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樹
初夏時節(jié),我到浙江奉化溪口鎮(zhèn)游覽。在參觀蔣介石故居豐鎬房時,聽導(dǎo)游講了這么一個故事:豐鎬房的“報本堂”前原有兩棵桂花樹,花色一黃一白,開黃花的人稱金桂,長在西廂房——蔣介石的原配夫人毛氏的臥室一側(cè);開白花的人稱銀桂,長在東廂房——蔣介石和宋美齡的臥室一側(cè)。兩棵桂花樹一直長勢茂盛,豐姿綽約,特別是到了金秋時節(jié),枝葉繁密,花香滿院。然而在2003年,東廂房一側(cè)的銀桂卻突然日漸枯萎,植物專家雖多方救治,但終無法救其生命。見此情景,有人說“莫不是宋美齡女士也大勢去也?”不久,宋女士真的駕鶴西行了,令人唏噓不止?,F(xiàn)在挺立在東廂房門口的銀桂樹是后來人們重新補栽上的。
是不是真有這么“邪乎”?沒有親眼所見,沒有親身經(jīng)歷,斷不敢枉加評論。但不管怎么說,我仍希望這個故事是真的,因為它寄托了人們的一種幽思在里面,況且名人逸事向來是俗人如我者茶余飯后最好的談資,何必去較真呢?
這個故事也讓我想到了我的奶奶和奶奶的樹。只不過,上述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代“國母”,千古麗人,而我的奶奶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鄉(xiāng)下小腳女人;這個故事的主體是名貴的金桂銀桂,而奶奶的樹則是鄉(xiāng)下常見的杏樹、棗樹、柿樹、李子樹和花椒樹。但奶奶和她的樹的故事卻是我親身經(jīng)歷過的,千真萬確。
打小時候開始記事起,我就記得在我家的房前屋后,生長著各種樹木。因為少小貪嘴,對于我,記憶最深的莫過于其中的果樹了:
杏樹一棵,長在房屋后面,樹干有五六尺高,春天來了,花開爛漫,惹得蜂蝶為之群舞,只是一夜風(fēng)雨過后,便落紅遍地。
柿樹一棵,長在西山墻外面,每到秋天,果實累累,特別是大年,秋風(fēng)吹盡黃葉后,只剩下紅紅的柿子,像燃燒的燈籠,一串串掛在樹枝上,煞是好看。
棗樹三四棵,散落在沒有圍墻的院子里,其中一棵大的,是我迄今見過的最大的棗樹了:樹干又高又粗,高過三丈,粗到兩個人合圍才能勉強抱?。赫麄€樹冠像一把巨傘,覆蓋著大半個院子,無論刮風(fēng)下雨,秋霜冬雪,年復(fù)一年地屹立在院子中間。
花椒樹九棵,是當(dāng)年奶奶親手栽下的。我至今清楚地記得,這九棵花椒樹,高約一丈五左右,莖枝疏生,向上斜刺,多少年如一日,在我家房子南側(cè)的空地上站成一排,像哨兵一樣,日夜守護著我們的家園。每當(dāng)春天來了,帶刺的枝條上就會吐出嫩芽;初夏時節(jié),樹上便開出團團鵝黃般細(xì)碎小花,大約十來天的光景,這些花就落了,隨即就可以看到比米粒還小的果實;入秋后,果實由小變大,顏色由綠變紅,一粒粒,一簇簇,像晴朗夜晚天空中的繁星,掩映在蒼綠的葉子中間,濃烈的麻辣香味在我家院子的上空飄蕩著,一直飄進大人、小孩的心里。
最多的要數(shù)李子樹了,大約有二十多棵,只不過那時候我并不知道它的學(xué)名,大伙都叫它灰(音)子樹,至于為什么這么叫,就不得而知了。我曾猜測,許是果實未成熟時顏色灰暗的緣故吧。其實,這些李子樹并不是我家的,只是緊挨著我家宅基地生長著,高矮一致,樹干幾乎一般粗細(xì),樹齡看起來有二十來年。這些李子樹原是臨村一個地主家的,解放后被收為公有,成為生產(chǎn)隊集體財產(chǎn)。因為是果樹,又長在村邊兒,就需要派人專職看護??醋o員是一對老夫妻,男的原是地主家的長工,懂得一些果樹的技術(shù)活,所以才能得到這樣一個大集體時社員們看來極好的差使。