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活著》是余華轉(zhuǎn)型后的一篇力作，講述的是動蕩社會中小人物的悲劇命運，揭示了最純粹的生命哲學(xué)：為活著而活著。是一部真正關(guān)注人生苦難及苦難中生命個體生存意義的寫實力作，作者為主人公的苦難找到了一個平衡支點，使其走上了一條與命運和解之路。也就使得小說的價值從文學(xué)的層面延伸到整個人類生存意義的深刻的哲學(xué)命題上。

關(guān)鍵詞：《活著》；福貴；苦難；死亡；樂觀；生存意義

中圖分類號：K02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6X（2012）10-0000-02

余華在創(chuàng)作前言中說：“《活著》寫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的樂觀態(tài)度。 寫作的過程讓我明白，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盵1]所以對福貴來說他所經(jīng)歷的不是苦難也絕非幸福，僅僅是我們所要面對的。下面文章從生存困境、生存方式和生存意義三個方面展開討論。

一、生存困境：苦難的命運

在《活著》里，苦難是不可預(yù)知的，就像古希臘悲劇里不可抗拒的命運，所有的一切都如命中注定，或疾病，或死亡。

《活著》是一個名叫福貴的老人用一天的時間對其一生苦難的敘述。在近四十年的時間里，他飽受了人間的多重苦難，面臨了一家七口人的死亡。最后與一頭和自己同名的老牛相依為命，直到人們認為他們該死的時候依然活著。福貴的一生概括起來就是一部苦難史，以輸光家產(chǎn)為界可以分為前后兩部分。

年少時的福貴曾經(jīng)是一個大富大貴之人，用他自己的話說“徐家有一百多畝地，從這里一直到那邊工廠的煙囪，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遠近聞名的闊老爺和闊少爺，我們走路時鞋子的聲響，都像是銅錢碰來撞去的。”[2]可他卻是個名副其實的敗家子，他的“美名”遠近聞名，被公認為是注定“無藥可救”的人。他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他欺負雇工長根，騎在妓女身上招搖過市并羞辱自己的老丈人……他整日沉浸在嫖娼與賭博中，最終將自己的田產(chǎn)和房屋全部輸在牌桌上。 當(dāng)他把祖輩辛辛苦苦攢下的全部基業(yè)換成三擔(dān)銅錢挑送給龍二的時候，他苦難的一生就此開始。

先是家產(chǎn)輸光直接引發(fā)了父親的死亡、自己淪為龍二佃戶。緊接著便是母親病重，生命危在旦夕。當(dāng)他帶著家中僅剩的兩塊銀元為母親求醫(yī)時，卻被國民黨強行抓走，行兵逃逸期間，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殘酷的死亡與磨難。僥幸從戰(zhàn)爭魔爪下逃脫，歷盡千難萬險回到闊別兩年之久的家時，迎接他的卻是母親久已亡故和女兒變啞的現(xiàn)實。然而，苦難并沒有停止，伴隨人禍而來的是天災(zāi)。解放后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沉重的饑餓感像惡魔一樣纏著他們，拼命努力，卻依然掙扎在生命的邊緣。好不容易熬過這段艱苦的歲月，卻傳來了兒子的噩耗：有慶為了救縣長的老婆被醫(yī)院抽血過量而死。此后更多的死亡接踵而至。先是女兒鳳霞難產(chǎn)而死，三個月后，妻子家珍帶著折磨他多年的軟骨病離開了人世。四年后，女婿二喜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喪生。三年后，唯一的親人，外孫苦根吃豆子撐死。最后，只剩下福貴和一頭同樣年邁的老牛相依為命……無邊的苦難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推動著，不斷地向他們靠攏。生命的脆弱，命運的無常，歲月的殘酷，在此表露無疑。面對這樣慚愧的命運，福貴是怎樣活下去的？

二、生存方式：與命運講和

《活著》中的福貴走遍了人生道路的坎坷與崎嶇，從大富大貴到一貧如洗，身邊的親人一個個死去，生命一次次被現(xiàn)實撕得粉碎，然而年近花甲的他卻依然淡定樂觀地活著。殘忍的命運安排了福貴滄桑、悲涼的一生，可也正是殘忍的命運鑄就了他樂觀、超脫的人生態(tài)度。

