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一個成熟的年齡上,就會生出回顧人生的沖動?!秳⒁珌鑫募芳磳⒊霭?,這顯然是耀侖兄一番動靜不小的文學與人生的回顧。一個原本是文學刊物的編輯,十多年前又轉行到了文學以外的國際文化交流部門,眼見得與文學創(chuàng)作漸行漸遠,忽然間,他竟拿出了五卷本的文集來。耀侖兄這一回顧文學人生的沖動,自然有力地沖動了他的朋友們。
“只問耕耘,不問收獲?!边@是耀侖兄在20多年前對我說過的一句話。那還是在未名湖畔求學的時候。這句話過去現(xiàn)在都有很多人說。話是一句,原因卻各不相同。有的是以過程為美,有的是以淡泊為境界,有的則是為了審慎,有的干脆就是出于無奈。我不知道耀侖兄當時出于什么意思說出這話來。他說這話的時候,正是包括我在內的許多同學既問耕耘、更問收獲的時候。北京大學中文系首屆作家班,一時青年作家,意氣何等風發(fā),競相發(fā)表作品,不問收獲更待何時!劉耀侖同學當時卻真誠地表現(xiàn)出對一時的收獲不急不躁的意思。宿舍里他也在伏案寫作,只是默默地寫,多是應對課程作業(yè),并不曾聽聞他發(fā)表過諸如宇宙人生的見解、古往今來的哲思、中外文化的比較、文學風格的追求等等方面的宣言或雄辯。一面寫作一面發(fā)表理論宣言是那時文壇的時髦。更多的時候劉耀侖同學是在認真而快樂地聽課,認真而快樂地與同學神聊以及更認真更快樂地與同學對弈。在寫作上他實在不怎么張揚。然而,就在不怎么張揚的狀態(tài)下,他居然寫了這么多。耕耘者越是不問收獲,收獲越大,反之,收獲可能越小,也許這就是這句名言所蘊含的悖論。
耕耘與收獲,原本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邏輯關系。耕耘之后就應當是收獲,天經地義。然而,一樣的耕耘,收獲卻各有不同,這是誰也奈何不得的宿命。耕耘之后,顆粒無收,入歧途泣之而返,更是史不絕書的悲情故事。希臘神話悲劇人物西西弗終日反復推石上山竟無絕期,成了人類徒勞而無法解脫的原罪象征。如此情勢之下,“不問收獲”也許是最明智的選擇。“不問收獲”,可以遮擋、消解、撫慰人們求不得、愛別離、憎厭會一類的苦情,“不問收獲”,可以幫助人們建立對事物因果關系復雜性的清醒認識,避免幼稚幻想。最為重要的是,“不問收獲”,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可以幫助作家調適創(chuàng)作心態(tài),引導作家一定程度地放下功利追求,獨立、自由、灑脫、傾情地進入到生活與作品應有的情境中去,把寫作當成精神的宣泄和享受。事實上,一個作家,懷揣博取文名或者稻粱謀的目的去寫作,懷揣諾貝爾獎金或者國家級大獎的獲獎夢想去寫作,必將落入“為了收獲而耕耘”的人生思維模式,背離文學的真精神,失卻創(chuàng)作的真快樂。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為了收獲而耕耘”,往往不是虛火上升,便是畏首畏尾,不是投人所好,便是凌空蹈虛,不是數(shù)典忘祖,便是瞻前顧后,極易演出耕耘與收獲的悖論喜劇。