奶奶的外婆家恰是臨村的,和男看護員是本家,從輩分論,奶奶應(yīng)該叫人家“舅舅”,父親叫人家“舅爺”,到了我們這一輩,當(dāng)然就叫“老舅爺”了。老舅爺天生一副好身板,一米八的個子,腰板筆兒直,大嗓門,說話如洪鐘,從不拖泥帶水,老遠(yuǎn)就能清晰地聽到。據(jù)說當(dāng)年在地主家干活,幾十個長工、短工里,他吃得最多,干活也最多;老舅奶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見人就笑,而且和自己的男人相反,永遠(yuǎn)不會大聲說話,大人、小孩兒都喜歡她、親近她。李子園里老倆口安身的窩棚,常常是來來往往,人跡不斷。李子園緊挨著我家,我是奶奶的寶貝孫子,看護員又是奶奶家的親戚,我到果園里的機會自然比村里其他孩子就多,吃的果子當(dāng)然也就多得多,以至錯認(rèn)為那些李子樹就是我家的了。大約是在我即將上小學(xué)的時候,這些李子樹就全部被生產(chǎn)隊挖掉了,理由很簡單,社會主義集體不能有副業(yè),地里種莊稼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長著果樹那可不行。后來,想起這些李子樹,留在我記憶里的除了那香甜的果味外,就只有老舅爺、老舅奶面對零亂倒地的李子樹時悄然落淚、滿臉無助的樣子……
上面說到的這些樹,都和奶奶有關(guān)。那時候,在我們家里,奶奶雖然是目不識丁的家庭婦女,卻是名副其實的“當(dāng)家人”。爺爺天生好脾氣,從不和奶奶爭什么“權(quán)力”,特別是爺爺過世后,奶奶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大家長”,家里的大事小情一般都由她說了算,家里的一切物品也都由奶奶支配,當(dāng)然也包括這些生長在自家宅基地里的樹和它們結(jié)的果實了。所以說這些樹是奶奶的樹(李子樹除外),一點也不為過。
奶奶喜歡她的兒孫們,也喜歡她的樹。在我的印象中,年邁的奶奶,經(jīng)常是一手捂著肚子(胃病的緣故),一手拄著木拐杖,扭著“三寸金蓮”,在宅基地里轉(zhuǎn)來晃去,就像是一個女王巡視著自己的領(lǐng)地,一會兒抬眼望望這棵樹梢,一會兒低頭看看那棵樹根,臉上寫滿滿足的笑意,就像看到孫兒時的模樣。奶奶為什么這么愛樹?她活著的時候,沒有人問過,成了一個永遠(yuǎn)沒有答案的命題了。但奶奶為什么會親手栽下那九棵花椒樹,我卻知道原由,那是后來父親告訴我的。
我家祖上世代為農(nóng),靠種地為生。到了爺爺這輩,日子依舊過得緊巴巴的,直到1949年解放后,我家的生活才和其他農(nóng)家一樣,慢慢好起來。父親說,1950年春節(jié)剛過,奶奶便從十多里外的娘家拿回來九棵花椒樹苗,在她的幾個孩子的幫助下,親手一棵棵栽在剛剛劃分得到的宅基地上。奶奶說,花椒成熟后是紅色的,預(yù)示著日子紅紅火火;之所以種九棵,取其“久久長遠(yuǎn)”之意。總之,纏著小腳的奶奶,雖然說不出更多的大道理,但內(nèi)心卻像任何一個從舊社會過來的中國的老百姓一樣,渴望過上好日子,對未來充滿希望。
但我覺得奶奶喜歡花椒樹,還在于它較高的使用價值。在我們北方農(nóng)村,花椒是最為常見的佐料,味麻辣而持久,有了它,飯菜會變得有滋有味。每到秋天,花椒成熟變紅之后,奶奶便會親手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掉每棵樹上的串串果實,一顆花椒粒也不會拉下,然后放在干凈的被單上,晾曬待干,再除凈枝葉雜質(zhì)和黑色的種子,取其果皮,用棉布袋子裝起來,以備常年之需。
