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里所起到的作用是轉(zhuǎn)述。我是一個轉(zhuǎn)述的人。我認識一位作家,他寫了一部名叫《變龍》的小說。在這部小說里,有一個作家變成了龍。小說實在是太過于簡單了,就這么一句話就把它概括凈盡了。這么說的話,我似乎也就沒有什么事兒干了。其實不然。我若要把一位作家寫的一部小說里的一個作家變龍的故事轉(zhuǎn)述給諸位,這對我來說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難度大,需要的智商無疑不能太低。我有沒有把它巧妙轉(zhuǎn)述出來的能力,我自己都無法判定,只有當我把這件事做完了,而且得到了諸位的贊嘆,這才算把這件事干好了。要獲得諸位的贊嘆,我心里發(fā)怵。你們可是太嚴厲了,我至今還沒有得到過你們的贊嘆,這就是證明。你們以前沒有對我贊嘆過,這一篇轉(zhuǎn)述他人的小說,請注意是轉(zhuǎn)述他人的成果,我即使弄得再出色,諸位也不會對我刮目相看的。這畢竟是別人的東西??!
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啊。的確是他人的東西。它感動了我,得到了我的贊嘆,贊嘆之余,我就想把它轉(zhuǎn)述給諸位,這叫什么來著——有一個成語說的是把好東西給大家分享——奇文共賞?先睹為快?好像都不是,我實在想不起來了,就這么個意思吧。你們會問,用著得這么費勁嘛,你把那篇小說復制一下傳給大家不就得了。我也是這樣想的,問題是它早就不存在了,消失了,無影無蹤了,銷尸滅跡了,確實是連尸首都沒有影兒了。那位變成龍的作家,在他變成龍之后就把他寫的小說吞進肚子吃了,然后他就飛走了。這條龍一飛走,我還能到哪兒找它去呢?它飛到了太空里,出了太陽系,又出了銀河系的旋臂,飛到了河外星系。多少光年?我不知道。
我啰嗦了這么多,早該退場了,早該登場的是那位作家,小說畢竟是人家寫的嘛。下面是就是他的敘述——
我是個作家,通俗一點說就是擺弄文字的人。我正在寫的這部小說,講述的是一個作家變龍的故事。
諸位是不是有點糊涂?
我似乎聽見了你們的心聲:別小瞧人!你們說沒有人說話啊,你一定是出現(xiàn)了幻聽。我是用心聽的。心能聽見你們的心聲。你們嘴上沒說,心卻說了。
他沒有想到他會變成龍。當他發(fā)現(xiàn)身上長出了鱗甲,手和腳變成了龍爪之后,他還是無法相信這會是真的。他以為這一切都是夢。他盼望著能從夢中醒來。夢永遠地留了下來。實際上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夢,而是千真萬確的現(xiàn)實。他硬把現(xiàn)實當夢看待,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他不想再繼續(xù)欺騙自己了,就承認了現(xiàn)實。當他接受了那樣的現(xiàn)實之后,他陡然之間淚流滿面,他的哭嚎是那樣地痛快,震撼了山川。
他變龍的地方是在他家后屋的地窨子下面。這個地窨子是他自己挖的。地窨子不大不小,恰好可以使他躲藏在下面。在躲進這個最后的地窨子前,他曾經(jīng)嘗試過兩個地方,結果是都失敗了。后屋的大地下面可以說是他最后的選擇。他對于這個地方感到放心,也就沒有再改換地方了。他軀體下面的坑洞里埋藏著他的小說原稿。是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挺厚的一沓手稿,估計其字數(shù)不在百萬字之下?!都t樓夢》《水滸傳》等禁毀小說都在百萬字之上。他看守著的也是那樣一部小說。時間應該是古代某個時期。具體是哪個朝代,作家沒有寫明,也不可妄加猜測。在這樣一個時代,無疑是大興文字獄的。這個變龍者可憐到如此程度,不言自明因文字犯的罪,不但會把寫書的人凌遲,還會株連九族。
一切都是在秘密狀態(tài)下進行的。他進行構思時,是在他的大腦深處。這兒大概是人間最隱秘的去處了,他的嘴不說出來,也就永遠不會有第二個同類知道。他的嘴不說是能夠做到的,但他的手卻出賣了他。手把腦子里的東西全寫到了紙本上。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生下來就是為了背叛大腦的嗎?這樣批評手,它會覺得萬分的冤枉。這位命運注定變龍的作家,家境應該說處在社會的中上層,最起碼是中層階級了,倘若不是這樣的話,他不會念得起書的。他念的書是相當?shù)囟?,多得超過了同時代的讀書人。聊且就送他一個讀書種子的稱號吧。歷史上當?shù)闷鹑绱朔Q號的人鳳毛麟角。他不單單會讀書,還會思考,當然就會寫了。他不但讀得出類拔萃,寫得就更是神乎其神了。他完成的書,其內(nèi)容超越了他的朝代,這種超前的著述,不啻于拔虎須、揭龍鱗,你要拔人家皇帝的胡須,揭人家皇帝的鱗甲,這不等于是剝他的皮嗎?他心里明白得很,這部著述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告了上去,他不但自己玩完了,更可怕的是給家族——整個家族——帶來彌天大禍。
