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未做任何自辯，劉卓志當庭認領了檢方的所有指控。
　　2012年7月2日，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以受賄罪，判處內蒙古自治區(qū)政府原副主席劉卓志無期徒刑。劉卓志在法定期限內并未上訴，回到此前被羈押的秦城監(jiān)獄，正式進入牢獄生涯。
　　在2003年至2010年的八年間，劉卓志86次收受賄款共計817萬余元，這些錢財來自21個單位及個人。“賣官”與染指礦業(yè)，成為這些賄金的兩大來源。
　　細數檢方的21項指控，其中13項涉及接受下屬或商人“買官”的請托，此部分賄款約為453.13萬元，占總受賄金額的55.4％；4項系與礦業(yè)相關的事務請托，賄款約為238.86萬元，占總受賄金額的29.2％。其他賄款則與房地產項目等有關。
　　劉卓志是建國以來當地首個獲刑的副省級官員。早在2001年9月，劉從烏海市調任錫林郭勒盟（下稱錫盟）盟委副書記、盟長，后升任盟委書記，直至2008年1月離開錫盟改任自治區(qū)政府副主席。其大部分受賄行為發(fā)生在任職錫盟期間。在劉卓志被“雙規(guī)”之前，已有多位老部下落馬，包括向其買官的錫林浩特市原市委書記牛志美。
　　錫盟傳統(tǒng)的經濟支柱為農牧業(yè)，但由于過度放牧破壞了草原生態(tài)，導致錫盟生態(tài)災難頻發(fā)，經濟困頓。從2003年開始，錫盟提出轉變生產經營方式，使工業(yè)重點項目成為拉動固定資產投資和國民經濟增長的中堅力量。其中，以工業(yè)化帶動城鎮(zhèn)化從而轉移草原牧區(qū)的生態(tài)壓力是整體思路。當地官員告訴《財經》記者，為爭取央企的巨型項目落地，劉卓志在此過程中，頗有功勞。
　　在富含礦業(yè)資源的錫盟，工礦業(yè)項目成為經濟發(fā)展的重要推力。顯然，不應以一宗腐敗案件否定草原的轉型之路，但對于主政一方的劉卓志而言，一方面，在礦業(yè)勘探、開采中衍生尋租機會，成為其權力租金的來源。另一方面，在礦業(yè)驅動經濟的發(fā)展模式下，環(huán)境生態(tài)問題并未得到相應的重視，其離任后發(fā)生采礦者與原住民間的沖突事件。
　　
　　政商“官市”
　　劉卓志的“賣官”分為兩個層面：官員權職與商人“紅頂”。兩者的共性在于，都會對政商資源形成保護或二次開發(fā)。就所涉領域而言，不乏煤炭、礦業(yè)、運銷業(yè)這些行政審批性較強的行業(yè)。
　　牛志美原任錫盟社會保險事業(yè)管理局局長，2002年任錫盟勞動和社會保障局黨組書記、局長，2003年起改任錫盟發(fā)改委主任一職長達四年，并于2007年獲得錫盟盟委委員、錫林浩特市市委書記的職務。
　　2010年11月，副廳級的牛志美接受中央紀委調查，在其被抓后不到半個月，劉卓志落馬。彼時，曾有錫盟官員告訴《財經》記者，牛志美的一路升遷，與劉的提拔不無關系。而受劉卓志提攜的牛志美，反過來亦成為劉卓志賣官網絡中的重要一環(huán)。
　　司法材料顯示，自2003年起，牛志美夫婦即開始在年節(jié)拜會劉卓志夫婦，但并未提任何要求。2006年底，錫盟盟委空缺一個委員的職位，自治區(qū)黨委組織部要求錫盟盟委推薦人選。正當錫盟組織部在醞釀人選時，劉卓志明確提出可由時任錫盟發(fā)展和改革委員會主任牛志美擔任錫盟盟委員會委員，并兼任錫林浩特市委書記職務。
　　此后，錫盟書記辦公會及錫盟盟委會議通過了劉卓志的提議。2007年1月，牛志美獲任錫盟盟委委員，晉升為副廳級干部；同年2月，又被任命為錫林浩特市委書記。在事前與事后，牛志美共17次給劉卓志及其妻宋巍送去42萬元人民幣和3萬美元，總折合64.686萬元人民幣。
　　同樣是在2003年，另一買官者賈乘麟也找到了劉卓志。這一年，錫林浩特市規(guī)劃處擬升格為市城市規(guī)劃局，當時在該處工作的賈乘麟為提任副局長職務，來到宋巍的辦公室交給后者3萬元。宋巍將賈的請托轉告給劉卓志后，賈獲得了劉的推薦，2004年如愿升任。