在福貴的生命歷程中，死亡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推動著時刻在他身上鋪衍著。年輕的時候他什么浪蕩的事都干過，終于把全部家當(dāng)都輸在牌桌上，父親也因受不了這個打擊，縱然死去。正是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福貴意識到了活著的責(zé)任與價值。被抓壯丁，他耳聞目睹了世界上最凄慘的一幕幕：滿眼見到的是死尸、傷員；充斥耳畔的是數(shù)千萬傷員連成一片的凄慘的叫喊聲；空氣中彌漫著的是一陣陣血腥的氣味。在這里生命顯得如此的脆弱與一錢不值，但也正是在這生死只有一念之間的戰(zhàn)場，鍛造了他堅韌的品格，同時也增強了他活下去的勇氣。當(dāng)福貴從兵戎中逃回到家鄉(xiāng)之后，更深刻的體會到了活著的不易和家庭生活的溫暖。也正是這場生死逃亡的經(jīng)歷，使福貴的胸懷變得更為寬廣，雖然此時母親已死，女兒鳳霞成了啞巴，家庭生活舉步維艱，但是他還有家珍還有子女，守著一家人好好過日子的希望還在?？墒强嚯y并沒有因為他的毫不奢求而停下它的腳步，死亡的魔爪再一次伸向了他們，老實懂事的兒子有慶因抽血過多而死，之后更多的苦難洶涌而來：鳳霞、家珍、女婿、苦根，這一個個親人都被死神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奪去了生命，獨留他自己來面對這眾多的生離死別，可是在作品的最后作者給我們展示了一幅生命張力無限的樂觀的老人與他的老牛耕作時和諧的畫面。在他親人死去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對生活的留戀，在死亡陰影下活著的福貴最終看透了生死，他意識到死亡是一個難逃的劫數(shù)，又是苦難的終結(jié)，因而，他已習(xí)慣面對死亡。

除了死亡之外，生活的極大困頓，也在一步步增強著福貴的生命承受能力。由于自身以及時代的原因，造成了福貴家庭生活的困境：輸光家產(chǎn)，造成了家庭的一貧如洗；大煉鋼運動和三年自然災(zāi)害更是加重了貧困的程度。在這種生存境遇中，妻子積勞成疾，并且久病無醫(yī)，鳳霞變成啞巴。為了省錢供兒子有慶讀書，福貴迫不得已將女兒鳳霞送給別人。大饑荒年代，村里的羊全宰了吃光了，糧食也快吃光了，為了活命，鳳霞和王四爭地瓜險些鬧出人命。家珍拖著有病的身子，到城里去要吃的，她爹從牙縫里擠給她一小袋米，一家子作賊似的熬粥、喝粥，其間的苦澀不言而喻，而面對村里一伙人又揭鍋又掀褥子的情景，福貴一家沉默無言，生活的辛辣，嗆得人眼里總有流淚的感覺。正是由于這些苦難，人性中的溫情以及福貴的生存韌性才得以凸顯，并成為其與命運講和的重要原因。自己家產(chǎn)輸光后，福貴知道親人沒有舍棄他：父親沒有拋棄他，只是痛定思痛的勸導(dǎo)，妻子的賢惠、默默奉獻、不離不棄，母親的信賴與疼愛。當(dāng)他從戰(zhàn)場上逃回到家中時，妻子家珍說：“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給你做一雙新鞋”。[3]女兒鳳霞被送人又逃回來時，福貴終于決定：就是全家都餓死，也不把鳳霞送走……

從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長達半個世紀(jì)的時間里，農(nóng)民福貴在經(jīng)歷了種種紛至沓來的苦難的蹂躪，已近暮年，卻仍然以一顆感恩的心對待生活，一如既往地活著。無論生活怎樣艱難，在他的心中始終保持一絲希望，從揮金如土的地主少爺變成捉襟見肘的佃戶，他沒有從此一蹶不振，跟龍二要得五畝好田，反倒有了他的洗心革面，將雞變成牛的盼頭；家庭極端貧困時，妻子帶著兒子回來，更給他帶來幸福和憧憬；鳳霞因病變成啞巴，卻遇到善良忠厚的二喜；鳳霞難產(chǎn)而死，還有女婿二喜和外孫苦根；二喜雖遭工傷離開人世，卻還有小外孫相依為命；即使最終失去唯一的親人，他還可以跟一頭老牛做伴……經(jīng)歷了這些種種，福貴對活著的要求已經(jīng)降到很低很低的程度，他已經(jīng)非常容易滿足，他學(xué)會了感恩活著，哪怕只有一絲絲希望，一絲絲溫暖，他都能夠得到足夠的安慰，就像小說后面的發(fā)展，兒女、老婆、女婿都相繼死了，唯一相依為命的小外孫也死了，可他依然還堅強樂觀的活著，因為還有他，還有他的老黃牛。