奶奶是個過日子的好手,逢年過節(jié)改善生活,都少不了要親手采來花椒葉子,或者用干花椒,放在炒菜或者面條鍋里,那獨特的辛麻芳香便立刻撲鼻而來。記得奶奶最拿手的菜就是花椒熗鍋青菜了:那個年代物質(zhì)貧乏,白菜、蘿卜纓是最常見的蔬菜了,炒這些菜時,奶奶一定會投入幾粒花椒,待炸至變黑時撈出,留油炒菜,菜香可口誘人。現(xiàn)在,生活好了,家里備用的各種調(diào)料應(yīng)有盡有,但再也吃不出原來奶奶用花椒做出來的飯菜的味道了。
和其他村婦一樣,奶奶在日常生活中積累了不少醫(yī)療常識,知道花椒不僅是上等的佐料,還具有較高的藥用價值,散寒除濕,止痛解毒。家人頭疼感冒時,奶奶一定會在飯菜里多放花椒,病人吃了就會出一身大汗,病情隨之減輕不少;要是有個牙疼什么的,奶奶又會拿來花椒粒,放其嘴中,用牙咬著,立馬見效,等等,諸如此類。后來,我長大看書才知道,花椒富含人體必須的多種維生素和微量元素,確實具有很高的藥用價值?!侗静菥V目》對其早有記載:“其味辛而麻,其氣溫而熱,入肺散寒,治咳嗽,入肺防溫,治風(fēng)寒濕痹,水腫瀉滴,入右胃補火,治陽衰?!?br/>
最讓我記憶深刻的還有奶奶每每采摘花椒時哼唱的歡快小調(diào):“姐姐窗前有棵椒,扎著饞貓漢子腰。瞪著兩眼四下瞧,紅的多來綠的少,綠的是葉子,紅的是花椒?;ń坊ń芬淮蠡@,拿回咱家好過年……”呵呵,多有情趣!
1979年農(nóng)歷正月初四,年還沒有過完,奶奶便因病去世。就在當(dāng)年,她親手栽下的這些花椒樹便不再發(fā)芽、不再開花、不再結(jié)果了,一棵棵相繼干枝、枯萎,直至死去。
莫非,樹和人真有相通的情脈?
三哥的心事
原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見到三哥了,沒想到國慶節(jié)回老家,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他。
那天天下著小雨,當(dāng)我踏著泥濘趕回村子里時,天色已近黃昏。剛走到村口,風(fēng)雨中一個模糊而又熟悉的身影在前面晃動,仔細(xì)一看,是三哥!我的心不禁一顫,激動地喊了一聲“三哥!”同時,加快步伐,趕到他跟前,顧不上地上濺起的泥水打濕了褲腿。
三哥聞聲扭過頭來,用手揉了揉眼睛,“哦,是老六啊,回來了!”“三哥,沒想到進村第一個就能見到你!”我一邊從外衣口袋里掏煙,一邊仔細(xì)打量著眼前的三哥:蒼老荒蕪的臉上堆滿了皺紋,一頂被雨水濕透了的破舊草帽壓在頭上;彎腰躬脊,前心貼后心,幾近九十度;左胳膊上挎著一個竹籃子,里面裝了大半籃的青菜,一把沾滿泥土的鐮刀放在上面;右手拄著一根沒有剝皮的疙疙瘩瘩的樹棍,顯然是隨手撿來的。
三哥用挎著籃子的左手接過我遞過去的煙卷,嘿嘿一笑,算是表示謝意。他沒有點燃煙卷,而是用手摸摸索索地把它夾在左耳朵上面——這是農(nóng)村常見的煙民們的動作,只是三哥的這一動作比起他人來要笨拙得多,因為他一輩子只用旱煙袋抽煙。
“六弟啊,想不到還能見著老哥吧?聽說‘五一’你回來看過我,還給了錢,只是那時候我躺在床上一直昏迷,不知道你來過?!比绲穆曇麸@然有些沙啞。
“是啊,今年‘五一’節(jié)回來,聽說你病得厲害,我就去家里看你,你躺著不見動靜,聽孩子們說已經(jīng)四五天不醒人事了,不吃不喝,想著你急著要去那邊見三嫂呢!”我故意輕松地說著玩笑的話,想逗他開心一點。
三哥又是嘿嘿一笑:“昏迷那陣兒,我還真見著你三嫂了,可她不讓我過去,說是任務(wù)還沒有完成,又把我推回陽間了?!毕氩坏揭幌蚰驹G的三哥還能說出這么幽默的話來,我便打趣道:“老家伙,孩子們都成家立業(yè)了,你還有什么任務(wù)要我做???”