　　2007年秋，錫林浩特市城市規(guī)劃局局長職位空缺，身為副局長的賈乘麟再次來到宋巍的辦公室，以資助其購房為名交給她40萬元人民幣。劉卓志將賈推薦給了剛升任錫林浩特市委書記不久的牛志美，牛安排當時的負責人對賈乘麟進行推薦考察工作。根據牛志美的指示，組織部門最終將賈乘麟作為城市規(guī)劃局局長唯一人選進行了考核，并于2008年2月予以任命。此后，為謀求進一步高升，賈乘麟于2008年至2010年間，借春節(jié)、中秋節(jié)之機，在宋巍的辦公室及北京等地，多次通過宋巍給予劉卓志共計22萬元人民幣。
　　此外，劉卓志還為相關人員獲得錫盟檔案部門負責人、錫林浩特市委常委、錫林浩特市政協副主席、大型煤化工建設項目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錫盟駐京聯絡處主任等職務，接受請托。這部分賄金共計373.45萬元。
　　不惟政界人士有仕途期許，當地企業(yè)界人士亦有捐“紅頂”的意愿。2007年10月，鄂爾多斯廣廈煤炭運銷有限公司董事長呂勇，在北京一家高級大酒店找到來京體檢的劉卓志夫婦，并于酒店房間內送了20萬元，提出想要連任錫盟政協委員。劉卓志當場表示考慮，當年年底呂如愿以償。呂勇還曾為購買錫林浩特市賓館與擔任錫盟工商聯兼職副會長，向劉卓志行賄20萬元。
　　另一名行賄者，錫盟鑫泰生物制品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張劍平，在2004年至2009年的五年時間內，為了謀求劉卓志對他的企業(yè)的支持，先后七次利用過年、過節(jié)以及劉卓志外出開會之際來送錢，合計46萬元人民幣、2萬美元。劉卓志委托牛志美對張的企業(yè)予以照顧，并推薦其擔任第十屆自治區(qū)政協委員，成為自治區(qū)政協企業(yè)界得以連任的三名委員之一。而司法機關在詢問當地機關時得知，“如果劉卓志不同意，張劍平不可能被推薦為政協委員?！?br/>　　礦業(yè)尋租
　　過去十年里，這片“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傳統(tǒng)牧區(qū)，已悄然成為煤電巨頭角逐的新大陸，全國五大電力企業(yè)均入駐于此。2011年，錫盟地方財政收入比2005年增長了4.4倍，達到96.4億元。
　　在此期間主政的劉卓志，是錫盟轉型的主要決策者。綠茵覆蓋下的煤炭、金屬礦在傳統(tǒng)牧區(qū)引發(fā)“鰱魚效應”：GDP飆升推動官員的高升；風險勘查、資源配置等程序讓一些官員獲得尋租機會。
　　早于劉卓志落馬的錫盟原盟委副書記蔚小平，受賄金額達798.3萬元、7萬美元、2萬歐元、10萬港元，此外，還對597.6萬余元人民幣、7.1萬歐元、5.3萬余英鎊的家庭財產不能說明合法來源。蔚小平則在幫助相關企業(yè)獲得探礦權、獲得露天煤礦項目開采權，以及為企業(yè)銷售煤炭和申請獨自修建鐵路運煤專線等方面提供方便。
　　劉卓志亦在這個過程中斬獲不菲，向其行賄的企業(yè)之一是內蒙古興業(yè)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下稱興業(yè)集團）。
　　該集團前身為成立于1991年的赤峰晶新鋼丸廠，經改制重組后，原廠長吉興業(yè)成為公司實際控制人，該公司旗下有興業(yè)礦業(yè)（000426.SZ）與內蒙古興業(yè)集團錫林礦業(yè)有限公司、內蒙古興業(yè)集團融冠礦業(yè)有限公司等眾多子公司。據公開材料，該集團總資產18億元，在職員工6500余人，年產值9億元，整體經濟技術實力位列中國鉛鋅綜合礦山企業(yè)前五強。
　　早在2000年，興業(yè)集團開始與錫盟東烏旗政府簽署合同，以1400萬元購買采礦權。