在福貴苦難的一生中，每一次親人的死亡，都使他變得格外堅強，每一次親情的凸現(xiàn)，都使他倍受感動。在他的人生中，苦難是與歡樂共存的，雖然歡樂來得很短，但足以使他看到幸福的光亮。在這里他所面對的早已不是困難，僅僅是他的生活。余華自己也認為：“福貴是屬于承受力太多之后，與苦難已經(jīng)不可分離了，所以，他不需要有其他的諸如反抗之類的想法，他僅僅是為了活著而活著。他是我見到的這個世界上對生命最尊重的一個人，他擁有著比別人多很多的死去的理由，可是他活著。”[4]他一生雖然坎坷，妻逝子別，可他卻從不寂寞，他曾有過慈愛的母親，不離不棄的妻子，倔強懂事的兒子，聰明乖巧的女兒，老實憨厚的女婿，活潑可愛的外孫……這些足以成為他孤單生命里的溫暖回憶。

三、生存意義：為活著而活著

生存的意義是余華著力探索的一個本體性問題，而余華的最終發(fā)現(xiàn)只有一句話：“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盵5]二喜和苦根相繼死亡，“一家人天天在一起”的最樸實的愿望最終破滅之際，余華表述了福貴面對命運和死亡的健康心理：“輪到自己死時，安安心心死就是”，“我在枕頭底下壓了十元錢”，“給替我收尸的那個人”[6]——既然無法拯救，那就坦然承受，這是《活著》展示的最高人生姿態(tài)。洪治綱說，作為中國鄉(xiāng)村社會中最低層的生存者，福貴的生存愿望和生存方式都很簡單，僅僅是為了“活著”而己。除了年輕時浪蕩過一陣子之外，他幾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安分守己者，是一個老實的不能再老實的農(nóng)民。理想、地位，所有這些人類正常的欲望都沒有，人物與命運之間的交流只剩下生與死的最直接的對視。所以，福貴最后回憶自己的一生時，不無感慨地說：“這輩子想起來也是很快就過來了，過得平平常常，我爹指望我光耀祖宗，他算是看錯人了，我啊，就是這樣的命。年輕時靠著祖上留下的錢風(fēng)光了一陣子，往后就越過越落魄了，這樣反倒了，看看我身邊的人，龍二和春生，他們也只是風(fēng)光了一陣子，到頭來命都去了。做人還是平常點好，爭這個爭那個，爭來爭去賠了自己的命。像我這樣說起來是越混越?jīng)]出息，可壽命長，我認識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死去，我還活著?！盵7]是的，福貴還活著，他的活著告誡人們清醒地面對命運，不要因為現(xiàn)實的殘酷就放棄自己的生命，而是要順其自然，依然活著。這不僅僅是對生命的順從，對死亡的抗?fàn)幒统芭?，而且也是熱愛生命，對人的主體性的張揚，對人自身的重視。就像現(xiàn)實留給福貴的也只剩下活著，對福貴來講，活著似乎就是一次次經(jīng)歷親人的死亡，活著就是為了遭受更多的苦難。他好像已經(jīng)沒有了希望和追求的理由，可堅強的福貴依然活著，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要活著，他應(yīng)該活著.正如作者所說：“他與他的命運之間“互相感激，同時也互相仇恨；他們之間誰也無法拋棄對方，同時誰也沒有理由抱怨對方。他們活著時一起化作雨和泥土?！盵8]他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人只能守著自己的命運，無論生或死，幸或不幸，活著便是真諦。

當(dāng)痛苦來臨，你會怎樣？余華曾說：“世界上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fù)的，也沒有一個人生是可以替代的?！盵9]苦也是一種人生，生離死別，誰都差不了?；钪遣蝗菀椎模裉斓脑S多人，同樣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困境。福貴的矛盾來源于命運的安排，而我們又何嘗不是？其實，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很脆弱的。用周國平的話說“命運是不可改變的，可改變的是我們對命運的態(tài)度。[10]”《活著》中雖然寫了大量的死亡，但我們卻從中看到了孤獨個體蓬勃的生命存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苦難，福貴對生活始終是感恩的。通過這部小說的內(nèi)容，作者是要告訴我們要珍惜生命，只有經(jīng)歷了磨難的生命才會真正理解到生活的真諦。生命其實只是一個過程，多災(zāi)多難才能顯示出這過程的絢麗多彩，痛苦和幸福總是接伴同行的，如果你以感恩而寬容的心對待生活，你就能感受到生活的美好，生命只有一次，所以，珍惜生命，熱愛生命，認真活著吧。不管命運多么殘酷，我們都要心懷感恩，因為我們活著，活著就是擁有了一切。