在我看來,耀侖兄的寫作就頗為獨立、自由、灑脫、快樂。他不怎么攀附文學門派。在創(chuàng)作上他有點兒獨處,比較執(zhí)著于一個人的寫作。他自然地寫,傾情地寫,頗有些為想寫而寫、為有感而寫乃至為寫而寫,一副輕松的姿態(tài)。一套文集,既不趨時,也不落伍,頗有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氣度和袁中郎只為性靈感覺信手而寫的精神。他想用什么文體就做什么文章,以至于小說、詩歌、散文、紀實文學、文學評論竟各成一卷。許多作家是不敢如此全套把式一起上的,因為這要寫作的人敢于放下文名得失才行的。他遇到什么題材就寫什么作品,什么有感就發(fā)表什么感想,從農村到城市,從街巷到學院,從民眾到官員,從凡人到名人,從山里人到院士,天地君親師友,筆下人物鮮活,文中氣息清澄,故事敘述自然。文集中少不了遵命文章,遵命文章他也傾注感情,少不了文人唱酬,唱酬文字也寫得實實在在。如此便要寫作的人更多用心、用情、用力才行的。他覺得作品需要使用什么語言就操持什么腔調,小說能實寫,散文會講述,評論多辯詞,詩歌重提煉,特別是新體詩舊體詩乃至楹聯(lián)語言一起上,真正是文人形狀,無拘無束。一部文集,猶如尋常人家,既有廳堂廂房書舍,更有竹籬后園,四時花草,有紅有紫,隨意開放。一句話,耀侖兄好不自得其樂!讀《劉耀侖文集》,最強烈的感覺便是作者自得其樂的生活態(tài)度,自由活躍的思想情感,自由自在的文學感覺,自覺向上的精神狀態(tài)。耕耘者只有不問收獲,方可如此自由耕耘,從而樂在其中。
我們不是說由于一個作者自得其樂的良好寫作狀態(tài),他的創(chuàng)作就必然達到怎樣的高度。從狀態(tài)到成果,從成果到品評,存在著極大的或然性,并沒有一個現(xiàn)成的公式可供求解。倘若真有規(guī)律可以說明,其中一定潛藏著若干參數(shù),細微的變量可以導致結局的大相徑庭。我們欣賞耀侖兄在創(chuàng)作上的勤奮而快樂自由的狀態(tài),只是認為這對于文學和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者都是有益的藥石。至于劉耀侖作品孰高孰低、或優(yōu)或平,現(xiàn)在就擺在諸位讀者面前,品評是每一位讀者的事情。不幸而又有幸的是,我們是作者的朋友,既可能做出愛屋及烏的事情,也可以幫助某些讀者增進對他作品的賞析,畢竟知人論世也是文學評論的一種重要方法。倘若有興趣,讀者可以瀏覽劉耀侖的幾位友人為文集各卷所作的序言。序言里有對重點作品的點評,更多的還是談了對作者的印象。李發(fā)模序中有一句描摹很是傳神:“耀侖其人其詩,可用‘閉閣藏藍天,開窗放明媚’而喻之?!备吆椴ㄐ蛑械母锌嗲f亦諧,很是到位:“耀侖重情義……骨子里仍是少年維特?!敝炀蛑斜戆祝骸拔乙恢毕矚g你的透明與耿直……感情如此豐富?!弊屓俗x罷頓時真心感覺到喜歡。聶鑫森序中把耀侖的性格爽直與為人誠篤放在一起品賞,這是一個冷靜雋永的判斷。高曉暉序中表示讀到了耀侖為人與為文一以貫之的真性情,這是一份以人格的名義所作的證詞。野莽的評點雋諧可喜,頗具穿透功力。他以“劉耀侖的散文和他這個散人”為題作序,很動感情地品評耀侖諸文體中成就最高的散文作品,讓我們仿佛感受到“那車好炭,早已化成了灰……心中的友誼之火卻一直在熊熊地燃燒著?!?/p>
不用說,在作者的為人與為文之間,大多數(shù)讀者也許要看重其為文。作品一旦出版,便是一個客觀真實的存在,喜惡是讀者的權利。文本主義批評方法以及細讀法支持讀者這天賦的權利。但是,作為朋友,我們則要更看重他的為人。知人論世終歸不無裨益。在朋友們的眼里,作者倘舍棄求真、求善、求美之心,為文則無足觀也。耀侖兄一直是在對真善美的求索中努力寫作,這便值得我們尊重、擁戴。我們真誠地祝愿他如此這般快樂自由而傾情地寫下去,相信他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卻能繼續(xù)收獲新的更好的作品。
是為序。
(作者系原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中國出版集團公司總裁)
責任編輯 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