　　2002年7月，興業(yè)集團的一家子公司在投資一家多金屬礦時，向所屬旗的工商銀行申請4300萬元貸款，但因可抵押的資產不足，總經理吉興業(yè)想到了拉財政款為自己做貸款擔保，于是找到東烏旗原旗委書記。適逢劉卓志來東烏旗視察工作，劉卓志當即表示支持興業(yè)集團。同年7月17日，工行錫盟分行收到錫盟政府的函告，稱同意以錫盟財政預算內的資金為這筆貸款中的3000萬元部分做擔保。銀行方面后以政府財政不能為企業(yè)做擔保將其駁回，但吉興業(yè)還是趁著2003年國慶節(jié)時在北京找到正在出差的劉卓志，在酒店內送給他20萬元。
　　此后，在劉卓志來京參加中央黨校青年干部培訓班時，吉興業(yè)又送了20萬元。這第二筆賄金送出后，錫盟西蘇旗原旗委書記接到了劉卓志的通知，要求他與吉興業(yè)洽談轄區(qū)鐵礦開發(fā)。
　　此外，2006年下半年，劉卓志曾接受一家礦業(yè)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孫某的請托，為該公司降低探礦權價款提供幫助。為此劉卓志在北京市海淀區(qū)一家酒店接受孫某給予的2萬美元，折合15.655萬元人民幣。
　　類似的局面在當地其他資源類城市同樣存在。于2009年8月被判處死緩的赤峰市原市長徐國元，與其妻受賄金額達到3200余萬元。在該案中，涉案的公司共有九家，其中礦業(yè)公司達到四家。徐國元所受與礦業(yè)相關的請托事項，包括為相關企業(yè)在公司重組、獲得尾礦開發(fā)權等方面提供幫助。
　　權傾春成
　　劉卓志所受賄款，大部分來自在錫盟經營的資源性企業(yè)，遼寧春成工貿集團（下稱春成集團）為其中之一。
　　2001年，遼寧省阜新市被定為全國唯一的經濟轉型試點市。為扶持阜新市轉型，2004年，國家發(fā)改委將錫盟西烏旗白音華四號露天礦配備給阜新礦業(yè)集團。而春成集團董事長王春成也利用了這一政策良機。
　　王春成早年是一名下崗礦工，通過向錦州電廠供應電煤積累了第一桶金。2001年，收購重組破產的國企新邱露天煤礦后，他控制的春成集團躍為當地最大民營企業(yè)。目前，春成集團系大連熱電（600719.SH）的第二大股東，所持19908670股占該公司總股本的9.84％。
　　在阜礦集團獲得白音華露天礦開采權之前，春成集團就重組了錫盟西烏旗躍進煤礦，成立了西烏露天礦業(yè)公司?！敦斀洝酚浾哒{查得知，春成集團以無償劃撥的方式獲得了采礦權。
　　錫盟境內已探明的300億噸的煤田采礦權，均歸屬錫盟興富投資有限公司（下稱興富投資）。該公司負責經營錫盟的國有資產，也是當地的投融資平臺，下設錫林郭勒國有資產經營有限責任公司、錫林郭勒國鑫礦業(yè)有限責任公司。
　　2007年左右，春成集團無償從興富投資獲得了22億噸儲量的采礦權。紅頭文件來自錫盟行政公署，劉卓志時任錫盟盟委書記。
　　除了資源配置上的關照，劉卓志對于修建輸煤通道巴新鐵路也非常熱情。
　　西烏旗相距阜新近500公里，草原上交通基礎設施欠債嚴重，依靠公路運輸，成本高昂，春成集團的煤礦產能無法釋放。因此，春成集團計劃修建一條從西烏旗巴拉烏彥鎮(zhèn)到阜新市新邱區(qū)的運煤專線。
　　司法材料顯示，自治區(qū)政府開始并不同意錫盟修建鐵路及將煤炭資源外運。為了取得采礦權，并讓政府批準修建運煤鐵路，春成集團董事長王春成向劉卓志提出請托。2009年升任自治區(qū)副主席的劉卓志多次協調相關部門，幫春成集團解決了配置采煤資源及修建鐵路的問題。
　　在錫盟，劉卓志并非春成集團唯一的權力依托，該集團的另一朋友是盟委副書記蔚小平。2004年5月至2006年3月，在春成集團籌建巴新鐵路期間，蔚小平積極支持該項目的籌建工作。2005年11月，蔚小平直接給王打電話，稱其朋友有兩輛車要處理頂賬，王春成隨后帶著60萬元來找蔚，錢留下后，后者卻說車還沒有開過來，王問過兩次便不再追問。
　　而在2005年，錫盟國土局制定《錫林郭勒盟土地利用總體規(guī)劃（2006年－2020年）》，民資控股的巴新鐵路用地計劃列在鐵路建設項目被排在第一位，在其身后的包括多條國有鐵路和錫盟國資參股的鐵路。《財經》記者在阜新采訪時了解得知，從立項到開工、征地，劉卓志對巴新鐵路一路呵護，春成集團亦支付不菲的代價。