蠱這種東西,現(xiàn)在的人一般是都不太知道是什么了。弄個陶瓷類的器皿,有嚴實的蓋,把世間最毒的爬蟲類,比如蛇蝎蜈蚣蚰蜒之類,把它們放進去,叫它們相互吞噬,最后的勝利者,它的毒就是最毒的毒了。這位著述的人,雞叫頭遍,就起床,洗漱了一番,漱口,洗臉,折騰了折騰,他就出發(fā)了。打開門,黑暗涌進來,他打了個趔趄,往后退了一步。他心頭一緊。天還這么黑!雞不是叫過了嗎?什么東西進了屋?把他推開了?他看著屋外的黑暗,厚得很,厚得很,仿佛是黑暗堆砌的高大的寬厚的墻。青燈的光射出門去,不足五尺,光芒就齊刷刷截斷了。
他吹滅油燈。黑暗立即把他淹沒了。他的眼睛失明了半分鐘。他心里森然。難道這趟出門會有什么災殃?他到集市上去,為了一個密封的瓷器,得暫時與他的著作分開了。比較遠的距離,比較長的時間。他轉(zhuǎn)身又進了門,摸黑走進房子的深處。他碰到了大囤上。那是用荊條柳條編織的貯存糧食的容器。直徑大約有兩米,高有一米半的樣子。他的手摸到了麥子。那是碾打好的、脫了皮殼的小麥,顆粒碩大,飽滿,硬實,是豐收年風調(diào)雨順的結果。他把右手用力插進麥子深處。手指觸摸到了柔軟的東西。那是棉布。棉布做的口袋,里面的東西比棉布硬一些,那是他精心創(chuàng)作了十年的書稿。他一只手捏住布袋,一只手捋著胡須。他看不見它的花白,那種白不但是他年齡的標志,更是他勤奮辛苦的結晶。
走到第一進院時,他的腳步聲早就被看大門的家丁覺察到了。一盞護有玻璃罩的馬燈拎在家丁的左手里。燃燒的燈芯放射出的黃光占據(jù)了夜色圓圓的一個地盤。
四少爺,你要出門?
我要趕集,十五里路……
家丁望著四少爺從他手提馬燈的黃白的渾濁光圈里消失到了黑暗中,他心里暗暗地想,鬼才會在這樣的時刻趕集哩。
我在這里要解釋的是四少爺家究竟有幾進院子。這個故事創(chuàng)作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這個古代的著述人年齡大概到了不惑,是一家財主的四少爺,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我還不是太清楚。我真的還找不出個比較合適的姓名強加到他的頭上。我想叫它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無意間產(chǎn)生出來,我還沒有意識到,它就出現(xiàn)到了筆尖,那樣的效果應該是令我滿意的。大門口有家丁把守的當然是第一進院子了,四少爺所住的院子是第四進院子。一般富戶有三進院子就相當不錯了,四少爺家比一般富家還要富一些。第四進院子處在這戶人家的最深處,也是最隱蔽的地方,雜貨呀,糧食呀,需要貯藏的東西大體上都存放在這兒。家庭里的成員都住在前面幾進院子。四少爺執(zhí)意要與糧食住在一起,雖有人心里覺得怪異,但也沒有反對,他就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他以刻苦攻讀為名,長年累月待在深隱之地,終于完成了他的著作。在完成著述之前,他的一切表現(xiàn),不管什么人看見了,都認為他是在為考取功名,苦讀,枯坐寒窗。尤其是他的老父親,對這個老四兒子簡直是夸獎有加。他常常對他的老婆說,這個兒子有出息,將來一定會為家族帶來榮耀,看來就靠他光宗耀祖了。大兒子當了官,只是個縣官,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不會有什么大的發(fā)展了。二兒子是他的接班人,管理家庭事務,也沒有心到外面去發(fā)展。三兒子倒是個精明的家伙,是個商業(yè)天才,生意搞得紅火得很,賺的銀子沒法說,而且還對他說給他個知府都不干。他說不管是知府還是什么知州,靠權勢積攢錢財,不是受賄,就是掠奪,錢來得不是正路,心哪兒能安?整天提心吊膽,擔心哪一天腦袋搬家,那不是他要的生活。真是沒有一點兒出息。話說得這么絕,哪個當官的聽見都會恨他。老大就對老二非常的厭惡。老頭子想,他能不討厭他嗎?他實在是說到人家的心坎子上嘛。老大雖說是個知縣,可他可能還沒有老三的管家富有。老大摳搜的那幾個錢,還得藏著掖著,來路不正啊。而老四就和他們都不一樣,一心只讀圣賢書,這樣讀下去,總會有一鳴驚人一飛沖天的時候。那時候就會一下子飛到皇帝身邊干事的。不說當什么宰相丞相啦,當個吏部兵部尚書、侍郎、平章事的,沒有一點問題。
這個老頭子是個十足的土財主。有土地,有財物,有錢,是個安居樂業(yè)的主。他有一妻兩妾。他對于他的生活狀況十分滿足。好像此生此世,不管什么事都上了正軌,再不用操心了。要說有什么期望的話,就是四兒子的苦讀了。他去看望過幾次四兒子,四兒子的表情告訴他打擾人家了。他想了想,覺得也是。人家一心讀書,你老來晃悠,人家的心不凈,哪兒還能鉆研下去?不能專心,是不行的。后來他就不去了。其實啊,是他誤解了四兒子的表情。他把他的慌亂當成不厭煩了。四少爺一聽見他的腳步聲,就把正在創(chuàng)作的書稿藏到了桌子下面的抽屜里。桌面上本來就擺放著四書五經(jīng)、八股文什么的,他死死盯著那上面的字,不看老爺子一眼。老斧子便沒趣地離開了。他告誡自己再不要去干擾人家了,還是好好地和老婆小老婆待在一起吧。
