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我在辦公室趕寫稿子，忽然發(fā)現(xiàn)一份采訪材料找不著，想來想去，是中午吃飯時(shí)忘我媽家里了，幸好報(bào)社離那兒不遠(yuǎn)，便匆匆忙忙趕回去拿。

走到我媽家樓下，看見我姨蹲在花園邊，我叫她，她不吭聲，也不回頭，我過去低頭一看，居然發(fā)現(xiàn)她在哭。

她怎么會哭？還一個人蹲這兒哭？

誰哭也輪不到我姨哭啊，她是我家的客人，這回住到我媽家來，是為了裝修她“五一”來買下的高檔電梯公寓。她終于要來我們這座城市安度晚年了。

這么多年，我姨一直貓?jiān)谀亲珖丝谧疃嗟摹盎馉t”城市里，挖她的“金山”。她是個婦科醫(yī)生，開了家私人診所，專給下身有毛病的女人看病。但找她看病的不只是女人，因?yàn)樗磱D科治性病出了名，那些下身有毛病的男人也來找她。她成天面對的男男女女的下體都是有毛病的，對這座金山便既留念又厭惡，曾皺著眉頭一臉痛恨地對我們說，哎呀，扳開一看，全流膿灌水的，臟得很呀！她還婉轉(zhuǎn)地告誡我們：現(xiàn)在的人誰也說不準(zhǔn)，男女之事最好少去沾染。她的話我們都聽到了，但還是有人對此不以為然。

今年五一，我姨來我家玩，我們帶她游覽了美麗如畫的東江廣場，參觀了潔凈有序的市容市貌，告訴她這座城市在全國宜居城市里榜上有名。我姨見我們說得熱切，笑道，好呀，將來我就來這里養(yǎng)老。

在養(yǎng)老這個問題上，她終于露了點(diǎn)口風(fēng)。我們?nèi)胰嗽啻谓o她說過，讓她別再搞那又臟又累風(fēng)險(xiǎn)又大的事，尤其是我媽，她和我姨感情最好，在某種程度上說，她對我姨好過對我，好像我姨是她親生女兒而我只算個養(yǎng)女。我媽每次打電話都勸我姨別再開診所了，現(xiàn)在聽她松了口，忙忙地接上她的話說，你一輩子夠苦了，趁如今還能享受，該停下來歇歇啦，又不是沒吃沒喝！瞧你的身體，這兒疼那兒痛，當(dāng)醫(yī)生成天擔(dān)驚受怕，萬一哪天老病犯了，那才更……

在我媽眼里，我姨是個瘋瘋癲癲的人，除了性格風(fēng)風(fēng)火火外，關(guān)鍵是我姨有“前科”，進(jìn)過一回精神病院。我媽說的“老病”就是指這病。我姨毫不在意嘿嘿一笑說，怕我又犯瘋病呀？我媽看她一眼，眼里除了驚悚，還有許多東西。我媽淡然說，身體要緊啊。

要我姨立即丟下她的“金山”當(dāng)一個閑人，等于是剜她的心肝，不過她對我們的建議還是有所表示，投資一般，買了一套離我媽很近風(fēng)景很好的電梯公寓。我們鼓動她干脆趁熱打鐵裝好房子，年前搬過來算了，可五一大假還沒結(jié)束，我姨便匆匆忙忙趕回去開門營業(yè)去了，她的舉動惹得我媽好一陣搖頭嘆息。誰料五個月之后，也就是國慶長假才剛剛完，卻又傳來消息，我姨馬上要過來裝房子了。原來國慶時(shí)，她的幺兒子從南方回家，看見她拖著病體忙碌，心中一慟，開口下旨，讓她別再做了，該休息了，她就真的嘎然而止，決定徹底放棄那座出“金”很好的富礦。

這情形多少使我媽有些尷尬。她一直以為，她的話我姨一定肯聽，到這時(shí)候，她才看出并不是那么回事。

其實(shí)她應(yīng)該明白，誰在她妹妹心中份量最重，除了那個幺兒子，沒有別人。從過去到現(xiàn)在，從小到大，她不是沒看到，為了幺兒子，我姨流了多少淚，付出過多少心血，甚至還瘋過。

我姨有三個兒女，但跟她有血緣關(guān)系的只有兩個。為了讓讀者盡快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就直說吧，我姨離過婚，兩個兒子系她親生，女兒是后夫帶來的。過去我們一直羞于提她離過婚，離婚這事放在現(xiàn)在是尋常事，跟喝碗白開水一樣尋常，可在三十多年前，離婚不但痛苦，還是家丑。我姨的離婚，鬧得沸反盈天，搞得我們一大家子都快崩潰了。

說她的故事之前，我得說說我們這個家族。我們家族不算大，更不顯赫，但卻特別。說特別是因?yàn)樗年幨㈥査?，自打“湖廣填四川”，我外婆的外婆的外婆那輩兒，挑著擔(dān)子，流落到三省交界的山旮旯去以后，就有了這情形，并在我外婆那一輩形成小小的高潮。我外婆的兄弟們不成器，一個個迷上大煙，抽光了家產(chǎn)，相繼死于大煙，留下一個破敗的家族由我外婆和姨婆兩個女流之輩支撐。她們的母親臨死前對她們說，我們是外來戶，一家人一定要抱成團(tuán)，就算哪天牙齒不小心咬了舌頭一口，嘴巴一閉，那還是一家人呀。

我們這個家族還有一個特點(diǎn)，女人們特別漂亮，至少每輩兒都能出一兩個漂亮能干且潑辣非凡的女人，這個或漂亮或能干的人又總會弄出點(diǎn)不同于常人的動靜來。就說我們這輩兒，雖然我平平常常，可我妹妹是個回頭率極高的人，為此惹出不少糾纏。這個我呆會兒再表。

自打進(jìn)了山旮旯，過了最初插標(biāo)占地刀耕火種的艱苦打拼之后，我祖上被山里人的純樸厚道禮義仁信所感染，過起耕讀為主詩書傳家的生活。有那么幾輩兒到也興盛，到了我外婆這一輩，軍閥混戰(zhàn)，內(nèi)擾外患。外婆的父親是晚清的舉人，當(dāng)了幾天官，看不慣官場的腐朽黑暗，辭官回家成了一介教書先生，當(dāng)?shù)赜绣X有勢的人以送子女到他門下為榮。他教得好別人的孩子卻管不了自己的兒子，兒子們一個個淪為煙鬼，到是兩個女兒乖巧伶俐。

戰(zhàn)火還沒燒到山里時(shí)，我外婆出落成一枝花，她喜歡上周家的二少爺了。周家二少爺那時(shí)在成都法政學(xué)堂讀大學(xué)，因?yàn)橐淮闻既坏南嘤?，我外婆見他斯文儒雅，不似他幾個輕浮浪蕩的兄弟，便芳心暗許。她不明白兩個家庭的差距，更不明白兩人的距離，只從戲文里聽來“郎才女貌”這些美好杜撰，便滿心歡喜地編織著自己的愛情故事。一天，周家的門房來找我外婆，說大太太有請。我外婆惴惴不安地?fù)Q了身湖藍(lán)色府綢旗袍，喜滋滋來到大太太面前。大太太正靠在椅子上吸大煙，小丫環(huán)半跪在地上的矮茶幾旁，給長長的煙槍裝煙。見我外婆進(jìn)去，大太太欠起身子，拉過我外婆，撫摸著她的手說，哎呀，女大十八變，幾天不見，越發(fā)出落得標(biāo)致了！

我外婆說伯母抬舉愛蓮呢。

嘖嘖，小嘴兒也會說話了！不錯，不錯。大太太賞我外婆坐在她身邊，沒話找話套近乎，言語里滿是夸獎，弄得我外婆好一陣胡思亂想，末了才聽大太太說，愛蓮吶，你是個能干姑娘，聽說你做的“鑲碗”極好吃，冬月二十八，我們給二少爺完婚，想請你過來幫幾天廚，你看……

我外婆聽到“給二少爺完婚”幾個字，以為自己聽錯了，忙問給誰完婚？

二少爺尚鯤呀，你沒聽說嗎？大太太心想，自己最得意的兒子要結(jié)婚，這消息像春天的柳絮，在益安城里到處飛舞，居然還有人不知道？轉(zhuǎn)念又一想，不過是個黃毛丫頭，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外婆胡亂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等到跨出周家大門的一瞬，她才想起，二少爺和誰結(jié)婚呢？她問門房，門房炫耀地說，是縣長的千金呢，嘖嘖，那姑娘又有才又有貌……

我外婆不等說完，就急急走了。她忽然想起周家的花園，一直以來，她非常喜歡花園里四月盛開的牡丹，覺得自己就是那些美麗嬌艷的牡丹花，魅力四射，引人注目。這一刻，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牡丹花，而是墻角毫不起眼的玉簪，不，連玉簪花也不是，她根本就不是周家花園子里的花，而是院外路邊瘦瘦的竹子，或者，連竹子也不是，只是匍匐在地上的小草，沒有任何人注意它，任何人都可以踐踏它，它只能和泥土、碎屑甚至牛糞為伍。

透過淚眼，目光輕輕撫摸從沒引起過她注意的小草，心想，是哩，自己不過是一株小草，二少爺是什么，是丹桂，是蘭草，是牡丹花周圍的芍藥啊，自己配嗎？

那一刻，她才感到，周家花園再美麗，再迷人，但不屬于她，她可以觀望，可以向往，可以留念，卻不能擁有。以我外婆的心智，她想不明白為什么不能擁有，只在心里憤憤地罵道：癡心女子負(fù)心郎！

這樣一想，她擦干眼淚，走回家去。

到周家的下人又過來請她時(shí)，她原本想好借口，說自己生病不能去，可話到口邊成了：行，我這就去。

她不知道想要證明什么，但既然有人來請，她到要看看，自己是不是就真的跟小草一樣，毫不起眼，一無是處。

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個“鑲碗”弄得色、香、味俱全。“鑲碗”以豆腐為主料，外配肉末、雞蛋蒸好，切成片狀，再墊上木耳黃花香菇蒸成湯碗，吃起來醇香爽口，看起來色澤誘人。她躲在廚房里忙了整整兩天兩夜，卻一眼也不去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新郎倌和春風(fēng)得意的新娘子。