　　最終，2006年1月5日，鐵道部支持建設阜新至巴彥烏拉鐵路，并已將其納入鐵路“十一五”規(guī)劃（草案）。
　　為感謝劉卓志的幫忙，王春成于2006年至2010年期間，先后七次以各種名義直接或通過宋巍給予劉卓志18萬美元。
　　
　　后來者的難題
　　在這場草原權力與資本共享的盛宴中，世居于此的原住民卻成為受害者。在劉卓志被調任并落馬后，沉積的矛盾終于爆發(fā)。
　　“草場經常被身份不明的探礦人員光顧。”西烏旗白音華的一位原住民告訴《財經》記者，在一些權屬不清的草場，探礦者遺留的坑洞星羅棋布，記錄了在草原上發(fā)生的礦業(yè)躍進運動。
　　以煤炭為例，“十一五”期間，錫盟煤炭重點項目累計完成投資約282億元，年均增長約46.6％，是“十五”時期的26.4倍；累計完成煤炭產量超過2.5億噸，是“十五”時期的16倍，年均增長55％，位列全區(qū)第二。
　　劉卓志掌權時，草原的確快速變成一座新興的重化工城市，但也超出其環(huán)境承載能力。主政期間，針對他的舉報一直不斷。一封舉報信稱，劉卓志通過主持盟長辦公會、派出工作組等方式，推動多個煤電項目無序上馬，廉價征用原住民集體土地，直接造成烏拉蓋濕地消亡和烏珠穆沁草原生態(tài)惡化，使原住原住民生活質量和經濟收入普遍下降。
　　其中一例，是劉卓志支持西烏旗上馬的白音華煤礦和火電廠，截斷了高力罕河修建水庫。2005年，西烏旗搬遷到白音華煤礦附近的原住民，支付賠償款為每畝集體土地2000元，此后招商出租土地，每畝高達23萬元，溢價天壤之別。
　　在劉的判決書中，涉及一宗環(huán)保事項。2008年初，其任錫林浩特市委書記期間，該市三家儲煤場因位于城西上風口，長期嚴重污染市區(qū)環(huán)境，經市人大決定全部停止經營、遷出市區(qū)。不久，劉妻宋巍受人請托，就有關面臨清理的企業(yè)向劉卓志打招呼。劉卓志指示主管副市長，暫緩該市儲煤企業(yè)的整頓。
　　在劉卓志任內，錫盟資源性戰(zhàn)略的惡果已經開始顯現。錫盟國土資源局的一份報告稱，錫林郭勒盟臨近京津地區(qū)，是國家生態(tài)建設保護重點區(qū)。近年來，由于礦業(yè)開發(fā)快速發(fā)展，因開礦造成的地面塌陷、廢礦碴堆放及挖砂、采石、取土形成的環(huán)境破壞現象日趨突出。目前，全盟已形成明顯礦區(qū)生態(tài)環(huán)境破壞的，包括錫林浩特煤礦、西烏旗哈達圖煤礦及其建材工業(yè)區(qū)、西蘇旗查干淖爾堿礦及其工業(yè)區(qū)、東烏旗寶力格銀礦礦區(qū)等。
　　《財經》記者在錫盟采訪期間得知，在白音華礦區(qū)，多次發(fā)生附近居民與企業(yè)之間的沖突，爭端多為礦產開發(fā)造成的草場退化。
　　最激烈的對抗，發(fā)生在2011年5月10日23時許，西烏旗浩勒圖高勒鎮(zhèn)薩如拉嘎查，原住民莫日根在自家附近的公路旁被一輛貨車撞死，之后事態(tài)升級。5月15日，在錫盟瑪尼圖煤礦，當地居民與礦業(yè)工人多次發(fā)生沖突，居民閆文龍被撞死，并引發(fā)當地近30年來最大的群體性事件。
　　莫日根死亡的地點，就處在春成集團的煤礦邊沿。由于運輸春成集團煤礦的卡車必須經過附近的草場，反復的碾壓造成草場質量下降，礦權、草權與路權的爭奪，導致雙方多次交涉未果，最終引發(fā)惡性案件。
　　事發(fā)之后，錫盟的高層在電視講話中曾表示要永遠停止春成集團在當地經營?，F在看來，地方政府強硬地叫停不過是息事寧人的姿態(tài)，其善后有待遵循法治程序與契約精神。兩個月前，《財經》記者在阜新撥通了王春成的電話，身處香港的他表示，“巴新鐵路肯定會在年底開通。”
　　劉卓志雖已鋃鐺入獄，但權力的傲慢和經濟發(fā)展的路徑桎梏了當地草原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這是留給后來者需要思考并面對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