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年后,高闖脫胎換骨了。
兩個月前,他跳槽換了工作,目前正準(zhǔn)備下一次跳槽。藍(lán)白相間的夾克在這位1989年生的西點師身上,格外陽光美好。他估計下次跳槽就能做酒店部門主管,此時離他走出學(xué)校也僅兩年。
對別人給他的“小正太”稱號一笑而過,高闖當(dāng)然記得十年前的自己:站在河南新蔡縣東湖村的土房子里,家徒四壁,父母在一年前相繼因艾滋病離世,家中留下他與年長3歲的姐姐高燕(化名)。
艾滋帶來的動蕩生活,并沒有讓這對姐弟變得相依為命。相反,外界對疾病的偏見、利益的驅(qū)動,夾雜著鄉(xiāng)村的世俗,使得這對姐弟產(chǎn)生了令人費解的隔閡。十年里不多的兩次重逢中,姐弟倆不是在爭吵中結(jié)束見面,就是在互不搭理中收場。
年少氣盛的高闖并不打算理解姐姐的自閉;高燕只能筑起堅固的外殼,在另一座城市像一只掉隊的孤雁。
噩運降臨
女孩高燕的出生,在翹首盼男孩的高家被視為“掃門星崽子”。這種偏見給高燕的記憶里塞滿了無助。
5歲,奔跑的高燕打碎了手里的飯碗,她接受了奶奶和父親的各種辱罵:“沒用!笨蛋!”在凌厲的唾棄中,是冰雹般從天而降的棍棒。高燕的前額被打出二指多長的傷口,幾近昏迷中她仍能聽到父親嘴里蹦出來的惡毒詛咒:“打死她,賠錢貨?!?br/> 拳腳相加的待遇,對高燕來說,在這個還是健康的中原農(nóng)村家庭里并不鮮見。幼年的高闖只依稀記得,“母親對姐姐好一些?!?br/> 高闖的降生和姐姐是個強烈的反差。在叔叔、奶奶認(rèn)定母親生不了兒子的情況下,這個一度被算命先生算成“女孩”的男孩,“闖”過了差點被流產(chǎn)的關(guān)口,成為家中的驚喜,一下子成了全家關(guān)愛的核心。
這樣的家庭生活持續(xù)了8年。新的“致富”辦法在村里風(fēng)傳的那些年,父母也多次參與到這股“熱潮”中。1993年至1996年,父母為了致富夢想多次賣血。
1999年春天,父親開始發(fā)燒、咳嗽,醫(yī)生很快確診為艾滋病。幾個月后,母親也開始發(fā)燒、嘔吐、腹瀉,一病不起,于次年1月撒手西去。又7個月后,父親也離開了姐弟倆,留下遺言:“高闖是高家的根,隨奶奶居住,在他五叔、五嬸家吃飯。家里的7畝多地給他五叔家種,家里3間房子和東西也給他們。高闖已經(jīng)11歲了,他長到16歲可以外出打工?!睂Ω哐嗟奶幹?,父親只說:“女孩子早晚是人家的人,讓她去她姨家,長大后讓她姨找個男人把她給打發(fā)了?!?br/> 11歲的高闖忘記了這些細(xì)節(jié),卻一直記得:“媽媽去世那天,姐姐在跟媽媽吵架;爸爸去世那天,姐姐在跟爸爸吵架?!彼麩o法了解吵架的原因,只是認(rèn)定:“她因為爸媽的病被別人看不起,回家就總是跟爸媽吵架?!?br/> 這種吵架是高闖常見的?!澳菚r候爸媽已經(jīng)病了,她的自行車被偷了,回家為了買自行車又跟爸媽吵。我看到她跟爸媽吵架,就去打她。”
如父親的遺言,姐弟倆自此分開生活。11歲的高闖感覺到姐姐“認(rèn)為奶奶叔叔嬸嬸對她不好,所以堅持要去姨家生活”。而事實上,據(jù)《中國艾滋病調(diào)查》記載,14歲的高燕“對父親的遺囑一直不服氣,但她只能依靠一些好心人的救助維持學(xué)業(yè)”。
在姐弟倆必須獨立求生的那段日子,主要依靠各界人士的捐款。高燕記得很多郵寄過來的捐款被叔叔嬸嬸領(lǐng)走。在五嬸家吃飯的高闖一次被告知去問姐姐要錢:“年底了,我給你買些毛線,打件毛衣?!备哧J覺得五嬸說得沒錯,他去向高燕要錢,高燕卻拿不出錢來給弟弟。高闖只知道每次捐款由一位叫王霞的人在保管,“但是我沒有拿到過。也不知道有多少?!?br/> 在已有的報道中,“2001年12月,一個好心的記者給了她400元學(xué)費,她五嬸非要這筆錢的一半不可,理由是高闖在她家吃飯。因未達(dá)到目的,竟把高闖趕出家門,不讓他回來吃飯?!?br/> 高闖對此不以為然,“叔叔嬸嬸家里也不容易,要錢是應(yīng)該的。他們以前看不起我們,我也是能理解的,他們家里也有人得病?!?br/> 到姨媽家生活的高燕也不太平,“聽說有部分捐款沒拿到的姨媽,曾經(jīng)到姑姑嬸嬸家大鬧。”父母兩邊家庭因著捐款的不合,帶領(lǐng)著姐弟間的誤會一路走向深淵。