回到家，我外婆倒頭就睡，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后，她答應(yīng)了走南闖北跑買賣做生意的我外公，答應(yīng)做他女人。她看上我外公鼓脹的荷包了，存了心要和周家，和二少爺較較勁兒（雖然二少爺并不知曉這一切），她用外公荷包里的錢修了個比周家花園還闊綽的大花園。我外公是我們家族唯一非凡的女婿，黑白兩道都來，趕煙場，販藥材，挖黃金，支助地下黨，幾進(jìn)幾出牢獄。我外婆鬧不明白這男人是咋回事兒，她咬牙切齒地咒罵，咒罵完之后，挺著大肚子下大獄去探望丈夫，周旋于太太夫人縣官大老爺們跟前，陪著笑臉去求周家二少爺，搭救丈夫。偏偏這丈夫不讓她消停，全國都解放了，我外婆等著過好日子了，我外公卻跑去剿匪，死在匪徒的槍子兒下。外婆的大花園子也被土匪們一把火燒得精光。不過因禍得福，我外婆在文革中到少了不少麻煩。她看到二少爺一家灰溜溜被批斗，便茫然了，不知自己還生誰的氣，還和誰較真兒。

外婆后來又結(jié)婚了，我們把那人也喊外公。外婆好像與兩個外公都沒有愛情，說起那個非凡的外公，外婆老是咬牙切齒地咒罵：挨炮火的，一輩子把人羅皂夠了！而對這個溫和的外公，外婆又不屑地撇撇嘴說，他拿我當(dāng)他媽呢，哪里是他婆娘！

在她心里，只怕還給儒雅的二少爺留著一塊地方吧。

我姨是第二個外公跟前的，雖說我媽我姨不是純血親的姊妹，不過這不影響她倆的感情，因?yàn)橛形彝馄耪种Ｎ业暮笸夤懶『蜕?，一輩子行醫(yī)也行善，對我媽好。我媽和我姨相差四歲，她們還小時(shí)，分不清啥叫親爹后爹，有一回我媽牽著我姨去問我外婆：媽呀，人家說我們不是一個爹呢……我外婆立即像一顆著火的鞭炮，跳出門去大罵了一通嚼舌根的，又對我媽我姨說，記住，在這個世上，你們就是最親的姊妹兒，即使哪天牙齒咬了舌頭一口，還是離不得的一對兒！

2

非凡的外婆卻對同樣非凡的我姨無可奈何。在那個民風(fēng)淳厚的小鎮(zhèn)上，我們這個杏林之家，在鄉(xiāng)人眼中是禮義仁厚之輩，很受人尊重?？晌乙叹拖駰l鯰魚，不停地弄出動靜兒來。那年九月她考上幾百里外的師范校，歡天喜地上學(xué)去了。十多天后，天上下著瓢潑大雨，四河里都漲水了，大水沖上公路橋梁，阻絕了交通。就在這天傍晚，一個渾身水淋淋的人站到我外婆面前，嚇得她往后退了兩步，瞇了眼瞅了半天，才看清是我姨。我外婆摑了我姨一耳光，罵道，死婆娘兒，不要命了，這么大的水也敢往家跑？我姨捂著半邊臉跺腳叫道，你們才不要我的命了，把我一個人扔在外面給你們念書，再念我就要死了！原來我姨想家了，天天夜里哭鼻子，想得實(shí)在受不住，被褥生活用具一樣也不要，只身一人不顧一切跑了回來。打死她也再不去上學(xué)了。

十七歲的女子，不上學(xué)能干什么？那就結(jié)婚吧。我姨長得漂亮，她看上一個山外來修路的年輕軍官。那個同樣長得很漂亮的年輕軍官也看上了她，兩人說結(jié)就結(jié)，扯了結(jié)婚證買回了糖果，我外婆才知道。我外婆自是不同意他們這樣潦草地結(jié)婚，這也太沒禮數(shù)了！我外婆當(dāng)即張羅起來，請木匠花兩個月工夫趕了一套紅漆雕花家具，又請來主廚的，請來媒人（也不知她在那兒去找了個人），請來司儀，買了一條皮毛刮得雪白的豬和幾只雞，買來幾壇酒還有煙，召來吃客，大擺喜宴。在物質(zhì)極其匱乏的年代，這場喜宴轟動鄉(xiāng)俚，不光因?yàn)檠缦S盛，還因?yàn)樾氯说牟煌岔懀檠鐜滋旌?，還有人專門趕來看這對兒漂亮新人。

幾個月后，我姨身懷六甲，她卻和漂亮軍官成天一溜兒哭一溜兒笑，這頭我外婆正為他倆吵架的事犯愁，那頭他倆已好得如膠似膝。這么鬧騰了一年多，漂亮軍官帶著勞改所的犯人去了百里外修路，可他時(shí)常在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潛回家，猛擊我姨的房門。我姨聽明白是他，披著衣服打開門。漂亮軍官進(jìn)門一把掀開她，沖到那架雕著喜鵲鬧梅的床前，猛地揭開被子，見沒他要找的，又沖到雕有富貴牡丹的衣柜前，哐啷拉開衣柜門，再俯身探頭往床下瞅，翻箱倒柜，所有能藏不能藏活人的地方都找遍了，一無所獲，他才不甘心地瞪著我姨問，為啥喊半天才開門？為啥臉蒼白？為啥哆嗦？心虛什么？

他是回來捉奸的，奸沒捉到，搞得我姨又哭又鬧。即使他和我姨同睡一張床，聽到外面街沿上有人走過，咳嗽一聲，他也要審犯人一樣審問半天：為啥他走到門口要咳一聲，是不是你們串通好的？我姨說，他是張三李四王麻子我都不知道，我跟他串通什么呀？漂亮軍官說，一定是暗號，要是我不在家里，你肯定就開門了。我姨無話可答，唯一能做的就是撲過去打啊咬啊哭啊罵啊。

漂亮軍官在我外婆面前卻是好女婿，回到家?guī)椭羲瘢詵|西從不挑嘴，我外婆脾氣上來，說他幾句他也只是嘿嘿一笑。所以我姨鬧著吵著要離婚時(shí)，我外婆怎么也不答應(yīng)，說他是在意你呢。又說現(xiàn)在人年輕，把這些看得重，以后過幾年，年齡大些，自然就好了。說麻將都是原配的搭子最好，現(xiàn)在己經(jīng)有了寶兒，不能讓他沒有親爸啊，離什么婚！后來鬧得實(shí)在無法收拾，我姨自己找到管民政的干部，要求離婚，民政干部卻說漂亮軍官是軍人，不能破壞軍婚，左右都不給拿離婚證。

漂亮軍官修完路，帶著犯人回到幾百里外的城里，把正當(dāng)赤腳醫(yī)生的我姨也接去，給安了工作。我外婆喜滋滋地說，聽我的沒錯吧，如今成了隨軍家屬，有班上有錢拿，娃娃也是城市戶口，有啥不好？

沒想到的是，我姨在城里呆了一年多，竟得了神經(jīng)病。好端端一個人，成了這樣兒，愛面子的外婆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聽到這個消息，我外婆急火攻心，去世了。我媽哭得一塌糊涂，所幸還沒失去理智，趕緊安排我那呆若木雞的爸去接我姨回來。那年月交通不便，我爸上路時(shí)，趕了個“順風(fēng)車”，走到半道，車到自己的目的地，我爸只好重新趕車，趕不上就走路，幾百里路走了六天。找到我姨單位，單位的人愣怔怔的，說她好長時(shí)間沒來上班了。有人帶我爸找到我姨家，我姨一個人在家。所謂的家不過十平米大小一間屋，屋里亂七八糟且陰暗潮濕，都深秋了，床上還鋪著篾席子。我姨挺著個大肚子傻傻地望著門口的來人說，……我不怕，我不怕，有寶寶陪我呢。我爸去拉她，還沒動手，我姨像極動物園被人看得張惶的猴子，“嗖”一下扔過一只爆了肚子的枕頭，里面的蕎籽殼撒了我爸一身。我爸想了想，找了個碗，想給她倒水喝，拎起水瓶，里面卻連涼水都沒一口。我爸抿抿自己干裂的嘴唇，試著對一臉戒備的我姨說，跟我回家，我來接你回家。我姨說，你騙我，你家老巫婆不準(zhǔn)我回家，……嘻嘻，我才不上你的當(dāng)呢。她把我爸當(dāng)成漂亮軍官了。據(jù)說漂亮軍官又去了外地修路。我爸領(lǐng)著我姨上了回家的路。幾經(jīng)顛簸，終于見到了親人，我姨看到我媽時(shí)，神情立即不癡了，抱住我媽嚎啕大哭。那時(shí)我媽在縣里上班，我媽不敢告訴她我外婆去世的消息，怕她受不了刺激，只說你先在我這里住一陣子，等你長胖些，精神好些才能回去見媽。

這一住就住到我姨生了兒子坐完月子。我媽又上班又帶我們還要照顧月母子月娃娃，她心想如今沒媽了，妹妹就是自己最親的親人，心里便多出一份巴心巴肝，把我姨當(dāng)成女兒看待，再忙再累也無半句怨言。不過這事兒成了她將來想不通的一個心結(jié)。

我姨本來是極戀我外婆的，但幺兒子出生后，她的心就被幺兒子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了，即使聽說我外婆去世的消息，也沒出現(xiàn)我媽料想的天塌地陷的場景。兒子滿月，她像一只幸福的小母雞帶著兒子回到家，她的大兒子由我外公帶著，長得都齊她腰了。大兒子怯怯地看著她，也不叫媽，她看看大兒子，眉眼活像漂亮軍官，不由厭惡地瞪他一眼。也就是這一眼，注定他們要母子不和，注定她要當(dāng)個偏心的媽。

我姨頂我外公的班，進(jìn)了醫(yī)院工作。這當(dāng)兒，漂亮軍官攆回來，要接我姨回城里去，我姨不去，漂亮軍官說，哼哼，不想跟我走，怕是這兒有相好吧？我姨挑釁地說，就是有相好，咋樣？漂亮軍官說，我要把他的家伙割了，讓他一輩子當(dāng)太監(jiān)。我姨說，去啊，滿大街男人都是我的相好，你去割呀，統(tǒng)統(tǒng)都割了！漂亮軍官忽然毫無城府地哭了，說，跟我走吧，我離不開你……。我姨冷冷地說，離不開我？把我弄到那舉目無親的地方，扔下我孤零零守著一間又黑又濕的爛房子，下班回去又累又餓，想找口熱水喝都沒有，星期天，人家都有親戚朋友，我卻像個孤鬼兒，那時(shí)候你在哪里？你成天東跑西跑，再不說離不得的話？要真離不得，你就調(diào)回來呀。

我姨知道他不會違逆母命，離開那個即將有輝煌前途的單位。漂亮軍官纏了一段時(shí)間，他們還是離了婚。這場離婚跟這場結(jié)婚一樣，成了轟動鄉(xiāng)俚的新聞，人們好久好久還在議論，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那么般配的一對兒會離婚，他們有的說漂亮軍官花了心，有的說我姨成了紅杏。那段日子，我姨和我媽，我們這一家子都有些抬不起頭。

