喜歡。我是真的喜歡。父親,我喜歡。
這小小梔花,這小小梔花竟讓我的心柔軟得不行,眼淚再也關(guān)不住的流,原來,父親的愛,竟可以埋得那么深那么久那么重那么遠,我以為不需要的我原本是那么渴求,那么在乎。
我真的哭了。
這一個,多雨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