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父親的深刻記憶集中在“文革”10年,之前他每天忙至半夜回家,之后才剛“解放”就病了。
1966年6月的一天,中飯后,父親訕訕地抹桌收筷理碗,然后告訴我們,他被打倒了。那年我10歲,不清楚這意味著什么。以后,黨委副書記在宿舍里服安眠藥死了;談大教授的夫人上吊自殺了;鄰居馬教授的夫人跳樓未死,滿臉鮮血順著樓道爬回來,靠在隔壁的門上……小小的院子里50戶人家,非正常死亡23人。
學校里,批父親筆名“公今度”的大字報幾十米長,家里一次次被抄,5個書架的書只剩下領袖著作和《魯迅全集》。鏡面上、墻壁上,打倒父親的標語墨汁淋漓。
一天晚上,父和母嘀嘀咕咕了一夜,第二天就把我們兄妹4人轉移去了外婆、祖父家。復旦黨委策劃了那場“8月斗鬼風”,第一批被斗的就有父親。有天下班后,母親在宿舍門口遇到了蘇步青副校長,他告誡母親,父親肯定逃不掉,“望早做準備”。那場“斗鬼風”,父親被澆墨汁、坐飛機、掛鐵牌,細細的鉛絲嵌在頸椎里,為以后的癱瘓埋下了禍根。父親至死不知道那沉重的牌子為何物,多次與母親提起。直到二十多年后,他的追悼會上,一個當年的學生才說出真相——窨井蓋。母親聽說后痛徹心肺。
躲過“斗鬼風”,我從外婆家回來,順著3路電車的軌道拐進國福路,遠處黑籬圍繞、綠樹掩映的第九宿舍,一片靜寂。進入樓門,大字報鋪天蓋地。父親的頸椎壞了,必須以手支頦,方能正面看人,手一松,頭便落下去。那一年,父親37歲。
父親徹底閑下來了,造反派混戰(zhàn)一氣,連勞動改造也無人再管。那時候,父親會在夜雨淅瀝或是北風呼號的夜晚給我們讀魯迅?;椟S的燈光下,父親用帶著蘇白口音的普通話把《朝花夕拾》娓娓讀來:“哥兒,三哼經給你買來了”、“仁厚的地母啊,愿你永安她的靈魂”……然而那種溫馨總是立刻就被粗暴打破,很多次,每當我們沉浸在文學的世界,門上就傳來兇惡的撞擊,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來抄家釁事。
1969年春節(jié),父親說去學校小賣部買些糖,笑嘻嘻出門去了,不多久回來,糖沒買,臉黑了。那年開始“一打三反”,清理階級隊伍,父親被隔離、挨打,吐血。1947年,18歲的父親加入共產黨,19歲考入大學,因為肺結核,回昆山菉葭浜外婆家休養(yǎng)。那年春天,上海學生運動遭破壞,有人被捕犧牲,揭發(fā)者說父親是叛徒,于是他被無休止地逼供審查。
因為父親吐血,造反派允許他回家,家里廁所間的水管上突然多出了一個鉛絲圈。有一天夜里,我醒來,看到父親披了件舊棉襖,坐在床頭:“我熬不下去了,熬不下去了?!蹦菚r,母親去了五七干校,專案組逼著父親交待,父親走投無路,頻繁吐血,想到了死。
父親硬是把1948年上半年自己的行蹤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回憶出來,提供證人,請求專案組去翻查已被抄去的全部日記,以證明自己的清白。專案組長再去青海監(jiān)獄提審揭發(fā)者,揭發(fā)者是國民黨特務,咬了全國一百多人,每天提審他的人排起了長隊,終于引起獄方警覺,破了這起污蔑案??嚯y過了,父親笑稱自己記憶力超群??酀羞€不忘洋洋得意,他天生就是這么風趣幽默。
父親多才多藝,文章、演講出了名,號稱復旦才子。在家閑得無聊,就把鐘表拆了裝、裝了拆,還學篆刻、學烹飪、學拍照,每天變了花樣燒菜煮面。他喜歡音樂,會吹簫,“文革”結束后,集了一抽屜外國古典音樂磁帶。
1971年夏一個傍晚,父親在陽臺上吹簫,不知怎么,吹起了兒時聽過的“大出喪”。簫音未斷,樓下就叫了“電話”。那是噩耗,祖父在里弄勞改,突發(fā)疾病去世了。祖父兢兢業(yè)業(yè)教了一輩子書,我看過他留下的古書,眉批的蠅頭小楷真是漂亮。
父親散文寫得極好,清新活潑,宛轉有趣,可惜他不大寫。我后來讀歸有光、朱自清,總會沒來由地想到父親、想到祖父,也許他們這些蘇南才子氣質上有相近之處吧。
父親才情縱橫,然幾百篇雜文,凡有歌頌、批評、議論、暢想、宣傳,都與時政有關,現在讀來,政治色彩太濃,人文關懷單薄,已不太有味。這是當時的環(huán)境使然,亦是他個人性格使然。
隨著年齡增長、閱歷加深,我越來越理解父親,理解他們那一代人,理解他們生長的時代背景和信仰的形成,理解他們的理想追求,以及內心的沖突、矛盾、掙扎和無奈。父親80年代中后期開始病重,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竟再也無緣與他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