離婚一年后，又發(fā)生了一件驚人的事，漂亮軍官不甘心，居然從大城市調(diào)回我姨所在的鎮(zhèn)子工作，他要跟我姨復(fù)婚。我姨有些動心，我外公也說，復(fù)吧，一個男人能為你做到這份兒上，可見是真在乎你啊，還說啥呢。沖這份上，我姨忘了漂亮軍官曾經(jīng)對她的懷疑與折磨，他們終于復(fù)婚了，然而這回不到一年，就再次離婚。

許多人都在為情所傷，怎知情份敵不過緣份。哪怕再有情，老天爺卻只給了你一點(diǎn)點(diǎn)緣，緣盡了一切都無法挽回，除非老天爺某天打盹醒來，又想起你，想要捉弄你，再給你續(xù)點(diǎn)兒緣，這時(shí)候，你已經(jīng)歷太多太多，已物是人非了。

按離婚所判，大兒子歸我姨，小兒子歸漂亮軍官。

判給漂亮軍官的假如是大兒子，也許就沒多少牽掛了，可偏偏是我姨的心肝寶貝，她的幺兒子。我們一直沒弄明白，不知究竟是因?yàn)榘宴蹆鹤优薪o了對方，才讓我姨割舍不下，還是別的原因。我們猜想，如果把大兒子判給漂亮軍官，她會不會又很在乎大兒子？

反正從此后，姨跟幺兒倆就陷入思念與淚水之中。別說這母子倆，我們一家人也都被牽扯進(jìn)去，我們?yōu)樗麄兊袅硕嗌傺蹨I啊。有一年冬天，大概快過年時(shí)，幺兒子（我喊他磊弟）來我家玩了幾天，漂亮軍官在一個寒風(fēng)凜冽的夜晚來接他回去，我和磊弟正要睡覺。磊弟哭鬧著不跟他走，我為了捍衛(wèi)我的弟弟，也大哭起來，撒起了潑，把衣服呀枕頭呀一古腦兒朝漂亮軍官扔去，罵他，你滾，不準(zhǔn)你來我家，不要你帶走我磊弟弟，磊弟弟是我家的，不是你家的，滾啊你……

最讓人想掉淚的還是那年，也是冬天。那時(shí)我姨已經(jīng)改嫁給一個工程師，住在以數(shù)字命名的中央當(dāng)年在大山里建的三線工廠里。那時(shí)那些工廠的人拽啊，隔三差五有電影看。我姨的大兒子（我們喊超哥）提著一盆炭火，肩上扛根板凳，提前去廣場上占位子。他走過澡堂子前的煤堆時(shí)，忽然看見那里蹲著個渾身漆黑瑟瑟發(fā)抖的小孩。小孩用一雙乞憐的眼睛望著他，他一瞧樂了，說，嘿嘿，是你龜兒子啊。

就因?yàn)檫@件事，我們的超哥在我們眼里，也成了和漂亮軍官一樣的“寶器”。說到他的老子，也就是漂亮軍官，后來許多人才知道，那真是“繡花枕頭”一個。

超哥沒領(lǐng)著弟弟回去，而是屁顛屁顛跑回家，把我姨喊來。我姨一路狂奔，趕到煤堆前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小心肝，也不顧自己穿了一身當(dāng)年時(shí)新的米白色“日本快巴”，一把摟住我漆黑瘦小的磊弟痛哭起來?？尥曛髥査窃趺磸陌倮锿鈦淼模诘車肃榈赜眉?xì)如蚊蠅的聲音說，他爬進(jìn)一輛拉木頭的車?yán)铮阍谀绢^縫隙下，昨天就到這里了，可是，上萬人的大廠子，他找不到自己的親娘住在哪幢房子里，就在煤堆邊的柴房里蹲了一夜。我姨一聽這話，萬箭穿心，又哭得肝腸寸斷。我姨說，傻娃娃呀，你為啥要一個人往這兒跑呀，要是跑丟了，我到哪里再看得到你?。咳f一木頭沒碼穩(wěn)垮下來，不把你娃娃擠成肉醬啦，天啊！

我七歲的磊弟一臉愁苦，怯怯地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想你。

就為這一句，我姨和漂亮軍官開始了漫長的爭奪，她要奪回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

唉，說到這兒，我的眼淚忍不住又冒上來，我不想再敘述他們母子倆的故事了。有部電影叫《媽媽再愛我一次》，如果你看過這部片子，你就能揣想我姨和我磊弟是怎樣的情形了。

好在光陰荏苒，一晃我的磊弟大了，他去了南方，經(jīng)過幾年幾乎淪為乞丐的打拼后，終于成為老板。我姨后來也因?yàn)槲乙谭虻膹S子遷出山區(qū)，到了全國人口最多的城市，并在那里挖到了屬于自己的金山。

3

錢有了，人卻老了，我姨尋思找個好的地方養(yǎng)老。

就在那段日子，我姨老做夢。四周燈火通明，仿佛是過節(jié)，一家人從宴席桌上下來，走過一處水渠時(shí)，我姨不慎跌倒了，她手上的花手絹掉進(jìn)污水中，她跳進(jìn)污水溝去撈，手絹卻順?biāo)狡竭h(yuǎn)，我姨回頭尋求幫助，見我外婆領(lǐng)著我媽不管不顧頭也不回直往前走，剎那間，傷心失望涌上心頭，我姨想，看到我處于困境，也不伸手幫幫忙，真冷漠無情啊。我姨第一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時(shí)，傷心得哭濕了枕頭，可是接二連三她都做類似的夢，每一次在夢中，我外婆都不肯面對她。我姨惶恐了，打來電話問我媽，我媽說，還用問嗎，媽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媽死后你是怎樣的你也忘了？

我姨平常粗心得連自己的生日都記不得，這回她想起一些老規(guī)矩，買了香蠟紙錢，燒了足足一盆紙灰。之后，她又做夢了，夢見自己變成活蹦亂跳的舌頭，姐姐變成了牙齒，舌頭和牙齒去偷嘴，想偷吃我外婆炸的糯米果子，卻怎么也吃不到肚子里去，正無可奈何時(shí)，我外婆出現(xiàn)了，笑瞇瞇地對她倆說，舌頭和牙齒哪能分開呢，你們要在一起才能吃到好果子呢。

我姨醒了，她將我外婆的笑容和話語嚼了又嚼，淚水又打濕了枕頭，不過這回是欣喜的淚：媽終于肯面對我了，媽還給我指了養(yǎng)老的地方呀。

人常說葉落歸根，可根是什么，父母在哪里根就在哪里，父母不在了，人就覺得自己成了漂萍。像我們這種移民后代，心的深處是惶惶的，無根無系。我姨想，目前生活的城市人多不說，氣候又不好，身邊還沒一個親人。去幺兒子的南方？南方卻離故土更遠(yuǎn)，況且，況且幺兒子如今有他的事業(yè)、他的朋友和他的愛好，哪里還像小時(shí)候，千里萬里，流浪也要找媽媽？家鄉(xiāng)已無親無故，且偏僻落后，那么，只有那座城市了，雖然那里是她的傷心地，她曾在那里瘋過，可此一時(shí)彼一時(shí)，此時(shí)這座城市與她過去來的時(shí)候已不可同日而語，再說，這里已經(jīng)有她的親人了。這親人就是我們一家子。七顛八簸地，我們被生活的浪子打到這方碼頭，只不過，我們在這座城里只能算窮人，我們是那種靠工資吃飯，飽也飽不了餓也餓不死的人。不過我們還沒有認(rèn)識到自己的現(xiàn)狀，還在自得其樂地過著小日子。

要說我姨能打定主意來我們這里定居，還有一個原因。我姨“五一”來我家玩時(shí)，我們這些平時(shí)匆忙疏淡的人全聚到一起，就有了一種其樂融融的氛圍，這氛圍恰恰是她多年在外地埋頭挖“金”所欠缺的，她心底非?？释@種氛圍，以為我們平素的日子也就是這么其樂融融。她雷厲風(fēng)行地買了房，在幺兒子的催促下，又要親自來裝修。她不親自來肯定是不行的，她是個很有主張的人，對這樣的人，你只能建議，不能代她決定，因?yàn)樗粫J(rèn)同你的任何一個決定。這樣的人，什么事只能親歷而為。況且，裝修本來就是很個性的事，你喜歡白墻，他偏喜歡藍(lán)墻，你喜歡西式，他卻青睞中式，這樣的事，怎好越俎代庖？

我姨秉承了我外婆愛面子的特點(diǎn)，什么都想做到最好，什么都想與別人不一樣。她買了我們這里風(fēng)景最好的房子，還要把它裝修得漂漂亮亮。

我姨在這座城里最親的就是我媽和我們，我姨自然住在我媽家。裝修之前，她坐在我媽家的大餐桌前，對正淺酌西杞人參酒的我媽和正啃著雞骨頭的我說，你們都陪我去看房子，下午看十三樓和十八樓，這兩戶下午正在裝修，晚上我們再去B樓看另外兩家，那兩家聽說裝修得很漂亮，我們多看幾家，你們得幫我好好參考參考。

其時(shí)我妹已被一個電話招走，我根本沒想找借口不去，因?yàn)槲疫€根本不知道接下來的情形。我和我媽都重重地點(diǎn)著頭。

不得不佩服我姨的效率，在她的帶領(lǐng)下，我們上樓，下樓，扣門，寒暄，參觀。看了別人的房子，我們的興奮并不壓于我姨。老天爺，這世上的人真是分了等級的！以前電視里沒少見過闊綽的房子，不過那離我們很遠(yuǎn)，與我們無關(guān)?，F(xiàn)在，這些美倫美奐的房子就在你眼前，房子的主人活生生地在你面前，他們并不比你多長一只眼睛多出一雙手，他們的模樣平常，有的甚至丑陋，和他們交談，更發(fā)現(xiàn)他們似乎什么都不比你強(qiáng)，你就禁不住要憤憤不平，禁不住要在心里罵一聲TMD了。

我們樓上樓下看了七八家，那些迷幻的旋轉(zhuǎn)樓梯，那些富麗堂皇的燈飾，那些光可鑒人的電器，那些華麗柔軟的床上用品，無不刺激著我們脆弱的自尊，也刺激著我的姨媽。她極度興奮地拉著我們，規(guī)劃著她家的未來。