面前的黑暗之墻漸漸地薄了,透了,亮了。前方顯露出山崗的輪廓。鋸齒狀的。起起伏伏,忽高忽低,倏上倏下。他心里的沉重消失了。好像從長期缺氧的地窖下爬出來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曠野雨后清新的空氣,全身的血都舒暢啦。雨水與林木結合起來的氣息,清極了,也新極了。山在這一帶并不占統(tǒng)治地位。山不多,而且不是連綿的,常常是一些孤山。這座孤山處在山村與鎮(zhèn)子的中間地帶,距離都是七八里路的樣子。孤山的下面還有座山村。公雞的打鳴聲穿透了他的鼓膜。天終于亮了。
真是一個早集啊。清新和寒冷夾裹著,鎮(zhèn)上的空氣似乎長了毛刺。街道邊才掛上架子的半扇半扇的豬身,冒著熱氣。那是半豬,豬的一半。賣肉的大多是一些娘們。她們揮舞著利刃在肉皮上刮著。
四少爺穿越街市,到了鎮(zhèn)子的東邊。這里隆起來形成了一道梁。他爬了一個小坡,到了梁上。梁的東邊是深溝大壑。大壑的東邊還是土塬。他沿著著山梁朝西走了一程。他的目的地在望了。那是一座磚瓦窯場。
一個月后,他又來了一次磚瓦窯場。他定購的罐子還沒有出窯,他怏怏不樂地回到家里,把手伸進麥囤,當他的皮膚觸摸到他的心血結晶之物,他的心又一次舒散開來。有人會問,他為什么不去買個瓦罐?我也是這么想的。問題是那第一個寫這個四少爺?shù)墓适碌娜耸沁@么寫的,我只能表示認可。更改它,倒不是什么大事??墒菫楹我哪兀咳思椰F(xiàn)成的作品,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一等的上品……
保存他的書稿的容器有了。他把書稿仔細用油紙包裝好,放到布袋子里,然后把它放進特制的瓦罐里。磚瓦窯場燒制出來的也只能是瓦器之類了。沒有辦法把它叫陶或瓷什么的。它不夠格。罐壁做得特別地厚,還有一個密封性相當過關的蓋子。罐子不是太大,書稿恰好把它裝滿了。再大一點,就會有空隙,那么若小了一點的話,就會裝不下那些書稿。四少爺?shù)膸缀螆D形學得也是超一流的,他提前把它們就算計好了。這樣把書稿武裝了一番之后,他暫且還是把它埋進糧食囤里。盡管財主的小麥儲備比較多,這囤糧食在近期不會有人動它,但荒年總是會來的。四少爺籌劃著把它放到一個一勞永逸的地方去。長期地保存書稿,真還是大的難題。怎么才能找到一個穩(wěn)妥的辦法呢?這成了四少爺?shù)男牟?。光把它埋藏好,還不行,多年之后,它必須出土。埋藏只是手段,它出土面世的那一天,才是四少爺真正的目的。如此裝備之后,它的毀損問題看起來是解決了。如何叫后世的人發(fā)現(xiàn)它,難度挺大的。不能留下文字性的東西。他不想過早暴露。一旦暴露出這部書稿的真相,創(chuàng)作它的主人是誰,他即便死后幾十年,照樣脫不了干系。他會被刨墳掘墓,銼骨揚灰,而他的家族成員,依舊會被無情地懲罰。他死了,無論如何處置他的尸骨,似乎都沒有多大關系了,可是他的還活著的族人,他們可就會活受罪了。斬首的,流配的,女性們被充作官奴官妓的,……真是作孽啊。他花了畢生的精力,以絕世的聰明才智制作出來的竟然是個貽害無窮的災禍之物,是毒藥,會說話走路的毒藥,妖精一樣的東西。
為什么不用密封性好的塑料袋把書稿包裝起來呢?這是我提出的問題。
估計是那個時候塑料這種材料還沒有誕生。這又是誰回答的呢?
這部書稿除了四少爺,就沒有第二個同時代的人曉得了。四少爺心目中有一個女人,算是他的心上人吧,但他也沒有把這部書稿的事告訴給她,連暗示幾乎都沒有過。太過于嚴重了,他深知文字獄的厲害。
糧囤這種臨時性的埋藏點將要與他說再見了。再見在這里的意思是永別。他要尋找一個長久性的地點。他絞盡腦汁,翻來覆去地想,久久不得結果。怎么辦呢?他想到了門礅兒石。不管哪家的大門兩側(cè),都會有兩個門礅石。這種擺設是相當講究的,上面會雕刻上各種動物,現(xiàn)實中的動物,想像中的野獸,都有它們的一席之地。獅子是最受大家喜愛的。把書稿埋到它的下面,應該會有個好的結果。長久,保險,等等等等的好處。他躺在床上,想著那種有著威嚴形象的石頭,睡著了。他是睡著了,這也只能說是他的身體的大部分進入了休眠狀態(tài),他的大腦的部分細胞還在活動。還在進行思維。這就是夢了。他夢見他在門礅石下面掘了一個大洞。洞不大不小,正好可以把他藏著書稿的瓦罐放進去。他雙手端起罐子往下放時,感到罐子底下被什么東西頂住了。奇怪,剛剛掏好的洞子,還仔細檢查過的,怎么會有東西呢?他這樣想著,手上就用了更大的勁兒把罐子往洞里按壓。
不要壓……不要……
聲音是從哪里來的?他心里想壞了,這不被人發(fā)現(xiàn)了嗎?咋這么倒霉呢?關鍵時刻繩子就從細處斷了??蛇@條繩子本來是一般般粗的,哪兒也不細??!他前后左右扭頭看,卻連個鬼影兒都沒有?;寐牐磕X子出了毛???他繼續(xù)把瓦罐往洞下面壓。
不要壓!你沒有聽見?