“大孫子今年二十五了,還沒有對象??!”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對他自己說。然后,木然地自顧自向前晃去,和著風(fēng)雨留下一路的嘆息。
“操心的命,啥時候才是個完吶!”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在心里說。
我和三哥并不是親兄弟,他是遠(yuǎn)房的堂哥,在家族里同輩份眾多兄弟中,他排行老三,所以我叫他“三哥”。而實際上,三哥和我父親是同歲的。聽父親講,小時候上學(xué),三哥學(xué)習(xí)很差勁,經(jīng)常是“茶館里的模范——倒查(茶)第一”。每當(dāng)先生諷刺挖苦時,他總是憨憨一笑了之,從不頂嘴,過后,成績是“外甥打燈籠——照舊(舅)”,大家都說他是“軟廢物”。一直到后來,幾個孩子也陸續(xù)上學(xué)了,卻像他一樣,一個個早早輟學(xué)回家了,割草、拾柴、做家務(wù),下地、干活、掙工分,沒有一個上到初中畢業(yè)的。要是有人好心勸說三哥讓孩子繼續(xù)上學(xué)時,他就會不溫不火地丟過去一句:“都去當(dāng)官兒,誰來抬轎?”把人噎死!心甘情愿當(dāng)“轎夫”,當(dāng)然就做不了“官兒”了。
俗話說“能處不在一路”,別看三哥讀書不行,可人家種菜卻是一把好手。當(dāng)年大集體時期,我們生產(chǎn)隊有一個四面環(huán)水的寨子,面積不大,一公頃的樣子,但土質(zhì)肥沃,種啥長啥,生產(chǎn)隊五百多口人吃菜全靠它了。而三哥是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的三個“菜板兒”(對專職種菜人的稱呼)之一,無論是白菜、芹菜、韭菜,還是大蔥、土豆、白蘿卜、紅蘿卜什么的,只要是我們這里適合種植的,樣樣在行。逢年過節(jié),隊里分菜的時候,是全隊社員最高興的時候,也是三哥等幾個“菜板兒”最得意的時候,因為這時候他們聽到的奉承話最多,見到的笑臉最多。試想,一個普通老百姓,還有什么比群眾抬舉更令其開心的事情了?也正是那個時候打下的基礎(chǔ),后來生產(chǎn)隊劃分給自家的自留地全部被三哥用來種蔬菜了,而且他種的菜色正、好吃、品種全。隔天一逢集,三哥一定會把自己種的能夠上市的蔬菜用架子車(后來是自行車)拉到集市上出售,天長日久,四鄰八鄉(xiāng)趕集的老百姓都認(rèn)識他,也都認(rèn)他的菜。所以,三哥的菜不愁賣不出去,當(dāng)別人攤位上的菜還沒開市時,他早躲在小酒館的一個角落里,用手指蘸著口水,一遍一遍數(shù)著當(dāng)天的收獲了,面前的酒碗里一定是最便宜的散裝白酒,而且永遠(yuǎn)是二兩。也正是在三哥的影響和帶動下,我們村里家家戶戶都在自家的自留地里種植蔬菜,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蔬菜村,近幾年蔬菜大棚更是成了村民們的營生地兒了。
所以,我贊成三哥的“轎夫”心態(tài),因為它源于一種實事求是的率真、平凡的境界,絕沒有一點點做作的成分在里面。人生一輩子,不管做什么工作干什么活,樂在其中就行,何必寧知不可為而為之,使自己徒添煩惱呢?但是,即便如此,三哥依然有他自己的苦惱和煩心的事情,其中最令他頭疼的就是兒子們的婚姻大事。
三哥和三嫂一共生育了六個孩子,三男三女,老大、老二、老五是男孩兒,其他三個是女孩兒。在農(nóng)村一家有女百家求,女孩兒大了自然會有人主動找上門提親,不愁嫁不出去。可男孩兒就不一樣了,要是家境赤貧、門風(fēng)不正什么的,想找到媳婦,做夢去吧。
