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東部時間2012年10月1日傍晚。范立欣打好領帶。從酒店出來,走進正值下班高峰期的紐約地鐵站。他要前往第33屆新聞及紀錄片艾美獎頒獎典禮現(xiàn)場。他執(zhí)導的紀錄片。關于中國農(nóng)民工的《歸途列車》(以下簡稱《歸》)獲得兩個提名。
2009年10月在加拿大首映后,《歸》在全球收獲了至少50個以上獎項。作為一部無中國官方背景、中加合拍的社會現(xiàn)實題材獨立紀錄片,《歸》在2011年初拿到公映許可證,才得以正式回國。
那年,拿到公映許可證的紀錄片有26部,其中絕大多數(shù)有官方背景。
從地下到地上
1998年大學畢業(yè)后,范立欣先后在武漢電視臺和央視工作。在武漢電視臺時他在一檔介紹國外優(yōu)秀紀錄片的欄目負責倒帶子,那時他發(fā)現(xiàn)原來紀錄片可以很好看。
在央視做攝像記者時,他經(jīng)常去農(nóng)村采訪,不過基本都是快去快回,穿越中國的赤貧與奢靡?;氐匠鞘校藓鐭?、高樓大廈向他撲來,他想,經(jīng)濟繁榮面前,有一群人——農(nóng)民工被落下了。
2006年底,離開央視、移民加拿大的范立欣開始拍自己的第一部紀錄長片,即關于農(nóng)民工的《歸》。
為了拿到第一筆資金,他找了央視的朋友。作為交換,《歸》開頭的故事被編輯進了講述三個家庭春節(jié)歸家故事的《開往春天的列車》,在央視播出。
但這次合作沒有繼續(xù)下去。當時乃至現(xiàn)在,電視臺和獨立導演合作的模式都未成熟,投入一大筆錢讓導演跟拍一兩年的可能性很小。
這一點,從選題上看就知不易。2005年起紀錄片出現(xiàn)了一次小火爆,盤點熱點片子,《故宮》、《頤和園》都是大制作,但都不是范立欣想拍的那種反映中國社會現(xiàn)狀的紀錄長片。去年央視紀錄片頻道開播,大熱的《舌尖上的中國》在范立欣看來,也只是表達手法變化了。在國內紀錄片市場變暖的今天,從電視臺拿錢拍自己想拍的片,范立欣心里還是沒底。
他想拍的《歸》最后呈現(xiàn)出這樣的故事:2007年,來自四川農(nóng)村的張昌華、陳素琴夫婦已經(jīng)三年沒回家,好不容易才買到回家的火車票。他們離家16年到廣東打工,生活節(jié)儉,以支持老家的一雙兒女上學,希望孩子用讀書改變命運,但女兒還是選擇在年后輟學去城里打工,成了“農(nóng)民工二代”,讓張昌華夫婦很失望。2008年春運,張昌華夫婦把女兒帶回家,矛盾也在年夜爆發(fā),父女兩人扭打在一起。2009年春運,陳素琴失業(yè),決定回家照顧兒子讀書,留丈夫一人在外打工,影片結尾就是張昌華送妻子上車,轉身默默離開的場景。2008年春運里因雪災而擁擠異常的廣州火車站、2009年的工廠倒閉潮讓片子的層次更豐富。
一個家庭的遷徙和困境,觸及了中國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留守兒童等伴隨中國從農(nóng)業(yè)社會轉變到全球化的工業(yè)社會產(chǎn)生的問題。
片子完成后,范立欣帶著它參加各種國際電影節(jié),收獲了不少獎項,還迎來一個意外:電影局的人找過來了。
“方不方便請你來局里一趟,有些事想和你聊一聊?!?/p>
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范立欣很緊張,胡思亂想了一通,“多半想的是壞事”。
第二天范立欣一早就去赴約,結果領導們很客氣,說他們在澳大利亞的一個電影節(jié)看到了這片,覺得挺好的,“內容也符合時代的程律”,建議如果沒有公映許可證就辦一個至少讓它不是一個地下電影。
于是范立欣補辦了程序,四個月后順利拿到了公映許可證,一刀未剪。
范立欣之前的確沒想到《歸》可以上中國的大屏幕。他努力同想了一下,沒有在腦海中搜到獨立紀錄片進影院的先例?!稓w》一開始就沒有申請拍攝許可,也沒有送審。之前在國內的放映只是在沙龍或小型放映會,現(xiàn)在這趟“列車”可以從地下開到地上了。
受《歸》拿公映許可證的鼓舞,范立欣作為制片人之一的紀錄片《千錘百煉》一開始就申請了公映許可證,但從去年8月至今杳無音訊。范立欣納悶,“這是一部挺有娛樂性的紀錄片呀,講山里的孩子學拳擊的,也入圍了金馬獎,怎么就要等一年多?!?/p>
為了讓更多國內觀眾看到片子,他的下一部作品還會走程序?!爸辽龠@樣觀眾就會少點說我揭傷疤了吧”——對《歸》的批評中,有一種聲音認為這是揭中國的傷疤給外國人看。
從國外到國內
拿公映許可證讓范立欣有些樂觀,當藝術影院北京當代MOMA百老匯電影中心(以下簡稱北京MOMA)的選片人碰到他時,他堅持要先和市場上的發(fā)行商談。
選片人對他意味深長地說“祝你好運”。