誰在說話?他問。
我在罐子的下面。你把它拿開。
聲音雖說比先前嚴厲一些,但還是浸透了楚楚可憐的哀求意味。是個女孩的聲音。這坑里怎么會有一個女孩呢?
壓死我了??彀阉瞄_啊。
女孩的聲音。千真萬確。
他緩緩地把瓦罐拿開了。
頭發(fā)!茂盛的頭發(fā)!蓬勃的鐵桿黃蒿一樣。
女孩爬上來了。她把頭發(fā)撩開。水汪汪的大眼睛。巨大的眼睛。臉上似乎只有那一雙眼睛。大得到了如此地步?倒是異常美麗。
唉,你好?。?br/> 女孩對他笑了笑。他沒有回答她的問候。
沒有嚇著你吧?女孩繼續(xù)跟他搭話。
他依舊沒有說什么。
我是門礅女孩……你沒有聽說過?
知道,他心里想,但還是保持沉默。
外面真暢快,空氣真好,真清新。這一口氣憋了足足一百年。謝謝你,叔叔,真的,非常感謝你。
你在下面待了一百年了?
是啊。自從造這座宅院時,就把我埋到了下面。
我的老天,世間怎么會有這樣殘酷的事?
叔叔,你不要悲憤。你看我一點都不生氣。你這里面是啥?
四少爺已經(jīng)悲憤得說不出來話。
你還生氣啊?
他突然想把那女孩抱到懷里,大哭一場。他伸出雙手去抱她,她消失了。他一驚,從夢里蘇醒了。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原來是一場夢。
四少爺站在大門外面,靜靜地望著門礅石。礅石頭上雕刻的獅子張著大口,眼睛也睜到最大的程度,一副兇惡之相。礅石是長方體的,半尺寬,兩尺高。它深深地埋在地下。他想著昨夜的夢境。這時候,他的老父親從門里面出來了。
你在干嗎?
咱這宅子有一百年了?
有了。你爺爺說你曾爺爺買下它時,原主人說已經(jīng)有六十年的歷史了。我們這個家族在這兒也住了近半百年了。你怎么突然想起問這個?
胡亂想的,就問了。他邊說邊就離開了。
坐在桌前,怎么也讀不進去書。門礅石肯定埋著一個小女孩。她是作為宅院的鎮(zhèn)物被埋在那兒的。她的靈魂常常會爬上地面,巡察,永葆宅院吉祥。他想起三四歲的童年歲月,奶媽抱著他常常坐在門礅石上,對他說石頭下面有一個小姑娘,把她叫出來給他當小媳婦兒,同時她還唱著一首童謠。時間流逝得過于久遠了,如今他已經(jīng)想不起來那首童謠的詞兒了。童謠的意思他尚能意會:
天上星星一片片,
地下門礅一塊塊。
天上有仙女,
地下有小女。
叫下來的和叫上來的,
都是你的媳婦兒……
奶媽唱的原文比他臨時編撰的要好百倍,他也只能照貓畫虎了。貓和虎相比,其威儀成色遜色得自不待說,但當貓兒用雙眼瞪著你,做出虎的姿勢來,還是會令你心跳的。
四少爺正當壯年,可他心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卻已經(jīng)結束了,他認為他的使命完成了,也就不像往日那樣以假裝苦讀的樣子創(chuàng)作書稿了。這種變化會在家人中引起不安,父母會擔心他荒廢學業(yè),在科舉考試中名落孫山。暫時還得假假樣子。他坐在桌前,翻看著四書五經(jīng)六藝雜說。手的動作和大腦的思維活動顯然是分離脫節(jié)的,他還在籌劃著書稿的保藏問題。小麥囤下面依舊掩藏著他的書稿,它如今躲藏在罐子里,感覺中,它似乎又增加了一層保護傘。根本的問題沒有解決,他的心就有一塊糜爛的病灶。他不能任其發(fā)展,把他的心整個兒毀掉。思索的結果,是他決定從夢后第二天起,就在他居住的他家大宅院的第四進院子他自個住的房子的后屋挖掘一個地窨子。工具立即就得到了解決,活卻得趁夜深人靜時刻來干。白天不能進行工作,他還得在家人的視野范圍內(nèi)假裝勤奮好學的樣子,所以他不能遠離書桌。夜里勞動,把一方一方的泥土挖上來,均勻地鋪撒到花園里,使此泥土與彼泥土不分彼此。夜里至少要勞動四五個小時,侵占的睡眠時間只好在第二天白天補償了。他趴在書桌上睡覺,時間久了,家人發(fā)現(xiàn)了。老父親想孩子學得太過于刻苦,睡一會兒,待精力足了,攻讀起來自然會事半功倍,反之則效果定反之。父親這樣想,母親也就這樣想了,其他人就不用說了。問題是,他天天如此,凡是看見他的人都說他趴在書桌上睡覺,這可實在叫老父親渾身不自在了。有人還報告說夜里聽見四少爺居住的第四進院子里有響動,說那聲音好像是農(nóng)夫挖地的聲音。奇怪了,住在這個大院子的人,多少代都沒有一個人再去干種地的行業(yè)了,怎么如今出了一個農(nóng)民?而且還是在夜里種地?
四兒,眼看殿試時間到了。父親說。
四少爺突然驚醒。
你聽見我的話沒有?
你說啥了?
我說殿試馬上就要到了……你是不是太用功了?