三哥在我們農(nóng)村也算是能人了,種菜賣菜雖然不能大富大貴,但畢竟帶來的是活收入。只是作為一個普通老百姓任何時候都不可能超越時代,加上孩子多,那些年日子過得并不比別人強,家庭生活水平在我們村里屬于下等。“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因為窮,三哥性格中固有的吝嗇的特點就愈發(fā)顯得突出,在外人眼里一個十足的吝嗇鬼形象:會種菜卻吃了一輩子的干酸菜,愛抽煙卻幾乎不知道卷煙的味道,有酒癮卻永遠(yuǎn)只買散酒喝。對自己尚且如此,別人就更別想沾他一點點光了。聽說有一次,三嫂娘家唯一的兄弟生病來他家串親戚,想帶點韭菜回去,就自己到菜園里找姐夫。誰知三哥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沒搭理人家一句話,蹲在地頭只顧抽自己的旱煙。小舅子自覺沒趣,當(dāng)即抽自己一個嘴巴,晌午頭上餓著肚子步行十幾里回家去了,從此就和他家斷絕來往,直到三嫂去世時吊孝才又來了一次。
農(nóng)村居家過日子,崇尚禮尚往來。但在三哥家,由于上述的原因,開門迎客、出門朋情的事幾乎沒有,他家的人緣用一句俗語講,叫作“四面凈,八面光”。加上幾個兒子相貌平平,生性頑劣,書也沒讀成,找媳婦自然成了老大難。尤其是大兒子,個子低矮,五大三粗,盡管有一把子力氣,干活是“上鞋不用錐子——真(針)中”,但有那樣的“門風(fēng)”,快三十歲了還一直說不上媳婦,成了“老光棍兒”?!安〖眮y投醫(yī)”,只要有人上門提親,三哥、三嫂一律當(dāng)爺敬。因此,他家自然成了“撇子客”們(我們老家對以說媒拉纖為幌子騙吃騙喝人的稱謂)的最好去處,幾年下來,把他們大半輩子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大部分錢財生生給騙走了,可連兒媳婦的一根頭發(fā)絲兒也沒見著。為此,大兒子埋怨爹媽沒本事,慪氣鬧情緒,躺家里不下床,甚至有時候不吃不喝好幾天。三哥三嫂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求爺爺、告奶奶,人前人后沒少低眉下眼說好話、哭鼻子。直到后來,在一個親戚的說合下,以犧牲大女兒的婚姻為代價,三家轉(zhuǎn)親,算是解決了大兒子婚姻問題。那天三家同時舉行婚禮,臨上轎前,大女兒傷心欲絕,哭破了嗓子,發(fā)誓再也不回娘家來了。三哥三嫂覺得對不起閨女,躲在房后不敢露頭,直到轉(zhuǎn)親換來的兒媳婦的轎子到了,才蹩出來招呼為數(shù)不多的客人。
三哥一輩子幾乎沒有什么朋友,但臨村一個姓羅的卻和他有過命的交情。據(jù)說還是在修焦枝鐵路時,三哥和姓羅的同在一個施工隊,有一次下雨塌方,把三哥壓在下面,是姓羅的用手把他從泥堆里刨出來,救了一命,從此倆人成了好朋友。由于家傳,羅姓朋友后來成了“巫師”,經(jīng)常走村串戶,裝神弄鬼,三哥和三嫂都信他。聽說三嫂那時候生病,沒有去看醫(yī)生,而是請這個“巫師”朋友來家“免費治療”,驅(qū)鬼辟邪,結(jié)果把病情耽誤了,算是還了人家一命。今年“五一”期間,我去看望病榻上的三哥,一走進他家院子,就見一個老男人,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詞,身邊是燃燒著的香紙。這個老男人就是那個“巫師”朋友。要不是后來,村干部逼著幾個孩子把他拉到縣醫(yī)院,三哥這條老命怕是早就像三嫂一樣,還給老朋友了。不過,三哥這位“巫師”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事都沒干過,除了早年救過三哥一命外,還幫三哥的二兒子解決了婚姻大事,女方是“巫師”的外甥女,和深信巫術(shù)的三哥家也算是“門當(dāng)戶對”了。當(dāng)然,像大兒子的婚事一樣,其中彎彎曲曲、反反復(fù)復(fù)的事情多了去了,花費開銷幾乎要把老倆口的最后一個鋼蹦兒擠出來,只是沒有再讓其他閨女去轉(zhuǎn)親,也算是進步了。