參觀借鑒完畢，進(jìn)入買材料的程序。我們想，我姨從外地來，對這座日新月異的城市非常陌生，我們總得當(dāng)好向?qū)О伞１緛砦野肿顒偃蜗驅(qū)н@一職務(wù)，他不但熟悉所有的街道，還有老年優(yōu)待證，坐公共汽車可以免票，再說他退休了，更有大把的時(shí)間，他不去誰去？可偏偏他嗜賭成性，每天得準(zhǔn)時(shí)坐進(jìn)簡陋的小茶館，打那永不厭倦的小麻將。我們提議他當(dāng)向?qū)r(shí)，當(dāng)著我姨和姨夫，他很不耐煩地說，人家不是包工包料嗎，哪需得著自己跑材料？

我姨尷尬地笑笑說，算了，我們自己問著去就是了。話說到這份兒上，我爸卻一點(diǎn)也不通融，照例拎著水杯毫不遲疑地走了。

我媽雖然也退休在家，但她身體既不好，每天還要忙著去股市炒那幾只可憐的小股，現(xiàn)如今我姨過來裝修房子，媽又承擔(dān)了煮飯的義務(wù)，自然就不能再當(dāng)向?qū)Я恕？吹竭@情形，我只好放下手中的事，帶著我姨和姨夫，在建材市場轉(zhuǎn)悠。等這一趟轉(zhuǎn)悠下來，我就知道，姜還是老的辣，我爸比我洞悉人情世故。

只看地板磚一項(xiàng)，就花掉一天時(shí)間，走得我皮耷嘴歪。我們先看貴的，看來看去，我姨就是不定奪，我這回聰明，看出她是嫌貴。我多嘴說，現(xiàn)在裝修理念不一樣了，聽說別人都不把錢耗在墻上地上，而是用來買好的用品擺設(shè)。這話說到我姨心坎上了，她點(diǎn)著頭贊同地說，我就知道你們年輕人懂行，讓你來是對的，好好幫我參謀啊。

接下來更沒完沒了，我姨似乎忘記我還有事，還得掙錢養(yǎng)家糊口。在她眼里她的裝修是頭等大事，看了地板看墻漆，看了廚柜看衣柜，看了家具看家電。她一點(diǎn)不知疲倦，反復(fù)比較，從價(jià)格到質(zhì)量到款式到顏色，決不會花一個冤枉錢。我想，這么些年，她起早貪黑，掙下點(diǎn)錢也不容易，也是可以理解的。

材料備齊，正要開工，我媽卻出了一點(diǎn)小事。

我媽有糖尿病，這病是富貴病，得保養(yǎng)。我媽也愛保養(yǎng)，只要聽說什么東西對糖尿病有好處，就得去賣。糖樂、糖舒、糖亦爽等等，買一次后悔一次。我們告誡她，別聽信廣告什么的，她卻一次次被吹得耳根子豎起來。這天，她遮遮掩掩對我姨說有個老朋友聚會，要去游覽棲鳳山。我姨想，這么久都是姐姐做飯，挺辛苦她的，想也沒想就說，你去嘛，別管我們。

到黃昏時(shí)，我媽回來，拎了一包東西，紙包上寫著羊胎素。一問，這東西老貴，四千多塊。我姨說，你出門沒帶那么多錢??？我媽說，一個朋友給借的。我姨連連說上當(dāng)了，嚇得我媽瞬間臉色蒼白。我姨說，我當(dāng)醫(yī)生這么多年，還不知道嗎？以前有人推銷蛋白粉，也是這樣，又是搞活動又是講座又是借錢，熱情的后面就是想把你包里的錢掏出來揣進(jìn)他的腰包。我姨嘖嘖不休地說，四千塊吶，這下你就舍得了，平時(shí)連件好衣服都舍不得買，電燈都舍不得照亮些，吃水都要吃滴滴水……我姨沒注意到我媽變了臉色。我媽由最初的惶恐痛惜變成了憤怒，但我媽素來是講禮義仁信的人，她拉不下臉來回敬我姨，一肚子氣全窩在了心里。

打那天以后，眼見我姨樂顛顛搞裝修，隔天換身兒時(shí)髦衣裳，她就有意見了。

在我姨的監(jiān)督之下，裝修公司正式開工。我松了口氣，心想這關(guān)終于過去。這天我正在寫稿子，我姨又打來電話，說看中一套房子，讓我去幫著參謀參謀。

我吃了一驚，這老太太挺能折騰，她到底有多少錢??？

雖說記者自由，可我們每月有用稿任務(wù)，完不成拿不到錢不說，還得扣錢。在我姨眼里，我成什么了，置業(yè)顧問？還業(yè)余的。心里老不樂意，行動就有些磨蹭。等我出門的時(shí)候，她打來電話，說等不住我，已讓我媽帶她去了看房的地方，要是我沒空，就別去了。語氣里雖聽不出什么，但我想，人家在這兒人生地不熟，指望著我們扎起呢。想想我還是趕了過去，一看那房子，我心里更不樂意了，五十平米的二手房就要二十幾萬，我姨卻挺中意，恨不得馬上買下來。這不是拿錢不當(dāng)回事嗎？我覺得我姨上了中介的當(dāng)，那么個破房子，要價(jià)那樣高，明擺著看她外地人，不知這地兒的價(jià)嘛。我給我姨遞眼色，她明明看到了，卻裝著沒看見。我只好說，別急啊，多看幾個地方，拿著錢還怕買不到好房子嗎？我媽也怕她上當(dāng)，跟著我阻擋，不過她的態(tài)度沒有以前迫切，只是淡然地說，再看看吧。背開我姨，我媽對我說，人家要買就買唄，反正人家有的是錢，人家急著給錢找個去處，省得有人打主意呢。

我媽口口聲聲“人家”“人家”，我有些納悶，她可從沒用這種態(tài)度對待過我姨，以前她處處維護(hù)我姨，比對我們這些親生女兒還好呢。我對我媽的話有些不以為然。

眼見已快中午，我姨不太樂意地跟我們回了家。飯桌上，大家都說買房是大事，不能急，得看好了。我媽故意幽幽地說，唉，人一天天老了，爬樓累得慌，我也打算賣了現(xiàn)在的房子，添點(diǎn)錢，買個電梯房住住，可上哪兒找錢來添？

說完她朝我姨看看，我姨驚惶惶的眼神趕緊轉(zhuǎn)向別處。

剛吃過飯，又一家中介打來電話，說他們代理的“藍(lán)鳥”大廈還有幾套房子，問我們要不要看看。我知道“藍(lán)鳥”離學(xué)校醫(yī)院近，位置好，也很熱銷。我姨買房一是為出租，再就是等它升值，現(xiàn)在樓價(jià)這么高，她不想將錢存在銀行里。如果能買下“藍(lán)鳥”的房子，不管出租還是升值，都比上午看的更好。我說“藍(lán)鳥”好是好，升值潛力大，可惜太貴了，一般人買不起。我姨一聽這話來了精神，想去看看。我想她不會有這個經(jīng)濟(jì)實(shí)力，就說，看也是白看，貴得很。我媽也說，還是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二手房吧。我姨愣了片刻說，沒關(guān)系，去看看嘛，如果真的好，我想辦法找你磊弟借點(diǎn)錢。

我想這事是白跑路，即使不白跑，我也不愿再陪，就找了借口，將我媽推到前邊當(dāng)向?qū)?，我趁機(jī)溜了。到晚上時(shí)，我打電話問她們看的情況怎樣，我媽接的電話，她說已經(jīng)定下來了。我說這么快呀，不可能吧。

我媽語氣央央地說，有啥不可能，有錢啥都可能。她的聲音像一泓深不見底的潭水，水波不興中透出些寥落與森冷。她壓低聲音說，近三十萬啊，才七十幾平米，嘖嘖。

我也跟著驚嘆了一聲。我媽又說，你信她真找磊娃子借錢嗎？

我含糊地說，誰知道……我姨呢？

我媽說她已經(jīng)睡了。

第二天中午，我來到我媽家。順便交待一下，我上班的地方離我媽家很近，一般來說，只要不下鄉(xiāng)采訪，或者中午沒別的安排，我都去我媽家吃飯，偶爾給拿點(diǎn)錢，或者買些東西去，權(quán)當(dāng)交伙食費(fèi)。我其實(shí)不想去她那里蹭飯，一當(dāng)她覺得我們哪里不周到，就愛在飯桌上使臉子，使氣氛冰冷，吃下的飯菜如鯁在喉。但街頭巷尾或粗糙或昂貴或不潔的飯菜又使人難以下咽，徘徊再徘徊，我的腳還是要不由自主往我媽家走。

我媽和我姨在廚房里忙碌。見我爸拿著酒杯和筷子，我趕緊洗了手接過來，殷勤地?cái)[放好，又端出廚房炒好的菜來。爸當(dāng)仁不讓仍舊坐著他的上位，我姨和姨夫坐一方，我和我妹坐一方，剩下的一方是給我媽留著的。我爸給姨夫斟酒時(shí)，我姨擋了擋對姨夫說，只能喝一杯啊，你血壓那么高！姨夫像個安靜的孩子，只是笑笑。

我媽還在廚房里磨蹭，我進(jìn)去喊她，她正小聲不滿地嘀咕，管得真緊，連酒都不讓喝，哼，有錢人真狠，以為我真要向她借錢啊，我是試探她呢，她忘了自己發(fā)瘋時(shí)我是怎么對待她的……我媽前言不搭后語地抱怨著，我不敢接茬，趕緊溜出廚房。

終于都坐上桌子，端杯舉箸，開始吃喝。桌上一盤芹菜炒牛肉絲，一盤涼拌雞絲，一盤花生米，一碗菠菜拌粉絲，一碗山藥香菇燉豬蹄，還有一盤芝麻太婆雞。我姨笑著說，看看這一桌子菜，就曉得這家人日子過得勻稱啊，哪像我們開診所時(shí)，中午吃口剩飯都吃不安寧，剛端起碗，又有病人來了，硬是把人磨得惱火！

以往我姨他們五一國慶過來玩時(shí)，也愛贊羨我媽的日子過得勻稱滋潤。這到不是吹，我媽和我爸一輩子沒做出什么大事，但在生活方面，卻絕對過得一流，每天中午，倆人要弄出幾個可口的菜，喝上幾杯自制的西杞人參酒，所以我爸我媽走出去，面色紅潤，一副富泰樣子，別人都會說他們是有錢人。

這次我媽聽了我姨的話，一邊舉筷子挑菜，一邊面無表情地說，你們該掙到錢了嘛。

我姨看看我媽，沒開腔。見氣氛有點(diǎn)凝，我和我妹忙找話說。我說，真是不容易啊，放在二十年前，誰都沒想過，我們一家人會聚在這座城里一起生活呵。我妹也是個聰明人，她接口說，我最記得讀初一那年，我姐那會兒是初三吧，一天中午放學(xué)回家，媽正在廚房里炒菜，見我們回去，媽滿面笑意兩眼淚花地說，你們曉得啵？你姨上調(diào)了！我姐一聽，當(dāng)即哭起來：啊？她怎么要上吊啊？我和媽肚皮都笑痛了，直說姐是傻瓜，姐還迷迷瞪瞪不知咋回事兒。姐你記得不？