嗯……嗯……
晚上不要太用功,這黑白顛倒,效果怎樣?
四少爺完全擺脫了睡魔,他精神抖擻起來。
爹,你不要擔心,兒準備了這么久,即便是現(xiàn)在進入考場,我心里一點都不會虛。
你心里有底,這就好。
父親走了。
下來的這個夜晚,四少爺加快了掘進速度。他干得過于賣力,以致弄出了很大的聲響。當他意識到這點時,就停下來,聽聽外面的動靜。宅院雖大,住的人也多,但深更半夜的,連看門的家丁也沒有到后院里來。他的掘挖工作沒有受到外來干擾。以前他干四五個小時就收工了,這個夜晚,他一直干到天亮了。他迅速收拾工具,把地窨子口嚴嚴實實蓋好了,趴到書桌前進入了黑甜之鄉(xiāng)。泥土活太累,他的身體上的每一塊肌肉緊張了一夜,這會兒松弛到了最大地步,尤其是他咽喉部的肌肉松散開來把呼吸通道快堵死了,每一次出氣吸氣,都把它震動得夠嗆——呼嚕聲實在是猶如牛哞。他的父親走到了他的跟前,叫他了幾聲,他沒有絲毫的反應。父親的心疼極了。他心里想,你夜晚那樣用功,白天就睡覺好了,這又是何苦呢?他想搖醒他,叫他到床鋪上去睡。他伸出去的手還沒有開始搖晃兒子,就又收回來了。
他不是正睡得甜嗎?躺下睡與趴著睡,也不會有多大的區(qū)別,只要睡得著,睡得香,就會達到同樣的睡眠效果。算了,算了。
天剛擦黑,他又一次開始了重體力勞動。他干到半夜時分,就把半年前開始的挖掘勞動來了個圓滿的結尾。他把地窨子造好了,一切符合他之前對它的預期。四更天,他就已經(jīng)把裝書稿的瓦罐安全轉(zhuǎn)移到了地窨子深處。然后,他爬上地面,把蓋兒偽裝得天衣無縫,于是躺到床鋪上,睡了個安穩(wěn)覺。
父親又一次踏進了他的屋子。這次他是來告訴他次日就該動身去參加殿試了。他猛擊腦門,說他真是學糊涂了,把最最重要的事都幾乎忘了。他感謝父親的提醒,并安慰父親說他盡力會為他們家族博取功名的。父親叮囑他好自為之。父親走了之后,他心里樂開了花。真是神仙的安排,一切看似無序,實際上皆井井有條。假如殿試在幾天前舉行,那么一切就會亂套。什么都井然有序,冥冥中確實存在著一個神圣巨大的主宰。殿試的到來,給他提供了一個更好的機會。他滿口答應著父親母親的囑托,聽從長輩的安排,就出發(fā)趕考去了。一匹白馬,一位書童,所有的盤纏都由白馬馱著,書童牽著白馬,一路上,他真是過的神仙日子,樂哉優(yōu)哉。他的這種狀態(tài)是有些不太正常,除了他之外的人任誰看了都會有那樣的感覺。但這種狀況對他來說是再正常不過了。趕考的路彎彎曲曲,穿過山谷,穿過森林,充滿了兇險。有狼蟲虎豹,還有剪徑的山匪。有一天,他有意磨蹭,天黑前沒有趕到有店鋪的村落。夜黑得實在怕人,山路一側(cè)就是懸崖峭壁。他叫書童停下,說就睡到這荒野里吧。
這敢嗎?書童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幾個字。
這路你還敢再走?他說。
到了兩難處境,書童也無話可說了。匪兕匪虎,為何住在山野?他心里笑了笑。那是自嘲。為什么就不是呢?面上不是,里面是;外表不是,內(nèi)心是。心是,這就怪不得別人了。夜越來越深,他聽到了打打殺殺的聲響。好像是有一支軍隊與另一支軍隊在山谷里相遇,拼殺起來。不一會兒,打殺聲就一風吹了。后來又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哭聲??侦`極了的哭聲,有前音沒有后聲,聽得他的頭皮發(fā)麻,頭發(fā)根根直立了起來。每一根頭發(fā)都變成鋼針,扎進他的頭骨,扎進大腦,但是卻沒有痛楚感。
書童翌晨醒來,發(fā)現(xiàn)主人沒有了蹤影。白馬和行李都在。書童四處尋找,連腳印兒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想呼喊,想起夜晚的打殺聲,就把聲音壓回到嗓子眼里去了。
抱著瓦罐,蜷縮著身子,他躲藏在地窨子下面,約有兩個月光景了。他沒有死去。按照常理,他應該早就餓死了。可他還活著,這就有點奇跡的味道了。世間有沒有靠信念活下去的人?我覺得是應該有的。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再說了,地窨子下面,還有是其他生命存在的。蟲子什么的,特別情況下,未嘗不可作為維系生命的能量。有一個白癡,被誤認為死了,埋進了墳墓。地下的濕氣一浸,他居然又活了過來。他在墳墓里活了好幾年光景。要說他沒有進食,沒有吃過什么東西,那我是不會相信的。這不是一個傳說,而是一件真事。
書童獨自回到主人家后,向主人做出的解釋,主人雖然覺得疑點相當?shù)囟?,但也沒有追究什么。主人懷疑書童把他的四兒子害死了,把財物劫了,埋藏到了什么地方,然后又回來了;為了達到繼續(xù)待在主人府上的目的,就編造了謊言。主人心想把這樣一個危險的人留存身邊,就像臨淵生活一樣,就把書童打發(fā)走了。書童啜泣著對主人說他沒有任何責任,確實像他說的那樣,四少爺?shù)氖й櫍麤]有絲毫的覺察,就是那樣無影無蹤的,你這樣把我打發(fā)走,我可到哪兒去討生活去呢?主人的心軟了:那你就去尋找四少爺吧,工錢我不少給你,就是你得現(xiàn)在就動身,直到找到他為止。