“起五更,推磨盤,娶了媳婦起禍端?!边@是三嫂的一句口頭禪,沒想到日后竟成讖語。就在老二媳婦娶進門不到仨月的時間,被榨干了的三嫂終于支撐不住了,生病倒下,再一個月,到她“信奉”的鬼神那里報到去了。死后多時,三嫂一直閉不上眼,直到在外打工的小兒子趕回家里。
三哥幾十年如一日,像牛一樣地勞作和生活,永遠(yuǎn)有忙不完的活、做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任憑歲月磨去臉上的光澤,重?fù)?dān)壓彎挺直的脊背,但只要有三嫂的陪伴,心里總有著落,身上總有勁頭,生活總有盼頭??扇┻@一去,使本來已過花甲之年的三哥一夜之間變得更加蒼老,生活的熱情也被帶走了。聽說三嫂走的時候,三哥抱著她的遺體,哭喊著:“天啊地啊,舍不得我的籮頭系??!”圍觀者無不為之動容。三嫂埋葬后的第二天,三哥就搬出了原來他們共住的屋子,一個人住到村外菜園里搭起的簡陋窩棚里——高矮、寬窄、大小只能容納一個軟床(竹子編成的涼床,供一人居,可以折起),無論刮風(fēng)下雨,無論夏熱冬冷,就和他的菜作伴,一住就是多少年,誰勸也不聽,直到今年病倒不能動,才被孩子們抬回家里。
記得“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時期有一句流行語,叫作“住在虎頭山,胸懷全天下”。三哥沒有大寨人那么高的覺悟、那么大的胸懷,只是身處窩棚里、心想兒孫事,因為,兒孫在他心中永遠(yuǎn)是天。這時候,三個閨女全部出嫁,大兒子、二兒子也早已分灶另過,只有小兒子和他一起生活。小兒子的婚事便成了三哥的頭等大事了,心頭那沉甸甸的石頭依然天天懸著。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鄙鐣诎l(fā)展,時代在前進。令三哥沒有想到的是,像其他人家一樣,自己家的生活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日子越過越紅火,一年更比一年好。小兒子進城務(wù)工,走南闖北,學(xué)會了拿瓦刀搞建筑的手藝。幾年前,回到老家拉起一支建筑隊,自己做老板,掙了不少的錢,比老父親一輩子賣菜得來的錢不知要多上多少倍,用這些錢家里蓋起了二層小樓?!皼]花一分錢,媳婦主動找上門來了”,這是后來三哥常在人前說的一句話,也是他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牛老了也該歇槽。按理說,不管怎樣,孩子們一個個成了家,里孫外孫一大堆,操勞了一輩子的三哥總該歇歇了吧?可他天生的操心命,兒子們的事情剛完,又開始操孫子們的心了。你說,他是不是很“賤”?
俗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但愿大病過后,三哥能夠把背了一輩子的心理負(fù)擔(dān)輕輕放下,使不能承受之重的生命以一種新的方式延續(xù),在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中安度自己的晚年。
這,也是我對天下所有老人們的美好祝愿!
豌豆多多
清晨,一陣清脆悅耳的鳥鳴聲把黎明叫到我的窗前。
側(cè)耳諦聽,聲音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咕咕,咕咕,豌豆多多……”
哦,是布谷鳥兒,我久違了的朋友!
