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從瑞典回京沒幾天,陳黔來電話,要我去聽他的“交響管樂作品音樂會”。放下電話,心里有感。一是為小老弟高興。二是好奇,因為我從來沒在現(xiàn)場聽過純管樂隊的音樂會。三是另一個好奇,這個好奇,用北京話講,叫“納悶”。我在國內(nèi)用的手機號,平常關(guān)機,回國才開。剛落地,還沒跟任何朋友聯(lián)絡(luò),這位小老弟直不楞瞪一個電話過來,逮我個正著。奇怪,莫非他有“第六感應(yīng)”,或者“特異功能”,感知這個人現(xiàn)在京城,感知京城多了一份熱能?納悶之余,感到親近。因為陳黔與我,算得半個親戚。
陳黔的父親陳培信先生,是我在貴州早期自學(xué)作曲最重要的啟蒙導(dǎo)師之一。當時正值“文革”,我和陳遠林、馬建平一同自學(xué)作曲。陳培信先生借給我們教材,為我們改題,讓我們參加他當時任職的“貴陽市文工團”所屬管弦樂隊。自然而然,我們有了大把的實踐機會,也結(jié)交了一些至今仍有交往的樂手朋友。
肖斯塔科維奇說過一句話:傾聽樂隊排練是最有效的學(xué)習(xí)。我體會肖斯塔科維奇的意思,傾聽樂隊排練就是直接感覺聲音,直接見證并感覺作品的音響形成。一個作曲家如果真想有所作為,對聲音具有超越理念的直覺敏感,是不可缺少的基本素質(zhì)。缺少對聲音超越理念的直覺敏感,很難真正享受音樂,倘若選擇音樂為職業(yè),會是一個不甚愉快的人生。
以肖斯塔科維奇這句話看來,那個時候的我們是真幸運,不單可以隨時傾聽排練,更身在樂隊,感覺自己的“作品”。陳老師給予我們的非同小可,回想起來,我的樂隊感應(yīng)該就建立在那個時期。
陳老師幫我們扎實起步,分文不取,更讓我們?nèi)我獬鋈胨募摇⒊院人募摇?br/> 陳老師的家,在貴陽城東螺絲山頂?shù)摹瓣柮黛簟??!拔母铩逼陂g,貴陽市文化局將陽明祠交給貴陽市文工團作團址,不知是否暗含保護王陽明這座祠堂的用意。如果真是這樣,如今貴陽的人們該當感激貴陽市文化局當初的決策者。
當年,中秋之夜,明月當空,弦樂隊在古樹環(huán)抱的桂花廳前小院排演《二泉映月》,該當感激那樣的時代,仍然有人,良知警醒。也正因此,相對已然毀得不成樣子的老貴陽而言,陽明祠原有的格局與建筑,巧妙地逃脫了“文化革命”摧毀一切傳統(tǒng)的瘋狂暴力。
如今的陽明祠,作為貴陽殘存的老房子、老祠堂,作為“旅游觀光點”,水泥高樓包圍的螺絲山頂,松柏如舊,畢竟還留得一個懷舊幽思與品茶清談的好去處。當初的人們,如今的人們,該當感激那樣的時代,仍然有人,良知警醒。
話說回頭。陳老師幫我們扎實起步,分文不取,更讓我們?nèi)我獬鋈胨募摇⒊院人募?。陳老師說話不多,松弛平和,我的印象當中,他總是在微笑。師母,陳黔的母親,我們叫“陳媽”,也是話不多,樸素而細致,無微不至,很像我自己的母親。我的印象當中,她也總是在微笑。想念他們,如同想念我自己的父母,心里親近、感激和溫暖。那些日子里,除了夜晚回自己的家睡覺,螺絲山那個家,恐怕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在那個家里,我因好奇小兄弟陳黔的拳套,曾經(jīng)跟他玩過一局。我雙拳沒挨著他一次,他卻將我打得滿臉開花。沒辦法,不服氣不行。難怪拳擊賽結(jié)局,輸家時常向贏家道賀。對陳黔,我就是那道賀的輸家。
今日的道賀,卻是賀他的作品音樂會。
2012年3月10日晚,我蹭高為杰老師的車,如約去往海淀區(qū)車道溝8號院的“軍樂廳”。
進得軍樂廳,但見舞臺上方一條橫幅,大書“慶祝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樂團改建六十周年系列音樂會——陳黔交響管樂作品音樂會”,原來陳黔的作品音樂會是這個活動的頭炮。陳黔父親陳培信先生在天之靈,想必正為兒子的成功微笑。默想陳老師的微笑,我心下波動,禁不住為他父子二人欣喜。
找好座位安頓下來,抬頭一看,滿臺百十來位手持西式管樂器的軍人。頭一回,感覺有些不適應(yīng),不知該把他們看做士兵,抑或樂手。翻開節(jié)目單,得知兩位指揮家都是徐新老師的傳人,樂隊里頭的樂手也大多有音樂學(xué)院背景。這才確定,臺上都是音樂家,不是士兵。這也才確定,沒走錯,是來聽樂隊奏樂,是來聽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樂團,演奏陳黔交響管樂作品。
陳黔是四川音樂學(xué)院作曲系教授黃萬品先生高足,基本功扎實。面對百十來件管樂器,寫作卻明顯能聽出成熟的管弦樂隊思維,作品剛?cè)嵯酀?,音響把握到家。不過,就我的個人分寸而言,覺得,鐃鈸、小京鑼、板鼓的使用,有點爛。如同貼標簽,說:“瞧,這是中國做派!”