書童腦子轉(zhuǎn)不過彎來,遲疑著。
還有什么要求?噢,你是想一次給多少工錢?我先給你三個月的,三個月后,你回來向我匯報情況,那時可以領下三個月的工錢。
書童感激涕零,然后他就上路了。他沿著趕考的路,一步一步走向京城。這天夜里,他又一次露宿在四少爺在那里失蹤了的山林里。半夜時分,他又一次聽到了打殺的響聲。他雖然十分的恐怖,但還是咬住牙堅持下去,等著事情的變化。按他想像的,應該出現(xiàn)兩支隊伍,相互沖殺,血流成河。他推測的情況并沒有出現(xiàn)。打殺聲過去了,什么也沒有留下。難道是一群幻影?鬼魂什么的?但他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他的膽子愈來愈壯了。隨后出現(xiàn)的只有前聲沒有后音的女人的哭聲,他根本就沒有往心里去。
你哭什么,有本事你現(xiàn)身?。∷南敕ǔ錆M了挑逗性。女鬼不但沒有現(xiàn)身,居然都不敢繼續(xù)騷擾他了,那哭聲化作一條長蛇,游進了黑暗的深處,消失了。他想踏踏實實睡一覺,也許一覺醒來,四少爺就又回到了身邊。
他醒來后,依舊是他孤身一人。四少爺并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回來。他繼續(xù)往京城趕,想在那花花世界里完成主人交給的任務。他想四少爺也許被京城的繁華迷醉了……
開始的時候,書童對于尋找四少爺這件工作倒是十分認真,久久沒有結果,他也就有些松懈,免不了逛逛花柳巷。他想在窯姐群里發(fā)現(xiàn)四少爺,結果是做了窯姐們的俘虜。盤纏全花到了窯姐們身上。一旦沒有了錢,他就被掃地出門。他回到主人府上,訴說尋找的艱難與辛苦。主人給了他又三個月的工錢,他再次上路,去的方向仍舊是皇朝的政治文化娛樂中心——京師。后來,他感到每三個月往返一次京城,不但耗時,還非常的浪費,向主人提出了新的要求:一次付給半年的工錢。主人也就痛快地答應了。主人對于兒子的思念越來越深,他指望這個兒子光宗耀祖的寄托實在是太過于深重和久遠,幾乎從四少爺童年時就開始了,找不到他,他的心似乎就失去了著落。書童的要求對他來說不算過分,不但合情合理,而且還更有利于一直在進行的工作。書童并沒有多要一分錢。主人還給書童另外追加了一些工錢。書童樂得如此,屁顛屁顛就進了京城。這項書童與主人共同努力的工作一真延續(xù)了二十二年。不但主人年老了,書童也已成了壯年漢子。也許是為了對過去歲月的懷念,主人仍然把這個壯年漢子叫書童。為了方便,我也按主人的習慣,把這個人物繼續(xù)稱作書童。有天在窯姐兒的安樂窩里,書童夢見四少爺死了。他嚇得渾身顫抖。窯姐兒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他的少主人死了,死后他變成了一條龍……
你燒糊涂了吧?窯姐摸摸他的額顱。挺正常的嘛,還沒有我的手熱乎。
我沒有騙你。
他既然死了,怎么會變成龍呢?他要是變成了龍,他就沒有死。這樣明白的道理,你都弄不明白?
他的確是死后才變成的龍。
你是說他的尸體,他死了,他的尸體變成了龍?
你問得真叫我為難。我沒有看見他的尸體,但就是夢見他死了,然后他就變了龍。
這就只能怪夢了,不能怪你。
書童趕回主人府上,把他的夢原原本本向主人重述了一遍。主人長嘆一口氣,發(fā)出來的聲音連主人自己都震驚了。
難得啊,難得,終于有了他的消息。盡管是夢見的他,但終究是他啊。夢!對,是夢!夢見他死了,還變了龍……龍,這變龍,……你對別人講了沒有?什么,對一個相好講了?你可真夠膽大的。龍,犯忌諱啊。她知道你的底細嗎?哪兒來的,哪兒去,她知道不?不知道就好。千萬不要再給其他人講了。就講他死后,夢見他死了,這對誰講都行。
主人,你聽什么聲音?
吼聲?這么大!
自打娘胎里就沒有聽到過!
好像是一條巨蟒的吼叫?
你聽過?
我想像的。
鱷魚的吼叫聲?下雨天,江邊上,應著雷聲,那種吼叫聲,說是豬婆龍發(fā)出的。
龍的吼叫?
對啊,這肯定是龍的吼聲!
你聽見過?
沒有。可我敢肯定這就是龍的吼叫聲。我雖然沒有聽到過,但我一旦聽見就會明白是它。我天生就知道是它在叫。
我也是這樣想的。它在哪里叫?距離很近!
就在咱這宅院子里!
你再聽聽。
好像是在第四進院子里?
當真?
四少爺原來住的那房子那兒!
主人與書童一起走進了第四進院子。這兒除了四少爺曾經(jīng)作為書房和臥室使用的那間房子外,其它的都是存放雜物的庫房。書房的房前有座花園。鮮花盛開,香氣襲人。主人平時對這座花園并不太在意,從來沒有覺得有什么異樣;今天,他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它的超乎尋常之處?;▍埠孟耖_放在丘陵高處,是如此的突出,把自己盡情展露出來。主人發(fā)現(xiàn)花園的土地高于他處。居然高出了有一尺的樣子。這些土是從哪里來的?