我喜歡布谷鳥兒,因為布谷鳥兒在我們豫西老家是吉祥的象征,“布谷鳥鳴,萬物催醒”。
可事實上,我喜歡布谷鳥兒,卻是因為我喜歡豌豆花的緣故。每到初春時節(jié),布谷鳥都會伴隨著和煦的春風(fēng)不期而至,在藍(lán)天下,在麥田里,不停地唱著:“咕咕,咕咕,豌豆多多……”聽著這歡快的歌聲,小麥發(fā)黃了,豌豆花開了,我也慢慢長大了。
小時候,我最喜歡的花就是豌豆花了。史書記載:“其苗柔弱宛宛,故得豌名?!蓖愣箤僖荒晟蛟侥晟试圆荼荆且环N糧食、蔬菜、飼料兼用作物:干豌豆子含大量的蛋白質(zhì),具有人體必需的多種氨基酸,可用作主食。我們老家有用豌豆粉制成粉絲和涼粉的傳統(tǒng),均屬同類食品中的上品;豌豆苗、嫩梢和嫩莢富含蛋白質(zhì)、胡蘿卜素,均是優(yōu)質(zhì)蔬菜;籽粒和豆秸為優(yōu)質(zhì)飼料,可喂耕牛。因為豌豆和麥子的生長期大致相同,所以在我們老家,人們又叫它又麥豆。
記得那時候,我們老家種植豌豆特別多。豌豆開花一般在3、4月份,那時的氣候春暖乍寒。豌豆花實在是太普通了,在我們老家的田野里隨處可見,就連它的花香也是淡淡的,不像牡丹、梅花、荷花那樣高貴,可人們卻是那樣地喜愛它。除了豌豆花能夠孕育出人們需要的實物外,主要原因是欣賞它那潔身自好的品格:豌豆屬自花傳粉,而且它的自花授粉是一種嚴(yán)格的自交,不等到花瓣張開,雄蕊上的花粉就落到雌蕊的柱頭上,完成了授粉作業(yè),花瓣裹得很嚴(yán)實,不讓別的一朵花的花粉有侵入的機會。豌豆通過這種嚴(yán)格的自交傳種接代,各種不同品種都能保持自己的獨特形狀,成為純種。這和幾千年來人們追求的忠貞的愛情和婚姻觀是一致的。
當(dāng)然,這些知識小時侯我并非真懂,只是偶爾聽大人談起,懵懵懂懂知道一點。我喜歡豌豆花,一個原因是因為它有漂亮的花朵。你看,每到豌豆花開時節(jié),廣闊的田野里到處是雪白的、粉紅的、淡紫的花瓣,像一只只蝴蝶,五彩斑斕,美麗動人,在暖風(fēng)中笑得你挨我、我擠你地?fù)u擺著,引得你不由不去親近她。蜜蜂來了,蝴蝶來了,小朋友也來了。這時,我們小孩總愛三個一堆、五個一群,結(jié)伴到豌豆地里玩耍,聞香捉碟,好不愜意。
喜歡豌豆花的另一個原因,說出來不怕大家笑,就是能夠滿足像我一樣的孩子們的“偷食”欲望。豌豆花開之后,便慢慢長出豆莢來,由小到大,由薄變厚,由青轉(zhuǎn)綠,到了六、七成熟,就可以食用了。豌豆一般是和小麥一起套種的:外面是高高的麥秧子,里面是低矮的豌豆苗。農(nóng)民伯伯們這樣套種的一個目的就是讓麥秧擋住視線,以防止像我這樣的小孩兒去偷摘豌豆莢。但實際上這也為孩子們作“小偷”起到了隱蔽作用,因為有高高的麥秧子作掩護,我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在里面撿那些飽哼哼、甜絲絲的豌豆莢摘食了:先開膛破肚,吃了里面鮮嫩可口的豌豆籽,再剝?nèi)ザ骨v外面的一層薄薄的絲皮,厚實的肉皮便又可大快朵頤了。不過,食用豌豆莢也得掌握好時機,太早了,糖分沒下來,不甜;太晚了,皮老籽硬,味同嚼蠟,難以下咽。
但是,“常在河邊走,不怕不濕鞋”。偷食豌豆莢也有失手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我們同村的幾個小伙伴,午飯后便向家人說要去上學(xué),大人們還高興得不得了,說我們懂事,知道自覺學(xué)習(xí)了。其實,一背過大人臉,我們幾個撒丫子跑到河西的豌豆地里,去摘豌豆莢了。
哇,這片地里的豌豆莢可真喜歡人,長得又大、又飽,又鮮、又嫩。我們忘了是剛剛吃過飯,一頓痛快淋漓的采食,個個肚皮兒滾瓜溜圓。
“好啊,小崽子們,敢偷隊里的品種豌豆,欠揍!”突然,一陣兇神惡煞般的吼叫從不遠(yuǎn)處傳來,嚇得我們渾身哆嗦。扭頭一看,原來是生產(chǎn)隊護青(就是看莊稼)的李老三,手里拿著桑叉,正向我們跑過來。這個李老三,聽說抗美援朝時到朝鮮打過仗,腦子負(fù)過傷,脾氣有點“二蛋”,退伍回到老家后一直找不到老婆,重活也干不了,所以,生產(chǎn)隊讓他作護青員。這倒是人盡其才,他不僅六親不認(rèn),而且干活從不計較報酬,大人小孩都對他敬而遠(yuǎn)之。平時,小孩子不聽話,大人就嚇唬說:“李老三來了”!孩子便立馬變得乖乖的。這要是讓他逮住,那還有個好?我們幾個嚇得站在原地不會動,過了一會兒,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快跑??!”大家這才如夢初醒,四北五下亂跑,跑得慢的,只恨剛才吃的豌豆莢太多!