過分看重身外之物的人就會被外物遮蔽，看不到生命本身。關(guān)于“活著”價值更深一層的思考是通過福貴與龍二的錯位人生以及與春生的人生遭遇的對比中獲得的。龍二靠賭博贏得了福貴的全部家產(chǎn)，正在他享受著這得來容易的“餡餅”的時候，卻迎來了解放后全國上下的土改運動。龍二貪戀家財，態(tài)度惡劣，拒不交出土地，成了自絕于人民的反動地主，他的惡運在所難免。果然不幾天伴隨著一聲槍響龍二魂歸西天。然而這一槍也嚇得福貴尿濕了褲子。他幡然醒悟，幸虧丟了家產(chǎn)，否則這地主的惡名還不知由何人來背呢？這時故事雖有因主人公玩世不恭僥幸生存帶來的滑稽感，但是故事也讓我們深深感受到了命運的無常。誰說不是“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呢。這種關(guān)于個體外在價值的失落，在福貴與春生的對比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春生曾經(jīng)與福貴患難與共，兩人一起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和死亡的恐懼。因為聰明果敢，他得以在南征北戰(zhàn)中幸存，并當(dāng)上了解放軍干部。相之于當(dāng)年，春生算是混得不錯，福貴也是這么看的。然而好景不長。在 “文化大革命”中，貴為一縣之長的春生淪為階下囚，精神狀態(tài)每況愈下，最后終于上吊自殺。與福貴相比，他有著自己關(guān)于國家，關(guān)于政治，關(guān)于生命的思考。然而，所謂“無欲則剛”，春生的生命也因此變得脆弱。老年的福貴既沒有大福，也沒有大貴，在遠離了金錢、權(quán)力、親人的道路上，福貴含辛茹苦，如履薄冰地活著。我們不禁要問：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然而這樣活著的背后包含了人物對活著全部的理解和信仰。當(dāng)老年的福貴坐在田間地頭填怪那頭命名為“福貴”的老牛偷懶，并用“家珍”、“風(fēng)霞”、“有慶”、“苦根”等親人的名字激勵那頭老牛時，他已經(jīng)獲得了一種人生真諦，即活著的不懈與永恒。

所以說，在人的一生中，所有外在的物質(zhì)條件的滿足，世俗感覺中的快樂或痛苦，都只是一種虛幻，真實的生活只把握在自己手中，只有用心去經(jīng)歷、去體驗，才能獲得心靈的踏實和喜悅，才能使自己的人生變得更充實、豐滿。然而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時代的進步，人們從對未來的憧憬，更多轉(zhuǎn)向了對眼前物質(zhì)利益的追求。在物欲橫流的裹挾下，社會的荒誕無理性，人的異化、人與社會的對立使人日益偏離了人之為人的軌道?，F(xiàn)代人在生與死的輪回中放棄了自我，隨波逐流。而人與自我的疏離注定了靈魂的漂泊無依，而時代的瞬息萬變帶給人們的更是焦慮和恐懼。窘迫的生活，疲憊的身心，煩惱的情緒，使人們?nèi)找娓杏X到生活的沉重與無奈。人們陷入了更大的精神荒漠。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成為許多人的疑問。

作者余華在談到《活著》時曾十分感慨地說，“我覺得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活著?！痘钪防锩娴母ＹF是最尊重生命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有理由死去，但他卻那么尊重生命，認真而堅韌地活著?！盵11]生命的真諦在于活著?；钪?，是一種生命的權(quán)利。因為活著才有希望，活著才有盼頭，活著的生命才有價值，活著的生命才能創(chuàng)造價值！這也正是這部作品所揭示的整個人類生存價值及哲學(xué)意義之所在。

注釋

[1][2][3][6][7]余華.余華作品集[M].杭州：作家出版社，2008.

[4][5].余華.活著（中文版自序） [M ].杭州：作家出版社，2008.。

[8][9]余華.活著（韓文版自序） [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4.

[10]周國平.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

[11]余華.在細雨中呼喊[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99.

參考文獻

[1]余華.在細雨中呼喊[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99.

[2]洪治綱.余華研究資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