我說，當(dāng)然記得啦，那時(shí)候從鄉(xiāng)下調(diào)進(jìn)縣城都不是件容易事兒，誰想到我們現(xiàn)在還能在這樣一個令人向往的城市里生活？

我們這家女人都愛動感情，一遇上稍微感人的事，就會流淚。我看見我姨的眼里有了淚花，令人意外的是，一向愛流淚的媽卻仍然看不出表情。我姨說，姐才是有福之人，你看你這兩個女兒，都在你身邊，有個大小事還能靠靠，平時(shí)還來看看你，哪像我的兒子們，一年到頭見不著面，更別指望靠他們了。

我媽說，那有什么呀，這年頭，只要有錢，需要靠誰？生病了，請個人來，照顧得巴巴適適，就說遇上裝修這樣的大事，照樣可以包給人家，手都不用伸，到時(shí)候什么都弄好了。

我姨說，話是那樣說，現(xiàn)在的確是金錢社會，走出去，別人看你穿得好，對你態(tài)度都要恭敬些。不過有了生瘡害病，還是巴望有自己的親人在跟前呀。裝修你真要不管，那些人就會以次充好，偷工減料，給你亂七八糟做出來呢。

我媽說，那是你做事認(rèn)真嘛，你看我們這房子，也是以次充好給搞出來，住了這么久，現(xiàn)在還是好好兒的，也沒什么了不得。不過我們才花了一萬多塊錢，跟你比起來，根本算不得裝修啊。

我姨有點(diǎn)驚訝，咧著嘴訕笑道，咦——看你說的喲，你是在屁我嗎？

姨夫接過我媽的話茬，呵呵笑著用筷子頭指指我姨說，她這人就是認(rèn)真，凡是有病人來輸液，她一會兒看看，一會兒問問，別人稍微動動她都以為哪兒不對勁兒。

我姨大聲喝斥起姨夫，你以為錢那么好掙么？現(xiàn)在的病人都是上帝，稍不注意就要投訴你，我早上從開門起就提心吊膽，直到晚上關(guān)門才能稍稍安心，生怕出個醫(yī)療事故，要那樣，所有的錢都白掙了。

我媽不動聲色地說，既然這樣，喊你別干了還舍不得？你的兒子又不靠你！掙那么多錢，也是穿身布衣裳，沒見哪個穿金衣裳。用你的話說，我們沒錢，照樣頓頓有肉吃有酒喝，也沒喝白開水！

我媽憋在心里的氣終于開始往外冒了。我姨沉默片刻，轉(zhuǎn)了話題，幽幽地說，兒子不靠我？超娃子還在打爛仗呢。

4

是啊，我姨和我磊弟都已苦盡甘來，成了富人，可我超哥如今搞得沒家沒業(yè)，混得沒人樣呢。這倆家伙，一個害我姨流淚，一個讓我姨頭痛，我姨常說是前世欠了他們的。

超哥這人真有點(diǎn)寶，比如他瞧見自己弟弟那副模樣還能笑出來，再比如他沒有帶著弟弟回去，看起來也有點(diǎn)寶，但若是站在他的角度想問題，又有他的道理了。試想，他當(dāng)時(shí)生活在一個組合家庭里，家里有繼父，還有繼父帶來的孩子，他的處境一定很微妙，所以他想，如果貿(mào)然把這個不屬于新家庭的人帶回家去，該作何交待？算了，還是去找媽吧，看她怎么處置。

他有他的道理，可我姨不這么認(rèn)為，她認(rèn)為他無情無意。

超哥成長的那幾年，正是我姨艱苦奮斗的時(shí)候。那時(shí)她在廠醫(yī)院工作，要學(xué)技術(shù)學(xué)業(yè)務(wù)，要和漂亮軍官爭奪撫養(yǎng)權(quán)，還要在新家新丈夫新女兒間周旋，所以她煩躁，所以她對身邊這唯一的親人惡語相向沒有好聲氣，她認(rèn)為超哥是她唯一可以撒氣的地方。她從來不管他心里想什么，也不管他需要什么，一律惡聲惡氣喝斥他。這樣的教育方式能出什么樣的人才，你用腳指頭都能想到。

在石板縫里長出來的超哥成天和廠里一幫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先是彈吉它唱歌喝酒，后來就看“Y”錄相。

一天下午，我姨出了個小小的醫(yī)療事故。她給一個長得壯壯實(shí)實(shí)的小伙子打針，一針下去，不見了針頭，地上沒有，屁股里沒有，左左右右捏了，到處都找不見，她急了，操起手術(shù)刀片，在那肥肥的屁股上劃了個小小的十字口子，掏啊找啊，還是不見針影子。正當(dāng)她急得滿頭大汗時(shí)，電話響了，指名道姓讓她接電話。她接起電話，一個男人強(qiáng)硬地用近乎命令的語氣說，你趕緊帶上五千塊錢，到廠保衛(wèi)科來一趟。她問啥事，那邊不耐煩地說，你過來就知道了，你兒子的事。她一聽是兒子的事，反到松了一口氣。那時(shí)磊弟在南方，所以別人說她兒子，她就知道是超的事。

放下電話，忽然看見注射器，拿起來仔細(xì)一瞧，針頭居然縮進(jìn)注射器里去了。她和病人都舒了一口氣，可是將別人的屁股劃爛，總得給個說法吧。幸好小伙子只是工地上修房子的工人，沒提出大的賠償，只說誤了工，掙不到飯錢，傷好之前得在她這里吃幾天飯。我姨心中竊喜，滿口答應(yīng)包醫(yī)好外傷，包半月伙食。送走小伙子，我姨向廠保衛(wèi)科走去，她沒照吩咐帶上五千塊錢。她想，今天日子不對，這邊不蝕財(cái)那邊要蝕，總之是個蝕財(cái)?shù)娜兆?，也不知那寶器又惹下啥禍了?/p>

她進(jìn)了廠保衛(wèi)科，沒有看到超哥，保衛(wèi)科科長告訴她超哥因?yàn)樨溬u和收看黃色影碟涉嫌嫖娼，被關(guān)進(jìn)拘留所了，如果交了罰款，可以找人保他出來，要不然，得在里面呆上一陣子。

我姨想，就讓他在拘留所呆一陣子吧，我決不會花錢將他保出來。走出保衛(wèi)科的門，我姨拿不定主意了，給我們打來電話，我們一家人對超哥這種行為義憤填膺，主張我姨別管他，等他在里面呆一陣子，嘗嘗自找的苦頭。隔了沒幾天，我姨卻將他保出來了，我們都責(zé)怪她心太軟，我姨卻說，有啥辦法呢，這是孽緣啊，是我前世欠下的債。

那一陣子，超哥老給我姨惹事，像這樣不成器，惹下事讓我姨替他擦屁股到也罷了，誰料他差一點(diǎn)將自己的親娘告上法庭。

早幾年，超哥電大畢業(yè)，進(jìn)了廠設(shè)計(jì)院，并在我姨的張羅下，娶了個門當(dāng)戶對的老婆，我們都在想，他要是按我姨設(shè)定的路走下去，人生即使不能輝煌，也能平平穩(wěn)穩(wěn)。可他偏偏放著大路不走走小路，說設(shè)計(jì)院里知識分子成堆，那些人成天勾心斗角，他看不慣，要跳出設(shè)計(jì)院，進(jìn)廠子弟校。我姨阻擋他，我姨說，哪里的人不勾心斗角呢？設(shè)計(jì)院工資待遇高，工作又輕松，我花錢走后門，好不容易才把你弄進(jìn)去，你咋要米蘿篼往糠蘿篼里跳呀？超哥說他呆在那里痛苦，他寧愿少拿錢，寧愿辛苦，也不愿忍受精神上的折磨。我姨拽不住他，他還是跳出設(shè)計(jì)院了。跳就跳吧，他又覺得婚姻使他痛苦，他嫌我表嫂瑣碎、世俗、平庸，總之，他覺得和表嫂沒有愛情。他跟廠里一幫不入俗的青年在一起，搗鼓搗鼓不知怎么就成了嫖娼之人。

表嫂一氣之下，和他分居，他們住在一間十幾平米的房子里卻形同路人。他的兒子已經(jīng)七八歲，正是能上房揭瓦的時(shí)候，見父母成天悶悶的，就愛往不遠(yuǎn)處的奶奶家跑。我姨雖然恨我超哥不成器，對孫子卻另眼相看。孫子要個滑輪車，我姨就讓姨夫去給買回來。孫子踩在滑輪車上，在我姨診所門前的緩坡上“蹭輪蹭輪”上，“刷刷刷”下，興奮得不亦樂乎。就在這時(shí)，悲劇發(fā)生了，一輛大貨車開過來，轉(zhuǎn)瞬間，孫子腿上肥溜溜的肉被車輪子撕走一塊，露出白森森的骨頭。我姨正低頭在一個女人叉開的腿下忙碌，聽見這事，大叫一聲，丟下刀刀鏟鏟，呼天搶地奔了出去。

所幸沒有生命危險(xiǎn)，趕緊送孫子去醫(yī)院手術(shù)。那個時(shí)候，表嫂因?yàn)槌绲牟怀善?，對我姨正有一肚子意見，這下好了，喂進(jìn)別人嘴里去了。倆口子看見兒子的慘像，站到了一個陣線上。有我表嫂在后面上膛，超哥這顆炮彈“嗖”地竄出來，炸在我姨面前：都是你害了我兒子！我曉得在你心里，我不如一根蔥，我兒子也不如一顆蒜，你眼里有什么，只有錢，除了錢，什么也沒有！人家那些奶奶帶孫子，當(dāng)了個寶，寸步不離，你到好，只記得你的病人。你說，我兒子怎么辦？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法庭上見！

我姨先是愣怔，后來也像剛開鍋的米花，爆跳起來：哦？你現(xiàn)在想起你兒子了，平時(shí)你想過他多少？該吃飯了，你給煮了幾頓？該睡覺了，你陪了幾回？我是認(rèn)得錢，沒有錢，你憑什么上大學(xué)，憑什么娶媳婦兒，你進(jìn)局子里去，又是怎么出來的？你娃娃跟老娘橫，用不著上法庭，有脾氣拿把刀來把老娘劈了呀你！