范立欣真的就去找了好幾個發(fā)行商的高層經(jīng)理看片?!按蠹叶伎吹煤芨袆印?,卻也顯露無奈:“不是我們不想幫你,拍電影就像賭博,沒人保證能賣錢,大家都會賭勝算大的”,紀錄片明顯不在此列。
這些對《歸》市場回報不看好的話,和范立欣當年為它在國內“找錢”的時候聽到的類似。到了《千錘百煉》,情況也大同小異,拿到的國內資金只占十分之一。
于是范立欣回頭去找北京MOMA。作為國內少有的藝術影院,它有穩(wěn)定的文藝電影鐵桿會員,郵件宣傳對象準確并且費用低。
2011年7月16日,北京。和《歸》的開場一樣,下雨了。北京MOMA《歸》的首次商業(yè)公映,近200座的放映廳里坐滿了人。票賣光了,有些觀眾買了站票。還有些人買不到票,說就像買不上春運火車票。
在北京一家新聞網(wǎng)站工作的張哉仔記得那天的雨下了好一陣。他們在《歸》上映一周前就買了票,電影結束后,掌聲響起前,全場有一段靜默,他記得當時思考了許多:這是一個面對種種問題的農(nóng)民工家庭的故事,但這樣的家庭還有千千萬萬。
“現(xiàn)實題材的紀錄片不是屬于檔案館的,而是一種可以走進影院,讓人思考,從而獲得智慧的娛樂方式。商業(yè)大片的觀眾總會溢出,部分受過高等教育的中產(chǎn)會選擇不一樣的產(chǎn)品來消費,電影的消費也會多元化。而紀錄片就是他們的一個選擇”,范立欣堅信會有更多哉仔這樣的觀眾。
之后,百老匯繼續(xù)小廳放映,每周一場,放映半年。比起普通影片短期大火力宣傳放映。這種細水長流的方式更適合宣傳成本有限、靠口碑傳播的紀錄片和文藝電影。
2011年11月中旬的一個晴天,北京MOMA正在放映《歸》,這5個月來,上座率一直不錯。平均有80%。實際上,《歸》的后期制作精良,影院放映的效果不錯,第一次進影院看紀錄片的沈陽網(wǎng)友“氧氣”就被2008年春運人潮洶涌的氛圍震撼了。
《歸》的后期制作是講究的。國內融資無果,自掏腰包拍了兩年后,范立欣把《歸》帶進了國際融資軌道,和全世界的紀錄片導演競爭資金,雖被拒絕無數(shù)次,但終于拉到100萬美金,其中包括幾家外國電視臺的預購、政府資金和私人基金會的支持。
有了錢,就能精致起來。剪輯由法國著名新浪潮導演侯麥的御用剪輯師薛美蓮操刀,故事完整緊湊,無旁白,全靠沉靜的鏡頭和人物對白推進。87分鐘內,觀眾看到的,是一個有起有伏的故事。
一城一映
在《歸途列車》的播放間隙,范立欣、制片人韓軼和獨立電影入水怪在MOMA的咖啡館聊天,幾個人一拍即合。計劃做“一城一映”:在全國找城市,每一個城市找一個影院的一個小廳。把百老匯的方式復制進商業(yè)電影院,建立藝術院線。水怪負責將各地藝術電影沙龍和電影院聯(lián)系起來:藝術電影沙龍能找來觀眾,而電影院則提供場地和宣傳資源。原來各地各自在做藝術電影放映的力量,借著這個契機串聯(lián)了起來。
上海聯(lián)和院線的顧敏和范立欣也不謀而合:紀錄片和文藝電影其實是幫助影院脫離同質化的利器。今年年初“藝術電影放映聯(lián)盟”在上海聯(lián)和院線的牽頭下形成,如今上海、南京、合肥、沈陽等城市都有影院加入聯(lián)盟,“一城一映”在長三角的放映主要就是與其合作。
另一方面,和視頻網(wǎng)站的合作也相對順利。視頻網(wǎng)站高速發(fā)展,搜狐、愛奇藝、CNTV都加大對紀錄片頻道的投入,紀錄片也是競爭激烈爭奪對象。幾乎和“一城一映”同時,《歸》在愛奇藝獨家播出。
拿下艾美獎最佳紀錄片和最佳長篇商業(yè)報道兩項大獎的同時,“一城一映”正以《歸》為支點,為紀錄片和小成本文藝片撬開登上電影院大銀幕的空間。
目前,全國已有20個城市參與“一城一映”。今年1月起《歸》就在這些城市巡回放映。
之后,范立欣想把《千錘百煉》也帶進“一城一映”,那時已累積了一些觀眾和資源,“應該會容易一些的”,他的信心又冒了上來。
在這一切發(fā)生之前,范立欣花費了很長時間。關于艾美獎,他有一個一直未為人道出的勵志小故事——
有一天,地鐵到達紐約65街,范立欣下車。他聽見地鐵站里的藝人拉起了二胡,是《射雕英雄傳》里的曲子。地鐵呼嘯而過。發(fā)出類似拍攝《歸》時總要聽到的車輪碰撞鐵軌的聲立,人潮洶涌,這混雜著二胡的“鄉(xiāng)音”,使范立欣突然激昂起來。他迫切想要拿到艾美獎,這是一個中國觀眾熟悉的獎項,不能放過。
后來,當他穿著新西裝去領獎時,情緒卻在狀況外:他不覺得有多激越或緊張,取而代之的是焦慮——《歸》是3年前就完成的片子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動手拍新作品。
在國內,盡管這兩年紀錄片市場變暖,作為一個拍攝中國當下社會現(xiàn)實的獨立紀錄片導演,能獲取的國內資金和發(fā)行渠道依然有限;在國外,又要面對國際紀錄片市場上的廝殺。他想三思而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