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7年的秋天,周汝昌的命運被一只裝著書的籃子所改變。他的名字從此與《紅樓夢》相關(guān)聯(lián),直到他于2012年5月31日去世,幾十年中,人們想到他時,頭腦里浮現(xiàn)的第一個詞是:紅學(xué)家。盡管他并不愿意如此被人稱呼。
作為在校大學(xué)生的周汝昌,那年秋天來到燕京大學(xué)圖書館,他想借閱的是敦敏所著《懋齋詩鈔》。查找了書柜里的卡片,顯示館中藏有此書。館員把他填好的書單放到籃子里,傳至樓上書庫。當(dāng)籃子傳下來時,《懋齋詩鈔》已躺在其中。周汝昌大喜。書上附著的借書卡一片空白——這么多年來,從未有人借過。對于“紅學(xué)”來說,這是意義非凡的瞬間。“新紅學(xué)”自1921年以后,已有多年波瀾不驚。
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和俞平伯的《紅樓夢辨》分別于1921年和1923年出版。這是《紅樓夢》研究進入新階段的標(biāo)志。在此之前,“索隱派”盛行。比如,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認為,《紅樓夢》乃“康熙朝之政治小說”,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賈寶玉影射的是康熙廢太子胤礽。胡適和俞平伯通過考證,得出前八十回是曹雪芹家史與自傳,后四十回為高鶚續(xù)補。這是“自傳說”。
然而,胡適和俞平伯對《紅樓夢》的評價并不高。胡適認為《紅樓夢》比不上《儒林外史》。俞平伯則認為《紅樓夢》在中國小說史上只是二等。我們今日所見《紅樓夢》崇高之地位,并非向來如此。
平生一面舊城東
在遇到《懋齋詩鈔》之前,他與《紅樓夢》似乎并無多少緣分。周汝昌1918年生于天津咸水沽,家境殷實。家中有草火園子。小時候,母親常給他講園中舊事,每次言及都感嘆,那真像《紅樓夢》啊。母親藏有《石頭記》,周汝昌找來翻閱。但他看了開頭便無再讀下去的興趣,批語混入正文,語次混亂,“沉悶乏味”是他彼時感受。
1940年,周汝昌考入燕京大學(xué)。次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燕京大學(xué)被日本人解散,周汝昌失學(xué)回家。1947年,已經(jīng)是3個孩子父親的他再返燕園,進入西語系學(xué)習(xí)?!芭f地重游,我已身世滄桑,年華老大。朝氣難回,傷情易觸。我心緒總帶著凄涼的滋味。”他的四哥周祜昌,失業(yè)在家,閱讀《紅樓夢》打發(fā)時光。他所讀版本有胡適所寫之序言。胡適在序言里說他發(fā)現(xiàn)了曹雪芹友人敦誠的《四松堂集》,但敦敏的《懋齋詩鈔》尚未找到。這兩本書對于研究曹雪芹生平有重要價值。
周祜昌看到胡適這句話,便給弟弟去信,讓他到燕大圖書館找一找,看能否尋得《懋齋詩鈔》。不可思議的是,胡適尋遍中國都未發(fā)現(xiàn)的書籍,就這么被周汝昌不費功夫地找到了。
周汝昌細讀了《懋齋詩鈔》,對曹雪芹的生卒年有了自己的思考,隨后寫出《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懋齋詩鈔中之曹雪芹》。此文于1947年12月5日在天津《民國日報》上發(fā)表。
胡適看到文章后,給素昧平生的周汝昌寫信:“在《民國日報》圖書副刊里得讀大作《曹雪芹生卒年》,我很高興。《懋齋詩鈔》的發(fā)現(xiàn),是先生的大貢獻?!焙m早已名滿天下,而周汝昌只是一位在校學(xué)生,這件事一時傳為佳話。
胡適的鼓勵對周汝昌投身“紅學(xué)”起了重要作用。半年里,兩人多次書信往來,所言皆是《紅樓夢》。胡適還邀周汝昌至東廠胡同一號家中當(dāng)面晤談。更讓人驚訝的是,周汝昌寫信向胡適借其珍藏的《甲戌本石頭記》,胡適立即托人送至其家中??吹秸浔荆苋瓴胖酝姟都t樓夢》已經(jīng)過大修改。比如,《甲戌本》開篇是:“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而不是常見的:“作者自云,因曾經(jīng)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
該珍本價值連城,胡適借給周汝昌后,何時歸還都不過問,好像忘了有這回事。這讓周汝昌非常感嘆:“一個不深知的青年學(xué)生,他竟然如此信任,我想世上未必還有第二例?!睅资旰螅苋瓴貞浧缴圾櫲宕T學(xué),認為惟有胡適夠得上一個“大”字。
1948年12月,共產(chǎn)黨軍隊兵臨北平城,胡適在東單臨時機場乘飛機離開。登機時只帶了兩本書,其中一本就是周汝昌前些日子還給他的《甲戌本石頭記》。
一卷紅樓觸百思