周圍人議論紛紛，說超哥是沖賠償費(fèi)去的，有人指責(zé)有人嘆息。我們聽見這事，莫衷一是，有的認(rèn)為超哥太過份，有的認(rèn)為超哥說的也不是沒道理。后來這事被調(diào)解下來，我姨給拿了錢，化干戈為玉帛?？晌乙绦睦锪训目p，恐怕比馬里亞納海溝還深。

超哥恢恢然，悻悻然。不久后，他覺得在子弟校也呆不下去了，便扔下妻兒，拎著個簡單的行囊，去了南方。我姨一個子兒也沒給拿。后來我們聽說我風(fēng)流倜儻的超哥是在外面胡搞染上病了，有意躲開的。

5

磊弟長大成人之后，長相也愈來愈似漂亮軍官，不過，他的眉宇間總深鎖著一層憂郁。

他初去南方時(shí)，給別人搞推銷，每次回來，我們像小時(shí)候一樣開他玩笑，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問他事兒，他也僅簡單地用“是”，“不”，“嗯”，“啊”回答，一點(diǎn)不像見過大世面的人那樣侃侃而談。我們罵他成了三棍子打不出悶屁的人，他也不惱。他這種性格，哪里適合干推銷？

后來聽說磊弟掙了三五十萬，拿這錢開了家酒樓。他開酒樓也就罷了，可我姨卻關(guān)了診所，帶上已經(jīng)退休的姨夫，幫他去了。

我姨萬萬想不到的是，她在這兒遇見了一個讓人尷尬的人，這人就是漂亮軍官。

經(jīng)過二十年風(fēng)霜的洗禮，漂亮軍官已經(jīng)不再漂亮，雖然他的身板兒更顯魁梧，但眼皮明顯耷拉，臉上皺紋兒密布。他仍是當(dāng)年那德性，見了我姨，也不避諱我姨夫，大大咧咧裂著嘴笑著說，老太婆，你咋來啦，你也舍得丟下你萬貫家產(chǎn)，來幫我們磊娃子？我姨臉都要黑出水來，沒好氣地說，你少在這兒信口開河，我哪里有萬貫家產(chǎn)，所幸你還沒把人整死，我還能吃上口稀飯罷了。漂亮軍官說，我整你嗎，誰把我弄得那樣慘，在山溝里一呆就到退休？

見兩人又打起嘴仗，磊弟喝斥他們，你們有完沒完，既然你們都是來幫我的，我要規(guī)定一條，一心一意，幫我把飯店搞起來！凡是與這無關(guān)的，都別在這兒談。

我姨夫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在我們眼里，他像一潭水，深不見底，但二十年過去了，這潭水沒興過一點(diǎn)風(fēng)浪，沒見淹死過誰，我們想，也就是一潭死水吧。

他們一家子以這種奇特的方式重新相聚，相聚在南國那個飛速發(fā)展的城市。在店面不足三百平米的地盤上，磊弟是大管事，我姨成了二管事，她主動請纓，和姨夫承擔(dān)了繁重的采購任務(wù)，漂亮軍官發(fā)揮他的特長，成了調(diào)遣服務(wù)員，安排大堂的人，超哥既不能下廚，又不能當(dāng)小工，更管理不好其它人，成了在空子里過日子的人，不過他沒閑著，一個從陜西來的女娃子占據(jù)了他所有的空間，他成天只顧上和那女子眉來眼去。

這樣的情形有點(diǎn)尷尬，有點(diǎn)滑稽。自磊弟“訓(xùn)話”后，我姨不再和漂亮軍官有任何言語，她只當(dāng)眼里沒這個人，間或看到他在服務(wù)員面前夸?？谡f大話時(shí)，我姨就朝他的背影狠狠剜上幾眼，以示心中的不滿。以她的脾氣，她恨不得立即轉(zhuǎn)身上飛機(jī)回家，可是磊弟那焦頭爛額的樣子讓她深深擔(dān)憂，她深知一個好漢三個幫，這么大的排場，沒幾個貼心的人給撐著，肯定維持不了幾天。她要盡最大努力把好采購關(guān)，杜絕浪費(fèi)。

生意維持了兩個月，漂亮軍官見勢不妙，腳底下擦油——溜之大吉，接著服務(wù)員們一個個辭職，再后來連磊弟這個大管家大老板也不露面了，只剩我姨和姨夫收拾殘局。我姨翻出冰箱冰柜里成堆的調(diào)味品，海鮮以及雞鴨兔，吃了幾天，最后不得不把變質(zhì)的倒進(jìn)垃圾箱。

盤掉店堂，就在我姨收拾好東西準(zhǔn)備回家時(shí)，磊弟說了一席話，像涼水一樣澆得我姨渾身顫栗，此后好長一段時(shí)間她都不愿和這個最讓她心痛的兒子聯(lián)系。磊弟自言自語又似故意地在我姨面前說，我早該料到這一點(diǎn)，不該將你和我爸弄到一起來，你們倆命里八字犯沖，連婚姻都沖散了，我還指望你們來幫我把生意做起來，真是昏了頭！

我姨看看他，嘴唇動了動，忍不住問，哪，我們是來拐了？

磊弟黑著臉說，你說呢？

自長大成人后，磊弟的情感在我姨這兒有“倒戈叛變”的跡象，他越來越維護(hù)毫無心計(jì)又懶散無能的親老子了。我姨感覺到這種變化，但她無可奈何，親情血緣是最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吶。淚水在我姨眼里滾了兩轉(zhuǎn)又回去了，她想，我才昏了頭，放著好好的生意不做，卻來給人當(dāng)小工，沒工錢不說，還得不到一個好字！啥子兒子，簡直就是狼心狗肺，一個個大了，都來反咬一口。

回去后不久，超哥打電話向我姨借一萬塊錢，說是作本錢，想做點(diǎn)生意。我姨說，憑你那德性去做生意，再大的生意也要做垮喲，你是想拿老娘的血汗錢去養(yǎng)那個陜西婆娘吧。我哥低聲下氣地說，這回我真是做生意，你咋不相信人呢。我姨說，這回？你有過好多這回了，哪回不是把錢操光？哼，老老實(shí)實(shí)打你的工，要當(dāng)老板自己掙錢當(dāng)去，那樣你才曉得饃饃是面做的！

之后我姨有半年沒跟她的兒子們通過話。半年后，遇上件事兒，她不得不拿起電話，猶豫半天，她先撥了老大的號，超哥不等她問就說，嗬嗬，今兒是什么日子吶，太陽沒從西邊出來吧？我姨來氣了，說，還有什么屁，通通放出來！超哥說，我哪敢朝你放屁，你是慈禧太后呢，我們這些草民流寇，即使要死不活，只要能得到皇恩沐浴，就該感激涕零了，哪里還敢有自己的想法。我姨說，你要死不活能賴我嗎？你自己要從米籮筐往糠籮筐跳，誰能擋住你？你放著好好的家不要婆娘不要兒子不要，要去一個人漂，怨得了誰？你不是想自由要清高嗎，現(xiàn)在后悔了？后悔就回來好好過日子。超哥說，我就是窮死餓死，討口也不會討到你門前，你心痛你的錢吧，拿它們當(dāng)兒子吧。

我姨捏著電話線，像拽了一根蛇在手里，她驚恐地扔掉那冰冷的蛇，跌進(jìn)沙發(fā)里嚎啕大哭。姨夫慌了神，問她怎么了，她只是搖頭。

哭過，我姨背開姨夫，撥通磊弟的號，這回她單刀直入說，你最近能不能請假回來一趟？磊弟說有什么事嗎？我姨說，就是你……爸，他的胃病很嚴(yán)重，醫(yī)生說可能是胃癌，先不讓我給他說，怕有精神負(fù)擔(dān)，要動手術(shù)，最后看看是良性還是惡性。我本來不打算讓你們回來，只讓小梅回來，但我想來想去，你們也該回來個人，也許他這次就去了也說不準(zhǔn)，……那幾年，為你們上學(xué)工作的事，他沒少操心，對你們盡了老漢的責(zé)，我覺得你們還是該回來一趟。

磊弟問，你給他們打電話沒有？我姨曉得這個他們是誰，就說，還沒呢，先給你打的。磊弟沉默半響，說，我爭取回來吧，但最近很忙，我的一個項(xiàng)目快有眉目了，好不容易才談攏，不能泡湯。你還是跟他們聯(lián)系一下吧——萬一到時(shí)候我回不來。我姨說，這事也不是常有的，說不定……涉及到財(cái)產(chǎn)……。磊弟說，啊，這樣啊，到時(shí)我盡量爭取吧。

手術(shù)那兩天，磊弟沒能回去，不過他每天一個電話，關(guān)注著姨夫的手術(shù)情況。姨夫的女兒小梅回去了，是帶著丈夫女兒和小狗一起回去的。她的女兒三歲，嬌滴滴的，吃飯得讓人追在屁股后面喂，吃一口玩一會兒，一頓飯要大半天，每頓吃飯，她和丈夫一個喂女兒一個喂小狗。我姨想讓他們誰給醫(yī)院的姨夫送飯，一看這架勢，還真抽不出空人兒，我姨只好自己去送。小梅嘴巴挺甜，她喊著我姨說，媽，辛苦你一下哈，俊良從來沒來過重慶，囡囡也是第一次來，我?guī)麄內(nèi)ジ铇飞酵嫱?，晚上別等我們哈。

我姨本來想對繼女采取懷柔政策，自己的兩個兒子看來指望不上了，女兒家心善，也許對她好一些，就能培養(yǎng)出感情，將來行動不便時(shí)也好靠靠?？墒沁@一看，我姨看出繼女心中那份虛假與敷衍。去了醫(yī)院，我姨氣不打一處來，沒好氣地沖姨夫說，哪里是來照顧你，是來旅游的呀！

后來有一天，我姨去菜市場買菜，小梅追出來喊，媽，記著給貝貝（那條狗）買半斤心肺??！

我姨買了三斤排骨，殺了一只雞，絞了一斤半肉餡，稱了香菇蘿卜菠菜豆芽，正尋思還有什么沒買，一個病人拉住她，問高錳酸甲的洗法滅滴靈的塞法青霉素的吃法，等我姨給說完，發(fā)現(xiàn)已到了家門口?；丶液?，小梅在菜籃子里翻撿，我姨才記起她交待的事，忙不迭說，哎呀糟蹋，我忘買心肺了。小梅當(dāng)即黑了臉，站起來轉(zhuǎn)過背，嘟囔說，半斤心肺能值幾個錢，也這么吝嗇。我姨聽見這話，但她忍了，她昨天才和他們達(dá)成協(xié)議，讓女婿送飯，她幫著喂小狗，只有這樣，她才能留在家里守著診所，給上門的病人看病。她不想毀了“和平”局面。