因為李老三剛剛崴了腳,所以他并沒有真的追我們。雖然逃脫了李老三之手,但他還是把我們告到了學(xué)校和家里。老師罰我們幾個在太陽底下整整站了一下午,回到家里,又免不了挨大人一頓揍。可不管怎么說,只要沒落到李老三手里,那就算是我們的運氣了!
我們是有運氣的,可有人卻沒這份運氣了。那個年代,天天講階級斗爭,我們這偏遠(yuǎn)的農(nóng)村也不例外。如果出身不好,那你就只能老老實實干活,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事,不能出半點差錯。可鄰村里的郭龍昌家卻犯了忌。他家是富農(nóng)成分,平時謹(jǐn)小慎微,從沒有做過出格的事情,鄰里口碑一直不錯??墒怯幸荒晗模?歲的小姑娘雪梅在豌豆地里薅草時,誤薅了幾棵豌豆秧,被人告發(fā)到大隊。大隊干部便上綱上線,給扣上“破壞社會主義青苗”的大帽子,那還了得?按當(dāng)時的規(guī)定,要游街。因為雪梅太小,父親就得抵罪。郭龍昌頭上帶著紙糊的高帽子,胸前掛著一個硬紙牌,上面寫著“富農(nóng)破壞分子”幾個大字,左手拎著一面破銅鑼,右手拿著鑼錘,走幾步,打一通:“哐!哐!哐!”嘴里還要大聲喊:“我叫郭龍昌,我是富農(nóng)分子,破壞社會主義青苗,我罪該萬死!”7歲的雪梅則低著頭,跟在父親后面,身上背著那幾棵豌豆秧。他們父女二人,在整個大隊整整游了三圈,當(dāng)然身后有民兵押解著。雪梅那時上小學(xué)二年級,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當(dāng)他們經(jīng)過我們小學(xué)時,大家都出來看熱鬧。我清楚的看見雪梅滿臉都是淚花!老師、同學(xué),還有我,都忍不住哭了。
20多年過去了,直到今天,當(dāng)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成為永遠(yuǎn)也揮之不去的陰影。也就是這件事以后,我再也沒有去偷過豌豆莢了。
我也永遠(yuǎn)忘不了1987年那個遍地金黃的夏季。經(jīng)過十年寒窗,在豌豆收獲季節(jié)里,在布谷鳥兒的歌聲里,我義無返顧地走進了高考考場……
后來,我上了大學(xué),離開了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來到了這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男女老幼比肩接踵的繁華的都市。多少年來,盡管每年都要回鄉(xiāng)省親,卻都是來去匆匆,似乎再也沒有見到過豌豆花開了,再也沒有聽到過布谷鳥兒唱歌了。
而今,“豌豆多多……”這熟悉的歌聲伴著黎明一起來了,令人太欣喜了!此時此刻,我感覺,晨光,是如此明媚;氣息是如此清新;窗外的無花果葉子是如此的深綠迷人。我真想對著窗外的天空,大聲喊:布谷鳥兒,我心中永遠(yuǎn)忘不了的朋友!豌豆花兒,我心中永遠(yuǎn)最美麗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