音樂會五個作品當中,小號與樂隊的《卡巴拉耶》,總算沒了鐃鈸、小京鑼、板鼓的騷擾。但它之所以吸引我,卻另有讓我為之興奮的緣由。
節(jié)目單的資料,說“卡巴拉耶”是一首新疆維吾爾民歌。以往,受西式學(xué)院系統(tǒng)訓(xùn)練的漢族作曲家改編新疆民歌,或者以新疆民歌為素材寫作,通常是被它“異國情調(diào)”的旋律以及接近西方音樂的小二度吸引。換句話講,面對的是“材料”,并不將它看作本體。學(xué)院系統(tǒng)教授的西方音樂及其技法,那才是本體。
遺憾,中國漢人的節(jié)奏感,文藝復(fù)興以降西方職業(yè)作曲家的節(jié)奏感,欠缺靈動的彈性。而突厥語系音樂的節(jié)奏,卻充滿靈動的彈性。那些充滿靈動彈性的節(jié)奏被自負地排除在學(xué)院系統(tǒng)的知識視野與經(jīng)驗之外。比方說,大多數(shù)受西式學(xué)院系統(tǒng)訓(xùn)練的漢族作曲家,大多數(shù)西方學(xué)院系統(tǒng)作曲家,知道3加3的6拍子、3加3加3的9拍子,卻不知道快速行進當中3加4的7拍子;知道2拍子、4拍子,卻不知道快速行進當中3加4加3的8拍子,等等。其實這些充滿靈動彈性的節(jié)奏,早已存在了數(shù)百上千年。欠缺對世界各地豐富多彩的傳統(tǒng)音樂文化及其節(jié)奏的知識與感覺,面對突厥語系音樂以及其他傳統(tǒng)音樂里頭彈性靈動的節(jié)奏,受西式學(xué)院系統(tǒng)訓(xùn)練的漢族作曲家,以及西式學(xué)院系統(tǒng)訓(xùn)練的西方作曲家,要么根本聽不出,要么手足無措不知如何處理,要么干脆放棄。
中國漢人儒文化的拘束,西方上流社會的拿捏,拒絕民間文化傳統(tǒng)文化粗放天然的野性。民間文化傳統(tǒng)文化的粗放與天然野性,在他們眼中,不高雅,不講究,屬“低文化”、“草根文化”。這樣的準則訓(xùn)練出來的樂手,當然只能適應(yīng)“雅致”的“講究”。這當中,透露出自居“精英”、自居“高雅文化”的傲慢。
如此一來,這般的作曲,這般的演奏,失卻了彈性靈動的節(jié)奏,失卻了粗狂豪放自由不拘的音樂實質(zhì),失卻了樸拙濃烈卻細膩溫婉的情感流露,我們聽到的,也就如同西方浪漫樂派的中國漢人版本。
陳黔不那樣。他沒有自居“精英”、自居“高雅文化”的傲慢。他愛那些音樂,沉浸在那些音樂,甚至沒有諸如“平等”一類的意識。那些音樂對于他,是本體,遠非僅僅“材料”。他與那樣的音樂溶為一體。如同對自己的身體與自己的氣質(zhì),他對那些彈性靈動的節(jié)奏,以及粗狂豪放自由不拘的音樂實質(zhì),具有切身的、超越理念的直覺敏感。聽陳黔的《卡巴拉耶》,我感受到近似原生態(tài)突厥語系音樂給予我的興奮與快活,以及勃發(fā)的強悍生命力。再有,相對20世紀西方學(xué)院先鋒派的非正常人性,陳黔的《卡巴拉耶》所播散的,是活潑潑的自然人性、活潑潑的正常人性。
改變心的狀態(tài),將改變聽的狀態(tài)。
改變聽的狀態(tài),將改變做的狀態(tài)。
我期待陳黔們更多基于活潑潑自然人性與正常人性的寫作。
瞿小松 中國音樂學(xué)院客座教授,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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