中午吃飯時(shí)，女婿稀里嘩啦吃得歡，筷子不停地挑雞肉排骨肉丸子，小梅說，你在自己家里沒飯吃嗎，跑這兒來丟丑，吃得人家心痛！

我姨終于憋不住了，說，太過分了小梅！這回是讓你們回來照顧你爸，你們到好，拖兒帶狗，到底是照顧你爸還是照顧狗？反到連我也成了老媽子，還要服侍你們！

小梅點(diǎn)著頭說，好，我爸是狗，我女兒也是狗，我拖兒帶狗，我們都是狗，你兒子是什么？他們在哪里？雖說我爸不是他們親老子，可我爸對他們還要怎樣？拿他們當(dāng)親生兒子，現(xiàn)在我爸有病，他們連面都不露，你怎么不說說他們？我回來反到拐了，那好，以后有什么事也別找我！

爭吵一通，小梅給她爸打了個電話，帶著丈夫女兒小狗走了。

6

我姨知道靠不上自己的兒子女兒，她決定回到我們這兒來養(yǎng)老。一則我媽和她關(guān)系好，二則我們家兩個女兒從來拿她當(dāng)親媽看，尤其是我妹，小時(shí)候在我姨身邊住了一年，那時(shí)她把我姨叫“媽媽”。最近我姨老說起這事，還期盼地問我妹怎么現(xiàn)在不叫媽媽了？我妹害羞地笑笑。等我妹不在跟前，我媽咬牙切齒地對我姨說，都快氣死我了，她要真是你女兒，我到落得輕松！

我姨笑著問，又咋了嘛？

我媽滿腔怒火地說，結(jié)婚那事兒就不說了，你們都曉得的，她拚死拚活要和沈三結(jié)婚，這么多年，她像沈三雇的女傭，將他服侍得巴巴適適，跟老太爺一樣，這我就不說了，生就一個賤命，誰也拿她沒法子。現(xiàn)在，娃娃都比我高了，沈三這么多年打爛仗，今年狗屎運(yùn)氣來了，她給他貸了款，在股市里抄底買了幾只股，現(xiàn)在那些股長得老高，若是賣了，能賺上三五十萬，眼看就要苦盡甜來，你猜都猜不到，她又要和沈三離婚了！你說她這是演的哪一出，不是要存心氣死我？

上回我還聽你抱怨沈三是個窩囊廢呢，說他像個榆木老殼，腦子沒轉(zhuǎn)轉(zhuǎn)，人又懶，只曉得喝酒睡大覺，恨不得一腳踢出門去呀。我姨滿眼不解地看著我媽說。

我媽頓了頓說，上回是上回，現(xiàn)在不一樣了嘛。今年陽臺上的花開了一撥又一撥，月季、桂花、君子蘭，連往年從不開花的牡丹都開了，以前她最迷信這些，現(xiàn)在有了好兆頭，眼看好日子馬上就來了，沈三馬上要翻身了，她卻中邪了！

她中哪個邪了？

那個陰魂不散的鄭六兒哪！結(jié)婚前就追她，沒追到手，聽說去年離婚了，不曉得怎么搞的，又來纏上這個沒頭腦的死女娃子！

我姨笑笑說，生那么大氣干啥？你應(yīng)該高興噻，說明你女兒有魅力啊。

我姨本是為了開導(dǎo)我媽，我媽卻聽著不順耳，她說，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還啥魅力？一家人完完整整啥不好，你是離過婚的，你該曉得是啥滋味？就說你倆好，可兒女呢？馨兒都那么大了，她能同意嗎？

我姨直截了當(dāng)?shù)貑?，要是股市跌下去，沈三翻不了身呢?/p>

我媽愣了愣，我媽說，反正我是看到了好兆頭，沈三霉了這么多年，也該翻身了??！

我姨問，鄭六兒究竟咋樣？我媽說，還能咋樣？聽說他老婆死活不離，最后把房子錢財(cái)全部給老婆，才離了婚，將他掃地出門呢。我媽又說，一個窮文人能有啥好，反正不管他有錢沒錢，我都不答應(yīng)，不管咋說，你這當(dāng)姨的得幫我勸住她，你想想磊娃子小時(shí)候，難道也要讓馨兒遭那孽么？

我姨說，人一旦迷進(jìn)感情里，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再說他們都是大人了，自己也長了腦子，會給自己打算呢；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就少操些心吧。

我媽心里異常氣惱，這妹子咋像外人，不幫自家人說話呢？她用少有的尖刻語氣說，你這是抱膀子不嫌柱大，站著說話不腰疼。

之后沒兩天，是個星期日，我正和朋友們喝茶曬太陽，忽然接到我姨的電話，她聲音怪怪地說，你馬上回來一趟哦。我聽出語氣不對，趕緊招了“的士”，一路上腦子跟著車輪急轉(zhuǎn)：是裝修出了什么事？還是我爸……我媽怎么了？人上了年紀(jì)，就像走鋼絲，一點(diǎn)點(diǎn)閃失就能釀出大禍。或者是我姨和我媽怎么了？這段時(shí)間下來，我感覺到我媽我姨之間的一些東西得改寫。

我趕回家，見爸和姨夫坐在餐廳里，神情肅穆，我姨站在客廳的沙發(fā)前，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坐在沙發(fā)上的我妹妹。我妹半垂著頭，一頭烏亮的卷發(fā)披散在肩上，襯得粉白的臉更加潤澤，翹而長的睫毛上掛著兩顆晶瑩欲滴的淚珠，讓人一見猶憐。

看見她哭，我驚了一跳，忙問媽呢？我姨朝里間屋呶呶嘴，我?guī)撞奖歼^去，見我媽坐在床沿上，也低頭在哭。我心驚膽顫地問怎么了？我媽抽抽嗒嗒說開了：沒法活人啦，我為了啥??？還不是為她好嗎，天下哪里去找她這樣糊涂的人，總把自己陷在感情里拔不出來，那陣子為沈三，尋死覓活要跟他，我們怎么勸都勸不住，她非往崖下跳，辛苦了這么多年，眼見好日子要來了，卻又說鄭六兒好，說跟沈三沒話說，說沈三不知心痛人，早干啥去了，既然這樣，早就別跟他呀！

外面的妹妹聽了這番話，哭著應(yīng)答：不曉得你要我跟個啥樣的人，在你眼里，天下就沒男人能配上你女子！前些年，……嗚嗚，就連上個月，都還說沈三不好。我找個比沈三好的，你胳膊又拐向他了，你到底要讓我咋樣呢？……以前我維護(hù)沈三，那是看你們都瞧不上他，我怕傷他面子呀。我明白，沈三懶散、貪杯、怕吃苦、有頭無尾、文化不高又沒一技之長，可既然跟了他，又有馨兒，我只能指望他上進(jìn)他能耐他有出息，我得給他時(shí)間和機(jī)會??！可這么多年他又怎么樣你們不是沒看到！……我不能再等，奔四的人了，還有多少光陰可熬？再說馨兒都十三了，上了初中就會和父母疏遠(yuǎn)，要不了幾年，她就會上大學(xué)離開我們，難道我還得和一個不思上進(jìn)的酒鬼面對二三十年嗎？……就算炒股炒出個百萬富翁又怎樣，那是投機(jī)，是賭博，是靠運(yùn)氣而不是靠能力靠勤奮。這么多年，我對這樣的人失望透了，我的后半生不能再押在一個賭徒身上。我遇上了既對我好又有文化有本事的人，為什么不能跟他？雖說現(xiàn)在沒錢，但他有責(zé)任心也有能力，我算看明白了，找男人最重要一條得有責(zé)任心，對家庭對老婆對自己做的事兒能負(fù)責(zé)才算真正的男人！……你們都別勸我，我會對我的幸福負(fù)責(zé)！

妹妹向來是個犟拐拐，她認(rèn)定的事兒，是不會再聽別人勸的。我媽明知自己拉不回這頭牛，卻不甘心，她在里屋大聲朝妹妹方向的白墻憤憤開罵：我曉得你存了心不讓我過這個年，好啊，不用你氣我，要我死很簡單，反正我在打胰島素，那玩意兒來的快，要么不打，要么多打幾毫米進(jìn)去，立馬就能要了我的命，等我一死，再也沒人管你了，你小婆娘兒愛跟誰跟誰，愛咋咋的！

妹妹一聽，大放悲聲，媽啊，媽！你要怎么逼我呀，橫豎你都覺得不對，那就讓我去死吧，……你要那樣子，我就死在你前頭！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我姨和我，我們一個外邊一個里邊，勸著兩個淚水橫流的人。我大聲斥責(zé)我媽：你真是偏心啊，從小就只在乎她，為她的事，你就要去死，你就舍得撇下我撇下我爸，也撇下你孫女！看來我才活得沒意思，這么認(rèn)真努力，好不容易混得像模像樣，卻還是不能讓你在意，活這人有啥意思，我才該死啊。

我媽聽了妹妹的話正慌亂不堪，怕她想不開去抹脖子上吊。我這樣一說，她找到臺階下，便不再說過激的話，雙手捏住衣襟有一下沒一下地扯著，一副無辜的樣子。我心里又氣又恨又痛，這些當(dāng)父母的是怎么了，明知不能改變什么，卻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意志強(qiáng)加于別人身上，搞得原本簡單快樂的生活這么麻煩痛苦。

可在我妹這件事上，我媽的心思用得太深，她特別不滿意我姨不向著她說話。更因?yàn)楹臀乙套≡谝黄?，磨擦與矛盾越來越多。比如我姨吃面喜歡煮得軟一些，我媽卻要吃硬，見面煮開就要撈。我姨認(rèn)為她在節(jié)約煤氣，我姨不喜歡我媽吃“滴滴水”，不喜歡她用“螢火蟲”燈，而我姨愛趕時(shí)尚，今兒一套時(shí)裝明兒一套裙子，讓我媽覺得她是在自己跟前顯擺。

現(xiàn)在我來說說我姨為何一個人蹲在花園邊哭。這天我媽感冒了，我姨仍扎在新房子忙碌，又回家晚了，進(jìn)門見我媽正忙著準(zhǔn)備火鍋，想起自己念叨過想吃火鍋，就有些歉疚又有些感動，說，唉呀，你感冒了，咋又去弄冷水呀？

我媽心想我不弄誰弄呢。我媽又想自己在灶臺前跳了一輩子鍋邊舞，感冒了也不能吃口現(xiàn)成，命真苦啊，便沒好氣地說，感冒了難道飯都不吃了？

見我媽黑著臉，想想姐姐最近老黑臉，我姨的委曲也上來了，心想，不過是在你這兒住一個月，就這么不耐煩？天天讓我別做生意，趕緊過來養(yǎng)老，我一心一意奔你這大姐來了，誰想你就這態(tài)度？再說我給你拿了錢，沒白吃你啊，至于嗎？