家里沒錢的時候,高闖偷偷把家里一袋100斤重的面粉抬出去賣。“我喊了叔叔家的哥來幫忙。賣了五六十塊錢,我分了15塊錢給我哥?!钡歉哧J沒敢跟姐姐說實話,只說給了哥哥5塊錢?!熬瓦@樣,她還打了我一頓?!?br/> 分道揚鑣
在齟齬之間,姐弟倆等來了新生。
2002年6月,在高耀潔的努力下,山東曹縣一戶家庭愿意收養(yǎng)高闖。這樣的收養(yǎng)并不容易。在此之前,有3戶人家在分別檢查了3次高闖的HIV抗體均為陰性之后,仍不敢收養(yǎng)他。
弟弟被接走的時候,高燕仔細(xì)打量著過來接他的人:“看起來是好人家?!眱扇藳]有依依惜別,“在那種情況下,我什么也沒說,只想快點離開那里”,高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村子。
突如其來的家庭生活并不簡單,寄人籬下的生活讓高闖從小懂得察言觀色。高闖跟著新的家庭改名換姓,新的父母和兩個姐姐對他都好,唯有姐夫卻暗自帶著敵意。高闖很敏銳地感覺到了這種敵意,他甚至分析出這背后的原因:無非就是怕我分他的家產(chǎn)吧。
原本和新舅舅家的哥哥每天一同上學(xué),有一天突然就剩下高闖一個人,沒人愿意和他一起同路?!拔医惴驔]有問原因,就罵我,說是我的錯。”諸如此類被罵的各種場合,高闖都默默忍受,并吸取教訓(xùn)?!拔抑荒芨有⌒?,不給他落下任何話柄?!?br/> 不僅如此,高闖甚至主動示好。他每天給姐夫家養(yǎng)的雞喂食、添水、收雞蛋……一切他力所能及的事,他都做,直到姐夫慢慢接受他,“勤快是最重要的?!?br/> 在最初兩年的新生活里,改變別人的看法是高闖著力點。作為第一個走出艾滋病村的艾滋孤兒,高闖備受矚目。初到新家時,每天都有媒體來采訪,高耀潔也常常來看他?!斑@樣的情況下,周圍的鄰里不可能不知道我的身世,大家都知道我和艾滋病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br/> “完全沒有歧視是不可能的?!笨恐嬲\交來的幾個小伙伴,很快因為家里大人的警告對他敬而遠(yuǎn)之,高闖心知肚明,卻毫無怨言,繼續(xù)積極主動地去“套近乎”。直到家長發(fā)現(xiàn),這孩子其實是安全的,也不會帶壞自家孩子。高闖的身邊玩伴也逐漸多起來。
大人都說:“這孩子很乖,很勤勞?!币环N劫后新生的慶幸出現(xiàn)在媒體對高闖的報道中。只有高闖知道自己那兩年承受的委屈,“一個人躲起來哭過好多次,把不開心寫在一張紙上,然后燒掉或者撕碎……”之后高闖繼續(xù)小心翼翼地?fù)Q取他人的信任和友好。
偶爾高闖也能耳聞姐姐的各種不快樂,“報紙上都會有。但那些是真的嗎?”高闖覺得,姐姐說叔叔嬸嬸對她不好,跑去姨媽家,又說姨媽對她不好,到了同村的一戶人家生活,最后又說這戶人家對她不好,向智行基金會求援,“她就是覺得世界上沒人對她好,把自己封閉起來的?!闭f起姐姐,高闖總是搖頭。
這十年,對敏感的高燕而言確如夢魘。
高燕在姨媽家的生活,在鄰居嘴中形同悲?。骸皠傞_始前兩個月還可以。誰知她姨媽有個34歲的兒子,嘴歪眼斜,好吃懶做,不務(wù)正業(yè),找不到媳婦,竟然打起了高燕的主意……她不從,他們就一齊打她,不止一次讓她跪在釘有250個釘子的木板上,打得她皮破血流,衣服粘在身上脫不下來……”
2002年8月4日,高燕向外界求援,聽說有人愿意收養(yǎng)她,一早便等在晨光熹微的路邊。直到傍晚的霞光吐艷,才等來4個人。她來到與弟弟生活的人家一路之隔的陌生家庭。
匆忙的逃離讓姨媽扣留了她的戶口本、衣物,以及別人給她的1900元捐款。此后便時時接到姨媽各種要求她回去的電話,時而連哄帶騙,時而威逼利誘。
新家也并未給她帶來幸福。新母親把外界捐的錢物都藏起來,“待捐錢捐物的熱潮告一段落,她便對我板起臉來,從不讓我跟周圍鄰居說話、來往?!备哐嗯c其唯一的支柱高耀潔之間的通信被控制。
一次,高燕無意中聽到這戶人家跟鄰居的對話:“收養(yǎng)了這樣的孩子,一點錢都不用花,各種費用都有人送來。她長大一點就不讓她上學(xué),把她嫁出去還可以收到一筆彩禮?!边@時,高燕才明白這戶人家收養(yǎng)她的目的。
“從2002年8月5號我到山東,至2004年8月31日離開,兩年時間里共有6500元善心人士給我捐款被他們占有?!备哐嘣谝环庑胖姓f。