吼聲停止了。緊接著,雷聲和閃電打擊了大地。大雨滂沱。主人與書童打開了四少爺?shù)姆块g的門。門軸的轉(zhuǎn)動發(fā)出的聲音驚心吊魂。門軸的吱嘎聲蓋過了雷聲和雨聲。年老的主人鎮(zhèn)靜如常,可是書童嚇得臉色都白了。這個壯年人倒不如一個老人膽子大。隨著雷聲又有一聲吼叫傳過來,打擊到了主人的心上。
老爺,在后屋!
難道有條龍就在這所房子里吼叫?主人心里想道。
他和書童走進了后屋。他站在地板上,站了很久。沒有任何聲響,安靜得很。這使主人懷疑自己和書童是在夢境里。主人拍了一下書童的腦門。
老爺?
你腦門疼不?
有點疼。老爺你下手挺重的。老爺!書童驚慌地喊道。他的手同時指向一個地方。那是后屋的地板。主人一看,臉上終于有了駭然之色。一個年老的人受到驚嚇,這絕非是尋常之事。地板拱了起來。一個巨大的東西把它頂翻,那東西爬了出來。它的一只爪子里握著個瓦罐。它的身上滿是鱗甲。鱗甲厚得像鎧甲一般。
那是一條龍。
主人和書童好像被神話中的妖魔定住了。
那龍向前爬了幾步,張開了大嘴。它張開嘴巴,并不是要吃面前的這兩個人,而是說話。它居然說的是人話——
爹爹、書童,你們不要害怕,我是老四。
你是四少爺?
我是。
你怎么變成了這樣?
我是為了這個東西而變龍的。他指了指瓦罐。這里面裝著我寫的書稿。這部書稿不能示人,只能秘密保存。我在我挖的這口地窨子下面靜靜地潛伏了二十二年。長年累月的饑餓、陰冷和潮濕,地獄般的折磨,我實在是無法再忍受下去了。不是我不想忍受,而是它們損害了我的健康,我死了。死后,我變成了龍。
簡直和我做的夢一模一樣!書童臉上有喜色飛舞。
我死后,發(fā)現(xiàn)身上長出了鱗甲,體形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我變成了這種樣子,就不能再在這兒待下去了。我得換個地方。
四兒,你說的是真的嗎?
爹爹,我沒有哄你。
這龍真的是你?
是我,爹爹。
主人走到龍的面前,伸手撫摸龍體上的鱗甲。他老淚縱橫。
四兒,做人就這么不好么?為什么要變成龍呢?難道你勤奮了幾十年,不是讀的圣賢書,而是寫這個東西。他指指瓦罐。它就這么重要?
對于我來說,它重要過一切。
包括你的爹爹和母親?
爹爹,這不是一回事。
老太太聞訊趕來,看到這一幕,明白了一切,掩面啜泣。
兒子啊,做人有啥不好的,非要變龍??!
母親,四兒確實不孝,我給你們磕頭了。此生,你和爹爹撫養(yǎng)了我,我會牢牢記在心間。一定會有機會報效你們的。
你這要到哪里去?
我要到后山上去。那兒有個天然山洞,里面又黑又深,我要把它當作新家了。
你還是住這兒吧,四兒。
爹爹,這不能啊。我還是人的時候,躲藏在地窨子里,人不知,鬼不覺的,可現(xiàn)在不行了。這打雷閃電的,你知道是為什么,是為了打我啊。上天得知我變成了龍,就派它們來消滅我來了。
它不提閃電打雷,其他人誰也沒在意。它一提,他們?nèi)齻€人的注意力全放到了這方面來。閃電和打雷都停止了,大雨早就不下了。云開霧散,天藍得你真想抓一把下來把它吞進嘴里。藍得實在是撓心了。藍得心疼。
四兒龍或四少爺龍抱著裝著他的著作的瓦罐,一步一步走出了他家的大院。他出了村子,深入山林,找到山洞,鉆了進去。這算是喬遷吧。從他家所在的山下搬遷到了山上,這應該是真正的喬遷了。我想這個故事,我已經(jīng)基本寫完了。我覺得皮膚緊繃繃地疼痛,眼睛一看,心臟差點掉出來:疼痛的地方長出了鱗甲!我也要變了?變?我還是趕快把它寫完吧。
消息無疑已經(jīng)走漏了,而且會不斷地擴散開去。四少爺龍躲藏的那個山洞有兩三個出口,這對于它的安全是至關重要的。人說狡兔三窟,而這條四少爺龍是一窟三口,雖然比不上人家三窟,但這三口也足以應付時常出現(xiàn)的不測了。村子里的調(diào)皮少年來找過它,都是無功而返。它巧妙地躲過了他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們倒也不是想要害它,只不過是出于好奇心,想親眼目睹一下它的尊容。它不想滿足他們這個要求。它想他們?nèi)羰且娏怂?,這件事對于這些少年來說就會沒完沒了??床灰娝鼘τ谒麄儊碚f就永遠像一個夢。誰會對夢認真呢?它希望他們也會那樣對待它。消息終究是封鎖不住的,不翼而飛、不脛而走,這樣的詞兒創(chuàng)造出來,是專門賦予它們的,它們確實是當之無愧。外地的人,有壯年人,也有青年人,少年,孩子,也都被好奇心驅(qū)使,打老遠的地方趕來,進入山洞,探過險。有的人還雙手握著槍,一心想把它獵獲。它不明白,獵取它這樣的獵物,能干什么用?無非顯示一下他們的本事。也有拿刀持矛的人進來。它有本事躲過一切進犯者。看到這種嚴重的情況,它的爹爹和母親,還有書童,就會跑到山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對著洞口大喊,說是有人拿著什么什么進去了,叫它提高警惕。