我姨越想越傷心，拉開門走了出去，蹲在樓下花臺邊痛哭。我媽見我姨出去，心里貓兒抓一樣難受，但我媽想，人家是有錢人，有錢人受不得氣，有錢人該裝修該享受，沒錢人就活該當(dāng)火頭軍。她也越想越難過，眼淚忍不住往下淌。

等我勸了我媽下樓再勸我姨時(shí)，我姨不見了，花臺四周都沒人。我忐忑起來，我姨那脾氣上來也了不得啊，她以前可是發(fā)過精神病的。我慌忙沖出院子四處找，不想迎面見我姨拎著蘋果香蕉還有烤得黃酥酥的油餅子回來，見了我還擠出個笑容。我說你剛才……

我姨忙接過話說，剛才我腰痛呢，這幾天累的，老毛病犯了。

我說，別騙我了，你沒事吧？我媽老了，有些事兒上想不明白，你可別跟她一般見識啊。

我姨撐起笑容說，沒事，我咋能跟我的姐姐計(jì)較呢，再怎么說，我們有血緣啊，再有啥事，一家人總是一家人，過了都能想得通。

可我看出，我姨沒過，她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不大不小的疙瘩。

冰凌裂了口子，如果加點(diǎn)溫，兩塊冰融化了，口子就不見了。要是繼續(xù)冷著，口子也就會一直裂著。我媽我姨心里都有了想法，便總是別扭，平素一句很正常的話，現(xiàn)在說出來也就有了格外些意思。眼看年底了，我的事兒多起來，天天開會采訪，忙得不亦樂乎。這天，我姨打來電話，猶猶豫豫問我最近忙不忙。我說你有啥事說吧。我姨說打算回重慶去處理一些事，可裝修還沒完工，問我能否抽點(diǎn)時(shí)間，隔兩天去看看，免得工人胡亂搞。我忙說，行，我能抽出時(shí)間。我裝著不經(jīng)意地問，你還生我媽的氣呀？

我姨在電話那頭頓了頓，說，多一個人就多一份熬扎，這么久把你媽也麻煩夠了，我們走了她就清靜了。

親姐妹間用上這么客氣的詞，其間的生分是顯而易見的。一件好事情怎么會鬧到這一步呢？原以為我姨過來，兩對老人經(jīng)常溝通聯(lián)系，一些不大的事情她們可以相互照應(yīng)，不但少了親人不得見的相思之苦，我也會由此解脫出來，誰料還沒住到一起，就已有了隔閡。我說，這怎么是熬扎呢，我媽心里巴不得你們過來，她都是那病給鬧出來的壞脾氣，對我們也這樣呢，不回去想得很，常回去她又煩，你別跟她計(jì)較啊。

我還沒說完，電話那頭響起啜泣聲，我姨哽咽說，真叫人作難啊，我那邊的房子都賣了，就為奔這個大姐……

我不知道該怎樣來勸解我姨，因?yàn)槲覌屢褜ξ以V了一大堆心思。我以為，她們就像兩個熱戀的人剛結(jié)婚，猛然住在一個屋檐下，性格不同習(xí)慣不同，自然會生出種種矛盾，這是所謂的磨合期。再有就是我姨弄新房子的動靜著實(shí)大了些，攪亂了我媽甚至我們原本滿足的平衡心態(tài)。我想天平晃悠一陣子，又會重新找到平衡點(diǎn)的。

離過年還有一個月時(shí)，我姨把家搬過來了。我媽煮好飯讓她去吃，她卻說要趕著收拾屋子給推了。那段日子，我媽的臉也就一直蒼白浮腫著。

7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一天，我媽打來電話，讓我們一家都去她那兒吃飯。等我們趕到一看，吃了一驚：久不與媽來往的姨媽和姨父也在那里打哈哈。

這場景當(dāng)然是我這個女兒侄女兒求之不得的。我們都不提不愉快的事，我們盡情回憶著當(dāng)年外婆活在時(shí)的往事。

姨媽姨父走后，我媽喜滋滋地對我說，嘿，家里有醫(yī)生真好呀，我這病怏怏的身體又有了指望。

媽說姨媽給她推薦了一種保健品，對高血壓高血脂糖尿病都有顯著療效。她遞給我一張報(bào)紙說：你看嘛，上面全是治好了病的人做的證明。

我本不想接報(bào)紙，但看到媽一臉熱切，只好接過來瞄了瞄，果然不出所料。身為報(bào)人，這樣的小廣告見得太多，也深知背后的東西。我知道，不僅我媽，連我姨也被“套”進(jìn)去了。我把我的所知告訴了媽，可我媽卻說，即使那樣，你姨給我說的這個肯定不會假，她自己是醫(yī)生，再說了，你姨父也在吃這個產(chǎn)品，……她怎么會騙我嘛？

往回走時(shí)，我正尋思該怎樣跟姨媽說實(shí)情，姨媽卻先打來電話。她聲音亢奮地對我說我的臉色是如何的差，我是如何地需要改變，然后她邀請我哪天有空了跟她去分享、體驗(yàn)一下她的產(chǎn)品。

姨媽所說的內(nèi)容跟我很多年前差點(diǎn)上當(dāng)?shù)膫麂N一模一樣，可她卻說她們做的不是傳銷，是直銷。

我跟她說了半天不見效，她鐵了心說她的是好產(chǎn)品。我只好婉轉(zhuǎn)地對她說，等姨父吃幾個月，如果真好的話媽再買吧，你也知道媽身體不好，幾個錢全交給醫(yī)院了，那東西貴得咬人，萬一還有副作用的話，媽的身體哪能背得??？

姨在電話那頭嗯嗯啊啊。我知道我媽在劫難逃。

果然，幾天后我去媽家，只見她屋里墻角處堆了一堆外觀精美的“××極”。我媽見我臉色不好，趕緊把我拉到一邊說：你這幾年帶娃兒手頭緊，我不會讓你和你妹掏錢，這是我前幾年攢的一點(diǎn)私房錢，你爸不知道……我對他說我是向你們要的錢。

我心里對我姨非常不滿，但我尚能理解她陷入那股旋渦的“身不由己”和“勇往直前”。而我妹妹在兩個月后得知這事，一聽我媽拿出從牙縫里省出的養(yǎng)老錢買了一堆吃了不見效的東西，立即給我姨打電話，口氣里或多或少地帶了責(zé)備的意思。

我媽懷了滿腔的希望吃了兩個月保健品，發(fā)現(xiàn)并不如當(dāng)初所說的那樣有效，甚至出現(xiàn)了副作用，她除了哭兮兮地向我和妹妹傾述外，跟我姨保持了三個月的和美姊妹情也急轉(zhuǎn)直下，二人互不理睬，斷了來往。

這情形讓我心里焦急不安。

但不久，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妹的精神狀態(tài)一天比一天好，她對沈三的抱怨也比以前少了。更讓人驚詫的是，她這個喜好打扮不愛看書的人有一天竟對我說出一番不尋常的話來。

那天的起因是這樣的，我去到二環(huán)外的地方采訪，采訪完了擠公交車去媽家拿東西。到站時(shí)，車門打開，人們在司機(jī)“快點(diǎn)！快點(diǎn)”的催促聲中急急忙忙下車，忽然，車門口一位老太太腳一崴，一下跌出車外，車內(nèi)外的人一片驚呼。走在我前面的一位姑娘想去攙扶老人，她身邊的男朋友卻拉住她說，別亂發(fā)愛心，扶不起哦！

一聽他這話，好幾個想出手的人都停下了。老太太掙扎著坐起來，看看周圍的人說，我不會扯上你們的，哪位幫個忙，幫忙給我家里打個電話吧。

大家面面相覷，愣在原地。半響，我對剛才想扶老太的那姑娘說：“電話我來打，但如果有什么事需要你們作證的話，你們來證明好嗎？”

二人點(diǎn)頭同意，給了我電話，我又要了另外兩位圍觀者的電話，這才幫老太太打了電話。

去到媽家，見我妹也在，我跟她們說起剛才的事，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的詞兒從我嘴里一串串往外蹦。

這時(shí)候，妹妹說話了，她說，你們這些媒體人也脫不了干系啊，看看你們報(bào)紙上、電視里成天宣揚(yáng)的是什么啊？除了鋪天蓋地的商業(yè)廣告，就是什么玄疑穿越偵破片，第三者插足、婚外情，勾心斗角啊算計(jì)啊，反正什么吸引人的眼球就有什么，一味的迎合低級趣味。我問你，你這個大文人讀過《圣經(jīng)》嗎？

我說，沒有，怎么了？

難怪哦，我看到博客上一篇文章說，凡是不讀《圣經(jīng)》的人寫不出偉大的作品來，你看看人家托兒斯泰、還有那個寫《悲慘世界》的文豪，還有很多國外的大作家，人家都熟讀《圣經(jīng)》。你曉得原因是啥嗎？是愛！《圣經(jīng)》里寫得明明白白：神愛世人！而且神要求我們要：愛人如己！先不說別人，說說你這個大記者心里有多少愛？

妹妹加重語氣說著個別詞語。她的問話讓我語塞，我辯解說，別拿我跟那些大作家大文人比，我只是個掙點(diǎn)稀飯錢的小記者……

所以說呢，你們都這樣的心態(tài)，這社會還有什么指望？

不知妹妹何時(shí)接觸了基督教。走的時(shí)候，她給我一本《圣經(jīng)》，說，免費(fèi)送給你，好好看看吧。

回到家，抽時(shí)間讀了一些章節(jié)。說實(shí)在的，雖說我們是別人眼中的文化人兒，但《圣經(jīng)》里的許多東西對我來說真很陌生。比如里面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罪人，一出身就帶著的原罪：自私、撒謊、狡辯、虛榮等等，這些都是不用別人教就會的，可很少有人承認(rèn)自己是罪人。再有，我在書里看到最多的就是：罪與愛的交戰(zhàn)。

忽然想到我媽和我姨的關(guān)系，倏忽間我意識到，她們之間曾有過的愛，在現(xiàn)世中已一點(diǎn)點(diǎn)遠(yuǎn)去了。自私、計(jì)較，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為人行事，這情形哪里還有愛？沒有了愛，又怎不生間隙？親兄弟姊妹間尚且這樣，與外人、陌生人還會好得了嗎？

如此一想，我對改善我媽和我姨的關(guān)系有了希望。我想，等星期天，一定要帶我媽和我姨去會會耶穌基督，讓愛重新充滿她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