在山東曹縣三中讀高一期間,2004年2月6日的一次考試,7門功課高燕考了637分。老師卻跟其家長及前來采訪的記者說成了兩百多分。這位記者到學(xué)校,得知高燕成績突然下降,找老師了解原因,學(xué)校才承認(rèn)他們把分?jǐn)?shù)弄錯了。此事在高耀潔的調(diào)查中,頗有“替考”嫌疑。
兩年后,高燕轉(zhuǎn)學(xué)到南方一所學(xué)校。
自卑與偏見
那是一所全封閉的寄宿學(xué)校,在新的環(huán)境中,沒有人知道高燕的家庭背景。但是習(xí)慣被另眼相看的高燕拒絕與人交流。一次入學(xué)前的反復(fù)檢測深深傷害了她,“我不敢碰他們,我總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好像我也有那個病似的?!备哐嗫吹阶约号c同學(xué)之間有一堵高墻,卻不知道筑墻的人正是她自己。
每一個寒暑假,高燕都到智行基金會上海辦事處度過。一個人,一個家,人到哪,家就在哪。
這個月,高燕每天都在復(fù)習(xí)功課,工作兩年后,她決定考研究生。“最初沒有考上好的學(xué)校,一定讓奶奶(高耀潔)失望了,我想再努力下?!备咧锌即髮W(xué)時,高燕的夢想是做記者,“也許是受到很多記者的捐助吧。但是奶奶說我不適合,所以后來考了醫(yī)學(xué)專科。我現(xiàn)在做的是檢測,想通過考研轉(zhuǎn)臨床?!?br/> 高燕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讀書和工作上,“我從不上網(wǎng),也不愛逛街。我感覺那都是浪費時間。”在醫(yī)院工作,高燕沒有推心置腹的朋友,“我不可能把我的事告訴他們,就像守著一個秘密一樣。他們也永遠(yuǎn)不會理解我?!备哐嗪ε轮車娜艘驗榱私馑柽h(yuǎn)她,甚至傷害她。
每個月花300塊錢租下的一間不到20平方米的小屋,是她不得不依賴的遮蔽之所。高燕覺得身邊的朋友都挺好,“但也僅止于此,他們不會了解我?!狈昴赀^節(jié),高燕總是一個人躲在那間蝸居里,偶爾會到醫(yī)院走走。
時間久了,身邊的同事感覺奇怪:“高燕,你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你很少回去,也很少提起你爸媽?”這樣的詢問高燕總是慌不擇路地搪塞:“沒什么事不常聯(lián)系。”
25歲的女孩,遇見最多的是熱心人介紹男朋友。高燕從來不敢去相親,“沒有人會接受我的。我覺得結(jié)不結(jié)婚都無所謂?!痹谌巳俗晕5陌剃幱跋?,高燕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獲得愛情的資格。
成功融入一個完整的家庭,讓高闖比姐姐容易許多。他坦然地談了兩段戀愛,第一段是在基金會的項目中認(rèn)識的女孩,相互之間知根知底,他本以為免去了艱難的解釋環(huán)節(jié)比什么都好。但是普通的世俗要求讓高闖成為這次戀愛的“敗將”:“女孩家人雖然不介意我的過去,但是他們要求有房有車,我什么也沒有?!备哧J得知,在女孩提出分手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老家訂婚了。
幸運的是,在遇見目前的女朋友后,高闖很嚴(yán)肅地將家庭狀況攤牌了,而且很直率地說:“如果你能接受,我們有得談;如果不能,那我們就算了?!敝?,女孩和家人都熱情地接受了高闖。
除了在這樣不得不說的場合,高闖是不會說出自己的秘密的,即便是在基金會項目活動時,來參加的同伴都出自艾滋家庭,“但誰也不會說,也不會問的。只是各自心知肚明而已?!?br/> 雖然同事說河南人的各種不是時,高闖會辯駁:“看什么,我是山東人?!眱赡昵?,高闖還是回了趟家,“叔叔家的哥哥結(jié)婚,順帶去給爸媽上墳?!?br/> 高闖覺得姐姐把家里親戚都得罪了個遍,“但是爸媽的墳還在呢,她總不能永遠(yuǎn)不回去吧!她回去又該如何面對父老鄉(xiāng)親呢?”最近,老家的人給他打電話,高闖才得知家里的老土房塌了,“他們想買我家那塊地,我不會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