1953年冬,12歲的劉心武在北京讀初一,他家所在的錢糧胡同對面有家書店。他喜歡讀書,《紅樓夢》已經(jīng)讀過。這天,他從書店的一本書中看到“紅樓夢人物想象圖”,大吃一驚,因為這與他自己頭腦中想象的人物有很大不同。他將書買回家,讀得似懂非懂,卻“有讀偵探小說的快感”。這本書是周汝昌于當(dāng)年出版的《紅樓夢新證》。劉心武認為此書是他對紅學(xué)感興趣的來源。
周汝昌此時已經(jīng)舉家赴蜀,在四川大學(xué)任教。《紅樓夢新證》出版后,很快脫銷,出版社在3個月內(nèi)加印3次。在川大,一位平日交往不多的教師忽然跟周汝昌打招呼:“老周,你害苦了我。我日來患了感冒,正在難挨,誰想你的大作忽然買來了,我這一開讀不打緊,整整一夜放不下了,次日病重了一倍還多?!?br/> 在海外,有人將《紅樓夢新證》送給胡適。胡適認為此書雖有“可以批評之處”,卻是一部好書,“周汝昌是我的紅學(xué)方面的一個最后起、最有成就的徒弟。”
周汝昌在《紅樓夢新證》里回顧了對《紅樓夢》的種種貶低言論,指出《紅樓夢》是一部石破天驚的偉著,曹雪芹是曠世天才。這是周汝昌研究《紅樓夢》與曹雪芹最核心的部分。
《紅樓夢新證》讓周汝昌名聲大噪。一年之后,1954年,他奉調(diào)回京,進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工作。不久,“批俞”、“批胡”運動開始。周汝昌與胡適之間的交往,成為“污點”。為了過關(guān),他迅速撰寫了批判胡適和俞平伯的文章。鄧拓接見周汝昌,暗示他放棄自己的主張。周汝昌感到痛苦,他想不通自己的學(xué)術(shù)著作有什么“極端的反動性”。
隨后多年,知識分子一次次被“思想改造”,批判他人或批判自己、投入階級斗爭,成為他們生活的主題?!拔母铩遍_始不久,周汝昌被關(guān)進牛棚。1969年,下放湖北咸寧五七干校。由于干不了重活,他被分配去挑糞,與楊霽云同組。從茅坑到菜園,有一段路程,路上無人監(jiān)督的時候,他們就停在樹下,在大糞旁漫談,所談多半是《紅樓夢》。
1970年8月,他再次被調(diào)回京城。辦手續(xù)的時候,他看到回京公函,大吃一驚——“今奉中央周總理辦公室專電致湖北軍區(qū)司令部:調(diào)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周汝昌回京工作?!?br/> 周汝昌回京之事在干校引起轟動。大家琢磨著其中奧妙,傳言四起。
1972年,美國紐約州立大學(xué)賓漢姆頓分校女教師羅克珊·維特克訪問中國時,與江青進行了多次長談,之后寫成《江青同志》一書。江青提及周汝昌和《紅樓夢新證》時,表達了肯定的意見。早在周汝昌剛進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時,聶紺弩就跟他說過:毛主席對你頗有好評。1973年至1975年間,全國掀起過評論《紅樓夢》的熱潮。對比毛澤東關(guān)于《紅樓夢》的談話,不少觀點與《紅樓夢新證》相仿?!都t樓夢》讓周汝昌進了“紅色保險箱”。這些與眾不同的經(jīng)歷讓周汝昌身上多了一層神秘色彩,至今仍受爭議。
五十六年一愿酬
2004年,《石頭記會真》出版,署名:周祜昌、周汝昌、周倫玲。《紅樓夢新證》與《石頭記會真》,被認為是周汝昌紅學(xué)研究的兩大高峰。周汝昌為《石頭記會真》撰文,題目是“五十六年一愿酬”。56年前,他向胡適借得《甲戌本石頭記》,與周祜昌用了暑假兩個月的時間,抄得一部副本,并向胡適提出建議:應(yīng)當(dāng)依據(jù)《甲戌本》,加上《庚辰本》和《戚序本》,精核整訂出一部接近曹雪芹原著真手筆的好版本。這個愿望的實現(xiàn),用了56年。
胡適早已辭世,周祜昌亦在1993年去世?!妒^記會真》成書時,周汝昌心情非常復(fù)雜:“我不知以何言詞表達我的心情,悲喜二字,是太簡單太無力了?!?br/> 周汝昌服膺曹雪芹之言:“愧則有余,悔又無益?!边@也是他的人生感嘆。
不是不悔。若真的不悔,那愧又何來?其愧既又有余,則其悔之深可想而知矣。然而,悔到底是個“馬后課”,比及知悔能悟,事情早已明日黃花,成了“歷史”,故曰無益。俗話還常說“追悔莫及”。是以萬人能悔,雖是好事,畢竟那萬人已然做成了至少一萬件錯事壞事了。嗚呼,豈不可悲,豈不可痛!
有記者問周汝昌對生死的看法,他說:“人的生命不是到他身體死亡為止,用另外一個方式還可以延續(xù),還可以作貢獻。因為他死后思想還存在,他還有弟子、子女作為他的繼承人,他還有著作存于世?!?br/> 周汝昌曾請人在自己的石質(zhì)鎮(zhèn)紙上刻下兩句詩,并題寫于《獻芹集》的扉頁,這是他一生的寫照:借玉通靈存翰墨,為芹辛苦見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