它心想這不是幫倒忙嗎?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什么人進來了,進來了多少,它能不早就探知了嗎?喊就喊吧,也不會礙事的。沒有一個人,不管是村子里的鄉(xiāng)親,還是外地人,沒有一個人見到過它,久而久之,它也就真的成了幻影了。來的人越來越少了。我覺得四少爺變成的這種龍一點都不像我們中國人圖騰里的那種龍,而更像是希臘傳說的那種龍,它看守著金羊毛或者看守著金蘋果,防止傳說中的英雄來把它們盜取,它們最終被英雄斬了,金羊毛和金蘋果都丟失了。這種龍更像是人這樣的生物,不會刮風,不會下雨,更不會打雷弄電,道行要淺得多。
五十九年過去了,四少爺?shù)母赣H母親,包括他的兄長,都去世了。書童活到了九十歲,連他也死了九個年頭了。這些知情人一個一個離開人世后,四少爺龍的事就更像是傳說中的神話、神話中的傳說了,都是影而影、夢而夢了。這期間,有個在位的皇帝派他手下的將軍來尋找過它。當然是捕風捉影了。將軍的匯報無法叫皇帝滿意,他被砍掉了腦袋。于是,第二個將軍被派了來。他沒有敢回去向皇帝復命,逃跑了。但他在偷越邊境時被抓,后來在菜市口大街被凌遲處死。皇帝不再派武將了,派去的是文臣。文臣當然比武將智慧,他仔細地調(diào)查研究,在四少爺龍所在的山洞地區(qū)一待就是三年零六個月,他不斷向皇帝飛馬湊報,說他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快接近目標了。后來皇帝的好奇心終于被磨鈍了,懶得再翻大臣的上書,也就把這件事淡忘了。大臣知道他不能回朝廷去,就繼續(xù)假裝探險者。
大臣是個聰明絕頂?shù)拇蟪?,那些武將們白白送了性命,實在是太冤枉了。四少爺在他變成龍后的第五十九年結束的那一天,也可以說是第六十個年頭的開始,這條龍也走到了它生命的絕境,它的壽限到了,它死了。那些武將和大臣是在它死后來到的,在它還活著時,不管是本鄉(xiāng)人還是外地人,包括他的父母、他的書童都沒有再見到它,何況它已經(jīng)死了,那想見到它的想法不是太過于愚蠢了嗎?皇帝當然有他的打算了,他要把這條龍捉住,要處死它,叫他統(tǒng)治下的臣民受到教育。四少爺龍雖然死了,可它死后變成了妖魔。龍體,就是那具死后的軀體直接轉(zhuǎn)變成了妖魔。所以,它死后,那些將軍和文臣沒有見到它的尸體?,F(xiàn)在應該叫它做四少爺魔了。長期的等待與煎熬,四少爺魔把自己修煉成了火眼金身,不但刀槍不入,而且能夠呼風喚雨、移山搬湖,重造山河。四少爺魔依舊沒有忘記它的著述,也就是那只瓦罐里的書稿,它帶著它飛到了京城。那個先派武將后派文臣去抓它的皇帝,盡管年齡已經(jīng)很大了,而且已經(jīng)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但他仍然坐著皇帝寶座,權力大得嚇死人。有一個太醫(yī)給他看病,看他的袍子掉到了地下,太醫(yī)對一個正在侍候的太監(jiān)說陛下的龍袍掉到了地上,快把它撩上來。太醫(yī)回到家后,皇帝的賞賜也到了。他覺得奇怪,太監(jiān)對他說皇上說他一對他一片愛心,不說地下而說地上,地上人也,地下鬼也。太醫(yī)嚇得立即一身冷汗,他心想他是隨口說的,哪兒想過那樣的問題?好險??!如果把地上說成了地下,不但自己丟了性命,連整個家族的命運也將大不堪啊。
……就是這樣一個皇帝領導著他整個國家的人民。四少爺魔雙腳一跺到了首都。他(由于他變成魔后,就又成人體了)的魔力實在是太驚人了,雙腳一跺,不用奔跑,不用飛行,要到哪里去,只需雙腳一跺,萬事大吉。來到首都的四少爺魔,看到了皇帝的宮殿。那是一片雄偉的建筑,號稱世界第一宮殿,是建筑史上的奇跡和驕傲。四少爺魔僅僅單手一揮,便把它夷為平地了。他把當朝的皇帝一口吃了,叫他到他的肚子里永遠坐天下去了。下來四少爺魔是不是自己坐了天下,自己把自己扶上了皇帝寶座,我作為一個轉(zhuǎn)述的人,是沒有權利私自編造的。那位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作家,他就寫到這里,沒有下文了。沒有了下文好啊,我也就到了該解脫的時刻了。我轉(zhuǎn)述完了。當我把最后一個字敲到電腦液晶顯示屏上后,我的軀體的每根神經(jīng)指揮的每條肌肉松弛下來,我下意識地看見了我放在鍵盤上的手:它們——這哥兒倆總共有十個兒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變形,變成了彎曲的、扭絞的龍爪,皮膚上長出了堅硬如刺的鱗甲,瞬息之間,巨大的疼痛攫取了我的全身……
責任編輯:宋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